第3章 疑云初聚
作品:《焚春计》 满园静了一瞬。
皇后的眼波朝她身上轻轻一荡,一壁执起茶盏,笑意不改,姿态亦是娴雅如常,夸赞道:"倬妹妹今日这身打扮,倒让人耳目一新。"
下首穿鹅黄比甲的余贵人会意,掩袖问道:"妹妹今日这身,瞧着倒是清减许多,可是近来身上不好?"
“若是如此,便也罢了。”一个着绯色宫装的嫔妃接了口:"可千秋盛典原该珠翠满堂,姐姐这般素净,终究失了庄重,难不成是有了什么烦难之事,是以才无心打扮?"
话音未落,与倬妃早有宿怨的王美人抿唇一笑,声量不大,却很有几分挖苦的意味,“姐姐多虑,倬妃母家何等显赫,又得圣眷,想来是娘娘心境高远,不似我等俗人,只知追逐鲜妍。”
宫里的女人谁没有三言两语,倬娘娘平日又何曾忍过这等当面的挤兑,登时就要发作,那句“放你娘的屁”已到了嘴边,将将要冲口而出。
引素察觉到了身前之人身体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电光石火间,她袖中的手指微动,极轻、极快地扯了把倬妃的袖带。
这一遭如同冷水泼面,让倬娘娘顿时抿住了嘴唇。
言犹在耳,倬娘娘察觉到,那九重天上的皇帝,看她的眼神已有些许不同,便说明这路子是对的。
于是倬娘娘心一横,下了死劲儿,从喉咙里挤出的,是日前的殷殷嘱咐,“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然穿什么都相宜,臣妾不过换换样式,图个新鲜罢了。"
话说得生硬,尾音都发飘,而后便再不理会旁人目光,闷头坐下,脸上木木的,分明是强忍着。
御座上,皇帝心念微动,目光落回倬妃那身工细如丹青般的衣裳。今日这局面,谁在推波助澜,他看得分明,女人那点微末心思他懒得理会,倒是倬妃今日真正令他生出几分兴致。
这人是真正娇养出来的,从不肯吃亏,今日竟能忍下这般挑衅,虽说养气功夫还不到家,不比皇后老练,但也尽够了。
他唇角勾起,竟有些顽劣的意味,并未看皇后一眼,只向着倬妃道:“入宫数载,性子倒是沉静了些。朕记得有副回纹白玉扁方,正配这身衣裳,便赏你了。”
闻言,他身侧的皇后仍旧是含笑的模样,执金樽的指节却微微泛白。不过转瞬,那紧绷的指节便松弛下来,她举杯向倬妃的方向微微一扬,姿态娴雅无可挑剔,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灯影造成的错觉,春水乍皱,悄然无痕。
引素冷眼瞧着,只觉讽刺异常,什么温良恭俭,什么君临天下,不过是层描金敷粉的皮,底根下头却早已爬满了叫人作呕的蛆虫。
而下首的倬娘娘喜色瞬间漫上眉梢,眼中光彩大盛,恨不得即刻炫耀一番,痛痛快快出了这口被围堵的鸟气才好。
正打算着,一方素净的帕子却适时从旁递来,轻轻覆在她因激动而微颤的手上,动作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倬娘娘瞧着凑近的引素,下意识接过,脑子便糊涂了,匆忙间只来得及朝上头说了句"谢皇上赏赐" ,人便已重新落了座。
亭内丝竹再起,教坊司献《霓裳羽衣曲》,笙箫管笛之声穿云裂石。舞姬身着薄纱衣,踏着乐声翩然起舞,广袖翻飞间宛若彩蝶穿花,方才的涟漪就被这婉媚的夜抚平了。
忽地,有阵歪斜的风吹过,一只残破的、样式古旧的风筝,竟从高墙外飘飘摇摇,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帝后席前的御案之上。
那风筝的骨架已露朽色,尾翼上却孤孤单单系着褪色的璎珞,底下则是枚刻有肃字徽记的玉佩。
“肃王!”
不知是谁失声道出了宫闱禁忌,随即以袖掩唇,惊惶四顾。
满园笙歌戛然而止。
众妃嫔玉箸停悬,臻首低垂,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谁不知道,皇帝登基前与肃王生出些龃龉,而后肃王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生死不明,这里头的枝枝节节,着实叫人不敢思量。
皇帝面上的闲适骤然消散。他盯着那枚玉佩,目光沉静,不见波澜,唯唇角缓缓压下,绷成一道冷硬的直线。
侍立在侧的总管太监额角渐渐沁出冷汗,肩背无声地佝偻下去。
皇后面上的笑意倏然凝滞,欲言又止地望向身侧的御座。倬妃则是扒着引素的手臂,偷偷向外张望,试图看清那玉佩上的纹路。
满场人都提着一口气,引素亦是深深低着头,可心中却在疯狂地尖啸,一种混合着巨大恐惧和扭曲快意的战栗席卷了全身。
看吧!看吧!他也会怕!这沾满鲜血的权柄,连一只无主的旧风筝都压不住!
她只觉一身的血都在朝头上涌,费尽心机,这玉佩终究是重见天日了。
哪怕赌上性命,能在这稳固的皇位之上撬开一丝缝隙,便是值得。
皇帝终于抬起眼,眸中渊水凝寒,不起微澜。他略略颔首,那姿态轻得仿佛只是掸落尘埃,却带着万钧之重。
总管太监面无人色地扑上前,用锦缎将风筝迅速敛起,仿佛那是什么污秽之物,转瞬便处理得干干净净。
乐声不敢再起,满园噤若寒蝉。
"传朕口谕,"皇帝的声音平稳响起,听不出喜怒,"着内务府与慎刑司暗查。三日之内,朕要知晓此物的来龙去脉。"
语毕,他视线掠过惶惶垂首的众人,最终定格在倬妃身后那片阴影里。
方才风筝坠落的刹那,满殿哗然如沸,唯那道人影静立如古井无波,连衣袂都不曾拂动分毫。
此刻烛影摇曳,她周身那股异样的沉静,已在他心底悄然凝成一片化不开的浓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