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针暗度
作品:《焚春计》 绣院的灯火,燃了两日。
逼仄的围房里弥漫着丝线、浆糊与无声的焦灼。宫人们穿梭往来,脚步匆匆,却无人凑近引素所在那张长案。
案上初具雏形的吉服,瞧着就叫人悬心。
窃窃私语如潮湿的霉点,在角落里滋长。无人敢当面质疑,但那一道道扫过衣料的目光,充满了怜悯、惶惑,甚至一丝隐秘的幸灾乐祸。
此间种种,引素一无所知。
两日间,她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忙碌着,直至第三日破晓时分,她又一次俯下身,以近乎雕琢的专注,将最后一枚珍珠缀在翟鸟的眼角。
在众人的瞩目下,引素捧着那件熨烫平整的吉服,再次踏入咸福宫。
殿内暖香依旧,倬妃春睡方起,只睨了一眼托盘中的衣裳,那点残余的睡意便瞬间消散了。
没有意料之中的金芒耀目、珠光璀璨。
整个正殿都被这件吉服撼动了,众人目光凝固在那片清浅的底色,一只通体以银线与珍珠点缀的翟鸟栖于墨兰从中,微光流转间,寡净得不合时宜
倬娘娘的脸像陷进了泥地里,被戏弄的怒火“腾”地窜上头顶,脸颊霎时间便涨红了。
“混账!”
那声音尖利得几乎要戳破了天去。
“拿这等守孝都不穿的晦气东西来搪塞本宫,你是活腻了,还是打量本宫不敢打死你?”
殿内鸦雀无声,几乎能想象到,这个细弱宫人转眼就会被碾碎,抛洒在这煌煌宫城的底根下头。
引素于这片死寂里,抬起了一张平静无波的面庞。
她凝视着倬娘娘,声口轻糯而平稳,却带着撼动人心的分量,“奴才想问娘娘,您是想在千秋宴上,得一时的喧哗瞩目,还是想得皇上片刻的真心驻足?”
话音落下,殿内再次陷入诡谲的静谧之中,连鎏金狻猊香炉口中吐出的青烟,似乎也被这句话冻住了,凝滞在半空,不再升腾。
这场沸反盈天的风波,最终竟悄然掀过,未在六宫掀起多少涟漪。
消息递到养心殿时,殿内正燃着龙涎香,一道身影隐在缭绕的烟气之后,只能窥见模糊的轮廓,正在批阅奏章,姿态疏淡。
听罢太监切切的回禀,那人执笔的手未有丝毫停顿,只从烟雾后传来几个听不出情绪的字:
“不必理会。”
细雨飘了两日,直到第三日才放晴,正是皇后千秋,宴开澄瑞亭。
水殿风来,荷香暗度。宫灯沿曲廊次第点亮,光晕溶溶,与天际疏星、池中波光交映成辉。
帝后并坐高位。御座上的身影半隐于灯影,骨骼匀亭,神情疏淡,恍如雪中孤峰,仿佛这满园繁华,都不过是他指尖即将消散的薄雾。
皇后端坐其侧,身着沉香色八团金龙鸾凤袍,气度沉静雍容,眉目温煦,春水藏锋。
开宴循例,皇帝便赐下一柄寓意“福寿如意”的灵芝首玉如意。皇后含笑稳稳接过,指尖托住那沉甸甸的吉兆,灯下与皇帝对望,倒也算得上一对相宜的少年夫妻。
席间珠翠摇曳,暗流潜涌。众人皆知好戏尚未开场,目光皆心照不宣地瞟向入口。
咸福宫树敌颇多,谁都等着看倬妃如何与皇后打这场擂台,等着那惯会喧宾夺主的草包,一如既往又矢志不改地来衬托中宫的气度高华,这戏码,着实叫人百看不腻。
或许这才是真正能令皇后称心如意的生辰礼。
就在这片暗流涌动、众人翘首之际,殿门处的唱喙声起:
“倬妃娘娘到——”
四下屏息以待。
倬妃走了进来,步子走得极缓,身上果真是那件素净到底的衣裳。
雨过天晴的碧色,在灯火下流转着清浅的光晕。裙裾处,银线绣就的八团翟鸟隐在墨兰丛中,行走间,方泛起月华般的清辉。
“皇上见惯了规行矩步,珠围翠绕。” 两日前,引素抛下无法挣脱的饵,此刻正响在耳边,“娘娘何不做那一抹月下清辉?”
倬妃微微侧身,翟鸟翅尾点缀的青玉,随着她的动作,在灯下闪烁出温润内敛的光。
“让皇上记住的,不是一件华服,而是独一无二的风韵” 。
那声音尚在心头盘桓,而声音的主人正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果不其然,御座上,皇帝的目光落在倬妃身上,带着几分审视的兴味。这人向来骄纵,今日竟真肯洗尽铅华,没有披红戴绿地给人搭戏台,也算有进益。
他的目光带着些许玩味,若有似无地掠过她,视线即将移开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竟被一抹奇异的景象攫住了。
倬妃那身青罗裙裾流转的光,如同水波,不经意间映照在后方那宫人素净的衣衫之上,为她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翠色。
殿内暖融,人人面上都染着暖意与喧嚣。唯独那一角,那被光影无意映照出的人,安静得像个雪堆出来的幻影,透着一股子比倬妃那身衣裙更纯粹,更格格不入的冷。
就在这一瞬,有个念头无端掠过心头——他想看清,那如梦似幻的光影之中,藏着的是怎样的面孔。
巧的是,那雪堆似的宫人此刻也抬起了眼,与他撞了个正着。
引素亦是心头剧震。
她万万没想到皇帝会在此刻看向这个方向,那积压多年的仇恨险些就要破笼而出。她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眼下却只能忍耐。
可她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拼尽了通身的力气,才得以收回目光,垂头的一刻,喉间已尝到翻涌的血腥气。
她垂下眼帘,向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半步,将自己重新藏进灯影深处。可那惊心动魄的对视,已如烙印刻在两人之间。
皇帝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那一眼太仓促,快得他来不及看清眉眼,只记得那眼里似乎凝着一片荒芜的、亘古的冷意,像腊月里结了冰的湖面。
冷不防地,他竟觉得眼中仿佛溅入了一滴融化的雪水,激起阵阵细微而真切的寒意。
他不动声色地转回脸,目光已落回眼前的金樽玉盏,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