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莉娅在“鲈鱼喉”酒馆待得比预想中要久。


    莉齐的热情挽留，当窗外湖面的夜色彻底浓重，码头上的灯火在墨色水波中碎成点点金光时，她决定不摸黑回去了，就在酒馆楼上莉齐的房间里凑合一晚。


    “太好了，”莉齐欢呼一声，眼睛亮晶晶的，“正好，老板娘新进了一批基酒，我们来做点实验。”


    她拉着莉安钻进吧台后面，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势。


    酒馆里依旧人声鼎沸，男人们的声音尤其洪亮，话题不可避免地围绕着即将开始的青少年曲棍球联赛。


    “要不是利奥·米勒那小子毕业得早，我们镇能年年被河对岸那帮孙子压着打？”一个满脸络腮胡、穿着工装背心的大汉捶了一下桌子，酒杯里的泡沫都溅了出来，“还记得他毕业那年那场比赛吗？一个人拿了三分，像头冲进羊群的狼。”


    “可不是嘛，”另一个瘦高个儿接口道，他正用粉笔在小黑板上写着下一轮比赛的赌注赔率，“他退队了，咱们最好的成绩也就是摸到三强的边儿，然后就乖乖回家钓鱼去了。唉，可惜了那股狠劲儿。”


    “嘿，也别这么说，老乔家的二小子，就是那个叫丹尼的，不是也打出点名堂了吗？听说现在在州府的飓风队里当替补呢！”有人试图提振一下士气。


    “替补？哼，什么时候能打上主力再说吧。而且飓风队去年季后赛那丑闻你忘了？要我说，他们队那个金毛队长肯定搞了什么名堂，跑起来跟他妈装了马达似的，不然怎么解释？”


    污言秽语和带着偏见的猜测是这类谈话的标准配料。


    莉齐充耳不闻，兴致勃勃地拿出几个形状各异的玻璃杯和各种颜色的酒瓶。


    “试试这个，”她将一股清澈的伏特加倒入雪克壶，又加入少许绿色的薄荷利口酒和大量的碎冰，“再加点柠檬汁。”


    她用力摇晃着雪克壶，手臂划出有力的弧线，然后将混合好的、带着薄荷清香的冰凉液体滤入一个鸡尾酒杯，最后在杯口插上一片鲜嫩的薄荷叶作为装饰。


    “尝尝。”


    老板娘从厨房端出一盘炸洋葱圈，看到吧台后的“实验”，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莉齐你又在那儿浪费我的好酒。我告诉你，自从你来打工，你自己偷喝掉的酒都快赶上卖出去的了，我这酒馆没倒闭真是奇迹。”


    莉齐笑嘻嘻地也递给她一杯：“尝尝嘛老板娘，新产品。再说，我整天听这帮家伙倒苦水，从老婆不理他到渔船漏网，要不喝点酒麻痹一下神经，我早就精神崩溃撂挑子不干了，我这叫职业损耗，懂不懂？”


    老板娘哼了一声，但还是接过了酒杯抿了一口，挑剔地咂咂嘴：“薄荷味太重，盖住伏特加了。不过……还行。”


    莉娅接过莉齐递来的另一杯，小心地抿了一口。


    冰凉、清爽，带着强烈的薄荷和柠檬的刺激感，酒精的味道反而被掩盖了不少，像含着一块会流动的薄荷糖。她慢慢品味着，感受着酒精从喉咙滑向胃里。


    莉齐一边擦着杯子，一边好奇地凑过来问：“哎莉娅，你酒品怎么样？大学的时候没偷偷喝过酒？”


    莉娅又抿了一口酒，笑了笑：“拜托莉齐，我都成年了好吗？”


    “感觉嘛，”莉齐歪着头打量她，“感觉你不像是个会喝酒的人，太乖了。”


    莉娅喝过的。


    第一次正式喝酒，是在大学。


    她的室友海莉，一个有着栗色卷发、性格像夏日骤雨般热烈奔放的富家女，在刚刚经历了一场痛彻心扉的分手后，收到了一张某品牌举办的品酒会邀请函。


    海莉硬拉着有些忐忑的莉娅去了。


    会场设在市中心一家高级酒店的宴会厅，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优雅的香水味和轻柔的古典乐。人们穿着晚礼服和定制西装，端着细脚酒杯，低声交谈。


    海莉显然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她熟练地拿起一杯白葡萄酒，三两口就喝了下去，然后开始一边指着各种酒向莉娅介绍，一边咬牙切齿地控诉她那劈腿的前男友是如何的“人渣”和“没品位”。


    莉娅则像个闯入者，小心翼翼地学着别人的样子拿起酒杯。


    她对海莉说的那些“矿物味”、“橡木桶陈酿”毫无概念，只觉得红酒有些涩，白酒有点酸，唯一相同的是酒精带来的、微微发热的感觉。


    她更多的是在观察，观察那些光鲜亮丽的人群，观察海莉在悲伤和愤怒中依旧保持的、与生俱来的自如。


    “我喝过的，”莉娅对莉齐说，“酒品还行，喝醉了也不会耍酒疯。”


    她顿了顿，眼神有些飘远，“就是想睡觉。”


    那天在品酒会她确实喝醉了，就在海莉去洗手间的短暂空隙，一个穿着合体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


    他长相英俊，举止彬彬有礼，微笑着与莉娅搭讪，谈论着墙上的抽象画时语气轻松幽默，丝毫不会让人感到冒犯。


    显然是个中老手，懂得如何与女性周旋。


    但莉娅却感到一种强烈的不自在，她不擅长应对这种充满暗示和试探的社交辞令，对方每一句巧妙的话都让她需要费力思考如何回应。


    也正是在那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想念起利奥。


    和现在一样，在这喧闹的小镇酒馆里，面对莉齐直率的问题，那种感觉再次悄然浮现。


    “嘿，莉娅。”莉齐的惊呼声把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老天，你就喝了这么几杯……”


    莉娅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头也有些发沉。吧台温暖的灯光变得模糊，周围的嘈杂声仿佛隔了一层水幕。


    她最后的意识是莉齐手忙脚乱地扶住她，以及老板希卡带着无奈笑意的声音：“行了行了，别嚷嚷了，快把她扶到楼上你房间去睡。真是的，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莉齐的房间在酒馆的顶层，需要通过一道陡峭狭窄的木楼梯上去。房间不大，低矮的斜屋顶使得空间有些压迫感，但收拾得干净温馨。


    一张单人床，一个旧衣柜，一张小书桌。最明显的特点是极其不隔音，楼下酒客们的谈笑、碰杯声、甚至偶尔爆发出的粗犷歌声，都清晰可辨，仿佛就在耳边。


    木头地板随着楼下脚步的震动微微发颤，莉娅被莉齐半扶半抱地弄到床上，几乎头一沾枕头就在这片奇异的、如同置身于喧嚣心脏地带的伴奏中，沉沉睡去。


    而那次品酒会，她最终也醉了。


    海莉从洗手间回来，发现莉娅脸颊绯红，对着那个搭讪者勉强微笑，立刻像个护崽的母鸡一样冲过来，三言两语就把那位绅士打发走了。


    回学校的路上，海莉一边搀扶着脚步虚浮的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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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边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前男友和批评莉娅的不胜酒力。


    两个都喝了酒的女孩在深夜清冷的街道上走得歪歪扭扭，走到海莉那辆小巧的红色跑车旁时，她突然一拍手：“算了，这么晚回去宿舍也关门了。我们就在车里睡吧，明天早上直接去看日出。”


    于是，两个醉醺醺的女孩就蜷缩在跑车狭窄的座椅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第二天清晨被刺眼的阳光和宿醉的头痛唤醒，她们真的驱车到了城市边缘的一个小山坡，看着太阳从高楼大厦的剪影后缓缓升起。


    海莉揉着太阳穴问：“睡得好吗，亲爱的？”


    莉娅望着天际那抹绚烂的橘红，轻声回答：“还好，做了一个梦。”


    具体梦见了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一种模糊的、类似于回家的安心感。


    *


    清晨，莉娅醒得很早。


    酒馆里一片寂静与昨晚的喧闹判若两地，阳光从狭小的窗户透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楼下传来轻微的鼾声和船长在睡梦中发出的呜咽声，她蹑手蹑脚地起床，发现莉齐因为床被她占了蜷缩在楼下客厅一张短小的沙发上，睡得正香，一条薄毯子滑落了一半。


    莉娅轻轻走过去，替她把毯子拉好盖严。


    她走到门外，船长已经醒了，正从它的狗屋里钻出来，伸着懒腰，看到莉安尾巴立刻欢快地摇了起来，但没叫，只是发出亲昵的呜呜声。


    莉娅对它比了个“嘘”的手势，解开了拴在门廊柱子上的皮带。


    “走吧，伙计，我们去散散步。”


    船长显然有自己固定的路线，它兴奋地拽着莉娅沿着湖岸一条被踩出来的小径小跑起来。清晨的空气带着湖水的湿润和青草的清新，沁人心脾，露珠在草叶上闪闪发光。


    莉娅被狗牵着，一路小跑，穿过一片小树林，爬上一个缓坡。坡顶的视野豁然开朗，可以俯瞰整个湖面和对岸的小镇。


    她在一块干燥的草地上坐下，船长也安静地趴在她身边，吐着舌头。从这里望去湖泊像一块巨大的、尚未完全苏醒的蓝宝石，她能看到自己家老屋的轮廓，还有更远处，利奥家那座白色的房子和旁边的修理铺屋顶。


    一切都显得宁静而遥远。


    她想起昨晚在酒馆嘈杂环境中做的梦，在那样喧闹的背景下沉睡是很少有的体验，那种充满生命力的噪音，让她想起了高中毕业舞会的那天晚上。


    少年时期的莉娅，并非传统意义上人缘好的女孩。


    她没有参加任何社团，大部分时间都和她唯一的、也是最要好的闺蜜奥黛丽黏在一起。


    奥黛丽是个像野小子一样的姑娘，她们可以一起光着脚爬树，在奥黛丽父亲的严格看管下还教会了莉娅如何使用弹弓和□□。她们也一起去图书馆，奥黛丽总是看着借书卡上莉娅那遥遥领先的借阅记录，笑着打趣她迟早会变成个“四眼书呆子”。


    毕业舞会那天，没有人来邀请她们，或许有男生蠢蠢欲动，但看到她们俩形影不离的样子也都打了退堂鼓。


    她们也并不在意，自己穿着简单的裙子，在舞池边缘伴随着浪漫的音乐，互相搭着肩膀和腰，笨拙而又开心地跳着男女步。


    那时利奥穿过拥挤的舞池，向她们走来。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莉娅的心都在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