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歉意

作品:《鹤颂长宁

    谢筠强忍着胀痛的双膝,跌跌撞撞走出书房时,天色已经微微亮了。


    在外头等了一夜的谢伍看见谢筠这副模样,顿时急得变了神色。


    他并未言语,忙上前搀扶谢筠走回卧房。


    桌上早就摆好了各种伤药,谢筠一坐下,谢伍便开始为他处理伤口。


    “老爷怎么下手这么重……你也不躲躲……”


    谢伍一边擦拭谢筠脸上的血,一边低声喃喃。


    “父亲还愿罚我,便是对我仍抱有期待。”谢筠毫无怨言。


    眉骨上的伤口被碰到之时,谢筠没忍住“嘶”了一声,谢伍的眉心立即皱得更紧,手也不敢动了。


    谢筠直接拿过帕子,自己对着镜子擦拭脸上的血,手劲越擦越大,似在用自己的脸出气。


    谢伍见不得他这样,便抢回帕子,安慰道:“老爷仍在观望朝中局势,公子莫要心急,做多便错多。”


    “你懂什么?”谢筠沉声道,“父亲让我给皇帝下毒之时,这场战争便已开始了。其他世家对我们谢家的不满之声越来越大,沈家在洛宸蠢蠢欲动,想要另起门户,父亲已经等不及了。”


    谢伍在水盆中仔细清洗自己那双遍布皱纹的手,然后再蘸取膏药,小心地涂在谢筠被打肿的脸上。


    他低声道:“沈家也只能在洛宸耀武扬威,只要我们在朝中稳住局势,沈家掀不起波澜。”


    谢筠实在疲惫,闭上了眼:“严伯钧虽一贯瞧不起女子,更不支持女子执政,但他一向支持许昭临,他的那些门生加起来,也占据了不少势力,若许长宁当真与严伯钧联手,父亲在朝中便更为被动了。”


    他的嘴角被打裂,每说一个字都扯得生疼,“若我不急,我便会被替代,一个捡来的棋子,没有那么多容错的机会。”


    谢伍久久未言,最终只是看着谢筠脸上的伤口,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捡到这个孩子,也不知是救了他,还是毁了他。


    因为谢望松杀一人便救一人的平衡之道,谢伍在一破庙里救下了一个流浪儿。


    捡到他之时,他刚被几个年纪大许多的乞丐欺辱,衣不蔽体,奄奄一息。


    谢伍将这孩子安置在别处,养了将近两个月,才养得有了一点活气。


    谢伍问他的名字,他只说自己在家中排行第五,家里养不起这么多孩子,便将他送给了别人家,可那户人家也穷,对他动辄打骂,又不让他吃饭,他便逃了出来。


    “给我饭吃,我不怕挨打。”


    谢伍仍记得这孩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不久后,谢望松的长子谢筠意外葬身火海,为了安抚近乎失心疯的夫人,并掩盖这场意外,谢筠亲自来挑选孤儿充当谢筠。


    这个才七岁左右的孩子,不知从何处得知谢筠死于大火,竟当场点燃了自己身后的衣裳,落了满背的烧伤。


    如此,他便成为了谢筠,被谢望松带回了谢家。


    他说他想有一个家,想得到有权有势的爹娘,想要活得干干净净,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谢伍本想问出那句长久以来一直想问的话,“值得吗”?


    可他终是忍下了,谢筠这样活了十七年,如今再问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帮助这个孩子,因为他知道,谢望松对谢筠不会有一丝的心慈手软。


    这个孩子想要的亲情,谢望松不可能给他。


    谢伍弯腰太久,直起腰时,骨头咔地响了一声,他皱起眉,忍着没喊出声,端着水盆走出了卧房,要去给谢筠弄些吃的,不然这孩子会饿自己一日。


    一点都不像小时候,整日缠着他要吃的,一日得问七八遍,而且都要吃肉。


    想起谢筠年幼时一口气吃五个鸡腿的模样,谢伍便忍不住扬起一抹笑。


    可这抹笑很快便淡去了。


    他回头看向卧房中那道身影,浑浊的双眼,已有些看不清了。


    如今他将近花甲之年,也不知还能陪这孩子多久,若他在,还能再谢望松面前帮着说两句,若他不在了……


    “小五,值得吗?”


    晨风卷着残雪,将谢伍的呢喃吹散无踪。


    *


    接下来五日,江鹤一废寝忘食,将教习考核需要通读的所有书都看完了。


    林笙将这一消息告知许长宁,许长宁思索片刻,当即便让严伯钧带人来东宫进行考核。


    严伯钧本不信江鹤一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熟识昭国礼制律法,可一通考核下来,无论是口头回答,或是以考卷形式作答,江鹤一皆毫无错漏。


    饶是严伯钧如此高傲之人,都忍不住隐晦地夸赞了一句“记性尚可”。


    随后,严伯钧又让几名太医分别考核江鹤一的医术,那几名太医本以为江鹤一只懂些皮毛,便用最为简单的问题考他,怎料江鹤一对答如流,根本不用思考。


    几名太医一时被挑起胜负欲,越考越深,渐渐开始力不从心。


    这位燕国来的质子,在医学上的造诣,竟与他们不相上下。


    那几名太医如实告知严伯钧,严伯钧也不打算为难江鹤一,便要宣布他通过了考核。


    “慢着。”


    许长宁忽然出现在门口,带着风雪,面无表情地跨入屋内,越过纷纷行礼的众人,坐到了堂中央的椅子上。


    “孤也要出一道题目,考考燕皇子殿下。”


    她让薛竹铃将几张药方递给一旁的太医,“此乃前太医令于冬至前为孤开的方子,现在让江鹤一为孤把脉诊断,新开几张药方,两者相比,若有差错,医术这一项考核便不通过。”


    许长宁看向屋内几人,问:“诸位可有异议?”


    见无人反对,许长宁伸出手,放在桌上,对一侧的江鹤一道:“来为孤把脉。”


    江鹤一没有理由拒绝,走上前去,本欲直接把脉,忽然想起什么,掏出了一方帕子。


    他本想将其覆在许长宁的手腕之上,但展开帕子的那一瞬,他又顿住了。


    他看到那帕子已经旧到褪色起毛……


    “用帕子也好。”许长宁却直接拿过帕子,铺在手腕上,平静道,“日后你为后宫妃嫔诊疗,也要隔着帕子把脉,眼下便试试,你隔着帕子判断脉象是否准确。”


    江鹤一望着那方旧帕子覆在许长宁雪白的手腕上,刺眼得很。


    他垂下眼,在一旁坐下,轻轻将手指搭在许长宁的脉搏上。


    触碰的瞬间,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她的手好冰……


    是刚从屋外进来的原因吗?


    不对,此前每一回与她接触,她的手都是冰凉的,看来是身子调理得不好。


    江鹤一凝神专注,感受着指尖下的搏动,缓缓开口:“殿下前不久应当是感染了风寒,眼下脉象浮而无力,风寒之气仍滞于肺腑,且气血亏虚之象明显。”


    他收回手,抬眼看向许长宁,看着她眼底淡淡的乌青,倏地有些心虚。


    “想来应是殿下近日操劳过度,未能好好将养,需再服两剂驱寒补气血的方子,切不可再着凉与劳心耗神。”


    “将药方写下来。”许长宁脸上没有半分情绪,话音亦是如此。


    江鹤一照做,书写药方时毫无犹豫,一气呵成。


    薛竹铃将药方递给那几名太医,几人凑在一块看了一遍,又看了看旧的药方,比对半晌,一时间面面相觑。


    太医令已被处决,几人已无顾忌,于是一人上前躬身回话,语气中难掩叹服。


    “殿下,臣等细查这方子,比起旧的方子,更胜一筹。驱寒用的药材减了半钱量,配着生姜、大枣,温散不伤胃,比太医令方子里的麻黄更为温和。此外,又加了黄芪、当归打底,既能治风寒,又能补您亏空的气血。”


    许长宁面不改色:“诸位莫要因为孤几日前在太医署所为,便故意往好了说。”


    “臣绝无虚言。”那太医神情看上去颇为诚恳,“臣认为,这方子最妙之处,乃为殿下考虑得周全。日间服用的方子,避开了易致困倦昏沉的几味药材,以其他药材补足了药效。殿下服用后既能祛病,亦不会耽误日间正事。而夜间服用的方子,则特意添加了几味安神的药材,可助殿下安稳入睡。”


    许长宁望向另外几名太医:“你们亦是如此认为?”


    “是。”几人一同应道。


    “很好。”许长宁站了起来,走到江鹤一面前,问道,“你的医术,可是苏医师所授?”


    江鹤一实话答道:“是。”


    “苏医师在燕国,可是在太医署待过?”


    “是。”


    许长宁转过身,当场宣布:“那你从今日起,便任太医令,与苏医师一同,掌管太医署。”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怔住了。


    江鹤一猛地攥紧了衣袖。


    她……不是打算将他囚禁于此吗?


    “殿下!这……这不妥啊……”方才那名太医当即跪了下来,另外几人见状,也跟着跪下。


    许长宁直言:“有何不妥?他的医术,比上一任太医令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又是孤的翊圣郎,位至从一品,如何不能掌管太医署?”


    “殿下……”那太医支支吾吾答道,“燕皇子殿下……曾是质子……”


    许长宁看向一旁的江鹤一,言语中仍没有情绪:“你说呢?”


    江鹤一直直望着许长宁,默默攥紧了拳。


    他说?


    他说的,有用吗?


    他……能说吗?


    许长宁迎着他的目光,虽没有什么温度,却是坚定的。


    忽然便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往他的脑门上拱,他咬了咬牙,沉声道:“医者之责,乃行医救人,太医更是医者中的佼佼者,更应如此。”


    江鹤一听见自己的话语,句句掷地有声。


    “敢问几位大人,身份地位,与行医救人,有何关联?”


    “一名病患等着救命,你身份高贵,却救不了,而我能救,但因为只是一名质子,便不能出手施救,我们便等着病患丧命,是吗?”


    “医者持针握药,应当只看医术,而非身份的三六九等。若几位大人认为我术业不精,不配为太医令,我认,可若只是因为我的身份而质疑我,我不认,不服,亦看不起你们。”


    江鹤一的声音越来越大,此时停下,他忽然觉得天地间都安静了。


    安静到,他只听得见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十二年……


    在昭国十二年,他总是地上那块被人践踏的泥巴,从未有机会,能理直气壮地站起来,说一句“不认,不服”。


    他并非生来卑贱,他也曾有过一身鹤骨。


    他也并非废物,他还有师父教给他的本事。


    而他眼下可以说出这些话,是因为他知晓,他的身后有许长宁撑着。虽然她此举势必于她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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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才会如此,说不定还有别的算计与利用,但他此刻不在乎了。


    他好痛快,好兴奋,下意识便看向了许长宁,恰好捕捉到她嘴角微微扬起的一瞬。


    这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竟让江鹤一失神。


    不知为何,他好想与她分享此刻的喜悦,可许长宁却移开眼,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的心中倏地一空,那份喜悦,直直坠地。


    江鹤一这一番话,令跪着的几名太医哑口无言。


    严伯钧一直旁观,并未出言阻止,他早猜到许长宁忽然来这一出,定是别有用心,原来是想在太医署安插自己的人。


    斩断了谢家伸向朝中的第一只手,便马上要将其纳入自己旗下,许长宁还真是干脆利落,丝毫不怕明着与谢家作对。


    且看她能走多远吧,严伯钧心想着。


    “诸位若无异议……”许长宁拂袖负手于身后,肃声道,“江鹤一,这太医令,你可担得起?”


    江鹤一深呼吸一口气,敛袍跪下,作揖郑重答道:“小人担得起。”


    “那便如此定下了,明日你便与苏医师前往太医署了解情况,孤会命太常寺派人前去,与你细说相关事宜。”


    许长宁始终没再看江鹤一,说完便往外走。


    行至门边,她忽然驻足。


    江鹤一看见,许长宁逆着屋外的天光,回首望向了他。


    她的声音,如屋外积雪般冰冷,说出来的字句,却仿佛落在积雪上的阳光。


    “记住了,在昭国,你是孤的翊圣郎,孤的臣子,不是什么小人。”


    江鹤一感觉呼吸一滞。


    阳光斜照,连空中的灰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而许长宁,立在阳光的中央。


    他的心,跳得好快。


    是因为紧张吗?


    江鹤一抿抿唇,缓缓抬手,双手作揖。


    “臣……遵命……”


    许长宁并未言语,只是深深望了他一眼,随即步履匆匆离开。


    看她穿戴整齐,似是要外出。


    江鹤一头脑一热,追了上去,却被薛竹铃拦下,看着许长宁上了马车。


    “你又想干什么?”薛竹铃毫不客气地质问。


    江鹤一因薛竹铃赤裸裸的敌意而结巴了一下:“我……我想问殿下,我是否能随意出入东宫?”


    “殿下从未要囚禁江公子,向来只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卫迟风将许长宁送上马车,折返回答了这个问题,“若江公子要外出,会有两名卫率贴身保护你。”


    薛竹铃不跟江鹤一客气,直接指着他的鼻子,气焰嚣张:“不然呢?你以为我们殿下会将你关在此处?我们殿下是世上最好的人,对无辜之人从来都是善待,但是你一点都不无辜,一副心肠子黑透了!净知道惹殿下生气伤心!”


    江鹤一不禁一哽。


    许长宁生气伤心?


    因为他?


    “走吧。”马车内忽然传出许长宁的命令。


    薛竹铃冲江鹤一挥了挥拳头:“我会一直盯着你,你若是再敢惹殿下不悦,我打死你!”


    她看自己在江鹤一面前矮了一个脑袋,随即又补了句,“我让卫迟风打死你!”


    薛竹铃扔下狠话,拉着卫迟风转身就走。


    马车离去,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风吹起车帘,让江鹤一窥得车内的许长宁片刻。


    她撑着脸,正闭目养神。


    一如他诊脉的结论那般,疲惫体虚,风寒未愈。


    她应当休息,不应该如此奔波的。


    给他服了药,自己为何不好好服药?


    直到马车远去,消失在他的视线当中,江鹤一忽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将衣袖攥得很紧。


    他不禁为心中所想而嘲讽自己。


    他在许长宁心中,不过是路边的野狗,有些利用价值,她才施舍了一些善意,他有什么资格想这些?


    江鹤一转过身,正要走回去,突然有几名宫女从他面前走过。


    她们今日,皆身着淡黄色的衣裙。


    几乎是瞬间,他脑中便浮现出那日,许长宁身着带血的明黄色衣裙,俯身欲吻向他的模样。


    一众颜色之中,她穿明黄色,最是好看。


    一如她的模样,明媚时如阳,威严时如山。


    仿佛有一道雷,猛然击中了江鹤一。


    他回过神来,迈步跑向那堆放杂废的角门,可昨夜还在树旁的柴草筐此刻却不见了。


    他忙寻了一名宫女询问,得知筐中的废弃衣物每隔七日便会处理一遍,方才恰好有太监来取走了。


    江鹤一问那太监的去向,当即便追了过去。


    他不喜欢奔跑,因为他跑起来,腿伤所致的跛脚便会暴露无遗。


    可今日,他却在宫道上使劲地跑,迎着暖阳,踏着雪,不顾旁人眼光,不顾一切地朝前跑去。


    冷气灌入他的体内,他却不觉得难受。


    终于,他看到了拉着一大车柴草筐的一名太监。


    他喊停那太监,一一翻找堆满废衣脏衣的柴草筐。


    他觉得自己疯了,可拼命翻找的双手,就是停不下来。


    终于,在满眼的灰蓝黑之中,他看到了一抹阳光的颜色。


    江鹤一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意。


    寻到了!


    许长宁说她最喜欢的,那件明黄色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