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薄情伶(五)

作品:《我在修真界跑图找人

    与此同时,魔鼎之外。


    望着逐渐归于沉寂的鼎口,嫁衣鬼怅然若失地呢喃:“结束了呢。”


    音澄四下巡望,没见着熟悉的人影,沉声问:“他们什么时候出来?”


    嫁衣鬼:“就快了。”


    它指了指鼎口的一处角落,语带安抚,贴心地道:“那边就是魔鼎的出口,你可以去那里等他们。”


    话音才落,丝丝缕缕的魂烟自它的皮肤表面逸散而出。


    嫁衣鬼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在北原的凛风中飘忽不定,似一团动荡不安的雾气。


    它望着音澄,发丝后的视线缓慢下移,落在了她手中的那柄剑上,柔声道:“我心愿已了,马上就要消散了,就不送你们了。”


    音澄看它一眼,点了点头,不多废话,转身向嫁衣鬼所指的方向走去。


    走了约莫五步,身后一阵阴风猝然逼近。


    音澄早有准备,一剑向后斩出。


    然而那阴风不过虚晃一枪,鬼雾凝成的利爪遽然张开,从两侧扼住了音澄的脖颈。


    鬼爪力道极大,强迫她侧过头,颈骨拧出毛骨悚然的“喀喀”声。


    音澄眉头紧锁,颈间青筋暴起,肌肉紧绷,与这股要将她的头拧下来的力道对峙。


    但她并不慌张,清黑的眼瞳凝定,映出嫁衣鬼狂乱飞舞的干枯黑发,也映出发丝下显露的真容。


    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男性脸孔。


    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秀美,面庞微圆,有一种被保护过度而形成的天真娇憨。


    然而此时此刻,这张脸孔上的神容歇斯底里,半张脸爬满阴惨诡谲的纹路,双目充血赤红,淌下斑斑驳驳的血泪。


    如一株曾养在温室的花朵,被人践入尘泥,又恣意碾碎。


    “你是他的后代……我不会认错!”


    嫁衣鬼怒目瞪视音澄,压抑过久的杀意一次性倾出,磅礴的鬼息铺天盖地,似恨不能立刻将手中擒获之人千刀万剐。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你的剑法,就是那个奸夫一脉的剑法!虽不是全然一样,但我就是化成灰了,也不会认错!”


    “我从你出剑的那一刻起,想杀的就只有你一个!”


    “我是签了生死契,不可对鼎中三人不利,但你百密一疏,忘了还有你自己的一份!”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嫁衣鬼嘶吼着,神情愈发癫狂,口中不断涌出淤泥般的黏稠鬼息。


    它每说一句,鬼爪的扼力也随之加剧,音澄的颈间浮现深紫色的勒印。


    突然之间,数道剑光骤起,飒沓如流星。


    鬼爪在剑光中四分五裂,嫁衣鬼的身体也被斩作稀稀落落的鬼息。


    剑气掀起长风,又将那些零碎的鬼息撞出数丈之远。


    “杀了我?”


    灵剑归位,音澄一手握住剑柄,另一手将衣领扶正:“你没那个本事。”


    空中的鬼息怒啸,急剧变换形态,化作一柄黑气缭绕的长梭。


    下一瞬,梭身迸发出数万缕纠缠的丝线,一条森然巨蟒般袭向魔鼎。


    触及魔鼎的刹那,那条巨蟒又分散作无穷无尽的细长蠕虫,在鼎壁上啃噬出密密麻麻的洞孔后,迫不及待地钻入其中,悬空的丝线鼓胀收缩,不断从魔鼎中抽出灵髓,齐齐运输向那柄鬼息凝成的长梭。


    音澄目露恍然。


    原来这魔鼎状态极差,并非什么年事已高,而是被嫁衣鬼的术法所控制,变成了随时供它攫取灵髓的血包。


    长梭得到灵髓的滋养,疯长的丝线聚出头颅、躯干与四肢,如在梭身上织出了一个人,与长梭相依共生。


    音澄冷淡看着,并不出手打断。


    直到嫁衣鬼的身体重新成形,长出了嘴能够答话,她才不紧不慢地道:“傀儡术?”


    嫁衣鬼一顿。


    仿佛听到一个在贮忆墟中掩埋太久的名字,连带与这名字密不可分的欢愉与痛苦、责任与自私、兴荣与衰辱也一并破土而出,将它本就残缺的身形压得愈发佝偻,几乎要趴跪在地,向那个因它生前的一己之私而破灭的门楣谢罪。


    平复良久,嫁衣鬼抹了抹已经无法流泪的鬼目,冷冷反问:“怎么?你的祖宗没有告诉过你?”


    它一抬手,不计其数的丝线向音澄袭去。


    “这三百年前的南溟傀儡术,可是曾让他日夜寝食难安啊!”


    猜想得到印证,音澄平静地道:“我大概知道,你在说谁了。”


    “不过,你误会了。”


    她扬手,一剑挥出,不费吹灰之力斩断了那些丝线。


    “我和你说的那个人并无直接的关系。”


    丝线纷纷断裂,嫁衣鬼却只顾震惊于音澄说的话。


    它嘶声道:“怎么可能!你的剑法明明——”


    “非要说的话,我和你一样。”


    眨眼间,音澄出现在嫁衣鬼身前。


    她轻声道:“我也恨他入骨。”


    嫁衣鬼愣住。


    十分明显的破绽,音澄一剑掣出,剑刃当心穿过嫁衣鬼的胸膛。


    生前便失去心脏的左胸,以傀儡术的丝线密密缝合,才勉强维持形体不散,然而此时,这些连缀紧密的丝线在音澄的剑气下,一簇接一簇地夷为灰烬。


    音澄抽回长剑,嫁衣鬼的形体再度崩毁,散作支离破碎的森森鬼息,如在皑皑雪原上翻涌的黑色漩涡。


    只是这漩涡的形体越来越淡,很快便要彻底溃散。


    嫁衣鬼却浑然不觉自己即将消逝,仍是想着音澄的话,茫然道:“你还说不是……如果不是他那一脉的剑法……又怎会有这针对傀儡术的一式……他当年做梦都想毁掉这傀儡术啊……”


    它攥住即将崩散的左胸,吊住一口气,固执地道:“你既然恨他,又为何要学他的剑法,还学得如此登峰造极……你一定是因为想活命……想要我放过你……在骗我……”


    音澄一言不发,髓华在剑锋聚集,打算给它一个痛快。


    那团鬼息却突然自行散开,全力涌向魔鼎,融入那些先前便吸附在魔鼎上的丝线。


    随即,丝线绷紧,向外猛力扯拽。


    半死不活的魔鼎剧烈地震颤起来,被拽得“喀喀”向外倾斜,连带整座山地都开始摇撼。


    濒死之际,嫁衣鬼竟决定鱼死网破,要将魔鼎连根拔起。


    若让它得逞,势必引起山塌雪崩,遗患无穷。


    音澄立刻掉转剑意,心头发紧,不知是否来得及筑起加固魔鼎的剑阵。


    却在这时,鼎口遽然大张,一只巨大的手掌从魔鼎中冲出,一巴掌将出土半截的魔鼎拍回原地。


    “轰——”


    音澄眉心一蹙,又一松。


    比爆发雪崩还夸张的白烟里,渐渐浮现出一小一大的两道身影。


    “咳咳咳……咳咳咳……”


    小的那道身影正是归笙,她一边狂扇遮挡视线的白烟,一边急切向下方的音澄询问:“音澄你……咳咳咳……没事吧……咳咳咳……咳咳咳咳!”


    音澄:“……”


    在音澄沉默又充满关怀的注视中,归笙陡然反应过来:她这咳得看上去她更有事。


    归笙羞恼不已,忍不住对身旁的巨人怒目而视:“你到底为什么……咳咳……为什么对撒白烟这么执着啊!”


    薄情伶高深道:“你不懂,戏台上主角出场时,就是会放白烟烘托氛围的。”


    它说着,一手托住肩头的归笙,将她放回地上。


    又摊开另一只手,掌心里正是方才涌向魔鼎的,嫁衣鬼濒死的鬼息。


    薄情伶打量它片刻,遗憾地摇了摇头:“就剩这么点了,给我演个路边野草都不够格……”


    “那就,走好吧。”


    它指尖一捻,残余的鬼息便被捻作齑粉,散入虚空。


    归笙目瞪口呆。


    “小丫头,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捏碎了嫁衣鬼,薄情伶一边哐哐缩小,一边捶了捶自己的肩膀,道:“我虽然专心演戏,但好歹也是九幽魔使之一,年纪也比嫁衣鬼大多了,修为不算低,当初若非一时轻敌,被它那怪异的术法暗算,怎会屈居在它手底下三百多年。”


    “再说了……”


    薄情伶笑盈盈道:“演了这么久忠心耿耿、随叫随到的手下,憋了一肚子火,再演个被敌方策反,选择叛主的手下,从剧情上来说很连贯呀。”


    归笙肃然起敬。


    音澄仔细看了看归笙,确认她没有受伤后,才道:“另外两个人呢?”


    归笙看向薄情伶,薄情伶则瞥一眼魔鼎,道:“魔鼎刚被我拍了一巴掌,你等它缓缓,应该待会儿就会把另外两个吐出来了。”


    两人一鬼说话间,一旁歪倒在雪地里的魔鼎悄然溢出星星点点的灵髓。


    因为这灵髓太过稀微,构不成任何威胁,三者都注意到了,但也都觉得没必要去管它。


    零星的灵髓飘入空中,寻找到嫁衣鬼的残魂碎片,一点一滴地注入其中。


    涣散的意识稍稍聚拢,嫁衣鬼知道,这是灵髓为它拖延的弥留之际。


    正如它生前在书籍上读到的一样,五方域境的众多灵源并非吐纳灵髓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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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它们也有秉性,甚至可以说有感情。


    收留它的魔鼎,似一名宽容慈蔼的老者,即便被它那般不敬地对待了近三百年,到了这死别之际,还是愿赠它一场心魔境。


    ……


    他睁开了眼,并不意外地看到了满目红绸,花好月圆。


    而她正从熏笼中取出一沓嫁衣。


    “我不喜欢穿拖拖拉拉的衣裳,活动不方便。”


    她想到什么,顺口一提:“毕竟在我家族那片地方,活动不方便可是很要命的,可能一个绊脚的工夫,就会被夺去性命。”


    他听着,心口揪紧,忍不住问:“那你还要回去吗?”


    她奇怪道:“你这叫什么话?那是我的家族,等我在外边的事情做完了,我自然是要回去的。”


    他道:“可那里很危险。”


    她笑了笑:“没关系。”


    “因为在我的家族,有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会保护我。”


    “……”


    她那一刻的神情,幸福得如初入世间的稚子。


    分明在与他的同心礼上,她也完全不避讳地说起自己与旁人的羁绊。


    不过,向来如此,他习惯了。


    他只得安慰自己:既然在她的家族里,或许是她的亲人也说不定。


    这样想着,他好受了许多。


    她将那一沓嫁衣抛给他,对他道:“总之,如果你非要个仪式,那就你穿。”


    他自然想要仪式,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从她那里获取一丝被珍视的感觉。


    哪怕只是自欺欺人的错觉。


    其实很多事情,他都是知道的。


    比如她并不在乎他,以及这场同心礼,会是他的葬身之期。


    可他仍旧抱着一丝微乎其微的憧憬,比如她会临时回心转意。


    他换上了那袭华美的嫁衣,走到正在斟酒的她面前。


    他记得她抬头,似乎惊讶了一瞬,随即弯了弯唇。


    那是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的,真心实意的笑。


    她说:“你穿着这身衣裳,倒是十分好看。”


    他记得她知道他无法忍受烈酒,便自带了清甜的杨梅酒。


    鲜红的酒液落入金盏,溅若琳琅珠玉,晃若浮光跃金。


    她尖锐的长甲拈住盏沿,将酒盏递入他的手中,又倾身而来,修丽的手臂绕过他的肘弯,如阴冷的藤蔓,又如灼热的锁链,将他紧紧束缚。


    她道:“饮下合卺酒后,我们就是夫妻了。”


    他以为她会在酒里下毒,可是她没有。


    酒水很甜,甜得他落下泪来。


    泪水滑到唇边,被鲜红的酒液染红,又落到心口,汇入涌出的鲜血。


    她一手执着酒盏,仍在不紧不慢地吞咽酒水。


    另一手则从他的心口抽出,手中是血色凄艳,又流光万丈的法宝。


    酒水饮尽,她随手扔掉酒盏,也随手推开了他。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着那排烧得正艳的花烛,好奇地把玩那柄赤红的长梭,像是想弄明白,这寄养在人族血肉里的法宝,和寻常的法宝究竟有何不同。


    他当时在做什么?


    对了,他当时捂住血流不止的心口,在地上匍匐着,想要向她靠近。


    然而当时,那法宝终究没能留她太久。


    就像对他一样,她很快就对那法宝失去兴趣,将其随意地塞进了腰间的乾坤袋。


    随后她吹灭烛火,轻飘飘地跃出了窗子,也跃出了他的黄粱一梦。


    心魔境的画面,到此渐渐消逝。


    他捂住血流不止的心口,感到一种释然的解脱。


    这颗为她成痴成狂数百年的心脏,终于要彻彻底底地停下了。


    他闭上眼,任由北原的寒风带走他的魂魄。


    恍惚间,风的嘶鸣止息。


    他依稀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由远及近,轻盈曼丽,似回响在百年不散的梦里。


    一缎墨紫色的裙裾曳来,似翻涌的海水,停驻在他的余光边际。


    他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眸,望着那张已在残破记忆中模糊不清的容颜。


    他忽然感到庆幸。


    庆幸不用在三百年后的垂死幻觉里,再次见到这张面孔上的漠视与无情。


    他看着她,轻轻开口。


    倾吐的语声,似痛恨,似爱恋,恨极也爱极。


    以至于最后道出的,是恶毒的诅咒,也是缱绻的祝福。


    “还望我那以血肉祭饲的术法……”


    “能护佑你,祸害遗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