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饿殍尸(四)

作品:《我在修真界跑图找人

    修士敢给她充足的髓华,她就敢当场给它演出大戏。


    什么屈服于修士的淫威,什么剥下烛烬的人皮,什么一刀扎进修士的下颌,通通都是六爻铺陈的幻象。


    从修士把手拍在她的肩头,借给她髓华的那一刻,她就想好了这出戏。


    这位魔使细分规则,可知对鼎中进展掌控欲极强,自然不会对失控的场面坐视不理。


    果不其然,只要稍令它设定中无所不能的修士出丑,它便按捺不住现身了。


    只是没想到,它的真身一直在他们随处可见的地方。


    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竟然都在它近在咫尺的监视下。


    “‘若在游戏中,诸位能找出我的真身,成功将我杀掉,我无有怨言。’”


    归笙原封不动搬出魔使入鼎前的话语,目不转睛地盯着站起的独眼尸体道:“魔使,你既不屑与井下童流于一伍,那么之前的承诺可还作数?”


    魔使答得铿锵:“那是自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但是,”它眉目一寒,口气张狂,“你们也得有那个能耐!”


    话音未落,烛烬猛地收拢五指。


    “咔”一声,魔使的脖子被扭断,身体软软地抻直了。


    归笙:“……”


    等了一阵,烛烬手里的魔使仍是没有起死回生的迹象,归笙不禁挠了挠头:“这……结束了?”


    烛烬:“没有。”


    他丢掉手里的空壳,抬起头。


    天穹上遽然张开一只眼睛,黢黑的瞳仁覆漫过整片天穹。


    日月轮换,夜幕降临。


    长街上的修士身体霍然扭曲,满身骨骼关节“喀喀喀”地错位,不成人形的躯体撑裂裹体的鲜衣玉带,脱落的眼球中幽光迸溅,怪物的口涎般拖垂于地。


    随即,四肢着地,张开血盆大口,向一众登阶者袭来,片刻前由核桃构筑的混战就此真实上演。


    潜伏在腹中的饿鬼忽而躁动,归笙被痛得一缩,痛楚却又转瞬消弭。


    “这么不舍得对你这个同伴下手……”


    从天顶眼睛中将领的魔使森森而笑,一勾手,一团黑气从归笙口中冲出,转而直刺入烛烬的腹部。


    “那就让他代你受这饿鬼破膛之苦吧。”


    烛烬没有吭声,眉头却皱了皱,垂在身侧的手臂也轻微瑟缩了一下。


    归笙一看就知道,他很难受,难受得想要捂肚子。


    可是她也看懂了他望过来的眼神。


    他在告诉她,他没事,不要在魔使面前露怯。


    归笙定了定神,冷静地道:“那我呢?你就这么简单地放过我了?”


    魔使:“别急呀。”


    眨眼间,魔使闪身至归笙面前。


    “胆敢算计我,我自然要亲自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归笙一个三爻拍过去,抱头鼠窜:“这就是算计了?”


    “难道不是因为你太过得意忘形,觉得把髓华给出去也无人敢反抗,才给了我可乘之机吗?”


    魔使冷喝:“信口雌黄!”


    它说到做到,完全不管周围战况如何,一心一意跟在归笙身后穷追猛打。


    好就好在,打架归笙或许不大行,但她逃跑是一流的。


    就魔使这个追赶技术,跟她师母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所以归笙一边跑,一边还能分出心神,回想音澄跟她说过的话。


    “九幽魔使的弱点不多,‘破除心魔’、‘杀掉真身’算是两个共性的方法。”


    “但不是每个魔使都囿于心魔,受制于它,相反,有些魔使很享受自己的心魔,并长年在魔鼎中重演心魔诞生时的景象,从而巩固强化心魔,为自己与魔鼎增益力量……所以,杀这一类魔使时,可以考虑利用其独有的弱点。”


    在井下童的魔鼎中,二人埋伏在雍大夫的必经之路上时,音澄用小树枝在地上划拉出一个小土包,对归笙道:“有一类尸鬼,它们就有个特性的弱点。”


    归笙戳了戳那个小土包:“尸鬼?尸体化作的鬼怪么?”


    音澄:“对,他们生前多为死无葬身之地者,渴望安葬。”


    “九幽魔使中就有一名尸鬼,不确定现今是否活着,不过我师父说可能性很大,你要是遇上了,你记得……”


    音澄将小树枝“欻”地刺进土包,土包轰然崩散。


    “只要就地挖出一座坟冢,把它塞进去,就能控制住它。”


    归笙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在心魔境里挖也行?”


    音澄断然道:“可以,因为对我们而言虚构的鼎中幻象,对它们来说,却是赖以苟活的真实世界。”


    “毕竟说到底,九幽魔使不过是寄生在魔鼎中的一群孤魂野鬼罢了。”


    “在现实里,它们早就都死了。”


    停止回想,归笙扭头,瞄了眼在身后穷追不舍的独眼饿殍,余光中同时出现一家店面鲜亮的书肆。


    归笙想了想,足尖一点,飞身落进那家书肆。


    饿殍尸见状,狞笑道:“小丫头,死到临头知道多读书了?”


    它运起髓华攻来,归笙堪堪避过,抽出三爻当陀螺用,在书肆内卷起狂风,将重重排排书架上的书“哗啦啦”全扇到了饿殍尸的脸上。


    并挑出其中一本,“啪”地翻开,又“砰”地砸在饿殍尸的头顶,浮夸赞道:“哎呀这本书写得真好!任何一个想写出传世佳作的撰书人都不可错过!”


    饿殍尸撕书的手一滞,下意识摸向头顶,想要去够那本书。


    归笙揪准时机抛出三爻,在饿殍尸的足底火速挖出一道纵长七尺的凹坑。


    刹那间,饿殍尸足下踏空,猛一坠落,正要向上挣出。


    归笙却从袖中掏出一根尾羽,在空中一划,一道裂隙霎时出现在饿殍尸的正上方。


    下一瞬,归笙从那道裂隙中跃出,照准饿殍尸的头顶,一记屈腿猛蹬——


    “砰——”


    饿殍尸急急坠入坑中,两侧木屑滚滚下泄。


    归笙又闪身飞出书肆,将三爻分作数十片,令其将整座书肆切碎成大大小小的块面,将饿殍尸连尸带坑统统掩埋。


    轰隆隆的巨响声中,归笙在书肆外落定,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眼神紧张地盯着前方逐渐平息的废墟。


    她已经按照音澄所说,挖个坑把饿殍尸埋了。


    ……结束了吗?


    “小姑娘,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蜡黄的尸体自废墟中冲出,归笙闪避不及,被它一巴掌拍出数丈之远。


    飞出去的过程里,一个接一个疑问在归笙心头来回飘移:


    不是说挖个坑把它塞进去就行了吗?


    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是她挖坑挖得太敷衍不像坟吗?


    这饿殍尸还就挑呢!


    不待深想,饿殍尸暴怒追来,对准归笙举掌便要拍下更为狠戾的一击。


    归笙身形滞空,无处借力,仓促之际只得架出四爻抵挡,正打算硬着头皮接下这一击时,眼前陡然一片漆黑。


    归笙:“?”


    什么情况?


    她该不会一下子就被打死了吧?!


    她不至于弱成这样吧!


    好在下一刻,玄婴兽的羽翼在她眼前张开。


    万千玄羽如无尽迷蝶扑朔翩跹,纷然掠过归笙的眼目。


    眼花缭乱,连心跳都随之失序。


    烛烬提着归笙的后领,将她往远处一丢:“你去做你的事。”


    意思是饿殍尸由他来拦。


    归笙虽然也不知道她还能做什么事,但既然烛烬把她丢出了战局,她一落地还是下意识撒腿就跑。


    跑出数步,身后的交战声惊天动地,其间夹杂饿殍尸的桀桀狂笑:“狂妄小儿瞎逞能耐!瞧你这副直不起腰的可怜模样!何必急急忙忙前来送死,待我解决了这小丫头,下一个就是你……”


    归笙脚步微滞,但没有回头去看。


    情况危急,任何担忧踌躇都于事无济,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破局之法。


    归笙绞尽脑汁,反复反刍音澄同她说过的每一个字。


    最终笃定:她没有听漏。


    解决尸鬼的方法,就是要将它塞进坟墓。


    难道音澄骗她?


    归笙不假思索地排除了这个猜想。


    她和音澄无冤无仇的,对方有什么理由坑她。


    山重水复疑无路,归笙只得从贫瘠的打魔使的经验里翻找头绪。


    “狗贼魔鼎老动我记忆。”


    耳边倏然划过井下童的抱怨,归笙脚底一个急刹。


    莫非,饿殍尸的记忆也被修改过?


    它其实并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魔鼎为了从他的心魔中攫取力量,所以篡改了它的记忆,让它以为自己横尸街头,因而形成心魔,变成了渴望安葬的尸鬼?


    她随便挖的坟冢不行,是因为饿殍尸其实是有自己的坟冢的,只是它自己不记得了?


    归笙自知空想站不住脚,但眼下也没有别的方法。


    先找找看吧,走不通再换条路。


    归笙试着先抛二爻:“你能找到它的坟不?”


    二爻原地旋转,表示摇头。


    对了,先前饿殍尸差点被二爻找到,应当在魔鼎中下了屏蔽寻找法宝的术法。


    只能硬找了。


    归笙快速分析周围场景的布局。


    这魔鼎构建出的场景,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就是一座不知名宗门山下的一片不知名小镇,但由于宗门修士时常下山找茬,导致镇上一眼望去店铺萧条,人烟冷清。


    也因此,街上的景状一目了然,并无类似坟茔的存在。


    街上没有的话……


    归笙“砰”地打开街边的一扇屋门。


    门后是一间小院,灰尘积重,陈设衰朽,显然早已人去院空。


    归笙一眼扫过,拔腿就走。


    “轰——”


    一道髓华降临身侧,碎裂的门板擦着归笙的鼻尖飞过。


    饿殍尸立在半空,居高临下鄙夷斥道:“小丫头看着眉清目秀的,结果居然干出擅闯民宅这种事,真是素质堪忧!”


    归笙:“嗯嗯,你骂得对。”


    她维持虚心受教的表情,旋腿踢飞下一扇门,不偏不倚,直直踢到了正因她的认错而无比受用的饿殍尸脸上。


    饿殍尸僵直了一瞬。


    半晌,它颤抖地抬起手,木门在它的掌中碾碎作尘。


    “……小丫头,你找死!”


    归笙不找死,她要找坟。


    给饿殍尸做完脸部按摩的刹那,归笙便又掏出一根玄婴兽的尾羽,干脆利落地划开空间,窜到小镇的另一头去了。


    街上一众要么和那帮变异修士厮杀,要么因为饥饿难忍自相残杀的入鼎者见她从天而降,以为是一大块天降肉饼,龇牙咧嘴地就啃了过来。


    吓得归笙忙不迭头顶五爻,潜息匿影跑开了。


    但她并非慌不择路地瞎跑,而是一路翻墙钻洞,潜入数十户人家的庭院中。


    只可惜一路找下来,还是没有找到任何疑似坟墓的东西。


    两炷香后,归笙停在街道尽头最偏僻人家的院子里,扶住膝盖,气喘吁吁。


    她盯着自己额头颈间“啪嗒啪嗒”往下掉的汗,觉得自己的思路需要修正。


    也是,哪有人家帮人收尸后,会大剌剌在自家院子里给人堆坟的。


    归笙设身处地地试想了一下,如果她自己在街上遇到一具饿殍,会如何给他收尸。


    她或许会就近找个小树林之类的地方,将他安葬?


    然而,正当归笙斟酌要不要放弃挨家挨户地寻找,转而去周围山岭树林里碰碰运气时,她左侧的衣摆忽然一紧。


    那片衣摆仿佛被什么东西扯住,又猛地向外一拽。


    拽的力道还不轻,归笙被拽得踉跄连连,两腿竭力扎稳却没能成功,最终一个侧歪坐倒在地。


    “噗”的一声,泥土飞溅。


    归笙:“……”


    归笙不明所以地低头。


    晃眼间,似有一丝猩红的影自她的腰间飘离。


    然而再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红影,只有点缀在衣料上的月华淡白迷离。


    归笙举目环顾四周,庭院昏暗幽静,草木萋萋,也并无可疑的人迹。


    归笙却仍觉不对。


    她不可能平地摔,方才一定有什么东西暗算她!


    归笙打算爬起来再探,结果手一撑地,顿觉异样。


    一地凌乱丛生的杂草里,唯独她手底下的这一块土地莫名荒芜。


    这块黄褐色的泥土微微隆起,与周围的土质相比却异常松软,像是曾被人刨开后又填平。


    莫非……


    归笙立刻把什么红影之流全部抛到了脑后,二话不说上手扒土,双臂飞旋抡出残影。


    一顿面朝黄土背朝天,尘土飞扬泥沙四溅后,归笙灰头土脸,万分兴奋地盯着手边出现的坟坑。


    终于找到了!


    这土坑略微狭小,勉强够容纳一人,仿佛怕多挖一些便会被人发现。


    土坑中空空如也,底部唯余一片奇怪的焦黑的灰烬,灰烬中零散掺杂几张麻纸的边角,其上有断不成句的端正字迹。


    归笙举起这几张边角瞧了瞧,又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坟墓已备,只欠尸体。


    归笙再度拿起尾羽划破空间,来到烛烬与饿殍尸的缠斗之处,也正是被她踢飞屋门的那户人家旁。


    想来是她刚溜走,烛烬便赶到,拖住了因为被她脸部按摩而暴怒的饿殍尸。


    饿殍尸同烛烬交手没落得好处,身上的伤疤东一道西一道,本就全非的面目更加惨不忍睹。


    但烛烬也不好受,魔鼎中毕竟是魔使的主场,加之饿殍尸又好巧不巧地针对准了雄性玄婴兽的薄弱点,他每出手几次就得停下缓缓,悄然捂住腹部。


    总而言之,当归笙赶到时,二人正战况胶着,谁也没注意到她不声不响地回来了。


    归笙思索须臾,捏起核桃,偷偷摸摸地在战局外围游窜,打算等饿殍尸露出破绽,给它一记偷袭。


    不料,烛烬一道锁链向饿殍尸掷出,转头又向她的藏身之处挥出一击。


    “轰——”


    挡在身前的木板被轰成了渣子,归笙与烛烬面面相觑:“……”


    被锁链绊个跟头的饿殍尸:“哈哈哈!弄巧成拙,自讨苦吃!”


    烛烬看见是她,不是什么别的什么居心叵测的家伙在暗中鬼鬼祟祟,面上浮现几分误伤队友的尴尬。


    归笙朝他翻个白眼,但也知道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


    她朝烛烬挥了挥手里的尾羽,指了指从锁链里爬起来的饿殍尸,比了个手刀在颈前划了划,又歪了歪头:明白否?


    烛烬心领神会,反手一扯锁链,刚爬起来的饿殍尸又被绊了个踉跄。


    饿殍尸大怒:“乘人之危,卑鄙无耻!”


    归笙大悦:“嗯嗯嗯,对对对。”


    饿殍尸怒吼:“那你也休怪我不讲武德!”


    它一甩手,蛰伏腹中的饥饿感顿时暴涨了数倍,归笙顿时口水“哗啦啦”地淌了一地。


    余光里同样捂住肚子的烛烬,在她眼中变成了一串行走的油煎爆炒玄婴兽,散发着孜然与辣椒的鲜香……停!


    归笙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借着尖锐的痛楚把饿意强压下去,又抓起袖子擦干口水,举起尾羽撕出一道明晃晃的裂隙。


    随后三爻飞出,直攻锁链缠身的饿殍尸,一个地把它往裂隙里逼。


    她动作着急,眼神飘忽,摆明了告诉饿殍尸那道裂隙是个陷阱。


    饿殍尸自是看出她粗浅的意图,冷喝一声:“天真!”


    它登时不顾锁链的纠缠,也不顾三爻的阻挠,身拖锁链冲着裂隙的反向退出去数十丈之远。


    站稳后,饿殍尸一振衣袖,眉间是算无遗策的自信,眼中是稳操胜券的从容,傲然抬首道:“想算计我第二回,你还太嫩……”


    身后冒出一道雀跃的欢呼:“恭喜你上当啦!”


    从早就埋伏在此的裂隙中钻出,归笙一把拽住饿殍尸身上的锁链,把它朝后一拖:“进来吧你!”


    又无缝衔接跟上一脚,把饿殍尸一脚踹进了裂隙另一头的土坑里。


    正是归笙不久前亲手挖出的土坑。


    饿殍尸躺在土坑里,气得浑身颤抖,还要仰卧起坐,却被无形的巨力束缚,死活起不来身。


    像是无法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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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自己的身体,无法压制本能的入土为安的渴求。


    归笙砰砰狂跳的心脏,随着饿殍尸渐显无力的挣扎,慢慢平静下来。


    赌对了。


    这就是它生前的坟墓。


    她是不是得对当时暗算她的那道红影说声谢谢?


    暂时将杂念抛到脑后,归笙捋起袖子,蹲下身来,照准土坑里的饿殍尸哐哐抬手,一个劲地把坑旁堆积的泥土朝它脸上身上招呼。


    尘土飞扬,饿殍尸不一会儿便被泥巴糊了满脸。


    它目眦欲裂,悲愤大吼:“士可杀,不可辱!”


    归笙薅起一团泥球,塞进他的嘴里:“那些修士口中的穷酸书生就是你吧?因为自己被修士迫害至死,就巴不得其他人都跟你一样惨,你算什么士?”


    被道破身份,饿殍尸双目血红,恨不得生啖她的血肉:“你未经我苦,凭甚劝我善?你凭甚么高高在上地审判我!”


    归笙懒得再跟它废话,一个劲地拨土埋它。


    饿殍尸见她不理自己,比方才还要愤怒,歇斯底里地狂叫道:“你觉得那些沉默者就无辜吗?他们是愚民,是未开化的虫豸,不懂铁骨铮铮,只懂得向那些修士卑躬屈膝,换一时安宁!苟且偷生!他们该死!”


    归笙本来打定主意不理它了,结果听到这里还是没绷住。


    她忍不住道:“你又好到哪里去呢?你都变成九幽魔使了,用魔鼎构筑的心魔幻象里,还是只敢重演修士欺压凡人……你就不能出息一点,反过来折腾那些修士吗?”


    “还是说,即便死了,即便是在心魔幻象里,你也只敢挥刀向更弱者吗?”


    她语气中的讥诮昭彰不掩,饿殍尸目眦欲裂,神情间的刻毒如有实质。


    下一瞬,如砧板上的鱼濒死的一挺,饿殍尸猛地暴起,竟在一瞬挣脱了坟坑的束缚。


    归笙猝不及防,被它扑得向后一仰,所幸被一双腿抵住了脊背,才没有一屁股栽倒。


    她架起四爻挡在身前,却迟迟没等来饿殍尸的暴怒一击。


    归笙困惑不已,谨慎地从核桃后抬起眼。


    却见饿殍尸呆愣愣地坐在坑里,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盯着一个方向,两眼发直。


    震惊,迷惘,不可置信……重重纷杂混沌的情绪,充斥满那双浑浊的眼瞳。


    归笙自然不会放过如此良机,迅疾出手,一把把饿殍尸摁回了坑里。


    饿殍尸毫无反抗,仰面躺倒,失神的独眼定定地凝在天穹,魂不守舍。


    归笙见饿殍尸没来由地安静下来,心间反倒添了几分惴惴,有点担心它是否在憋个大的。


    倍感焦虑间,她忽听身后的烛烬道:“没事。”


    归笙立刻心定了。


    有这尊大佛开口,就算饿殍尸搞偷袭也不用怕了。


    于是归笙继续吭哧吭哧挖土。


    后半程的掩埋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


    直到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泥土外头,饿殍尸仍如中了迷障,半点也不挣扎,只是直愣愣地瞠目。


    归笙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个词:死不瞑目。


    然而,当她将最后一抔土洒下时,饿殍尸忽然毫无征兆地闭上了眼。


    那对松开的眉宇间,竟有种引颈受戮的释然。


    当饿殍尸的最后一片颅顶被黄土覆盖,刹那间,天地震颤,万物裂痕,与其他入鼎者缠斗的众多饿殍化为泥沙。


    随着心魔境逐渐消散,贮藏其中的记忆也流泻而出。


    归笙看到一名初出茅庐的少年书生。


    书生双目晶亮,身背箱笼,长发高束,衣衫青薄。


    虽囊中羞涩,但意气风发,带着一往无前的向上劲头。


    书生走街串巷,在街头题字,在巷末抄书,热情地帮街坊邻里书写对联,字迹苍遒俊秀,不取分文。


    闲暇之时,少年便在街边摆摊,摊上都是些收来的旧书古籍,而他则窝在摊下,坐在砖头上,奋笔疾书,箱笼里的手稿层层叠叠,墨香氤氲。


    直到某天,一行修士踢翻了他的摊子。


    没有任何理由,纯粹是觉得他摊铺上的旧书蒙灰,脏了他们的眼。


    书生早在街巷邻里的口中听过这帮修士的作风,因而一声不吭,低眉顺目,等待这帮修士撒够了气,再扬长而去。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些修士注意到了他藏在身后的箱笼。


    当手稿被修士撕毁之际,书生再也忍不下去。


    那些是他积年的心血。


    然而凡人对抗修士,终似以卵击石。


    那些修士轻蔑地笑着,反手将笔杆捅进了他的眼睛。


    手稿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他恍惚着,一时分不清,那赤色的火焰,与自己眼眶中涌出的鲜血相比,究竟哪个更凄艳。


    书生失去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的视力受到影响,从此视物艰难,右手的手指也在与修士的拉扯中被踩断,再写不出一手好字。


    题字抄书等生计再无以为继,他不得已,只能依靠卖有内容的手稿挣钱。


    可那些修士总是来,总是来。


    他们不再欺负街上的其他人家,将矛头全都对准了他一个。


    年岁蹉跎,鬓发霜白,书生还是一贫如洗。


    在那些修士的勒令下,无人敢接济他一口饭食。


    书生最终活生生饿死了。


    他死后恨意滔天,恨那些街坊邻里为何为虎作伥,恨他们为何能少受修士的折磨,恨为何饿死的是自己,不是他们。


    恨意令他魂魄不散,盘桓于尸身旁,形成尸鬼。


    魔鼎希望从他不灭的恨意中汲取力量,因而将它从中州掳来,成了九幽魔使。


    它终于也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修士。


    它终于从受害者,变成了能够加害他人的存在。


    所以它在魔鼎中构造出这样的心魔境,要让每个登阶者都成为曾经的书生,成为曾经那些长街上的凡人,而它生杀予夺,享受成为昔年那些修士的乐趣,想要将他们全部变作满地的饿殍,以解它心头之恨。


    可是这么多年,这恨意也似乎没有消解一丝一毫。


    或许它自己也忘了,它真正最该痛恨的,究竟是谁。


    心魔境中的记忆与心绪,到此尽数结束。


    大功告成,归笙从土坑旁站起来,拍拍手,回头,顿时一愣。


    她这才注意到,从这个位置向后望,可以望见这家人的书房。


    透过雕花的窗棂,架柜上书籍零落,角落织挂残缺的蛛网。


    唯有几沓完好无损的手稿,排列整齐,收理妥当。


    手稿上的署名珍重,点染晨曦的金光。


    第五日的破晓如期而至,魔鼎的出口在前方浮现。


    饥饿感消失,存活的入鼎者清醒过来,松开彼此,顶着满身的牙印血口,乌泱乌泱地向外涌去。


    从长街尽头赶过来的归笙缀在最后头,惆怅地喃喃:“总觉得,这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把魔使给灭了……”


    还不如简单粗暴地打打杀杀呢。


    这下既要动脑子又要动手,吃两份苦!


    不过归笙也只是这么想想而已。


    在魔元山的地盘上,九幽魔使天然有魔鼎的助力。


    不攻心,只攻身,他们未必是九幽魔使的对手。


    发完牢骚,归笙忽觉一阵如芒在背。


    她茫然回首,正对上烛烬垂下的眼睛。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眼中却含着淡淡的谴责。


    他道:“你趁我不舒服,拔了我多少根尾羽?”


    归笙:“……”


    归笙撇撇嘴,从衣领里掏出来一沓尾羽:“好好好,都还您,来来来您把尾巴伸出来,我一根根给您插回去好吧?保证插得原模原样,以假乱真……”


    烛烬别开眼:“算了。”


    归笙火速把尾羽揣回去:“这可是你说的。”


    烛烬:“走吧。”


    走到魔鼎的出口时,饿殍尸的心魔境尚未完全消散。


    犹如回光返照,鼎中的所有场景有一瞬异常清晰。


    满地凌乱的修士衣装间,那枚腰间玉牌上模糊难辨的字样,也在这一瞬呈现出清晰分明的笔画。


    出鼎的刹那,归笙看清了那个字。


    那是一个“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