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Sadalmelik
作品:《数钱的星星Staring Deeply into Yield》 北大西门外。
这里是城市的折叠处,没有红墙,没有特楼,只有一条即将拆迁的、路面坑洼的胡同。
寒风卷着炭火的烟气、劣质醋精的酸味和下水道的腥气,呛得人睁不开眼。
一家连招牌都挂歪了的通宵烧烤摊前,两张油腻的折叠桌旁,挤满了喝得面红耳赤的民工,和两桌刚下夜班、脖子上挂着工牌、眼神呆滞的大厂程序员。
殷灿言裹着那件黑色的长羽绒服,缩在矮小的红色塑料方凳上。
她的面前,立着一瓶绿色的燕京啤酒,泡沫顺着瓶口溢出,淌在充满油垢的桌面上。手里抓着一把烤得滋滋冒油、撒满了辣椒面的羊肉串。
顾臣戈坐在她对面。
他穿着那件军大衣,领口高高竖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烟雾后若隐若现的眼睛。
他抬起手,伸向盘子里的红柳大串。
昏黄的灯泡在头顶摇晃,光影掠过他的手腕。那条蜈蚣一样的黑色线脚,在他磨损泛白的袖口上,显得格外刺眼。
他撕咬下一块羊肉,咀嚼,吞咽。动作机械,像是在完成一项枯燥的任务。
炉槽里,一块受热不均的机制炭,突然爆裂。
「噼啪。」
火星四溅,发出一声极其清脆的炸响。
顾臣戈咀嚼的动作,骤然停滞。
那一瞬间,鼻端那股浓烈的孜然与羊膻味,竟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极其霸道的、不属于这里的幽香。
那是湿润的霉味,混杂着佩里戈尔黑松露的土腥气,以及一种过度盛放后、濒临腐烂的玫瑰花香。
那是特楼201室地板缝隙里,渗出来的味道。
顾臣戈盯着眼前那点忽明忽暗的炭火,瞳孔失去了焦距。
视线穿透了红色的炭火,穿透了嘈杂的食客,落在了多年前,那条总是接触不良的、昏暗的木质走廊里。
脚步声。
赤着脚踩在老旧木地板上的声音。
一双苍白的、瘦得骨节分明的脚,停在了他的门前。
那个小女孩穿着一件并不合身、甚至有些滑落的真丝吊带睡裙,站在零度的穿堂风里,身体剧烈地颤抖。
他走过去,解开外衣,想要裹住她。
她抬起头。
走廊尽头的声控灯,「滋啦」一声,灭了。
在黑暗降临前的最后一秒,他的视线定格在她的下巴左侧。
那里有一颗极淡的、只有凑得极近才能看清的红痣。
那颗痣随着她急促的呼吸、随着她死死咬紧下唇的动作,在苍白的皮肤上剧烈颤动——像白色床单上的鸽子血。
「……哥!」
记忆里的声音,和在那天爆裂的水管声重叠了。
「砰——」
老旧的铸铁暖气片不堪重负,炸开了一道裂口。
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黑水喷涌而出。狭小的房间瞬间变成了令人窒息的桑拿房,白色的湿热雾气吞没了一切。
他在雾气中冲过去,试图堵住漏点,却见她浑身湿透。
湿透的棉布衬衫紧贴在滚烫的皮肤上。那一轮酒渍玫瑰的香气,在高温蒸汽的蒸腾下,浓烈欲死。
楼上的那位退了休的女音乐家,又在弹那首舒伯特的《小夜曲》。
琴声断断续续,透过薄薄的楼板渗下来,混杂着水流声、碰撞声、喘息声……
还有那个,在他耳边炸开的单音节。
「Ge……」
她在他的身下,在那张剧烈摇晃的旧木床上。
她咬着抓住他的肩膀,指甲死死地掐进他的脊背,抠出血痕。
在令人窒息的潮湿与玫瑰香气中,她一遍又一遍,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G……e……
是「哥」吗?
那个从小带她玩、给她辅导作业、有着祖辈血缘羁绊的兄长?
还是「戈」?
那个叫顾臣戈的男人?
他分不清。
在那片滚烫的白雾里,在这两个同音字的迷宫里,他彻底迷失了。
一阵倒春寒的冷风吹过,卷走了炭火的烟气,也吹散了那股并不存在的玫瑰香。
顾臣戈猛地闭上眼,又睁开。
眼前的世界重新变得清晰、油腻、粗砺。
他抬起眼,视线越过滋滋作响的烤肉,落在了对面的殷灿言身上。
殷灿言正侧着头,对着瓶口,喝了一口啤酒。
昏黄的路灯光打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她清瘦、锋利的下颌线。
那条线条,那样倔强,那样孤清。
她微微蹙眉咽下苦涩酒液的样子,她咬着啤酒瓶口时那种下意识的防备姿态……
重合了。
顾臣戈手里那根坚韧的红柳枝,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从中段断裂。
断口参差,尖锐的木刺扎进他的指腹,但他没有松手。拇指死死按在断裂处,直到木刺刺破皮肤,沁出一颗暗红色的血珠。
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却无法阻止心脏那一次剧烈的、生理性的早搏。
他的瞳孔极度收缩,视线穿过缭绕的青白烟雾,死死地钉在了殷灿言的脸上。
准确地说,是钉在她下巴左侧,那一小片苍白的皮肤上。
那里,黏着一粒刚刚溅上去的、鲜红的辣椒粉。
红色的瑕点,白色的肤色,还有因为咀嚼动作而带动的、极其细微的肌肉颤动……
在那一瞬间,顾臣戈眼前的世界被强行抽帧、褪色——喧嚣的夜市、嘈杂的人声、昏黄的路灯,全部退化成了粗糙的黑白噪点,只有那一粒红,在视野中央疯狂地闪烁、放大。
恍惚间,眼前这张脸庞的轮廓开始融化、变形,那件黑色大衣,也变成了记忆里那件单薄的丝绸裙子。
他又看到了那个影子。
那个在特楼阴冷的楼道里,浑身瑟瑟发抖的影子。
顾臣戈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溢出一声极其模糊的气音。
他缓缓抬起手,抹去了殷灿言嘴角的辣椒粉粒。
殷灿言的手指一松,那瓶满是水雾的燕京啤酒重重顿在浮着油光的胶合板桌上。
闷响震得几滴冷凝水滑过指节,顺着手背蜿蜒而下,蜇得那一小块皮肤生疼。
她任由那股冰冷在皮肤上肆虐,只隔着缭绕的炭烤烟气,盯着对面的男人。
顾臣戈依然维持着那个替她擦嘴角的姿势,手悬在半空。
他的瞳孔微微扩散,焦距并没有落在殷灿言的脸上,而是穿透了她,落在了她身后那片漆黑的、不知名的虚无里。
眼神空洞、悲悯,带着一丝透过活人祭奠亡魂的虚无。
殷灿言殷灿言眯起眼,视线从他失焦的瞳孔下移,冷冷地拆解着眼前这个男人的微表情。
关于特楼里那些不合时宜的、被精心保留的旧家具。
关于除夕夜,暖气管爆裂,满屋子都是那股恼人的白色水雾和腐烂的玫瑰香。
以及他在风雪夜给她披上大衣时那种熟练到令人心悸的肌肉记忆。
还有此刻,他盯着她下颌角时,那种仿佛在寻找什么、却又落了空的失落……
无数个散乱的数据点,在这一瞬间,在她那个精算师的大脑里,连成了一条逻辑完美的闭环曲线。
原来如此。
变量找到了。
殷灿言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摩挲着啤酒瓶冰冷的玻璃壁,隔着浑浊的空气,下巴微扬,虚虚点了点他衣服袖口上那道并不平整的疤。
「……臣戈。」
她忽然开口,省去了姓氏,叫得极轻、极慢。
顾臣戈的肩头微不可察地一耸,散乱的瞳孔瞬间聚焦,重新映出了殷灿言的脸。
「……嗯?」
殷灿言的目光继续下移,越过那些变凉的羊肉串,死死地锁定在了他的左手袖口上。
那里,有一条歪歪扭扭的、像蜈蚣一样的黑色缝线。
那是除夕夜,她亲手缝上去的。
她终于读懂了这件大衣的含义。
他留着它,不仅是因为御寒,也不仅是因为这是爷爷的遗物。更是因为……这件衣服的纤维里,锁着那个冬夜,那根爆裂暖气管的水雾,和那股让他至死难忘的腐烂玫瑰香。
「你真的很喜欢这件旧衣服。」
顾臣戈愣了一下。
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身体猛地僵了一瞬。
下一秒,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掌心覆盖住那道伤疤似的线脚,拇指指腹狠狠用力摩挲了一下那粗糙的呢料。
「这衣服……」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发闷,「穿惯了。」
「惯了不好改。」
殷灿言盯着他那个欲盖弥彰的动作,唇角极缓慢地扯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弧度。那笑意浮在皮肉上,眼底却是一片结了冰的荒原。
「但破了就是破了。」
她重新抓起酒瓶,仰颈,任由苦涩的液体冲刷过食道,带走喉间那点微弱的颤抖。
「哪怕缝得再好……」酒瓶落回桌面,发出一声脆响,「那道疤,抠不掉。」
顾臣戈摩挲衣袖的手指倏地顿住,指节泛白。
殷灿言没等他回应,双手撑着膝盖站起。
她低头,指尖用力掸去羽绒服下摆沾染的一点炭灰。
动作极重、极利落,仿佛掸去的不是灰尘,而是某种黏腻的、不该有的温情。
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里,她脸上的线条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原本那点探究的凄惶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近乎面具般的冷硬与精明。
老板端上来两碗热腾腾的、浮着厚厚红油、飘着香菜末的牛肉方便面。
「二位慢用,不够再加面!」
顾臣戈拿起那双有些发黑的一次性竹筷,掰开,互相搓了搓上面的毛刺。
他低头看着碗里那几片薄得可怜的牛肉。
然后,他伸出筷子。
极其自然地,把自己碗里大半的牛肉,一片,一片,夹到了殷灿言的碗里。
殷灿言缓缓坐下,盯着碗里那堆被红油浸透的、切得薄如蝉翼的牛肉片。
热气混合着劣质辣椒精的刺鼻味道猛地熏腾上来,刺得她眼睑发颤,视线在那一瞬间,被白色的水雾切割得支离破碎。
透过那层浑浊的、泛着油星的汤面,她仿佛看到了一只盛在纯白骨瓷盅里的、撇去了所有浮油的乌鸡。
那是恒景一品的落地窗前。
梁景轩穿着真丝睡衣,手里端着那碗炖了一整天的汤。银勺碰在瓷壁上,发出清脆的、不容拒绝的声响。
「喝下去。为你好。」
那汤没放盐,只有昂贵却令人作呕的冬虫夏草的味道,顺着她的喉咙强行灌下去,却从未问过她一句,烫不烫,苦不苦。
画面一转。
变成了海德堡深秋的梧桐树下。
乔珩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滚烫的糖炒栗子,吹掉上面的碎屑,将那颗金黄的果肉,递到她冰凉的掌心。
那是那个理想主义天文学家口袋里,唯一的温度。
「滋——」
头顶那根沾满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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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的日光灯管,发出了一声电流不稳的异响,光线闪烁了一下。
光影破碎。
乌鸡汤洒了,栗子凉了。
眼前,只有这张这就连桌腿都垫不平的、泛着油光的折叠桌。
顾臣戈坐在对面的阴影里。
他手里捏着那双带着毛刺的、发黑的一次性竹筷。
那双签个字就能左右一家上市公司ESG等级和GEP的手指,此刻正极其笨拙而认真地,在碗里翻找着。
他夹起一片薄薄的牛肉,抖掉上面的花椒粒,放进殷灿言的碗里。
一片,又一片。
他在那一碗只要十块钱的廉价板面上,给她堆出了一座肉色的、冒着热气的小山。
没有关于「按需分配」的宏大理论,也没有关于「红色江山」的豪言壮语。
只有筷子尖触碰到碗沿的轻响。
「笃。」
那是某种沉到了底的、不再需要任何修饰的……托举。
「……顾臣戈。」
殷灿言的声音哽咽,她没有动筷子:「我不吃。你自己吃。」
顾臣戈没有停手。
他又夹了一筷子青菜,盖在那堆牛肉上。
「太瘦了。」
他淡淡地说道,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国家需要你活着。」
殷灿言盯着碗里那座冒尖的肉山,喉咙像是被一块滚烫的炭火堵住了。
鼻腔里那股酸涩的液体疯狂上涌,直冲眼眶。她猛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眼底漫上来的水汽。她夹起一块带筋的牛肉,甚至没怎么嚼,就生硬地、狼狈地吞了下去。
粗糙的竹筷把嘴唇磨得生疼。
借着这股疼劲,她深吸了一口充满了油烟气的空气,抬起头。
她的眼眶通红,眼睫湿润,嘴角却强行扯出了一个带着倒钩的尖锐弧度。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有些发颤,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挑衅:「顾同志,这是行政命令吗?」
顾臣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头顶那根接触不良的日光灯管「滋滋」作响,忽明忽暗的光线在他的镜片上一跳一跳。
他抬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镜架。
那个总是像大理石雕像一样严丝合缝、扣着风纪扣的男人,在这个油烟缭绕、满地纸团的深夜,肩膀忽然塌下来几分。
他身体微微后仰,在那片昏黄的阴影里,嘴角极其缓慢地、向单侧挑起了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殷灿言从未见过的笑容。
一丝极浅的、属于年轻人的、带着一点点痞气的促狭笑意。
「不。」
他看着她为了掩饰哭意而塞得鼓鼓囊囊、像仓鼠一样的腮帮子,眼神从镜片后透出来,亮得惊人。
「是『技术指导』。」
殷灿言看着那个笑容。
那是废墟里开出的花,是他在仕途尽毁、名声扫地的至暗时刻,留给她的最后一点体面与鲜活。
她慢慢地咀嚼着嘴里的肉,直到那一丝咸腥味彻底在舌尖化开。
她把手伸进羽绒服的口袋,握住了那部冰凉的手机。
指腹用力按压了一下侧面的快捷键,引出一阵尖锐的痛感。
牛肉面的热气蒸腾而起,氤氲了她的视线,也掩盖了她瞳孔深处那一点骤然冷却、凝固成冰的杀意。
既然是个完美的活靶子,那就把戏做全。
既然需要一个贪婪的捕猎者,来衬托猎物的无辜与愚蠢。
那她就做那个捕猎者。
如果这世上必须有人要跳进火坑,才能把这个男人干干净净地送回神坛……
殷灿言松开手机,重新拿起了筷子,大口吃面。
——那个人,只能是她。
最后一口带着红油的面汤入腹,胃壁痉挛般的抽搐终于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滚烫的饱腹感。
殷灿言的手指松开,那双被热气熏得微微发黑的一次性竹筷,从指间滑落。
竹筷磕在粗糙的白瓷碗沿,弹了一下,落回桌上。
这声脆响极短,像是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两人之间那层隔着氤氲热气、黏稠得化不开的沉默。
殷灿言伸手,从桌角的塑料盒里抽出一张质地粗糙的餐巾纸。
她按在嘴唇上,用力地、近乎狠戾地左右碾磨。
当她把纸团揉皱、扔进脚边的垃圾桶时,那上面沾染的不仅是残留的红油,还有她用来掩盖嘴唇苍白的口红。
顾臣戈的手刚伸进大衣口袋,指尖触碰到了皮夹的边缘。
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张,动作却在一瞬间僵住了。
「滋啦——」
椅子腿在水泥地上重重一挫,划出一道刺耳锐利的尖啸。
殷灿言已经站了起来。
她低下头,苍白的手指扣住羽绒服冰冷的金属拉链头。
手腕发力,猛地向上一提。
金属锁扣咬合的声音,在深夜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凄厉。
拉链一路向上,滑过胸口,滑过脖颈,一直拉到了最顶端,卡住下巴。
黑色的立领竖起,像一道坚硬的防壁,将那张刚刚被热气熏红、有着片刻生动表情的脸,重新严严实实地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眼睛。
「走吧。」
她径直转身。
高跟鞋踩在冻硬的柏油路上,敲出这一晚最清晰、最决绝的声响。
她挺直脊背,迎着巷口凛冽的穿堂风,大步走进那片没有光的黑影里,连头也没有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