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锁] [此章节已锁]
作品:《数钱的星星Staring Deeply into Yield》 第二天清晨。
三月十五日,消费者权益保护日,暖气管里的水流声停了。
北京的倒春寒顺着窗框的缝隙往屋里钻,舔舐着玻璃上的白霜。
殷灿言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一寸,屏幕发出的冷光照亮了她瞳孔里密密麻麻的、抢过了3·15晚会预热的风头的九宫格。
照片锐化过度,噪点粗糙。那枚蓝宝石落入引力场的限量袖扣被红圈死死勒住,旁边是一张被放大到失真的侧脸——虽然模糊,但下颌线和那颗耳后的痣,有心人一眼便知。
指尖下滑。加粗的黑体标题带着红色叹号emoji像苍蝇一样往眼睛里撞:
《独家!金融罪妇搭上顶级红三代?》
《西河沿奢华庆生,动用「首长级」座驾!》
《从华尔街到□□:一个「妲己」的上位史》
评论区的文字在滚动,和一锅煮沸的沥青别无二致。
早上八点。
中关村,特楼202室。
墙角的暖气片已经凉得像块生铁。
客厅角落,那部红色的保密座机突兀地炸响。
铃声短促、尖锐,在空荡的挑高空间里撞出回音。
顾臣戈放下手里的英雄616,笔帽扣合。
他接起电话。
听筒漏音,那边传来的男声甚至没有经过电流的修饰,平板,干燥:
「……经组织研究……鉴于舆论……暂停职务。」
「……配合调查。」
「……即刻起,原地待命。」
嘟。嘟。嘟。
顾臣戈放下听筒,指腹在积了薄灰的机身上抹了一下。
他没有摔电话,也没有看向殷灿言。
他站起身,走到玄关的穿衣镜前,抬手解开领口那枚紧扣的风纪扣。
接着是袖扣——那枚引爆互联网的蓝宝石被摘下,随手丢进瓷盘里,发出一声脆响。
定制西装被脱下,沿边线折叠,对齐,滑入印着「Gieves&Hawkes」烫金Logo的防尘袋。
拉链咬合,嗤啦——挂回衣柜最深处。
取下衣架上干洗店新送回的旧大衣,披上,袖扣的黑色「蜈蚣」惹眼。
殷灿言刚走进客厅,手里的精装版《资本论》滑脱。
「砰。」
厚重的书脊砸在地板上,磕在顾臣戈的旧皮鞋边。
绕过地上的书,走到搪瓷杯前,倒了半杯凉白开。水面平静,没有一丝波纹。
他端着杯子,坐回窗前的书桌,重新翻开那本摊开的《GreenGrowththatWorks(切实可行的绿色增长)》。
「沙——」
指尖捻过书页。
窗外,老槐树的枯枝在风中摇晃,影子投射在顾臣戈的背上像一道道凌乱的鞭痕。
那件旧大衣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显出里面消瘦的肩胛骨,脊椎却像钢筋一样,垂直于椅背。
殷灿言盯着那个后脑勺。
她伸出手,指尖在距离他后背半米的地方停住,僵硬地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
两个小时后,楼道里的陈年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紧接着是「笃笃笃」的撞击声。节奏极快,每一下都像是钉子锲进木头里。
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风和昂贵的一轮玫瑰香水味。
辰知星大步跨过门槛。
她穿着一件剪裁锋利的羊绒大衣,颜色是极具攻击性的勃艮第红,嘴唇上涂着同色系的哑光口红。她身后跟着的律师不得不小跑两步才能跟上她的步伐,怀里的公文包抱得死紧。
她没有看站在阴影里的殷灿言一眼,径直走到书桌前。
「啪。」
最新款的手机被她随手甩在满是灰尘的桌面上,屏幕朝上,滑行了半米,撞到那个搪瓷水杯才停下。
辰知星两手撑在桌沿,下巴微扬,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现在的舆论真是把脑子都扔进下水道了。几张借位的模糊图,就能编排出一出『权色交易』的折子戏。」
殷灿言盯着屏幕上那张刺眼的红旗轿车照片,声音发哑:「牵连到你了吗?」
辰知星侧过头,目光在殷灿言脸上扫过,嗤笑一声,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牵连我?他们也配。学校纪委早起刚给我挂过电话,我也跟家里老头子通了气。车是我借的,宴是我请的。我是大学正教授,也是一级市场的投资人,请朋友吃顿饭犯了哪条王法?顶天了写份检查,检讨一下『注意影响不够』。」
她转过脸,视线打在顾臣戈脸上,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但我没事,不代表你没事。部里的电话打了吧?」
顾臣戈坐在椅子上,脊背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头,指关节泛白。
「嗯。停职,配合调查。」
辰知星原本撑在桌沿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在大衣布料上抓出几道痕迹。她一把抄起刚放下的手机,扬起手似乎想砸,最后却只是重重地拍在文件堆上。
灰尘在阳光下腾起。
「我就知道。这帮人最擅长的就是把活人拖死。只要舆论一天不平息,哪怕最后查出来你清白得像张白纸,你的考察期也彻底黄了。」
她在狭窄的客厅里来回踱步,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显得焦躁异常。
「这次晋升一停,按照部里的惯例,你至少还要在综合司那个冷板凳上再坐三年。三年又三年,黄花菜都凉了!」
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殷灿言。
这一次,她眼里的傲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那种操盘手在面对崩盘风险时的冷酷计算:「灿言,我们摊开了说。『搜神三期』马上就要立项。如果顾臣戈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摁死在冷板凳上,项目的主导权就会易主。可能是那个只会搞饭局的副司长,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派系的人。」
她逼近一步,那股浓烈的香水味逼得殷灿言呼吸一窒。
「到时候,你拼了命保下来的碳汇林,还有乔珩在天上的那颗星星,谁来护?」
站在角落一直没敢出声的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小心翼翼地插话:「殷小姐,当初为您办理『取保候审』时,辰教授是以『质心咨询附属历史档案馆修缮员』的名义,向街道和文物局申请的『临时居住许可』。理由栏填写的非常明确:方便您在配合顾队长调查的同时,协助整理钱老和顾老两位院士的学术遗物。」
律师顿了顿,观察着辰知星的脸色,声音压低:「这是为了满足取保候审中对于『固定住所』和『便于监管』的硬性要求,也是当时唯一能把您从看守所捞出来的办法。」
辰知星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胸口剧烈起伏:「结果呢?现在的热搜词条是:『红三代把科学家的故居,变成了金融捞女的香闺』。」
她伸出食指,指着窗外,仿佛那里站着成千上万的指责者:「他们说我们拿着先辈的荣耀,给犯罪分子当保护伞!说我在国家级文物里搞权色交易!就在刚才,文物局的公函已经发到我邮箱了,红头文件,要求立刻腾退,并对我、对顾臣戈进行『政治审查』。」
她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崩出来的:「我是终身教职我无所谓,又没违法违纪,清者自清。但顾臣戈这辈子别想翻身!」
顾臣戈眼睑低垂,睫毛颤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雕塑般的死寂。
「知星,别慌。房子是我让你腾出来的,手续是我去跑的。」
他抬起头,眼神沉静:「我会向组织提交书面说明:殷灿言作为重要经济案件的污点证人,面临巨大的人身安全威胁,需要最高级别的保护。特楼安保严密,且在我隔壁,是『指定居所监视居住』的最佳地点。」
「监视居住?谁信啊?」辰知星抱着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你们在胡同口那张拥抱的照片现在全网疯传!在别人眼里,这就是你顾臣戈利用职权,金屋藏娇,把她养在文物里!」
顾臣戈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她们:「那就查。我没动这房子里的一草一木,也没让她动。身正不怕影子斜。」
就在这时,桌上那部被摔了两次的手机亮了。
屏幕的冷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眼。来电显示上跳动着四个黑体字——「辰大院士」。
原本像一只斗鸡般昂扬的辰知星,在看到这四个字的瞬间,整个人僵住了。
她挺直的脊背瞬间塌陷,原本支撑着她的那股精气神被瞬间抽空。她踉跄了一步,靠在门框上,瞳孔放大,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孩童面对鞭笞时特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手机在震动。
嗡——嗡——嗡——声音像是在锯木头。
辰知星接起电话,一言不发。
半分钟后。
「哥……完蛋了。」
她的声音在发抖,原本清脆的嗓音变得破碎不堪。
顾臣戈快步走过去,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掌心用力:「别怕。姑父说什么了?」
辰知星的眼神没有焦距,她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嘴唇蠕动,模仿着一种不怒自威、没有任何温度的语调:
「他说:『知星,如果你管不好自己的羽毛,就回家来。不要在外面,拿着你爷爷的车和名字,招摇撞骗,丢人现眼。』」
她突然抬起双手捂住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招摇……撞骗。他用了这四个字。」
声音带着哭腔,压抑而绝望。
「我在他眼里,努力了这么多年,做智库、搞科研、投项目……到头来,就是个『招摇撞骗』的学阀二代。」
殷灿言站在原地,手指死死扣着书页的硬壳:「因为那辆车?」
辰知星猛地放下手,眼眶通红,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不止是车!现在网上在扒我的底!他们说我之所以不到三十岁就拿终身教职、拿青基A类帽子,质心咨询之所以能拿大项目,全是因为我爸在后面打招呼!说我是靠爹上位的『学术胡亥』!」
她抓着自己的头发,指关节用力到发青:「我爸这辈子最恨这个……他把羽毛看得比命还重……现在全网都在骂我们家是『学阀』,是『特权阶级』……他会停掉我所有的项目,他会把我关在家里……我这辈子都别想再证明自己了……」
律师手中的平板电脑突然发出一声提示音。
他看了一眼,脸色骤变,下意识想把屏幕盖上,但已经晚了。
推送弹窗是一张黑白照片——正是特楼门口挂着的那块斑驳的「两弹一星功勋故居」铜牌。
照片上,被人用粗红色的画笔打了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叉。
旁边配了一行字,字号极大:「商女不知亡国恨,特楼从此不姓红。」
辰知星盯着那个屏幕,呼吸突然变得急促。
「啊——!」
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变成了某种类似风箱破损的嘶鸣。
「他们怎么能这么说?!这是外婆的房子!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她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像是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我只是……为了符合取保候审那个该死的规定!律师说这合规的!街道办也备了案的!」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全网都在骂我?说我把外婆的学术圣地变成了……变成了……」
那几个肮脏的字眼堵在她的喉咙口,她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息,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哮鸣音。
「知星!」
顾臣戈两步跨过地板上散乱的纸张,伸手扣住了她的肩膀,五指收紧,指尖深深陷入她的大衣面料,像是要透过厚重的羊毛,直接捏碎底下的肩胛骨。
他强迫她抬头,直视自己。
「看着我!辰知星!看着我!」他的呼吸急促,热气喷洒在她脸上,「程序上我们没有任何问题!听到了吗?!」
辰知星猛地一挣,狠狠推在顾臣戈胸口,借着反作用力向后跌去,一直退到墙角。
她双手抱住头,整个人蜷缩成极小的一团。羊绒大衣的衣摆,拖在墙角的陈年积灰里,替她的尊严扫地。
「没用的……没用……」
她的瞳孔失去了焦距,视线穿过顾臣戈的身体,钉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我爸说我给家里丢人了。他说我不仅没守住外婆的房子,还开着爷爷的车去招摇撞骗……」
她的牙齿开始打颤,发出细碎的磕碰声。
「我要被关起来了……像小时候那样……地下室……禁闭室……黑屋子……」
「只要我考不到第一名……只要我说错一句话……」
顾臣戈的下颚线瞬间绷紧,咬肌轮廓凸起。
他没有说话,猛地转身,大步走到那个老旧的红木五斗柜前,手指扣住最底层那个隐秘的暗格抽屉拉环。
木头受潮膨胀后的摩擦声,干涩刺耳。
一个印着红十字的旧铁盒被他抓了出来。
他动作粗暴地拧开瓶盖,倒出药片,随后,抓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温水。
然后走回墙角,单膝跪地,跪在了那堆尘埃里。
高大的身躯挡住了窗外的光线,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缩在墙角的辰知星,严严实实地笼罩在自己的领地里。
顾臣戈没有任何停顿,右膝向前顶去,硬生生地插进了辰知星紧紧并拢、还在发抖的双腿之间,骨头抵着骨头。
他利用身体的重量和绝对的力量优势,强硬地、一寸一寸地撬开了她蜷缩防守的姿态,将自己的身体楔入了这个狭窄、封闭、且只能容纳他们两人的空间。
「张嘴。」
声音是从胸腔最深处震出来的。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早已刻入骨髓的熟悉,不容置疑。
辰知星的后背死死抵着墙壁,退无可退。她浑身战栗,牙关紧咬,拒绝配合。
顾臣戈伸出左手,虎口张开,一把卡住了她的下颌骨。手指修长有力,像铁钳一样固定住她的脸。拇指准确地按在她脸颊那块紧绷的肌肉上,发力,向内深陷。
酸痛感迫使辰知星仰起头,齿关松开了一线缝隙。
顾臣戈趁机将指间那粒白色的药片,连同那一杯水,强行灌了进去。
但他没有马上撤离。
即使药片已经被吞下,即使她已经被呛得咳嗽。他的手掌依然托着她的脸侧,膝盖依然霸道地分开着她的双腿。
那根刚刚送完药的拇指,没有离开,而是顺势滑落,重重地按在了她的下唇上。
指他极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摩挲过她干裂起皮的唇瓣,用力很大,几乎要将那层苍白的皮肤揉出血色。
他把水杯凑到她唇边。
辰知星的手抖得根本拿不住杯子,水洒了出来,打湿了羊绒大衣。
深红色的布料吸了水,变成了暗红,像干涸的血迹。
顾臣戈没有去找纸巾,而是把手缩进袖子里,抬起手臂。
那件旧毛衣的袖口,磨损起球,带着粗粝的质感。
他用那截粗糙的灰色羊毛,抵住她的下巴,一下,两下。
灰色的布料吸饱了水渍,变深了一块。
动作很慢,甚至有些笨拙,像是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又像是在清理伤口上的血迹。
辰知星的睫毛颤抖着,那种粗糙的摩擦感,似乎终于刺破了她药物作用下的麻木。
她的手突然从大衣里伸出来,五指张开,死死地抠住了顾臣戈胸前的毛衣,指尖用力到发白。
她猛地向前一扑,整张脸埋进了那个带着雪松味、体温和心跳声的胸膛。
「哥。」
一声极低的、带着哭腔的破碎气音,闷在他怀里传出来。
「……我怕。」
顾臣戈的身体,僵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
他没有推开,甚至,他连余光都没有分给站在几步之外的殷灿言。
他伸出双臂。
一个完全封闭的,甚至带着绞杀力度的拥抱。
他的一只手掌扣住辰知星的后脑勺,五指没入她的发丝,用力向下按压,强迫她的脸更深地贴向自己的心脏。另一只手臂横在她的背上,勒紧。
两件厚重衣物的面料摩擦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在这个昏暗、逼仄的角落里,他们紧紧地嵌在一起,像两棵在暴风雨中根系纠缠、只能依靠彼此才能不被连根拔起的枯树。
殷灿言站在厨房门框投下的狭长阴影里。
她的指甲抠进了手里那本书的硬质封皮,指尖泛白,在书脊上压出一道深深的月牙形凹痕。
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甚至连胸口的起伏都强行压了下去,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惊动了眼前这幅画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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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晌午的阳光,将那两个人的影子揉成一体,在地板上交融成一团分不开的黑。
在这个逼仄、充满尘埃的角落里,没有那枚代表着「李望枢」的婚戒,也没有那张用来应付世人的、写着「家族体面」的面具。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厚重面料相互挤压发出的闷响。
顾臣戈的手掌完全覆盖了怀中人的后颈,五指张开,拇指死死抵着她脆弱的脊椎骨。
那种力度,不像是在拥抱一个妹妹,倒像是在试图把自己肋骨下拆下来的那根骨头,重新硬生生地、带血地按回自己的身体里。
血管在皮肤下剧烈跳动,隔着衣物共振,振出一种刻在基因序列里的、绝对排他的引力。
十几分钟后,辰知星紧绷的肩膀才在迟到的药效下,慢慢塌了下来,在他怀里渐渐安静,呼吸逐渐变得沉重而绵长。
顾臣戈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平在沙发上,拉过毛毯,盖在她身上。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依然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睡颜。
他的呼吸放得很轻,胸廓起伏的频率,强行调整到了与睡着的那个人完全同频的节奏。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悬停在距离辰知星脸颊上方两厘米的虚空中。
他没有触碰。
那根修长的食指,只是隔着这一层薄薄的空气,极其缓慢地、虚空描摹着她的轮廓——从紧蹙的眉心,到高挺的鼻梁,再到那张因为药效发作而终于松弛下来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他的指尖在颤抖。
在那一寸空气里,他的手指几次想要落下,想要触碰那层温热的皮肤,却又在即将越界的瞬间,被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地拽住。
五指猛地收紧,蜷缩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手背上暴起几根狰狞的青筋。
殷灿言站在几步之外的阴影里,目光锁住顾臣戈颤抖的拳头。
一种电流般的战栗,顺着殷灿言的脊椎窜了上来。
那个困扰了她一路的算式,终于闭环了。
这把被磨了十年、锋利到甚至有些变态的「剑」,它的剑鞘,不在长安街上,不在三江源国家公园,也不在搜神计划的宏大蓝图里——就在这间年久失修的特楼老屋。
顾臣戈站起身,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模样。
他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印着红色抬头的信笺纸,拔开钢笔笔帽。
笔尖触纸,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他在纸页的正中央,写下了一行力透纸背的标题:
《关于三月十四日晚相关情况的说明》
殷灿言一直站在阴影里,背靠着冷透了的暖气片。她看着那个被台灯光圈笼罩的背影,看着他手腕稳定地移动,一行行黑色的墨迹在纸上延伸。
「……你打算怎么编?」
殷灿言开口,声音发涩。
顾臣戈头也不回,笔尖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书写的节奏都没有乱。
「如实写。」
他的声音平稳,伴随着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车是借的,房是借的。目的是为了配合你取保候审期间,不得离开居住地,且需要固定住所的监管需求。不存在权色交易,不存在利益输送。」
「哈。」
殷灿言短促地冷笑了一声。
她从阴影里走出来,两步跨到书桌旁,手指重重地在红木台面上敲了两下。
「顾臣戈,你是在写童话吗?」
她盯着那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语气尖锐如刀:
「你觉得那些拿着放大镜找茬的网民会信?纪委会信?」
「在他们眼里,这不叫『监管』。」她俯下身,逼近他的耳侧,声音里充满了恶意的揣测,「……这叫拿公权力当幌子,搞『非法同居』。这解释发出去,只会坐实你『滥用职权』,把你钉死在耻辱柱上。」
「沙——」
笔尖猛地一顿,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
顾臣戈停了笔。
他慢慢地旋上笔帽,将钢笔整齐地摆在信笺纸旁。然后,他转过身,仰起头看着殷灿言。
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依然沉静,没有丝毫的波澜。
「那也要写。」他说,「因为这就是事实。」
「至于信不信……」
他的目光越过殷灿言的肩膀,落在了沙发上熟睡的辰知星身上,那团红色的身影此刻显得格外渺小。
「……只要我一口咬定,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强行索要的,责任就在我。」
顾臣戈收回视线,语气变得异常淡漠,声音平静得近乎残酷:「知星只是碍于亲戚情面,被迫借给了我。她是被动的,我是主动的。」
「这样,这把火就烧不到辰家头上。姑父顶多骂她一顿不懂事,不会动真格的。」
殷灿言愣住了。
他在用自己的政治生命,给辰知星修一道防火墙。
「……那你呢?」
殷灿言的声音有些发颤:「所有的屎盆子都扣你头上……你怎么办?你为了保她,连前途都不要了?」
顾臣戈笑了笑。
他抬手推了推眼镜,转过身,重新拿起了那支钢笔。
「我?」
他拔开笔帽,在落款处,签下了那个他练了三十年的名字。笔锋如刀,力透纸背。
「大不了,去西北基地。」
他一边盖上印章,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那边缺个守雷达的。海拔四千米,只有雪和石头。」
他吹了吹未干的印泥,将那张等同于「自毁前程」的纸,轻轻推到了桌角。
「那里清净。」
「没人会盯着我看。也没人……能看出我的心思。」
辰知星在地上坐了很久。
直到停暖的寒气穿透了那张厚重的毛毯,刺痛了她的膝盖。
她动了动。
她没有让人扶,而是撑着沙发,自己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
「……我得回去了。」
她隔空喊着两人,声音恢复了一种死寂的平静。
「老爷子在玉泉山等着,我爸在部里等着。三堂会审,少我一个不行。」
顾臣戈坐在书房椅子上,没有起身。
他隔着昏黄的日光,望向客厅沙发上那一团红火,视线在触及她露在羊绒大衣外,那一截毫无防备的苍白脖颈时,像被火星烫到了一样,猛地收回。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那双因为常年写字而指节分明的手,用力地握成了拳,指骨泛白,沉声道:「那是咱们两家的事,如果问起来,就把责任往我身上推。」
「推不掉的。」
辰知星惨笑了一声,推开那扇朱红色的房门。寒风灌入,吹乱了她的长发。
「哥,保重。」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这一天,过得异常漫长。
从正午惨淡的白光,到黄昏灰扑扑的暮色,再到夜幕彻底降临。
整整十几个小时,顾臣戈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手里那本《GreenGrowththatWorks》,翻页的速度很慢,很均匀。
「沙——」
「沙——」
这是房间里唯一的声响。
殷灿言蜷缩在202客厅的沙发上,她没有看书,也没有看手机。
她只是看着顾臣戈的背影。
看着窗外的光线,一点点从他的肩膀上退去,直到他的轮廓完全融化在黑暗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剪影。
她看着他偶尔端起搪瓷缸,喝一口早已凉透的白开水。
看着他挺直的脊梁,随着时间的推移,极其轻微地、一点点地佝偻下去,像是一棵被大雪压弯了的松树。
没有人说话。
在这个被世界遗忘、被权力抛弃的角落里,他们像两只冬眠的兽,在黑暗中共享着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直到凌晨两点。
窗外,偶尔传来一声野猫凄厉的叫声,划破了死寂。
顾臣戈翻书的手,终于停了。
他合上书,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才缓缓走出书房,对抱着双膝数窗外星星的殷灿言唤道:
「……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