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


    暖气片发出的低频嗡鸣,将窗外的风雪声隔绝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铜锅里的炭火正旺,清汤翻滚,羊肉变色的瞬间激发出一股浓烈的、带着膻香的白烟。


    顾臣戈脱下了那件厚重的军大衣,随手搭在身后的椅背上。


    那缕灰败的棉絮,又一次从袖口那个磨损的破洞里探了出来,随着他转身拿碗的动作,在空中摇摇晃晃。


    殷灿言坐在桌边,手里的筷子刚伸向锅沿,停住了。


    她的视线穿过升腾的白色水雾,再一次,钉在了那截袖口上。


    「……有针线吗?」她收回筷子,搁在骨碟上。


    顾臣戈切冻豆腐的手顿了一下。他抬起头,隔着镜片看了她一眼。但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把刀放下,转身走向靠墙的那排老旧五斗柜。


    「最下面那个抽屉。」


    殷灿言走过去,拉开抽屉。


    角落里躺着一个蓝色的、圆形的丹麦曲奇铁盒。盒盖盒盖上的花纹已经磨损得看不清了,边缘生了一圈红褐色的锈。


    她抠开盒子。


    里面没有曲奇,只有一团纠缠在一起的乱线、几枚顶针,和一块满是针孔的白色蜂蜡。


    她挑了一根最粗的黑线。


    那双在陆家嘴签过百亿合同的手,此刻捏着那枚细小的钢针,指关节却显得有些僵硬。


    她眯起眼,对着灯光,线头在针眼旁蹭过了两次,分叉了。


    她抿了一下线头,第三次,终于穿了过去。


    「大衣。」她伸出手。


    顾臣戈把大衣递给了她。


    灯光下,俄式呢料粗糙扎手,混杂着陈年的尘土味和樟脑球的气息。


    殷灿言拉过椅子坐下。


    她低下头,眉头锁紧,神情严肃得像是在审阅一份即将暴雷的财务报表。


    她没有戴顶针。


    针尖费力抵住那层厚重的、板结的棉絮和磨损的呢料。她指腹用力一顶,「噗」一声细微沉闷的声响,针头穿透了布料。


    她将那缕探出来的棉絮,用力地塞回破口深处。然后,捏着针,一针,一针,把那个豁开的口子狠狠勒死。


    顾臣戈没有去管锅里翻滚的羊肉。


    他坐在对面,隔着热气,安静地看着她。


    昏黄的灯泡下,她鼻尖上渗出了一点细密的汗珠。


    她的手指用力过度,指尖被粗糙的布料磨得发红,可却缝得毫无章法,针脚歪歪扭扭、忽长忽短。黑色棉线在那块泛白的袖口上,爬成了一条扭曲的、突兀的蜈蚣。


    「……好了。」


    最后一针落下,殷灿言低下头,直接用牙齿咬断了线头。


    「嘣」的一声轻响。


    她长出了一口气,肩膀松懈下来,像是刚刚完成了一场高强度的并购谈判。


    她将大衣递还给他,视线迅速移开,没有再看那个丑陋的针脚。


    「……手艺不怎么样。」她盯着桌面的木纹,「但至少,棉花不会再跑出来了。」


    顾臣戈接过大衣。


    他的拇指指腹,抚过那个凸起的、硬邦邦的线团。


    粗糙,硌手,死结打得很紧。


    他低下头,看着那条黑色的「蜈蚣」。嘴角,极缓慢地,牵起了一个弧度。


    「挺好。」


    他抬起头,看着殷灿言。镜片后的眼睛里,映着桌上的灯光。


    「这下,」他轻轻拍了拍那个袖口,声音温和,「它又能再坚持一个冬天了。」


    锅里的冻豆腐已经煮得有些散碎,在沸水中沉浮。他拿起漏勺,将它们捞起来,沥干汤汁,放进了殷灿言的碗里。


    「吃吧。」他说,「再不吃,就煮化了。」


    殷灿言看着碗里热气腾腾的豆腐。


    窗外是呼啸的风雪,屋内是沸腾的铜锅,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豆腐,送进嘴里。


    烫,一直烫到了胃里。


    可这间充满煤烟味的老屋,已是她所有的噩梦里,唯一的陆地。


    跨过年后,北京惊起一场罕见的冬雷。


    一道刺目的白光撕裂了殷灿言窗帘的缝隙,紧接着是沉闷的滚雷,震得窗框嗡嗡作响。头顶的吊灯闪烁了两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滋滋」电流声。


    黑暗瞬间吞没了房间。


    祸不单行。


    墙角那根响了一整晚的铸铁暖气片,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一股滚烫的腥锈味弥漫开来,热水从老化的接口处喷涌而出,在黑暗中激起一片湿热的白雾。


    屋里漆黑、阴冷,却又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水汽。隐约间,竟透出一阵诡异的腐烂玫瑰香。


    殷灿言缩在沙发角落,双手死死抱住膝盖,指甲陷进了肉里,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发出细碎的声响。


    雷声在耳边轰鸣,恍惚间,那声音变成了客厅里摔碎的玻璃瓶,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咒骂。


    「咚咚。」


    敲门声沉闷,有力。


    没等她回答,门锁转动,一道强光束切开了室内的混沌。


    顾臣戈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一个老式的手电筒,另一只手拿着一卷黑色的电工胶带。


    他没有说话,手电光束扫过正在喷水的暖气片,又扫过缩在沙发上的那团阴影。


    他大步跨进来。


    光束晃动,他走到门口的电闸箱前,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熟练地拨弄了几下。


    「啪」一下,昏黄的吸顶灯亮起,驱散了那层压抑的黑。


    紧接着,他快步走到墙角。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条早已准备好的旧毛巾,裹住喷水的接口,右手拿着胶带,牙齿咬住胶带头,撕开。一圈,两圈……他用力勒紧胶带,手臂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喷水声止住了。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


    殷灿言还缩在沙发上,灯光下,她的脸惨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整个人还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


    顾臣戈走了过去。


    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实的、深灰色的粗棒针毛衣。毛衣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雪松味。他兜头将毛衣罩在了她的身上。


    然后,他转身走进了厨房。


    水龙头流水的哗哗声,燃气灶打火的哒哒声,生姜被拍碎的闷响。


    十分钟后,一只粗糙的搪瓷碗,递到了她面前。红糖姜汤,色泽浓郁,冒着辛辣的热气。


    殷灿言伸出僵硬的手,捧住了那只碗。滚烫的温度顺着指尖传遍全身。她看着他在房间里收拾工具,拿着拖把,一下一下,擦拭地上的积水。


    动作规律,沉稳,勾勒出她从未拥有过的、触手可及的秩序。


    「顾臣戈。」她开口,声音哑得厉害。


    「如果,我不是金融罪犯……」


    「如果,是十年前……」


    她捧着碗,抬起头,看着那个背影。


    「我们,会在哪里相遇?」


    顾臣戈擦地的动作,停住了。


    他直起腰,慢慢回过头。


    灯光下,他摘掉了眼镜,揉了揉眉心。


    那双总是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此刻暴露在空气中,没有了平日那种像看文件一样的审视,只有一种平静的、近乎温和的疲惫。


    「大概是,图书馆。」他说,「或者是,某个只有三个听众的、极其枯燥的学术论坛。」


    他看着她,忽然,眼角的纹路弯了一下。


    「其实……我记得你。」


    殷灿言捧着碗的手一抖,姜汤溅出几滴,落在他的毛衣上。


    「什么?」


    「你在元培的时候。」顾臣戈走到沙发旁的椅子上坐下。


    「跨选我们国发院的宏观经济学。」他的目光并没有看她,而是落在了虚空中的某一点,「你总是坐在第一排,正中间。」


    他比划了一下。


    「扎着高马尾,脊背挺得笔直。那时候林成梁教授还没跳槽到五道口,只要他的模型推导出现漏洞,你就举手,像个随时准备开火的小机关枪。」


    「而我总是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滚过的闷雷声。


    「我当时就在想……」


    他转过头,重新看着她。看着那双在热汤蒸汽熏蒸下,终于恢复了一丝生气的眼睛。


    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这个工具变量,如果放在正确的模型里,会有大用。」


    「如果放错了,就是灾难。」


    说完,他站起身。他从口袋里掏出眼镜,重新戴上。镜片反光,遮住了眼底那一点点仅存的波澜。


    他提起地上的工具箱。


    「事实证明……」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公事公办,「我的观测,是对的。」


    后来的夜,殷灿言还是醒了。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初一无月,只有几颗惨白的星子钉在墨色的天幕上。


    雪后的特楼安静得近乎真空,连暖气管道里偶尔传来的水流声,都在耳膜上炸开惊雷。


    殷灿言躺在那张硬邦邦的旧木床上,被子拉过头顶,整个人蜷成一团。


    没用。


    那种寒意不是来自空气,而是顺着脊梁骨,一节一节地往上爬。


    就在这时,隔壁202室,一阵极其轻微的响动,穿透了薄薄的墙壁。


    先是煤气灶打火时,那一簇沉闷的爆燃声。紧接着,是一阵极细的水流声,随后是金属壶底接触火焰的轻微膨胀声。几分钟后,是水壶烧开的瞬间,那声尖锐的哨音刚刚冒头,就在零点一秒内戛然而止,像是尖叫前一秒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


    声音戛然而止。


    殷灿言猛地坐起身。


    她抓起那件搭在椅背上的大衣,披在身上,赤裸的双脚踩在冰冷刺骨的木地板上,推开了房门。


    客厅里没有开灯。


    窗外惨白的星光,经过楼下积雪的反射,化作一层液态的银霜,冷冷地铺在陈旧的地板革上。


    隔壁的房门虚掩着,漏出一道昏暗的缝隙。


    殷灿言屏住呼吸靠近那道光缝。


    顾臣戈背对着她,站在厨房逼仄的阴影里。


    他披着军绿色大衣,手里端着那个白色搪瓷缸子,脊背微微佝偻着,肩膀在每一次呼吸间,都在抑制不住地、细微地颤动,像是在抖落肩头积雪的青松。


    「顾……臣戈?」


    殷灿言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撞碎在玻璃上。


    顾臣戈的身体猛地僵硬,过了两秒,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滞涩,仿佛关节被锈蚀。


    他手里的搪瓷缸子还在冒着滚烫的热气,水面剧烈晃动,溅了几滴在他的手背上,但他毫无知觉。


    借着厨房里那盏昏暗的小灯,殷灿言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了身后的料理台上。


    那里,赫然摆放着一个拧开了盖子的、没有任何标签的白色广口塑料药瓶。


    在它旁边,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七八个一模一样的备用药瓶。


    殷灿言的瞳孔骤然收缩。


    即使没有标签,她也认得这种特殊的防儿童开启设计瓶身,认得倒在顾臣戈掌心里那两片椭圆形的白色药片。


    右佐匹克隆。


    强效、非苯二氮??类镇静催眠药。


    当年在华尔街,也是这样的深夜。当她连续七十二小时盯着大盘,眼球充血、精神濒临崩溃时,她的私人医生曾极其严肃地给她开过半瓶,并警告她:「Coilia,这是最后的手段。如果你不想产生药物依赖,毁掉你的神经系统,就离它远点。」


    而现在,顾臣戈的台面上,摆着整整**一排**。


    「你……」殷灿言看着那一排空了一半的瓶子,喉咙发紧,「……吃这个?」


    顾臣戈沉默了两秒。


    他没有把药瓶藏起来,也没有解释。


    他只是疲惫地垂下眼帘,将手中的搪瓷缸子放在料理台上。


    他靠向身后的流理台,双手撑住台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住身体的重量。


    「严重的神经衰弱。」他的声音沙哑粗糙,像含着一把沙砾。


    他看着她,然后,缓缓闭上了眼。


    「爷爷走的那年,落下的毛病。」


    他抬起手,蜷起食指和中指的指节,用力地、近乎自虐地抵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仿佛想把什么东西从脑子里挤出去。


    「只要一闭眼……」他眉心拧成「川」字,手指在太阳穴上狠狠地碾磨着,「脑子里,就有几千只蝉,在叫。」


    「喝不了茶,喝不了咖啡。」他自嘲地牵了一下嘴角,「一喝,心脏就撞击胸腔,手抖得连笔都握不住。」


    他睁开眼,那双白天里总是平静如古井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眼底是一片浑浊的疲惫,燃烧着痛苦与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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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载的废墟。


    他伸出手,指尖在那排白色的药瓶上点了点。


    「每天,只能靠这个,强制关机。」


    「这里面……」他动作迟缓,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装的东西,太多了。」


    「恒景东方的烂账,中东油田的国际纠纷,搜神计划偏离的轨道……」


    他的目光忽然停在了殷灿言的脸上,停顿了一下。


    「……还有你。」


    「它们挤在一起,吵得厉害。」他低下头,看着手中渐渐冷却的水杯,「它们,不让我睡。」


    殷灿言站在门口,身上裹着大衣,手脚贴着热敷贴,周身却依然冰凉。


    顾臣戈没有再说话。


    他手腕一抖,两粒药片落在干燥的掌心。


    他仰起头,手掌托起那两粒白色的药片,抬手就是往嘴里送,另一只手举起搪瓷缸,里面自来水管里刚接出来的冷水,甚至还能看到杯壁上凝结的细小水珠。


    就在杯沿即将触碰到他干裂嘴唇的前一秒。


    一只手,横空伸了过来。


    那只手纤细、苍白,指尖冰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死死地按住了他抬起的手腕。


    顾臣戈的动作骤然停滞。杯中的水猛地一晃,溅湿了他袖口上的「蜈蚣」。


    他保持着举杯的姿势,抬起眼皮,目光顺着那只手,移到了殷灿言的脸上。


    殷灿言没有看他,目光只盯着那个杯子。


    她手指用力,从他因为错愕而微微松劲的指缝间,强硬地抽走了那个搪瓷缸子。


    她转身走到不锈钢水槽边。


    手腕倾斜,翻转。


    「哗啦——」


    冰冷的自来水冲击着不锈钢池壁,发出急促的声响,旋即流进下水道。


    她走到墙角,拎起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老式红色暖水瓶,拔开软木塞。


    一股白色的蒸汽瞬间升腾而起,模糊了她在黑暗中的眉眼。


    她先往搪瓷缸里倒了一半滚烫的开水,热气瞬间温热了冰凉的杯壁。接着,她拿起桌上那个玻璃凉水壶,兑入一半凉白开。


    她停下动作,并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抬起手背,贴在粗糙的搪瓷杯壁上,停留了两秒。


    温热。不烫,也不凉。


    她转过身,将这杯水,轻轻地推过料理台,推到了顾臣戈的手边。


    随即,她的手伸进那件裹在身上的大衣口袋里。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摸出了一板银色的铝箔药板,板上的药片只剩下最后几粒。


    她熟练地用大拇指一顶,「咔」的一声脆响。


    铝箔破裂,一粒小小的、圆形的白色药片,掉落在她的掌心。


    她将它轻轻放在了料理台上,就在顾臣戈那两粒药片的旁边。


    白色药片静静地停在那两粒椭圆形的佐匹克隆旁边,像是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同类。


    劳拉西泮。


    顾臣戈看着台面。昏暗的灯光下,三粒白色的药片静静地躺在一起。一大,两小。


    他又抬起头,看着殷灿言。她脸上那些精致的妆容早已洗净,露出了眼底淡淡的青黑,和嘴唇上因为干燥而起的皮屑。那是一张卸下了所有防御的、疲惫的脸。


    她指了指那粒药片。


    「我也病了。」


    她的声音很轻,混在厨房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嗡声里,像一声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回响。


    「我们,现在是病友了。」


    顾臣戈低下头。


    他握着手里那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水,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又看着台面上那三粒紧紧挨在一起的、代表着失眠、焦虑与痛苦的白色药片。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几秒钟后,他抓起台面上的药片——他的两粒,和她的那一粒——摊在掌心。


    然后,他把劳拉西泮还给她,又将那个搪瓷缸子递到了她的嘴边。


    殷灿言愣了一下,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温水,将自己那一粒吞了下去。


    随后,顾臣戈仰起头,将剩下两粒药片扔进嘴里,将杯中剩余的温水,一饮而尽。


    凌晨三点十五分。


    两人走出了厨房。客厅那张旧织物沙发,中间的弹簧有些塌陷。他们坐下的时候,身体因为重力的作用,不由自主地向中间滑了一点,肩膀几乎挨在一起。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


    大片大片的鹅毛雪,无声地、温柔地覆盖着这座沉睡的城市,填平所有的沟壑与伤痕。


    不知过了多久,药效开始上涌。顾臣戈的身体开始失去重心,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眼镜滑到了鼻梁下方。


    「……如果……搞不定恒景的烂账……」他的声音变得浑浊、黏连,像是在梦呓,「玄戈号的电池……」


    「……搜神三期预算……批不下来……」他的身体晃了一下,眉头死死锁着,像是在梦里还在与人争辩。


    「……不能……停……」


    殷灿言侧过头,看着窗外的雪


    「睡吧。」


    她的声音轻柔。


    「我在。」


    像是听见神谕,顾臣戈的呼吸频率,终于变得沉重、绵长而均匀。


    他的头失去了支撑,向一侧歪倒,重重地,靠在了殷灿言单薄的肩膀上。


    殷灿言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一动不敢动。


    借着窗外雪地反射进来的、异常明亮的星光,她看清了他近在咫尺的脸。


    看清了他眼下那片连镜片都遮不住的、触目惊心的浓重乌青。


    还有即使在深度睡眠中,依然聚拢着,刻出一个深深的「川」字的眉头。


    随即,她慢慢放松下来,任由这个男人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雪松味,混合着刚才厨房里的红糖姜味,将她包围。


    鬼使神差地,殷灿言缓缓抬起手。


    她的指尖在空气中颤抖着,慢慢靠近他的眉心,想去抚平那道皱褶。


    最终悬停在他的皮肤上方,只一毫米的距离。


    她感受到了他皮肤散发出的微热。


    最终。


    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在触碰到他之前,停住,慢慢地收了回去。


    转而,她拉过盖在自己身上的毛毯一角,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


    然后,调整了一个姿势,让自己的肩膀更平稳一些,好让他能睡得更沉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