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Rasalgethi

作品:《数钱的星星Staring Deeply into Yield

    北京,西山。某座不对外开放的内部宾馆。


    一间没有窗户的小会议室。墙壁被厚重的、深红色的丝绒墙布包裹。这里听不到一点外界的声音,甚至连回声都被那层丝绒吞噬了。空气不流通,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混合了烟草和灰尘的味道。


    巨大的红木圆桌旁,只坐着三个人。殷灿言,顾臣戈,和辰知星。


    顾臣戈坐在她的正对面。这是殷灿言第一次见他穿便装——一件深灰色的高领羊绒衫。他的面前空无一物。没有搪瓷杯,没有笔记本。只有一份用牛皮纸袋密封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厚文件。他的手,按在封面上。修长的手指一动不动,压着那个纸袋。


    辰知星坐在窗边的圈椅里,与主桌保持着距离。她的手里,把玩着一枚金色的硬币。金属在指间翻转,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她的目光,在顾臣戈按着文件的手,和殷灿言的脸上,来回游走。


    「殷顾问。」顾臣戈开口了。声音很低,在这吸音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恒景虽然在那场外科手术中活下来了,但它留下的毒素,还在血液里扩散。」


    他将手,从那份文件上移开。然后,按着那个只有编号的牛皮纸袋,沿着光滑的红木桌面,缓缓地,推到了殷灿言的面前。


    殷灿言没有说话。她伸出手,撕开了文件袋的密封线。纸袋被撕开的声音,像裂帛一样刺耳。


    她抽出了里面的东西。


    第一页,是一张照片。一张经过严重像素压缩、又重新打印出来的监控截图。照片上,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中东男人。背景是一片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气的、荒芜的油田。照片下方,用红色的宋体字,标注着一个名字——「伊斯坎达尔·汗」。


    「中东某国的能源基建项目。」顾臣戈的声音继续响起,「这是景佩仪当年,为了跨境转移资产,而设立的最大的资金通道。」


    「现在……」他看着殷灿言,「它变成了一个,死结。」


    殷灿言继续往下翻。第二页,第三页……


    一份份来自于国家开发银行和进出口银行的、盖着「绝密」印章的信贷违约通知。一张张来自于「搜神计划」卫星的、标注着红圈的遥感图片。和最后,几张模糊的现场照片。照片里,是一排穿着工装的亚洲面孔,蹲在墙角,身后是持枪的武装人员。


    「数十亿国有信贷资金,被套在这个项目里。」顾臣戈的目光落在她拿着照片的手上,「对方是一个典型的军阀,软硬不吃。他扣押了我们派驻在那里的十几名工程师和技术人员。」


    他顿了顿。


    「按照《新公司法》关于『实际控制人信义义务』的穿透原则,以及《刑法》第一百六十九条『背信损害上市公司利益罪』的追诉标准——」


    他看着她,语速放慢,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


    「作为恒景东方集团现在的实际控制人……」


    「你明知海外资产存在重大流失风险,却在重组方案中将其隐瞒和剥离,这在法律上,构成了对国有信贷资金的恶意逃废债。」


    「你,是第一责任人。」


    殷灿言的手指,触碰到了照片上那些被扣押人员的脸,指尖传来的触感,也是冰凉的。她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这不是邀请你加入我们,殷灿言。」顾臣戈看着她。那双总是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审视。


    「这是在给你机会。」


    「一个……」他停顿了两秒,「赎罪的机会。」


    「填上你,为了上位,而亲手挖下的那个最大的坑。」


    殷灿言看着顾臣戈。他面前的红木桌面,干净得一尘不染,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件。唯独那份推到她面前的档案,厚重、粗糙,封口的棉线死死地缠绕着。


    纸袋的边角有些磨损,上面甚至还带着一丝仿佛来自遥远中东的尘土。它静静地躺在顾臣戈那张光可鉴人的红木桌对面,像一块还没被清洗干净的顽石。


    她的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嘴唇。她的视线在那份档案的密封线上停留了两秒。


    她伸出手,五指张开,按在了那个牛皮纸袋上。掌心下压,感受到纸张粗粝的纹理。


    然后,她手腕发力,将那份沉甸甸的档案,沿着光滑的桌面,缓缓地、寸步不让地,拖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将它紧紧攥住,放进了自己那个昂贵的、来自上海的公文包里。


    殷灿言把自己关在了宾馆的套房里,整整两天两夜。厚重的窗帘,将西山的阳光隔绝在外。昏暗的射灯下,房间成了纸张的海洋。


    地板上,墙壁上,甚至床上,都贴满了打印出来的交易结构图、资金流向表、地缘政治风险矩阵。空气弥漫着打印机油墨、速溶咖啡和馊掉的外卖的味道。门口的餐盒,堆成了摇摇欲坠的小山。


    殷灿言跪坐在地毯中央。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头发用一支笔随意地挽起,几缕发丝散乱地垂落。她的脸上没有妆容,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还在盯着面前的一块移动白板。


    白板上,写满了方案。


    「国际商事仲裁」旁边是一个鲜红的叉。


    批注:新加坡国际仲裁中心(SIAC),预计审理周期3-5年,历史同类案件胜诉率12%。判决执行率(在中东地区)≈0%。


    「多边司法协助下的资产冻结令」上同样是一个红叉。


    批注着「目标资产形态现金、黄金、不记名债券,无法追踪,无可执行资产。」


    「债转股及未来收益权置换」是占据版面最大的一个方案。


    复杂的未来期权模型,计算出了至少三倍的预期收益。但在最后,那个代表着「对方接受概率」的单元格里,被她自己,填上了一个数字——「


    「啪。」


    她在最后一个方案旁,也画上了一个巨大的红叉。


    她在华尔街、在陆家嘴学到的所有基于「理性人假设」的模型,在伊斯坎达尔·汗面前,全部失效。他不看期权,不看信用。他只看手里的现金、黄金,和控制权。


    房间的门,被刷开了。


    辰知星走了进来。


    她没有敲门,手里,只有两个简单的玻璃杯,装着温热的白水。


    她看了一眼这间如同废纸回收站般的房间。她的目光落在跪坐在地毯中央、发丝凌乱的殷灿言身上。


    「还在用你那套,华尔街的利益交换逻辑,试图跟一头野兽,去谈投资回报率?」


    辰知星将一杯水,放在了殷灿言的手边。她没有坐下,只是踢开了脚边的一张纸团。那上面,还残留着殷灿言推导了一半的博弈论公式。


    「殷小姐,」辰知星的声音很平,「你对‘恶’的想象力,还是太贫瘠了。」


    她走到窗前。「刷」的一声。她一把拉开了那厚重的窗帘。


    北京深秋的阳光,冰冷、刺眼,毫无遮拦地射了进来。房间里飞舞的尘埃瞬间被照亮。


    殷灿言下意识地眯起眼,抬手挡在眼前。那张两天两夜没见过光的脸,在强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


    「你看看外面。」辰知星指着窗外,那片庄严的灰色建筑群。


    「你面对的,不是一个坐在纽约写字楼里的银行家。他和你,玩的,不是同一个游戏。」


    「他,是一个手里有枪,脚下有油,背后甚至可能还站着几个大国影子的军阀。」


    她转过身,背着光,看着殷灿言。


    「这种人……」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只听得懂,一种语言。」


    「——恐、惧。」


    殷灿言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指尖的那点阴影,根本挡不住刺眼的阳光。


    她不得不眯起眼。


    透过指缝,她看到了满地的A4纸。那些原本代表着「逻辑」与「秩序」的博弈论模型,此刻在强光下,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甚至有些滑稽的废纸。


    她缓缓放下手,无力地垂在大腿侧面。她看向逆光站立的辰知星。


    那个穿着精致羊绒衫的女人,此刻在她眼中,褪去了所有「文明」的伪装。站在那里的,不是什么咨询公司CEO。


    而是一个,刚刚把枪口抵在她额头上的、从丛林里走出来的猎手。


    第三天,凌晨。北京西山的夜,比上海更深,也更冷。


    宾馆套房里,那块白板已经被擦拭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洗洁精残留的淡淡柠檬味。地板上,那些复杂的交易结构图和博弈模型,此刻都变成了黑色的垃圾袋里,沉甸甸的废纸团。


    殷灿言坐在电脑前。她关掉了所有的金融终端。她的面前,只有一个极其简洁的、黑底绿字的界面,光标在命令行里闪烁。


    这是一个由乔珩团队开发,专门用于处理深空探测数据的降噪算法程序。


    她的指尖,在回车键上悬停。一秒。两秒。落下。


    她开始输入指令。


    不再是财务报表,不再是法律文书。她将收集到的所有关于伊斯坎达尔·汗的原始数据,一股脑地倒进了这个本该用于寻找星星的程序里。


    过去十年的资金流水。私人飞机的飞行日志。名下二十三处房产的水电缴费记录。甚至,他七个情妇的信用卡消费清单。


    屏幕上,数以亿计的绿色字符开始疯狂滚动。那是人类行为的噪音。


    时间流逝。窗外的天际线,泛起了一丝惨白的晨光。桌上那杯白水,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


    终于。滚动的字符慢了下来。过滤了99.9%的噪音之后。一行极其微小、频率却异常稳定的数据,停在了屏幕中央。


    Date:The7thofeverymonth,每月07日。


    Amount:85,000CHF(瑞士法郎)。


    Recipient:ParadiseGardenSanatorium,Zurich(极乐净土疗养院,苏黎世)。


    Reference:Persephone.


    珀耳塞福涅。


    希腊神话中,被冥王哈迪斯掳掠到地府的王后。


    殷灿言的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


    她顺着这条线索,切入了那家疗养院的内部探视系统。


    一张照片,弹了出来。


    背景是一间昂贵的无菌病房。


    生命维持仪器的指示灯,在昏暗中闪烁。病床上,躺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她的身上插着导管,脸上戴着呼吸面罩。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半透明的苍白。但那双眼睛——透过面罩,那双深邃、倔强的眼睛,直视着镜头。


    和伊斯坎达尔·汗的那张监控截图,如出一辙。


    殷灿言看着那张照片,看着那个插满管子的、小小的身体。


    她的手,离开了键盘。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房间里,除了电脑风扇的嗡鸣,只剩下她自己,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她闭上了眼。三秒钟后,睁开。


    她拿过那块刚刚被擦干净的白板。她拿起黑色的马克笔,没有画任何金融模型。她写下了几行字。


    Offer:


    中国科学院罕见病基因治疗临床实验名额(Tier-1Priority)。


    特殊医疗签证与身份庇护(DiplomaticChannel)。


    Ask:


    Immedi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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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AssetReleasewithin72hours.


    IrrevocableWaiverofClaims.


    (72小时内释放资产;不可撤销的放弃追索权声明。)


    她写完了。


    她看着白板上那些条款。每一个字,都写得清晰、锐利,不带一丝感情。


    恍惚间,白板上那冷静的笔迹,似乎开始扭曲、变形。它们渐渐和那张瑞士银行销户证明上、景佩仪优雅而冰冷的签名,重叠在了一起。


    殷灿言的手一抖,马克笔掉落在地。


    喉咙里一阵发紧,反胃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她抓起水杯,猛灌了一口。水流太急,呛进了气管,引发了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水洒了出来,落在她的衣襟上,成了一团好似洗不掉的污渍。


    她盯着那团水渍,直到肺里的空气被榨干,她才直起腰,喘息着,再次看向那块白板。


    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染上了景佩仪的茶香。


    她放下了杯子,拿起笔,在那份方案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CoiliaCanyanYin.


    笔尖划破了纸面,墨水渗进了下一页。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


    再次回到那个,位于北京西山深处的、没有窗户的小会议室。


    那股混合了陈年烟草和红木家具的味道,比上次更浓,粘在喉咙口,咽不下去。


    殷灿言将那份只有薄薄三页纸的「珀耳塞福涅方案」,沿着光滑的桌面,推了出去。文件滑过红木圆桌,停在了顾臣戈和辰知星的面前。


    这一次,她没有坐在角落。


    她坐在了三角桌的另一端。


    她坐得很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而对面的两个人,姿态放松。


    辰知星率先伸出手,拿起了方案,翻页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沙——沙——


    她的视线停顿了一下。


    「Persephone」「私生女」「罕见遗传病」。


    她原本只是微微上扬的嘴角,幅度拉大了。


    她继续往下看。看到「基因治疗特殊通道」与「资产置换」的交易架构时,她挑了一下眉毛。


    一声轻佻的、响亮的口哨声,打破了死寂。


    辰知星将方案扔回桌上,身体向后一靠,双臂抱在胸前。


    她盯着殷灿言,像在打量一把刚出炉的、开了刃的刀。


    「啧。」她摇了摇头,「利用我们在基因技术领域的绝对壁垒,去对一个主权信用早已破产的目标,进行降维打击。」


    「直击软肋。够狠。我喜欢。」


    顾臣戈从始至终,双手交叠在身前。


    他没有碰那份方案,连一眼都没有看。


    他只是听着。


    然后,沉默。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出风口的低噪。


    辰知星脸上的笑容,在顾臣戈的沉默中,一点点收敛了。


    她放下了抱着的手臂,坐直了身体。


    终于,顾臣戈抬起了头,目光先是落在殷灿言脸上。


    他的视线,没有在她的眼睛上停留,而是缓缓下移,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了她放在膝盖上、那双紧紧交握的手上。


    他就那么安静地,审视着那双手。仿佛在评估一件武器,在确认它的稳定性,以及它在执行完上一个任务后,是否沾上了什么会影响下一次使用的「污渍」。


    「这个方案……可行。」


    顾臣戈开口了,声音平稳,音量没有任何起伏。


    确认无误后,现在,他可以开始下一个议程。


    「我们会安排特殊渠道。卫生部和外交部的相关人员,会配合你执行。」


    说完,他站起身,低下头,慢条斯理地、一寸一寸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灰色羊绒衫的下摆。抚平了上面甚至肉眼都看不见的褶皱。动作优雅、细致,像是在触碰了什么不洁的东西后,进行的必要清理。


    殷灿言也准备站起来。她的腿有些发麻,动作慢了一拍。


    顾臣戈没有等她。他站在那里,视线垂落,看着还半坐在椅子上、不得不仰视他的殷灿言。


    「殷灿言。」


    他叫了她的全名。


    「你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但这再次证明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从她的脸,移到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


    那双手,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指节泛白。


    「……你最擅长的,依然是,利用人性的弱点。」


    「你懂得如何,把『爱』,变成『筹码』。」


    他看着那双绞紧的手。


    「这让你很可靠……」


    「但也让你……很可悲。」


    顾臣戈转身,走向门口。


    没有任何告别。


    辰知星站起身,摸出口袋里的金色纪念币,在指尖转了一圈。


    她走到殷灿言身边,脚步停了一下,看了殷灿言一眼,眼神里似笑非笑。


    然后,她也跟着走了出去。


    厚重的、包着海绵垫的隔音门,在他们身后合上。


    咔哒一声轻响,锁舌咬合。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了殷灿言一个人,以及桌子上,那份被辰知星扔回去的、并没有被顾臣戈碰过的方案。


    殷灿言慢慢地,把手从膝盖上拿开。


    她举起双手,摊开在眼前。


    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甲床透着健康的粉色,皮肤白皙,掌纹清晰,干干净净。


    她把手凑近鼻尖,轻轻闻了闻——没有香水味,没有烟草味,只有一股,怎么洗,也洗不掉的、浓烈的铁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