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女人又老又年轻。


    说她老，是因为满头白发，依稀夹杂着几根像秋天一样温暖的栗色，但她的脸很年轻，都没有多少皱纹，考虑到雷克斯的先例，没准其实和游羽同龄。


    如果艾米莉有机会长大，会是类似的模样吗？


    “两位勇者大人，”女人捧着盒子，眼泪浸湿了地面干涸的土地：“虽然没有康斯坦丁大人的财富，但这是我们能拿出的全部财产了，请你把那个恶魔，卖给我们吧？”


    断断续续的说完，女人再次深深鞠躬，像是羞愧地不敢看他们的眼睛。


    木盒子里堆满了钱币，但几乎都是铜币，间或有几枚小小的银角子，还有人以物抵“钱”，磨损严重的婚戒，断了的项链，但能看出精心呵护的痕迹，甚至还有一颗金制的假牙。


    游羽看到，村民的队伍中，还有招待了他们多日的家庭旅馆老板娘，送给沃尔夫冈盐熏鲱鱼的汉娜夫人，送给游羽鸡蛋的一家人，这些人虽然没有失去家人，但也尽其所能贡献了财物。


    请愿的队伍拉得很长，可能整个橡树村的一百多名村民都聚集在此了。


    但是箱子里的财物，对于普通村民来说很多了，价值却显然无法与康斯坦丁伯爵的任务赏金相提并列。


    艾尔弗和西尔维娅等人走了过来，精灵拉了一下游羽的手，如湖水般湛蓝的大眼睛，写满了期待。


    游羽看向沃尔夫冈，金发骑士微笑着点了点头，至于爱德里安，打着哈欠，满脸不耐烦，只想赶紧解决上马车补觉。


    队友的支持在游羽的意料之中，但雷克斯小队怎么想呢？


    【苍白之嗣】毕竟是两个队伍通力合作的成果，他们不能单方面决定。


    只见不可一世的红发莫干头双脚合拢，背挺得笔直，郑重地向队友鞠了一个躬：


    “各位叔叔姐姐哥哥，请再陪我任性一次吧。”


    “老幺竟然会有这么坦诚的时候？”


    “难得可爱一次呢。”


    西尔维娅和皮普大力揉拧雷克斯的后脑勺，硬生生把莫西干尖尖揉散了，卢克微弱的赞同声淹没在两人的说笑中。


    “你们玩够了没有？！”雷克斯化身为喷火霸王龙追着队友到处跑，沉闷的气氛变得欢乐起来。


    “咳！咳！”游羽假模假样干咳了几声，提醒四人注意影响，不要破坏冒险者在村民眼中的高大形象。


    西尔维娅、皮普和卢克向她比起了大拇指，表示支持。雷克斯本人更是拍拍胸脯，扬起了双手。


    她还从未被这么多人支持过。


    游羽笑了，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从艾米莉母亲捧着的木盒中捻起了捡起了一枚最普通、甚至有些生锈的铜币：“这枚够了。”


    村民们惊呆了，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激动的呜咽声，欢呼着把几人抛上了天。


    游羽走到窗前，对着拉开窗帘的【苍白之嗣】冷笑道：“赏金，我们收到了。现在，你是他们的了。”


    “康斯坦丁大人不会放过你们的，和他那种大贵族作对，你想过你们的下场吗？”恶魔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没关系。”游羽转身，轻蔑地留下战书：“因为我很快就会把那家伙的头砍下来，让你的康斯坦丁大人去地狱陪你。”


    接下来的场景，并不血腥，却比游羽参加过的任何一场庭审更震撼人心。


    橡树村空旷的稻谷场，阳光下，【苍白之嗣】在【圣阳牢笼】缩成一团，周围布满了限制魔力的法阵。


    村民们没有一拥而上。他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走上前。


    第一个是艾米莉的母亲，她用纺锤狠狠地扎进恶魔的中心：“为了我的艾米莉！”。


    第二个是失去儿子的老人，他拿着一把砍柴的钝刀，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把那团胶质物砍成两半，他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第三个是一名年轻妇人，她用菜刀狠狠砍掉了恶魔的触须：“还我丈夫！”


    第四个是失去母亲的幼童，在奶奶的帮助下，用削尖的木棍用力捅刺刚刚合拢的恶魔：“妈妈……”


    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每一个村民，都用自己所能找到的最“武器”的东西，将积压的悲痛、愤怒、绝望化作力量，亲自审判这名夺走他们挚爱之人的恶魔。


    水母开始还变成人脸的模样嘲弄几句，修复残破的躯壳，但很快就在接连不断的攻击下，透明的皮肤变得灰暗，最终彻底停止了蠕动。


    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有村民们抱在一起的无声痛哭，阳光洒在泪流满面的脸上，仿佛一场默剧。


    这一刻，游羽明白了为什么古老的同态复仇法则能占据历史的长河。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世间的道理本该如此。


    【苍白之嗣】虽然不是被游羽等人亲手终结，系统还是认可了他们的贡献。


    游羽出发前是12级，现在升到了15级，加上抵达橡树村前积攒的经验，实际上只升了2级不到。


    沃尔夫冈原本是52级，现在升到了56级。


    艾尔弗单人贡献伤害值最高，一口气升了5级，现在是20级。


    爱德里安依然保持神秘，雷克斯小队的情况也差不多。


    “【苍白之嗣】的等级明明比【暴食】高，为什么升级奖励却更少？难道是因为【暴食】是魔王军干部，所以有加成？”游羽琢磨着下回去问一问切斯或者莱伊，反映过来又不禁心惊：


    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她已经习惯了死亡？


    “接下来该怎么办？”坐在阶梯上哭得稀里哗啦的雷克斯，索性接过了游羽递过来的手绢。哭得这么厉害，遮也遮不住了。


    “你怕了？”游羽抱臂，斜眼睥睨。


    “谁怕了？”雷克斯抽了抽鼻子，自信亮出肱二头肌：“老子只有兴奋。”


    “的确是不错的肌肉。”游羽凑近瞧了瞧，雷克斯的脸不争气地又红了：“应该有更好的用处。”


    说完，游羽就把雷克斯拉到了酒馆，指了指被他踹坏、勉强钉上又有点歪斜的门，“修好它，结实点。”


    雷克斯瞪眼：“这种小事……”


    “你想在雷恩王都和我约会吗？”游羽露出了一个坏笑。


    “谁，谁想和阿姨约会了？”雷克斯嘴上这么说着，却忸怩地别过头，不敢看她：“如果你诚心诚意地邀请，本大爷也不是不能大发慈悲……”


    “想，还是不想？”游羽明白为什么傲娇会退环境了，着急的时候真的很让人上火。


    “我干！”雷克斯立刻满口答应，招呼皮普去找工具。


    趁雷克斯小队忙着修门，游羽对爱德里安点了点头。


    吸血鬼撇撇嘴，还是不情不愿地在地上画圈圈，一个稳定的传送法阵在地面亮起，目标设定为雷恩王都。


    “走吧。”游羽对沃尔夫冈和艾尔弗说。


    踏入法阵前，游羽回头，对正在和门板较劲的雷克斯说了一句：“喂，雷克斯。”


    “干嘛？”雷克斯头也不回，用力拧着螺丝。


    “这局，你赢了。”


    光芒开始笼罩游羽四人。


    雷克斯动作一顿，猛地回头：“啊？赢什么了？话不要说一半啊混蛋！”


    传送的光辉已然吞没了游羽的身影，只留下她似乎微微勾起的嘴角：“约会的时候不要梳莫西干头，真的很丑，我想吐槽已经很久了。”


    “莫西干头才是最有男人味的！”雷克斯咆哮道，但是游羽已经听不到了，“砰！”他气得用力，刚修好的门框又被他掰下一块木头。


    酒馆大叔弱小，可怜，无助，但不敢说。


    西尔维娅看着雷克斯气急败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对卢克和皮普说：“这次橡树村的任务，感觉好像回到了我们刚聚集在一起，成为一个队伍的时候。不是为了赏金，也不是为了升级，就是很单纯的，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干掉该干掉的怪物。”


    皮普嘿嘿一笑：“老幺好像也更精神了。”


    卢克小声赞同：“虽然钱少了很多……但心里很充实。”


    雷克斯听着队友的话，看着地上那枚游羽特意留下的锈铜币，重重哼了一声，却用游羽递给他的手绢把锈铜币包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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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胸口。


    他弯腰，更认真地开始修理那扇破门，这一次，动作稳了很多。


    与此同时，雷恩王都，冒险者工会，VIP包厢。


    游羽背靠墙壁，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红茶。她没有碰，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陶杯外壁。


    艾尔弗双手扒在窗户上看风景，沃尔夫冈则站在游羽身后一步远的位置，身姿挺拔如松，金色的短发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束中熠熠生辉。


    爱德里安倚靠在雕刻着狰狞兽首的石柱上睡着了，黑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猩红的双眸再次睁开时，露出了一丝诧然：“那个什么康斯坦丁，怎么还没来？”


    “他来了。”精灵答道，游羽好奇地凑到了窗边。


    排场先于人而至。


    八名身穿锃亮银甲、披着深紫镶金边披风、神情冷峻的高大护卫清空了冒险者工会的大门，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缓缓停下。


    先下马车的是四名身着长裙的侍女，忍受着长裙的行动不便，将香水和花瓣洒在骑士铺好的红毯上。


    然后，主角才姗姗登场。


    康斯坦丁伯爵本人，看起来大约二十出头，一头丝绸般顺滑的银色长发，用镶嵌着紫水晶和秘银的发箍整齐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随意垂落，非但不显凌乱，反而平添几分慵懒的贵气，


    他穿着一身剪裁极致合体的深紫色天鹅绒外套，领口、袖口和衣摆处，均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家族纹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男人面容英俊得近乎锋利，鼻梁高挺，嘴唇很薄，抿成一条近似刻薄的弧线，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是他那双棕色的眼睛，在强烈光线的映照下，虹膜边缘折射出奇异的、流动的淡金色光晕，仿佛熔化的琥珀，美丽却缺乏温度。


    似乎是察觉到楼上的视线，康斯坦丁抬头朝上望，正巧与游羽对上眼。


    那是狩猎者的眼神，她曾被这样注视过，一眼就能识别出来。游羽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茫然的沃尔夫冈，回到座位，试图摆出一个随意的坐姿：“咱们不能输了气势。”


    但这间房里最紧张的就是她自己，而这种紧张在衣着考究的管家不请自入，开门躬身等待主人进屋的恭敬中，上升到了顶峰。


    康斯坦丁走路的姿势很优雅，高更鞋踩在仆人们刚刚铺好的厚实的羊毛地毯上，没有一声异响。


    女佣在高背椅上铺好松软的坐垫，男人没打招呼，直接坐下，姿态放松，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侍女取出佳酿和杯子，康斯坦丁端起水晶杯，摇曳着琥珀色的酒液，并未饮用，只是透过杯壁，用那双金棕色的眼睛打量着对面的四人，最终视线落在了沃尔夫冈背后蒙着黑布的笼子。


    “蛤，就是你们，”康斯坦丁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丝绸摩擦般的质感和明晃晃的不屑。


    他朝后勾了勾手指，“我是个讲信用的人，呈上来吧，一个子也不会少你们的，泰伦。”


    侍立在后的管家上前，打开手中的木箱，金灿灿的3000个太阳币能闪瞎狗眼。


    游羽突然松了口气，康斯坦丁是如此傲慢，如此讨人厌，以至于她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一点罪恶感都不会有了。


    “慢着，”游羽阖上了木箱，假笑道：“先验货吧。”


    沃尔夫冈在游羽的示意下，把笼子搬上了桌。


    康斯坦丁疑惑地掀开了黑布，在看到那团残骸的瞬间，他手中的水晶杯“啪”地一声被捏得粉碎，琥珀色的酒液混着被玻璃划破的血丝，顺着苍白的手指无知无觉滴落，在华贵的紫色天鹅绒外套上渲开污渍。


    他猛地站起身，脑后束在一起的银发因大动作而扬起，金棕色的眼睛在暴怒下仿佛燃烧起了金色的火焰，死死的盯着游羽，因太过愤怒说话都不连贯了：


    “低贱的虫豸，你，你竟敢，你竟敢，挑衅我？！”


    “我要杀了你！”这句咆哮倒是很熟练。


    游羽微微仰起头，与康斯坦丁对视，眼底深处燃起的火焰同样，甚至更为炽烈。


    “刚好，”她说，“我也想干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