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账册里的破绽
作品:《权相娇妻是朕的前未婚妻》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权相府已经醒了。
冬日的天总是亮得慢,院子里白气氤氲,屋檐上的冰棱挂着,偶尔滴下几滴水,落在青石板上,碎成细小的印子。
巧儿捧着洗脸水进屋的时候,许晚词已经醒了。
她坐在榻边,披着一件浅色里衣,发还未完全束好,只用一根簪子粗粗挽着。窗纸透进微微的白光,把她眉眼照得柔和。
“少夫人,您怎么又这么早?”巧儿忍不住嘀咕,“昨儿一折腾到半夜,大人回府都快戌末了。”
“睡不着。”许晚词淡淡道。
她昨夜直到更鼓三声才勉强闭眼,又是在许多旧事与新局之间辗转,睡得并不深。稍有动静,就醒了。
“外头怎么样?”她接过帕子,随口问。
“都在忙早饭。”巧儿道,“今儿大人要上早朝,厨房那边一早就开始煮粥蒸点心了。门房说,昨夜里还有人送了两封贺贴,说来晚了,让咱们见谅。”
“晚到的贺贴,往往才是最有心眼的。”许晚词笑了一下,“待会儿拿给我看看。”
她洗漱完,换上一身月白褙子,外罩深青比甲,既不惹眼,也不显寒酸。头上只戴了一支素金簪子,连耳饰都没挂。
张妈妈端着饭食进来,正好看见这一身打扮,忍不住笑:“少夫人这样,倒像早年在许府时的模样。”
“那时候轻松些。”许晚词接过粥碗,“不用管这么多人的嘴。”
张妈妈“啧”了一声:“如今您是首辅夫人,自是不同了。”
“不同的是,累得多了。”许晚词半真半假地道。
她喝了两口粥,听见外头院门“吱呀”一响,有脚步声进来。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低声在门外响起:“我进去一会儿。”
是郭听晏。
张妈妈连忙把托盘挪一挪,巧儿也缩到角落里,规矩地垂着头。
门帘被掀开,冷风裹着一身朝服的气息进来。
今日他穿的是深玄色官袍,朝服比常服更显得人清瘦挺拔,腰间束着玉带,袖口收敛,整个人像一笔干净利落的墨。
“怎么起得这么早?”他一进门,视线就落在她身上。
“习惯了。”许晚词把粥碗放下,又笑,“何况首辅大人今日第一回上朝,身为夫人,总得早起一点,给大人添口热饭。”
郭听晏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说得好像你亲自下厨房似的。”
“我若真下厨房,怕是要毒死一院子人。”她承认得很坦然,“所以只能动动嘴。”
他看着她,唇边压住了一点笑意:“你倒也诚实。”
说完,像是想起什么,开口道:“今日朝堂上,会有几道弹章。”
“弹谁?”许晚词下意识问。
“自然是弹我。”他语气平淡,“首辅新立,总得有人跳出来敲几下,免得我这个寒门子弟,真以为自己能坐稳这个位子。”
张妈妈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连忙低头当没听见。
许晚词却没有露出惊讶,只皱了皱眉:“他们打算从哪下手?”
“出身、年资、旧交……能挑的都会挑一遍。”郭听晏道,“不过这些都不怕,最多争几句,陛下心里有数。”
他顿了顿,“真正要防的,是府里的账。”
许晚词垂下眼:“有人在盯?”
“昨夜回府前,锦衣司的人悄悄来过一趟。”郭听晏在炭炉边坐下,把手伸向火,“说是有人递了匿名信,说首辅府中账目有弊,收受外官贿赂。”
张妈妈手上一抖,几乎把托盘撞翻,好在巧儿眼疾手快扶住了。
“那……那是诬陷?”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全是。”郭听晏并不避讳,“我刚入京那几年,确实收过几份礼。”
张妈妈脸色更白:“大人……”
“那时我不过一介小吏,为数不多的几份礼,也大多被我当作打点上下之用。”他淡淡道,“账上会不会留下痕迹,我心里也没底。”
他说得极冷静,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会查多久?”许晚词问。
“查到他们想要的结果为止。”郭听晏道,“若正好查不到什么,便会有人想办法‘查’出点什么。”
“比如,从我们的账簿上动手脚。”
许晚词“嗯”了一声,心里已经有数。
“账房的钥匙呢?”她忽然问。
张妈妈一愣:“还在老奴这里。”
“拿来。”许晚词站起身,“大人上朝之前,我先去看一眼。”
张妈妈下意识道:“可账房那边一直是老奴看着,您是女眷……”
“从今日起,”许晚词打断她,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和,“首辅府的账,有我一份。”
张妈妈被她看了一眼,心里一震,连忙应道:“是。”
郭听晏在一旁看着,指尖在膝上轻磕了一下。
许晚词转头,对他行了个礼:“大人放心去上朝,府里的账,我会先整理一遍。有问题的地方,尽量在别人翻到之前,先让我们自己心里有底。”
“你会看账?”郭听晏挑眉。
“我父亲是许阁老。”她轻轻一笑,“从小不只背女戒,也背算学。”
她这语气听着像玩笑,实际上却是在提醒他:许家不是只会押注的棋手,也会算账。
郭听晏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点头:“好。”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朝她微微俯身:“那就有劳许夫人。”
说完,转身便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补了一句:“若看到什么不对,先别慌。”
“等我回来,再一起想办法。”
门帘轻轻一掀,人已经走了出去。
??
郭听晏离府后不久,府里便响起一阵“开门、送驾”的动静。等前院的声音渐渐远去,许晚词披了件斗篷,带着张妈妈和巧儿,往账房的方向去了。
首辅府的账房在东院最里头的小院,平日里少有人来,院门常年半掩着。
张妈妈从怀里摸出钥匙,打开院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院里堆着几只没来得及搬走的旧箱子,墙角有几株冬天还未枯死的小草,顽强地贴在砖缝间。
账房在最里面的一间屋子。
门一开,一股陈年的纸墨味扑面而来。
屋里摆着三排高高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卷宗和账簿,有的是府中日常花销,有的是外头往来往账,还有几本被单独放在柜子里,用锁锁着。
“少夫人,平日里这里都是老奴在看。”张妈妈把钥匙一串串地分开,“这三格是内宅日用,那两格是外院支出,还有那边一格,是大人从前在外做官时带回来的旧账。”
许晚词扫了一圈,很快抓住重点:“大人刚回京那几年收的礼,应该都在这几本里。”
她伸手抽出一摞薄薄的账薄,放到桌上,随手翻开一本。
纸页泛黄,笔迹略显潦草,显然是早年匆匆记下的。
“张妈妈,给我一壶热茶,再拿几支笔、一方新纸来。”
“哎!”张妈妈忙去准备。
巧儿则被她留在身边,“你拿着算盘,我说,你帮我拨。”
巧儿有点发怵:“奴婢……算得不快。”
“慢一点也好。”许晚词道,“慢一点,错得少。”
她低下头,翻到每一笔“礼银”“赏银”“周转银”的地方,都在一旁新纸上记下编号、数目、日期、来路,再用红笔划上标记。
枯燥,却是她多年熟悉的动作。
从许府到首辅府,她看过的账本不知多少,钱银进进出出,在她眼里已经不只是数字,而是线头——每一条背后都牵着一只手。
“少夫人,这里好像不太对。”拨着算盘的巧儿忽然指着一行,“同样是去年腊月,这本里写‘周转银’,那本里写‘修缮银’,但银子的数目一模一样。”
许晚词“嗯”了一声,把那两本账调到一块儿,逐行对照。
“一个记在外院支出,一个记在内库入账。”她指尖点了点两行字,“这笔银子,从账面上看,是从外头‘周转’了一圈,又被记作‘修缮’进了内库。”
巧儿瞪大眼睛:“那到底是哪笔?”
“若真有这笔银子,它只会在其中一处。”许晚词道,“另一个,多半是被人挪用来遮别的洞。”
她往前翻了几页,又翻了几本去年同月的账簿,很快勾出三四笔类似的“周转银”“修缮银”。
数目不算大,平均每笔也就三五百两,单看起来不起眼。
合起来,却能买下半条街的铺子。
“是谁记的账?”她问。
张妈妈赶紧翻了翻角落里的小册子:“去年腊月这段,是外院原来的账房周大成。”
“周大成?”许晚词沉吟,“那个被打发回乡的?”
“是,前两个月他母亲病重,他自己请了告假,大人说账房断不得人,就换了现在的刘清。”张妈妈道,“周大成走得急,账本理了一下就交接了。”
“交接时可有人复过账?”
张妈妈脸色有点发窘:“老奴当时看着两人对了一回大账,觉得没大问题,就没细查。”
许晚词没怪她,只轻轻叹了口气:“一屋子人,只有你这把年纪的人真心为府里想,难免忙不过来。”
她把那些数字又看了一遍,忽然道:“张妈妈,把那几封晚到的贺贴拿来。”
“啊?这会儿看贺贴?”
“拿来。”
张妈妈只好去取。
不多时,她抱着一摞贺贴回来,递上前来:“少夫人,都是昨儿夜里送来的。”
许晚词一一翻过,直到翻到一封——信封纸比其他略薄一点,上面的字写得端正,却少了几分贵气,署名是“江南盐商陆氏”。
“江南……盐商?”巧儿念了一遍。
“去年腊月,周转银、修缮银。”许晚词敲了敲桌面,“江南,正好是漕运、盐课的大头。”
她手指沿着账页往下滑,果然在一行“外商礼银”里,看到一个模糊的“陆”字。
那行字被写得很靠边,墨色也比旁边的淡,若不仔细看,很容易被忽略。
“张妈妈。”许晚词把那封贺贴、那一页账簿推到她面前,“若有人想在大人头上扣一顶‘受盐商贿赂’的帽子,这几笔,是不是刚刚好?”
张妈妈越看越心惊,手都有些抖:“这……这要真是别人故意埋的坑,咱们不是早就……?”
“还没。”许晚词摇头,“至少,现在还没。”
“若真已被抓住把柄,今日就不只是‘匿名信’,而是直接当朝弹劾。
他们现在这么做,只是在试探。”
她心里飞快地把几个时间点串起来——
郭听晏升任首辅、江南盐商贺贴来得“刚刚好”、账簿里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笔,还有锦衣司前来“告知”的那一趟……
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处一点点收紧网。
“少夫人,那咱们怎么办?”巧儿急得都快哭了,“要不要趁今儿赶紧把这些账改了?”
“不能改。”许晚词立刻否掉,“一旦动过手,真查起来就成了毁证。”
她将那几本帐一一合上,重新摆回架子上,动作仔细到连原来的顺序都没变。
“我们现在能做的,是——”
她抬眼看向张妈妈:“从周大成那里,把原始账本要回来。”
张妈妈一愣:“原始账本?”
“正常人记账,都是先记在便笺或草账上,再誊到正式的账簿里。”许晚词道,“周大成那样习惯细致的老账房,更不会改。除非有人逼他按别人的数字抄。”
“他若是被逼的,就不会扔掉草账;若是自己伸手,反而会烧得干干净净。”
“我们去他家看看就知道了。”
“可他已经回乡了,家眷也走得干干净净。”张妈妈道。
“回乡前总有个落脚处。”许晚词道,“问清楚他临走前住在哪个客栈,或者是哪间亲戚的屋子——你去打听。别惊动外院的人,先从厨房、门房问起。”
张妈妈不由得心服口服,连声道是。
“巧儿,把刚才我们记下的那些可疑账目抄一份,藏在我房里。”许晚词又道,“抄的时候只写数字和来往,不写‘首辅府’三个字。”
巧儿忙去照做。
屋内一阵忙乱之后,账簿又回到原位,桌上只剩一摞看似普通的白纸。
许晚词把那封“江南盐商陆氏”的贺贴单独抽出,放进袖中。
她抬头,看着满屋子账本,忽然有些想笑。
——别人把坑挖在她脚下,偏偏忘了,她也是从账本里爬出来的人。
??
巳初,朝堂。
冬日殿内冷得很,百官依例分列两侧,太监尖细的嗓音在殿中回荡:“——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第一道奏本照例是边关军情,第二道是漕运情况。
等这些说完,站在御史台下首的一名御史忽然出列,沉声道:“启禀陛下,臣有本奏请。”
满殿视线都落到他身上。
萧砚看了他一眼:“讲。”
那御史拱手:“臣御史台周廷和,弹奏内阁首辅郭听晏——”
这开头一出,早有准备的人精神一振,看戏的人心里一凛。
郭听晏心底却极安静。
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出。
“郭大人寒门出身,本是我大周读书人楷模。”周廷和声音高昂,“然自入京为官以来,却与江南盐商往来频繁,多次收受重金、珠宝,甚至替盐商在朝中行方便,谋取不当利益。”
此言一出,殿内隐约有吸气声。
盐商,江南——这两个字眼,比单纯“受贿”更要敏感几分。
“臣手中有账可证。”周廷和展开手里的折子,“去年腊月,郭大人府中账簿载明,收受江南陆氏盐商银两若干,与官方修缮账目相互勾连。其帐目如下——”
他一条一条念下去,所报的银数、月份,竟与许晚词早晨在账房里勾出来的几笔数目分毫不差。
连“修缮银”“周转银”几个字,都一字不落。
郭听晏的手指在袖中微微一动,却仍旧垂眼站着,神色沉静。
——对方已经摸到了他府里的账本。
萧砚听完,并未立刻发作,只淡淡开口:“郭卿,可有话说?”
郭听晏上前一步,拱手:“启禀陛下,臣确曾接触过江南盐商,但皆是按朝廷规制收取口岸捐税,未曾私下受贿。至于府中账目……臣愿暂避三日,让御史台与锦衣司一并彻查。”
这话一出,殿内人心各异。
有人暗暗冷笑——这等时候还敢说“愿查”,是虚张声势,还是心中真有底?
萧砚敲了敲案几:“三日太长,一日如何?”
郭听晏抬眼:“一日……也可。”
这一下,许多人的目光更为玩味。
一日之内,便要查清首辅府账目。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场险棋。
“好。”萧砚道,“那便一日。
若一日之后查出郭卿清白,御史台自当给郭卿一个交代;若真有其事——”
他顿了顿,语气微凉:“朕便不会护短。”
“臣,领旨。”郭听晏低头。
朝堂之上的风云,在短短半个时辰里翻了一番。
没人注意到,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名锦衣司校尉悄悄退了出去,朝宫门方向行去。
??
日头缓缓升高,照在首辅府的瓦檐上,把积雪晃得发白。
许晚词站在院中,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张妈妈慌慌张张跑过来:“少夫人,不好了,外头传话回来——朝堂上,御史弹劾大人受盐商贿赂!”
她早有预感,听见这话反而比旁人冷静。
“御史说了些什么?”她问。
“说府里账簿有问题,连数目、月份都报出来了,说得可细了!”张妈妈急得直跺脚,“这可怎么办哪?是不是有人已经翻了账房?”
许晚词摇头:“不一定。”
“今日一早,大人才刚说锦衣司来查账。”她压着声音,“若真翻了,把账本搬走查更方便,何必还留在账房里吓唬我们?”
“那……那御史是怎么知道这些数目的?”张妈妈喘得上不来气。
许晚词看着她,目光缓了缓:“要么是有人从账房里抄了数,要么是——账本,就是他们给我们准备好的。”
她说完,自己都觉得这一句话有些凉。
“少夫人……”
“哭有什么用。”许晚词打断她,语气不重,却让人不敢再乱,“大人已经在朝堂上答应一日内查清。也就是说,不出天黑,御史台和锦衣司都会来。”
“我们能做的,只剩最后一件事。”
“什、什么事?”
“把该找的人,在他们之前先找到。”
她从袖中摸出那封“陆氏盐商”的贺贴,在指间轻轻一弹,纸张发出细微的响声。
“张妈妈,你去把外门管事叫来,就说我要查昨夜所有送礼人的来处,问清是谁带进门,谁收的礼,在哪间屋里落脚。”
“是……是!”张妈妈擦了一把眼泪,转身跑了出去。
巧儿站在一旁,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少夫人,咱们真能在一日之内把这事查明白吗?”
“查不明白,就等着别人替我们‘查明白’。”许晚词看了她一眼,“你觉得哪种更糟?”
巧儿一怔,随即用力摇头:“那还是咱们自己查。”
“这就对了。”许晚词把那封贺贴重新塞回袖中,抬脚往外院走去。
她的步子并不快,却极稳。
——棋局已经摆开,第一颗子落在了首辅府门口。
别人以为她不过是中间被推来推去的一枚卒子。
可她知道,这一回,她必须试着握一握棋。
至少,在锦衣司敲门之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