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未婚妻与现夫人
作品:《权相娇妻是朕的前未婚妻》 从皇城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宫门上方的灯笼一盏盏亮起,红光打在积雪上,仿佛给冰冷的路面镀了一层血色。出宫的车马一辆接一辆,吏员打着灯笼引路,远远看去,像一条拖着火光的长龙。
权相府的马车停在靠近门东侧的位置。
“少夫人,小心台阶。”婆子伸着手扶她。
许晚词抬脚上车,掀帘的瞬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高高的宫墙——那墙在灯光下看不出颜色,只是一整片沉默的影子,沉沉地压在夜色里。
帘子落下,外头声音隔了一层布,顿时静了许多。
车厢里暖炉烧得很旺,她的手指一碰到炉边铜壁,才从方才那阵凉意里缓回来一点。
巧儿捧着手炉坐在对面,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少夫人,今天……累了罢?”
许晚词“嗯”了一声,笑意淡淡:“宫里大典,大家都累。”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这话没什么意义。
车轮碾过冰雪,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皇城门前的斜坡有些滑,车身轻轻一晃,她下意识扶住车壁,另一只手仍平平稳稳地压在膝头。
她的身份,在这一日之前,是“首辅夫人”,在许家眼里,是嫁出去的女儿,在宫里,则是某一排命妇中的一个座位。
自今日起,多了两个看不见的名头——
一个是:被新帝承认过的“被欠一场婚约之人”。
一个是:“前未婚妻,现权相夫人”。
这两重身份加在一起,像两根细线,从不同方向缠上来,把她绑得更紧。
却也给了她一丝奇异的安全感——至少在一段时间里,无论是陛下,还是那位新晋首辅,都不会轻易动她。
“少夫人。”
巧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奴婢听门房的说,今天外头都在传……陛下在殿上多看了您几眼。”
许晚词睫毛一动。
“谁说的?”她语气不紧不慢。
“就是……那些送贺贴来的管家们在门口说话,给值夜的小厮听见了。”巧儿忙解释,“说新帝登基,百官齐拜的时候,好像瞥了女眷席几回,偏偏每回都在咱们这一片停一下。还有人说——说许家二娘子当年是太子妃人选,如今嫁了首辅,却仍旧被陛下记着……”
她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自觉失言,立刻噤声。
车厢里安静了一刻。
许晚词没有立刻斥责,只抬眼看了她一眼:“以后这类话,在府里自己听听就好,不要跟着添油加醋,更不要往外传。”
巧儿连忙点头:“奴婢晓得了。”
许晚词又缓缓补了一句:“别人说什么你管不住,自己嘴上清楚一点就好。我们这府里,已经够多人盯着了。”
她说得不重,却叫巧儿心里发毛,忙不迭地应“是”。
马车拐过一个弯,离开皇城主道,行入通往首辅府的街巷。两边民宅的门窗都掩着,只在门楣上挂一盏灯,灯光被风吹得晃晃悠悠。
许晚词掀起一点帘角,看见远处首辅府门前,大红灯笼已经全部亮起,门上的“郭”字牌匾在雪光下被映得分外醒目。
——首辅府。
从前不过是一座略显寒酸的京城宅子,顶多算个“探花郎新居”。如今却多了好几个隐性的称呼:权相府、内阁首辅府、众人必争之地的门楣。
车刚靠近,前院便迎出一串人。大管事带头,身后跟着几个婆子和小厮,个个脸上挂着压不住的喜色。
“给少夫人请安。”大管事弯腰行礼,“今日大人升任首辅,府里都在张罗喜事,厨下正备着一桌庆功席。老奴还想着要不要派人进宫接少夫人,谁知您已经出宫了。”
“劳烦管事。”许晚词下了车,雪地里一踩就是一个小小的浅印,“大人回府了吗?”
“还未。”大管事道,“刚才才差人传话回来,说陛下留他在御书房议事,今晚回得迟。”
——又是“御书房”。
许晚词心里轻轻一动,面上却只点头:“那就让厨下先备着,等大人回来吧。”
她抬步往内院去,身后那串人自动在她身后散开,有的去忙喜宴,有的回去照看门房,嘈杂声随着院门合上,很快被挡在外头。
回到自个儿小院,气氛就安静多了。
院中的梅树还挺着骨朵,雪压在枝头,把深褐色的枝条映得更细。廊下挂着两盏宫灯,比前院那些喜庆大灯要小得多,灯罩上绣着素雅的竹叶,不显张扬。
“少夫人回来了?”张妈妈领着两个婆子迎出来,“快进屋,外头冷得很。”
许晚词笑了一下:“你们也辛苦。”
屋里炭火烧得正好,墙角的紫檀几上,摆着一碟刚泡好的桂花糖藕,甜香淡淡。巧儿连忙上前替她解下斗篷,接过去抖了抖雪,又递上温好的手炉。
张妈妈把门掩上,压低声音道:“少夫人,今儿府里可热闹了,门房那边,短短一个时辰,收了不下二十份贺贴。还有几位勋贵家的夫人,已经打发人来说,想改日上门给您请安。”
“给我请安?”许晚词有些好笑,“她们是给首辅夫人的名头请安。”
“那也得过您这一关不是?”张妈妈笑道,“这府里,外头是大人撑着,里头可就全靠您了。”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倒也恰如其分。
许晚词脱下外袍,坐到炕几旁,随手翻了翻张妈妈递来的几叠请贴。
贺喜的千篇一律:恭贺大人升任首辅、荣膺重任云云。她看了几张,便对张妈妈道:“先按姓氏分一分,勋贵在前,旧交在后,新攀的另分一叠。明日我写几封回帖,能回的回几封,人手不够就让人口头道谢,别给人留下失礼印象。”
张妈妈连声称是,暗暗在心里叹了一句:难怪老夫人总说“娶妻当娶许家女”,这手段,这眼力,哪像个刚嫁来两年的小夫人。
“对了,”许晚词又道,“府里赏银、口粮,按老例发了吗?”
“已经按月例发过了一遍。”张妈妈道,“今日大人升任首辅,老奴想着,也该添一笔喜钱,给人松松气。”
“可以。”许晚词点头,“不过说清楚,是大人赏的。人心这东西,知道银子从哪来,就知道往哪跪。”
张妈妈一愣,随即笑着应下:“哎,少夫人说的是。”
吩咐完这些琐事,屋里的热气才真正渗进骨头缝里。
巧儿端上来一碗温热的羹汤:“少夫人先喝一点垫垫肚子,大人回府还早着呢。”
许晚词端过碗,慢慢地喝了几口,才发现自己从早起到现在,几乎没认真吃东西。
汤入口,胃渐渐暖起来,她才有余力去想别的。
——想新帝那句“朕欠她一场婚约”。
——想郭听晏在偏殿里的那一瞥,以及他问她“退婚书可有副本”的那句。
——再往前一点,是三年前那张写着“愿殿下安”的退婚书。
再往后一点,则是那场匆忙成亲。
??
退婚书进宫之后不过十几日,许府便迎来了新的提亲之人。
那是个并不算出挑的日子。天空灰蒙蒙,似要下雨不下雨,街上泥水未干,车辙印交错得杂乱。
许晚词坐在内院,听见前院隐约传来“探花郎”“寒门出身”“新贵”之类的字眼。
她本来不想在意。
退过一回婚,她对于所谓“好姻缘”的期待已经薄了许多。她以为父母会谨慎一阵,至少等风头过去,再慢慢挑选。
谁知许阁老进屋时,脸上的神色极少见的复杂。
“人倒不算坏。”他坐下,微微叹气,“寒门子弟,读书出身,前途未必差。”
许母在一旁抹泪:“可哪有说退了东宫的亲,转头就嫁给个……个……”
“一个寒门探花郎?”许晚词替她把话接完,嘴角带了一点近乎自嘲的笑。
她仰头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那半截灰色的天。
“父亲觉得可以,女儿就嫁。”
许母心酸不已:“你就不问问,他是个怎样的人?你若不愿,我们再慢慢看——”
“娘。”许晚词摇了摇头,“太子已废,许家已退婚,如今正是风口浪尖。父亲若再拒绝这门亲事,旁人不知还要怎么议论:说许家嫌贫爱富也好,说许家心有不甘也罢,终归不利。”
她声音很轻,却把局势看得明明白白。
许阁老看着她,眼底那点愧疚愈发浓重,却终究还是道:“郭氏此人,为父看过了,人品尚可。只是家底清贫,父母皆在乡下,只有他一人进京求仕。许家这边……大约要委屈你一点。”
许晚词笑道:“许家不是还在吗?嫁过去,嫁妆带去,算是许家在他身边多放了一只手。”
她说得太干脆,反倒让许阁老无话可说。
成亲那日,果然应了那句“穷酸探花郎”。
新人出门时,天空飘着细细的雨,后来雨丝逐渐密了,又在夜里悄悄变成了雪。新郎官穿着一件借来的鹅黄绸袍,原本就清瘦的身形被喜服一裹,更显得削肩细腰。
明面上,礼节一应俱全,贺礼摆了半堂。
可背地里,京中不少人都在看笑话——刚从太子妃人选的位置被退下来,转头嫁给一位寒门子弟,这中间落差,足以被人说上几年。
拜堂前换喜帕的时候,许晚词顺着喜帕边缘的一处缝,偷偷看了他一眼。
他面容确实清俊,只是眼底有一层隐约的疲惫,仿佛连笑都是一点一点勾上来的。
拜堂之后,送入洞房。
众人哄闹了一阵,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新郎官才进门。
屋里红烛跳得厉害,把喜帕下半截照得发亮。
“今日风大,路滑。”新郎官在她面前停下,声音不高,却还算平稳,“辛苦你了。”
他说话时,带着一点南地口音,比京腔要轻一些,尾音略略上挑。
洞房花烛时,这样一句寒暄话,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许晚词在喜帕下笑了一下,没有出声。
随后的仪节按部就班,掀红盖头、敬茶、换衣裳。
一番折腾后,喜娘们终于退了出去,只剩他们两人。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窗外呼呼的风声。
那一刻,许晚词忽然有一点不适应——前半个月,她还在想象自己日后进的是东宫,面对的是那位她在花厅里见过几面的少年太子,分别时看着她的眼睛里还有一点青涩。
如今,她坐在陌生男子的床边,把自己的一生交了出去。
新郎官站在窗前,看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雪,隔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
“许……晚词。”
他笨拙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那时他们还未习惯彼此的称呼,也没有“夫人”“大人”的礼数牵扯。
“我姓郭,名听晏。”他走近几步,停在距离床几尺远的位置,“你若愿叫我一声夫君,便叫;若不愿,唤名字也成。”
他顿了一下,又道:“今日这一拜……许家是委屈了。”
许晚词抬眼看他:“郭公子这是说什么话。”
“你原本是要嫁进东宫的。”郭听晏看着她,眼神极黑,黑得像一口深井,“如今却随圣旨、父命,被推到我这样一个寒门子弟面前。”
他笑了一下,笑意里没什么喜气:“这天下大约只有你,是从高枝上往下嫁。”
许晚词被这一句“往下嫁”逗笑了。
“郭公子看得真清楚。”
“我若看不清楚,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便不配坐在今天的位置。”郭听晏慢慢道,“许家把你嫁给我,既是抽身,也是投石问路。”
许晚词没有否认。
她看着他,忽然问:“那郭公子自己呢?你娶我,是为了许家的势,还是为了……别的?”
这话问得直白。
郭听晏沉默了一瞬,走近两步,在她不远的椅子上坐下。
“许家势大,娶你,对我来说,自然有好处。”他没有避讳,“但是——”
“我也确实需要一门妻室。”
他看着她,眼神终于有了一点认真:“与其娶一个不知根底的贵女,不如娶一个我能看明白的许家二娘子。”
“你聪明,懂事,知道棋局怎么下。”他低声道,“这样的妻子,至少不会拖我的后腿。”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语气淡淡,仿佛是在说一桩生意。
许晚词听完,没有立刻回答。
片刻后,她缓缓道:“那我们便互不欠账。”
郭听晏眼神微动。
“我用我的名声,替许家断开与东宫的线,免去许家一场灭门之祸。”许晚词抬眼看他,“郭公子用你的前程与位置,替我接下这桩被退的婚。你得你所需,我得我所求。”
“从今往后,我们是夫妻,也是同舟之人。”
她顿了一下,笑意淡淡:“至于情分,且放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看。”
烛火在她眼底跳了一下,把那点意气与冷静一并映出来。
那一刻,郭听晏看着她,忽然笑了。
“好。”他说,“那就慢慢看。”
??
回忆到这里,许晚词端着羹汤的手轻轻一顿。
那句“慢慢看”,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今日这一步——他成了首辅,她成了首辅夫人。
只是这中间多了一道插曲:新帝在偏殿里的那声“许家二娘子”。
“少夫人?”巧儿看她出神,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没事。”许晚词回神,把汤喝完,放下碗,“大人若是回来,你先来告诉我一声。”
“是。”
夜色渐深,府中渐渐静下来。前院的喜气被一重重帘子挡在外面,内院只剩偶尔几声巡夜脚步。
约莫戌时末,院门口终于传来动静。
巧儿掀帘进来:“少夫人,大人回府了,正在外头换衣裳。”
话音未落,外头就有一个身影步入门内。
玄青色官袍已换成了深色常服,腰间佩玉取下,束带松了几分,看上去比日间要少了几分锋利,多了一点疲惫。
“这么晚?”许晚词站起身,“陛下又留您议事?”
“江南漕运有事。”郭听晏淡淡道,“拖了一会儿。”
他解下外袍,随手搭在屏风旁的衣架上,走到炭炉边烤了烤手,这才像是随口问道:
“今日在偏殿,陛下与你说了些什么?”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问了。
许晚词笑:“大人不是已经问过一遍了吗?”
“刚才那遍,是在陛下面前。”郭听晏说,“现在这遍,是在我面前。”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却带出一点点占有欲。
许晚词也不绕弯:“陛下问起许家,问起当年的退婚书,又问……我嫁给你,可还心甘。”
郭听晏闻言,眉心极浅地拧了一下:“他问得倒是多。”
“我已经按照规矩回答了。”许晚词道,“说许家自保无可厚非,说退婚之事不怪殿下,说如今已嫁人,不敢多想。”
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也说了,心甘与否,不重要。”
郭听晏看着她,似笑非笑:“你倒真是会说官话。”
“在陛下面前,总不能真说心里话。”许晚词反问,“难道要我说,我心里不甘?还是要说,我心里仍旧惦记着殿下?”
这话说得太直,连她自己都觉出几分刻意的轻快。
郭听晏却忽然笑了:“你若真敢这么说,我倒要佩服你的胆子。”
“那大人会不会当场把我拖出殿去?”许晚词半真半假地问。
“我不会。”他不紧不慢,“陛下会。”
许晚词:“……”
屋里安静了一瞬,火光在两人之间晃动,把影子拉得老长。
片刻后,郭听晏收回那点调侃,声音压低了些:“往后,还是少在他面前提这些。”
“陛下若提,我也不好不答。”许晚词道。
“有些话,可以答得更笼统一点。”他说,“譬如今日,他说‘朕欠你一场婚约’,你便该顺着说‘臣妇不敢居功’,而不该接话接得太实。”
许晚词笑:“大人是在教我如何回话?”
“在教你如何少惹麻烦。”他淡淡道,“你如今是郭家的主母,每一句话都不只代表你自己。”
说罢,他似乎觉得这语气有些重,又补了一句:“今日你答得还算周全。”
“那大人怎么还要挑?”许晚词挑眉。
“挑是为了防着下一次。”郭听晏道,“陛下的心思,你别去揣。你只要记着一件事——”
他抬眼看她,语气依旧平淡,却让人听出几分别样的意味:“你是我郭听晏的妻子。”
“这就够了。”
许晚词被这句话怔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洞房之夜,那句“我们慢慢看”。
如今看下来,他们的关系,似乎仍旧停留在最初那句约定上——同舟、互不欠账、慢慢看。只是这条河,比谁都想象得要深得多。
“好。”她点头,“我记着。”
夜更深了。
更夫在巷子里敲梆子的声音隐约传来:“——一更天——雪——”
门窗紧闭,寒意却仍旧透过缝隙钻进来一点。
灯熄之前,许晚词躺在床上,听着身侧男人均匀的呼吸,视线落在帐顶绣着的云纹上,久久未眠。
在新帝那里,她是那张被翻出来的退婚书背后的四个字,是一场未完婚约的残影。
在郭听晏这里,她是首辅府里运筹帷幄的主母,是一枚被挑中、被利用、也被某种程度上珍视的棋子。
前未婚妻,现夫人。
两重身份像两座看不见的山,把她夹在中间。
她默默地伸出手,在被子下摊开掌心,指腹轻轻划过掌纹——
这掌纹注定要抓住的,到底是哪一边的命?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一点:从今夜起,她再没有退路,只能在这两座山之间,走出一条路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