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退婚书
作品:《权相娇妻是朕的前未婚妻》 偏殿的门阖上之后,外头的风雪被挡在檐下,只剩炭火在铜炉里轻轻噼啪作响。
萧砚坐在主位,指尖还搭在案上的墨玉镇纸上。他刚才那句“嫁给郭听晏,可还心甘”,像还悬在空气里,没有完全散去。
门外脚步声停下,随即是那道低沉平稳的嗓音——
“臣郭听晏,叩见陛下。”
“进。”
萧砚收回视线,语气已重新收敛成帝王惯有的沉静。
门扇被从外推开一道缝,一股夹着雪味的冷风跟着灌进来。许晚词垂着眼,只从余光里看见一抹玄青官袍掠过,靴底踏在青砖上,发出干脆的轻响。
郭听晏进殿,先向萧砚俯身一拜:“臣见过陛下。”
萧砚抬手:“免礼。”
两人说话的时候,他才像是随意似的,往许晚词那边瞥了一眼。
目光极淡,却不至于看不见。
他们夫妻两年,许晚词对这点浅淡再熟悉不过——那是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落在她身上的注视,像是确认,又像是点数家中物什般的随手一看。
她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萧砚似乎并未打算把刚才那一段旧事继续下去,伸手把一叠折子往前推了推:“河道与军饷之事,朕大致看过。郭卿可有对策?”
话题一转,偏殿里的气息也跟着换了一层。
许晚词识趣地垂首退到一旁,站到帷幕后面一点的位置,不再出声,只做一个安静的听众。
河运、漕粮、北境军需……这些名词在殿中来来回回,她听得出他们每一句话里藏着怎样的重量,也听得出某些看似云淡风轻的变化后,朝局会往哪边偏一点。
可她知道,这些都不该由她接话。
片刻之后,萧砚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开口道:“方才朕与许夫人说起当年的一件旧事。”
郭听晏微微侧目:“哦?不知是何事,竟劳陛下记挂。”
萧砚目光在他与许晚词之间来回掠过,唇角勾起一点不甚明晰的弧度:“不过是一纸退婚书而已。”
许晚词握在袖中的手指,轻轻蜷了一下。
——退婚书。
这个名词,是这些年她最少提起的东西。
郭听晏却只是淡淡一笑:“少年往事,不值一提。”
他笑得很浅,眼底却看不出多少笑意来。
“对许家而言,不值一提,对朕而言,却始终算个心结。”萧砚似是自嘲,又似是随口,“若非当年那道退婚书,许家与东宫,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如今看来,或许也是件好事。”
话里带着几分意味不明。
偏殿内安静下来,连炭火都像暂时熄了声。
许晚词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衣袍的下摆上。绛红色的裙角压在鞋尖处,角落被刚才进殿时沾上的雪水晕开一圈深色,像一枚慢慢散开的墨痕。
——退婚书。
三个字在她脑子里一圈一圈地打转,像把人往某个早已封尘的冬夜里推。
??
那一年,也是雪下得极大。
京城的屋檐都压着厚厚的一层白,连街上的叫卖声都被雪盖得低了几分。
许府的后院却格外安静。
许晚词坐在暖阁内的小炭炉旁,裙角边正摊着一本讲律例的旧书。墨迹略有些晕,看得出被翻过许多遍。
她正低头看书,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从外响起。
“二娘子,”是贴身丫鬟春枝,提着裙摆匆匆进来,声音压得很低,“老爷请您去书房。”
许晚词抬头:“爹爹大早上不在衙门?”
“听说宫里来了密信,老爷昨夜一直在书房,今儿一早也没出门。”春枝说到这,神色有些惶惧,“夫人刚才去了,脸色不大好。”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意,从脚底一路往上窜。
许晚词把书合上,交给春枝:“放在原位。”
她理了理衣襟,压着自己有些微微发抖的手,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许府的书房在最里头一进院。平日里,除了主子,很少有人随意踏进去。
今日书房门却是虚掩的,门缝里漏出一道烛光。廊下的风吹得门扇轻轻摇晃,发出细小的“吱呀”声。
她在门外稳了稳心神,抬手轻叩:“爹,女儿来了。”
“进来。”
许阁老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比往日沉了许多。
许晚词推门进去,只见书房内香烟缭绕,几案上摊着一张尚未收起的折子,旁边压着一个封得极严的信封。许阁老坐在案后,身形显得有些疲惫。
她的母亲坐在一旁,眼眶微红,手里的帕子已经被拧得起了褶。
“跪下。”许阁老开口,声音干涩。
许晚词微微一愣,还是听话地在案前跪下:“父亲。”
“宫里方才传来的信。”许阁老指了指那封封好却尚未拆开的信,“其中的内容,大致已经可以预料。”
他顿了一顿,像是要把那口浊气压回胸腔。
“太子有废。”
四个字落地,像一块石头砸进冰湖里,激起一圈圈冷得刺骨的涟漪。
许晚词的指尖瞬间就失了热度。
她不是不懂这些话的分量。
这几年,谁不知道朝中风向已变?先帝对东宫渐渐不耐,几位与太子交好的重臣接连被贬,整座京城都在悄悄等着看东宫的笑话。
只是没人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父亲的意思是……殿下要被废黜?”她仍旧忍不住问。
许阁老看着她,眼底有一瞬间的复杂:“圣旨未下之前,一切尚未最后定论。但无论如何,东宫这条船,是要翻了。”
许晚词唇瓣微微颤着,没说话。
许母终于忍不住,伸手握住她一只手:“晚词,你是女儿家,有些话应该由娘来说。只是……娘这会儿真说不出口。”
许阁老看了妻子一眼,又转向许晚词。
“你知不知道,许家这几十年来,是如何站到今日这个位置上的?”
许晚词垂眸:“靠的是祖宗几代在朝中的积累。”
“不错。”许阁老点头,“许家本是江南书香门第,祖辈入仕,到我这一代,不过是一个阁老。能站稳脚跟,是因为押对了人。先帝登基之时,许家便倾力辅佐,如今轮到你这一代,许家将赌注押在了东宫。”
他说着,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而你,就是那枚最显眼的赌注。”
许晚词忽然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心里某一处不知名的角落被轻轻拧了一下,疼得她连呼吸都有些发涩。
“……父亲打算,撤下这枚赌注?”
“是。”许阁老没有回避,“在圣旨正式下之前,许家必须先与东宫撇清关系。最直接的办法,便是——退婚。”
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
炭火在炉里“啪”的炸开一声,又很快熄了,只留下一缕灰烬缓缓塌下去。
许晚词觉得自己耳畔嗡嗡作响。
“退婚……”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晚词。”许母忍不住红着眼道,“娘知道你心里委屈。可你身后不止是你自己,还有家里的叔伯兄弟,还有那些靠许家吃饭的族人。若是这门亲事不退,你就要与东宫一同沉下去,你可以不怕,许家这些人不能不怕。”
许阁老叹了口气:“若有别的路可走,为父何必让亲生女儿背这一纸退婚之名?”
他顿了顿,慢慢道:“为父已写了退婚书。”
案上那封信旁边,果然摆着一张展开的宣纸,上面字迹清晰,开头便是“臣许某,谨以此书,退还东宫婚约”。
纸张边缘尚未干透,褶皱里还能看见略微深一点的墨痕。
那是一封父亲写的退婚书,也是押在她身上的那份赌注被抽走的证据。
许晚词注视着那张纸,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指节慢慢泛白。
许阁老见她不说话,又道:“这份退婚书,会随明日的奏章一同进宫。届时圣上若允,东宫册立名册上便再无许家之名。”
“你仍旧是我许家的女儿,只不过不再是太子妃人选。”
许晚词忽然笑了一下。
那笑意淡淡的,看上去并不张扬,却让许母看得心里发酸。
“退不退婚,是父亲的决定。”她轻声道,“只是……女儿想问一句,殿下可知道此事?”
“东宫如今自身难保,哪有闲心管这些。”许阁老摇头,“他知不知道,有何分别?”
——他知不知道,有何分别。
这话说得极是凉薄,却也极是真的。
许晚词垂下眼,睫毛在烛火映照下留下一小片阴影。
她忽然想起不久前的一次进宫。
那时太子尚未被废,仍旧是风光无限的储君。那天她在太子府花厅里见到他,少年身着便服,坐在廊下的石阶上,手里捏着一只瓷白的茶杯。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落在他眉眼上,整个人显得明亮而清俊。
他看见她,被人提醒才想起今日许家送来名帖、要与她见面,便有些窘迫地站起身,拿着那张名帖,笑着唤她:“许家二娘子。”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念出来。
后来,他们又在太后面前见过几面,太后看着她,说话间多了几分打量与挑剔,最终还是点头准了这门亲事。
许晚词知道,从那一刻起,她便不再是许家单纯的二娘子,而是一枚被放上棋盘的子。
她原本以为,这枚子会一直走到大殿之上,走到那道被钦点的凤冠霞帔前。
谁料棋局未终,她便被人从盘面上一把拎起,扔到一边。
“父亲。”她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很稳,“女儿明白了。”
“退婚书既已写好,那便进宫吧。”
许阁老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痛快。
许母却心疼得不行,伸手想去扶她:“晚词,你若实在难过,哭出来也好……”
“不必哭。”许晚词轻轻摇头,“哭了又能怎样?圣旨不会因为女儿流了几滴眼泪就改变。”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案上的那张纸上:“只是……可否让女儿亲手把这张退婚书折好?”
许阁老略一犹豫,终究还是把那张纸推了过去:“你看吧。”
纸上的字一行行铺开。
“……昔日蒙圣恩,准许小女为太子妃人选,许某感激涕零,不敢忘恩。今东宫之势……为免牵累,谨以此书,退还婚约……”
字句之间,既有对皇恩的感激,也有对东宫局势的暗暗评估,看上去既不失忠诚,又留足了退路。
许晚词看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没有多言,只是伸手将纸页轻轻翻过来。
宣纸背面一片空白。
她看着那一片空白,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从袖中摸出一支细细的狼毫笔,蘸了点清淡的墨,伏在桌边,很快写下几个小字——
“愿殿下安。”
字不大,写在纸背角落里,若不刻意翻过来看,根本不会有人注意。
“你这是做什么?”许母有些心惊,“这可是要进宫的东西,胡乱写字可不成……”
“娘放心。”许晚词笑了笑,把那点情绪压进笑意里,“女儿写得小,又写在背面,不会有人留意。”
“这只是……女儿自己一个念想。”
她说着,把纸摊平,小心翼翼地折好,折痕压得整整齐齐,边角对齐,最终折成一封规制适当的书信,又用父亲的私印在封口处按了一印。
那枚印章落下去的时候,她心里某个东西似乎也跟着被封住了。
“劳父亲明早替女儿送进宫吧。”她把信递过去,“从此以后,许家与东宫,恩断义绝。”
许阁老接过信,久久无言。
许晚词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地叩了三个头:“女儿不孝,让父亲为难。”
“……罢了。”许阁老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你起来吧。”
那一夜,雪下得很大。
深夜时分,许府后门悄悄开了一条缝,一辆往宫城方向去的小车从雪地里驶过,车轮碾过积雪,留下两道浅浅的印痕。
没人知道,那辆车里,放着一封退婚书。
更没人知道,那张退婚书的背面,还悄悄多了四个小字。
??
“许家与东宫的婚约,是许卿先递退婚书。”偏殿里,萧砚淡淡道,“朕当时还是太子,被押入冷宫前,才从母后那里听说了此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点被冷风打磨过的冷意:“许卿谨慎了半生,最后仍旧没能保住自己。”
提到“许卿”,说的自然是许晚词的父亲。
许阁老在先帝末年被罢黜,虽未下狱,却也家居听命。世人多只记得他“审时度势、先退婚自保”,很少有人真去想他的心思。
“父亲不过是求全,非求荣。”许晚词垂眸,语气平静,“若真要论罪,许家押注东宫确有不智之处,退婚虽不光彩,却也救了许家一门性命。”
她说得平平稳稳,像是在解释一桩与自己无关的旧案。
萧砚却看着她,忽然笑了笑:“你也总是这般替旁人说话。”
“当年若没有那道退婚书,朕入冷宫之时,你与许家都要随之牵连。如今想来,朕倒是该谢你父亲一声。”
“陛下言重了。”许晚词淡声道,“那不过是许家自保之举。”
话说到这里,已经再难深入。
萧砚也不再强求什么,只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收回到案前的折子上:“好了,这些陈年旧事,今后少提。”
他转头看向郭听晏,笑意却淡了:“郭卿。”
“臣在。”郭听晏拱手。
“许家当年的退婚书,朕记在心里。”萧砚慢慢道,“但许家之女嫁与你郭氏,是朕亲自点头的。既然是朕点的头,朕便不想有朝一日听见什么不好的话传进耳朵里。”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落在偏殿里,却像敲在什么地方。
许晚词心里微微一动。
这一句,既是提醒,也是敲打。
——朕承认她是你郭家正妻,你若不珍重,便是不给朕面子。
郭听晏垂目:“陛下放心,臣家事必不会扰陛下清听。”
“希望如此。”萧砚淡淡一笑,“毕竟……朕欠她一场婚约,若叫她再受委屈,朕也脸上无光。”
许晚词心里一紧。
她不喜欢“欠”这个字。
欠债的债,终归要还。只是她不确定,将来某一天,这笔账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找上她。
偏殿里的话题到此算是告一段落,萧砚重新提起朝堂之事,与郭听晏商议起接下来的几项布置。
许晚词站在一旁,渐渐听得出神。
直到外头天色由亮转暗,宫人来报,太后那边也已经传话催促,新帝这才起身结束这场谈话。
“今日就到此处。”萧砚道,“郭卿,许夫人,劳烦两位了。”
郭听晏躬身:“臣不敢。”
许晚词亦低头行礼:“臣妇告退。”
两人退出偏殿时,廊下的风比进殿时更冷了一些,雪花无声地往下飘,落在廊下红柱子旁。
走出数步之后,许晚词听见身侧的男人开口:“刚才陛下问了些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只是随意地一句,却比方才在殿里的那句“内宅妇人”更像是枕边人之间的问话。
许晚词收了收披风,笑意淡淡:“无非是问问许家近况,又提了提当年的退婚书。”
郭听晏“嗯”了一声:“你怎么说?”
“能说的也不多。”她侧头看了他一眼,“自然是说,家国为重,错不在殿下,也不在许家。”
“那错在谁?”
这话听着像随口一问,却让人一时答不上来。
许晚词略一沉默,才笑道:“错在命。”
郭听晏没说话。
两人并肩往宫门方向走,脚步却并不急。雪落在他肩头,很快又被体温化开,湿了一小片布料。
走到一处无人角落时,他忽然停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问:“退婚书,可有留在你手里副本?”
许晚词被问得一愣。
她摇了摇头:“那是进宫奏事的东西,女儿家怎会有副本。”
顿了顿,又轻声补了一句:“何况……那毕竟是不光彩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郭听晏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微一暗。
“也是。”
他抬手替她拢了拢披风的领子,声音听不出情绪:“既然不光彩,以后便不必再提。”
许晚词笑笑:“我本来也不打算提。”
那张写着“愿殿下安”的退婚书,早已被送进宫中,不知落在谁手里,又不知被压在多少奏折底下,或许早就被虫蛀、被潮气熏黄。
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与那张纸有什么交集。
却不知道,数年之后,那被她写在纸背角落里的四个小字,会被另一双手重新翻出来,像一枚迟到很久的刀,慢慢割开一段被压下去的旧情。
而此时此刻,她只是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把那一夜的风雪重新压回心底。
——往事既已封存,退婚书既已递出,那就当真翻过这一页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