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登基大典
作品:《权相娇妻是朕的前未婚妻》 大周元载元年,正月初三。
清晨未及巳时,皇城便已彻底醒来。
钟鼓自城楼上震响,层层传进内城宫阙。苍龙纹样的黄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玉阶之上铺着新换的朱毡,被夜里残余的雪水打湿一片,映得金銮殿更显庄严。
女眷席设在大殿偏西的回廊之下。帷幕半卷,隔着一层薄纱,能看见殿中佩玉齐鸣,百官如山而拜。
许晚词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位末尾。
她身上披着一件绛红色对襟锦袄,袄上绣着压得极低调的团寿纹,外罩月白斗篷,衣领内里透出一线羊绒白毛,看上去温柔却不张扬——这是权相府少夫人的分寸。
她的手藏在宽大袖中,指尖却不自觉地绞着一小块帕角。
殿门大开的一刻,乐声骤然高昂。
“——驾到——!”
随着内侍一声高喝,殿内所有人齐齐俯身,衣袍猎猎作响,像一片黑压压伏倒的波浪。
帷幕后,许晚词顺着那一抹新亮起的金光,抬眼看去。
一位身着玄冕的年轻帝王,自长长的玉阶尽头缓缓而行。
他头戴十二旒冕,袍上绣日月山川,绣工极细,离得远了几乎看不清细节,只觉那一身玄色把人整个人都压得挺直。他的脚步不紧不慢,每一步都落在玉阶边缘的特定位置,仿佛每一寸距离,都被祖宗之法衡量过。
——那是如今的大周新帝,萧砚。
也是当年被册立为太子的那个少年。
也是她曾经的未婚夫。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震得殿顶金龙微颤,缭绕于殿中香烟被震散,化成一缕缕细细的白,缓缓向高处游走。
许晚词低下头,收回视线。
她知道自己的位置在什么地方——女眷席最末一排。再往后,便是几位勋贵之女,岁数比她还小。
今日,她以“首辅郭听晏之妻”的身份入宫。
不是许家二娘子,不是曾经的“太子妃人选”,只是权相府里一位规规矩矩的少夫人。
身侧,小丫鬟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提醒:“少夫人,头低一点,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许晚词“嗯”了一声,重新垂下眼睫。
她视线落在自己膝头,裙摆在此刻显得格外安分。
殿中仪节一项项进行,礼官高声朗读册文,声音被穹顶反弹,一遍一遍在殿内回响。
太后被人搀扶着坐上高位,年迈的几位老臣在禁军搀扶下颤巍巍地进殿,跪下、起身,再跪下。
国朝换君,山河易主。
许晚词静静听着,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进宫,是在三年前。
那时她尚未订亲,只作为许阁老之女,跟着母亲给太后请安。那天雪也下得极大,她缩在母亲斗篷里,只觉得殿顶金龙高得可怕,太后坐在上方,目光冷冷扫过一圈,便决定了无数人的命运。
后来,她被内侍传唤入内,一纸圣旨下来——许阁老之女许晚词,品行端良,教养有方,择为太子妃人选。
那时府里热闹了整整三天,仿佛一夜之间就有了金龙盘柱。
冬夜里,母亲握着她的手,眼中是压不住的喜色:“晚词,这是你福气,也是许家的福气。”
谁曾想到,不过几年光景,一切就全变了。
“诸卿平身——”
新帝的声音穿过层层宫乐,落在所有人耳中。
相比起从前,他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少年时的青涩已被磨平,掺进了某种压抑的克制。
百官起身,御史、六部、翰林……层层分立。
礼官开始宣读新君登基后的第一批任命。
“即日起——原吏部侍郎郭听晏,升任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总理庶务,统摄文武百官,辅佐陛下治国。”
这句话落下的一刻,殿内空气明显顿了一瞬。
随后是细不可闻的抽气、低低的议论,很快又被压下。
在帷幕后,女眷们也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
首辅是个什么位置,宫中谁不知道?
那是宰辅之首,是站在帝王之下,众臣之上的位置。尤其是如今,这位首辅年纪轻轻,正是锋芒最盛的时候。
“许夫人可真是好福气。”旁边一位诰命夫人半真半假地笑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嫁了个寒门秀才,转眼就成了内阁首辅。往后咱们还要多仰仗仰仗你。”
许晚词侧头,冲她微微一笑:“夫人说笑了,晚词只是个小辈,说不上什么仰仗。”
她话说得温温柔柔,语调不高不低,却又巧妙地把那点“首辅夫人”的荣耀往下压了一压。
那位诰命夫人也不过是随口一试,见她如此,便顺势笑着扯回话题:“小嘴倒真是会说。”
乐声再起,礼官又开始宣读封赏,将几位边将、重臣、勋贵一一拨弄到合适的位置。
许晚词不插话,只静静地听着。
她知道,今日过后,整个朝局都会悄然发生变化。
有人被抬起,有人被按下,有人被默默弃掉。
而她所嫁的这个男人——那个曾经在大雨中来许家求亲时还带着几分书生青涩的寒门探花——此刻站在新帝旁边,接过了整个大周的半壁江山。
“内阁首辅郭听晏——”礼官声音拉高,“夫人许氏,宴后随驾入后殿议事。”
这回,不仅是男席,连女眷席上都安静了一瞬。
以夫人之身被召入后殿。
这等事情,往日难得一见。
许晚词垂下眼,轻声应道:“谨遵圣命。”
她的声音被鼓乐淹没,只在自己耳边回响。
身旁的小丫鬟紧张地扯了扯她衣角,低声道:“少夫人……”
“无碍。”许晚词缓缓吐出一口气,压下心底那一点几乎要溢出来的紧绷,“不过是陪着去候着。”
她这样说,仿佛真把自己当成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寻常内宅妇人。
可她心里清楚,这一道口谕,既是恩宠,也是探子。
——新帝要亲眼看看,这位“首辅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
午时过半,登基大典终于告一段落。
“退朝——”
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百官循序退下,女眷席也开始依次起身离开。
许晚词扶着丫鬟的手,从帷幕之后走出。
殿外的世界骤然变得明亮起来。冰雪尚未完全消融,玉阶边缘还堆着半尺厚的雪渣,反射着刺眼的光。
寒风一吹,耳边的流苏撞在一起,发出细细的声响。
她正要顺着人流往外走,远处忽然有一道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
那视线不算灼热,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略的重量。
她微微抬眼,顺着本能看去。
殿前台阶之上,新帝仍未退回内殿,只是站在高处,与太后和几位重臣说着什么。
他似乎只是随意地扫了一圈人群。
目光擦过众命妇的头顶,落在她身上,停了片刻。
时间仿佛被悄悄拉长了几瞬。
那双眼睛与记忆中的极其相似——清亮,内里带着极深的一层隐忍,像是有人把一团火按进冰水里,火没灭,却被逼得不敢乱动。
许晚词几乎是下意识地垂下头。
下一瞬,她听见自己心跳有些乱。
“少夫人?”丫鬟小声问。
“走吧。”她淡淡道。
她抬脚继续往前走。
那道视线终于离开她,重新落回高处的某个方向。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
出殿时,权相府派来的婆子在宫门外等着。
“少夫人。”婆子迎上前,恭敬地行礼,“大人先被太监领去了御书房,吩咐奴婢在偏殿预备了歇息处,请您先过去候着。”
“好。”许晚词点点头。
她上了宫里的小步辇,路过一段长长的回廊。
回廊下石阶覆着薄薄一层雪,被宫人扫开了一条路。红柱子排列成一条线,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
辇车停在一座偏殿前。
这是座位置略靠里的旧殿,牌匾上的字被风雨磨得有些发淡,门前没有太多侍立的宫人,只挂了两盏宫灯,灯罩上绣着简单的云纹。
“这是……”许晚词问。
“回少夫人,这是专门留给内阁大人歇息的偏殿。”婆子低声回答,“大人说这里清静,不容易被人看见。”
一句“清静”,把用途说得干干净净。
——避人耳目。
许晚词垂了垂眼:“姑姑有心。”
她抬步走进偏殿。
殿内陈设简单,却不显寒碜。壁上挂着一幅旧山水,桌上摆着一缕青烟袅袅的香瓶,角落里有一个暗红色的小炭炉,火烧得正旺。
案几上摊着几份折子,压着一只墨玉镇纸,旁边放着一支半干的狼毫笔。
那是在朝中才会见到的字迹——笔锋清劲,收放得有章有法。只是字尾略略带一点潦草,看上去像是写的人懒得太拘束,又不肯真正失态。
是郭听晏的字。
许晚词在案前停了一瞬,伸手把最上面的那份折子轻轻合上。
她不是没见过这些东西。嫁入权相府两年,她见过比许多妇人更多的奏章与公文,也跟着父亲、夫君学会了如何在一堆冰冷的数字后面嗅出味道。
然而在宫里,她必须装作自己不懂。
她正要退到一旁坐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是宫女蹑手蹑脚的碎步,而是靴底踏在石砖上的沉稳声响。
步子不快,却不会刻意放轻。
每走近一步,偏殿里的气息就随之紧了几分。
许晚词心头“咯噔”一声,转身看向门口。
殿门被人从外推开半扇。
冷意带着雪的湿气扑进来,一同进来的,是一身冕服刚换下不久、只穿了内衫外袍的新帝。
她整个人愣在原地。
“……臣妇许晚词,参见陛下。”
反应过来的一瞬,她立刻屈膝下拜,动作标准得挑不出错。
新帝背着手站在门口,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她身上。
他看了她片刻,才道:“平身。”
许晚词缓缓起身,头仍低着。
偏殿里静得出奇,连炭火里炸开的火星声都能听得分明。
脚步声响起,新帝绕过她,走到案前,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
他伸手拿起那支半干的狼毫笔,在指间转了转,仿佛是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东西。
许晚词垂手站在一旁,姿态恭顺得仿佛真是一个只懂规矩的内宅女子。
过了一小会儿,殿内才响起他的声音。
“许家二娘子。”
这称呼像是从很远的记忆里捞出来的。
许晚词指尖微微一紧。
她多年来在各种场合听人喊自己“许夫人”“郭少夫人”“许二娘子”,唯有这一声,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意味。
那是东宫时期,他在太子府花厅里,拿着一张她的名贴,第一次喊出她名字时用过的称呼。
“……臣妇不敢当。”许晚词压着心里的浮动,低声道,“如今臣妇已嫁入郭家,身份微末,陛下还是唤臣妇‘许氏’便好。”
新帝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朕记得,当年写在册立册子上的,也是这三个字。”
他轻轻敲了敲桌面,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意。
“许·晚·词。”
这三个字从他舌尖一点一点吐出,像是要把多年前未能说完的话,一并补上。
许晚词蓦地抿紧了唇。
她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鞋尖,深色绣花鞋边缘沾了一点刚才在雪地里打湿的水渍,晕成一圈更暗的痕迹。
新帝看着她,忽然轻声道:“这些年,可还安好?”
这句问话既像旧人闲话,又像君王问候,偏生被他用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语气说出口。
许晚词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沉默了一瞬,还是按着规矩行礼:“托陛下洪福,臣妇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
他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咀嚼这四个字。
“成亲匆匆,被退婚匆匆,嫁入寒门,转瞬又成首辅夫人。”他目光缓缓落在她脸上,“在旁人听来,这不算‘平安无事’。”
这话若由旁人说出来,是犯忌讳的。
可他说的是事实。
许晚词垂着眼,淡淡道:“平安,便是大幸。至于其余……不过是命里该有。”
声音不慢,却也不急,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理。
新帝看着她,忽而笑了一下。
“你从前说话,也是这样。”
他靠在椅背上,像是在看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看上去软,实则心硬,凡事都替旁人想得周全,却从来不肯替自己多争半分。”
“……”
许晚词没有接话。
她觉得自己若多说一句,就会被拖拽进某个不该再触碰的旧梦里。
殿内气息渐凉。
半晌,新帝才转了话题:“许家如今如何?”
“谢陛下挂念,家父已经告老在家,身体尚好。”许晚词道,“许家上下谨守本分。”
“谨守本分……”他似乎对这几个字格外感兴趣,“若当年也是这般谨守本分,许家便不会押注东宫。”
话题那个方向走去的瞬间,空气似乎都沉了一度。
许晚词心里一紧。
她知道这一段不可避开,却仍旧本能地想要绕开锋利的棱角。
“家国如棋局。”她轻声道,“许家一门,终究是棋盘上的子,能落在什么地方,不由自己选择。”
“你呢?”新帝忽然问,“你那时,可曾想过不做这枚棋子?”
一句话,直直落在心上。
许晚词指尖微微收紧。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冬夜。
那天风雪极大,宫城被封,整个京城都在谣言与惶恐中发抖。
东宫案尚未定性,有传言说太子将被废,也有人说不过是小惩大诫。
许家书房里,父亲站在烛火前看了一整夜的折子,手中那封密信被翻开又合上,合上又翻开。
“……要退婚。”这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
那晚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跪在祖宗牌位前,磕了三个头。
天亮之后,退婚书便随同别的奏章一同进了宫。
再后来,太子被废,押入冷宫,太子妃人选的册立名册被收回,许家二娘子四字从册页上抹掉。
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殿内的炭火“啪”的一声炸开,把许晚词从回忆里拽回。
她抬起眼,认真地看了新帝一眼。
“陛下。”她轻声道,“臣妇从未怪过任何人。”
“退婚之事,是圣旨,是朝局,是大势。臣妇不过一介女流,受父母之命,听从安排。”
“若陛下心中有愧,臣妇只求陛下往后能善待许家,便足够了。”
她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是进退得体。
新帝看着她,目光里有一瞬间的复杂。
“善待许家……”他喃喃重复了一遍,忽而笑了一声,“你替许家求情,却不替自己求一分。”
“臣妇如今已嫁作人妇。”许晚词垂眼,“替自己求来求去,不过也要算到夫家头上。”
“陛下是君,是昔日太子。臣妇是下臣之妻。若多言一句,既不合礼法,也不合规矩。”
新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嫁给郭听晏,你可还心甘?”
这一句话,比方才的任何一句都更直接。
许晚词抬眼,与他对视。
殿内太安静了,他的眼睛也太明亮。若她说半句虚假,似乎都会被瞬间拆穿。
可有些话,她无论如何不能说真。
她握紧了袖中的手指,最终缓缓开口:“臣妇的婚姻,自小便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心甘与否……不重要。”
这句话一落,偏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在门前停下,紧接着,一个低沉清朗的声音响起——
“臣郭听晏,叩见陛下。”
新帝没有立刻出声。
几息之后,他才收回目光,淡淡道:“进。”
门被人从外推开。
冷风夹着屋外的雪气涌入,有一瞬间,把殿内压抑的气息冲散了一些。
郭听晏自门外迈步而入,一身玄青官袍,身形修长,眉目清冷。
他先向新帝恭恭敬敬行礼:“臣郭听晏,参见陛下。”
“免礼。”
新帝抬手示意他起身,语气已恢复了登基大典时那种君王的平稳。
郭听晏站直身子,目光才淡淡地朝许晚词所在方向扫了一眼。
那一眼极快,若有人不特意看,几乎不会察觉有什么不同。只有许晚词自己知道,那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半寸,又移开。
“朕唤郭卿来,是有几桩政事要与卿细说。”新帝随意道,“不过方才与许夫人略叙了几句旧事,倒是耽误了些时间。”
“陛下抬爱。”郭听晏低声道,“内宅妇人,不谙政务。若有失礼之处,还望陛下海涵。”
这句话,既是谦辞,也是边界。
新帝看着他,唇角勾了勾,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许家女儿,一向教养不错。”
话虽轻,却把许晚词、郭听晏、许家三者之间的关系,再一次放到了明面上。
偏殿内空气无声地紧绷。
许晚词在一旁安静地站着,像一尊被摆在角落里的瓷人。
她知道,从踏进这间偏殿开始,她已经不再只是“首辅夫人”,也不再只是“许阁老之女”。
她成了帝王和权相之间,不可避免的一枚棋子。
而棋子想要不被掀翻,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站稳。
她十指交扣在袖中,慢慢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僵。
却仍旧维持着那副温柔、沉静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