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首辅之位
作品:《权相娇妻是朕的前未婚妻》 清晨的钟鼓声渐渐远去,金銮殿上的朝会终于散了。
殿门大开,寒风灌入,高坐一早的百官腿脚都有些发麻,扶着柱子、彼此点头寒暄着往外走。
御道上积雪还未完全铲净,被一双双朝靴踩出湿泥,泥水溅在衣摆上,颜色深了一圈,看上去狼狈,却也真实——世上光鲜之下,多半是这般泥泞。
郭听晏站在殿阶下,袖中握着刚从御案上退下来的奏章副本。
那是周廷和的弹章。
他把纸角捏得极整齐,却没有急着展开看,只抬眼望了一眼高处的殿门。
萧砚尚未出来。
“郭大人。”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拄着拐走近,咳了一声,低低道,“早朝之上,被御史这么一通弹,可有受惊?”
郭听晏朝他拱了拱手:“多谢大人挂念。臣早入此局之时,便知此位非福位,有弹,有骂,都是常事。”
那老臣看了看四周,见无人留意,这才压低嗓音道:“常事归常事,盐课军饷,是近日最敏感之处。你寒门出身,往上走得快,难免叫人眼红。”
“周廷和这种人,嘴上念的是条条款款,心里算的却是人情账。”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你若真要坐稳这个位子,要么把账本握死,要么……”
话没说完,只是用拐杖轻轻点了点地。
“要么,自己先做好被当账本的准备。”
郭听晏似笑非笑:“多谢殷鉴。”
“罢了,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劝不动你们这些年轻人。”老臣摆摆手,“回去多劝劝你家夫人,内宅稳,则外庭稳。”
这话说得暧昧,像是带着几分“首辅夫人是把柄”的暗示,又像真心提醒。
郭听晏没有接,只朝他再行一礼。
老臣走远,御道上人来人往,议论声低低传来——
“江南盐商那案子,只怕还要翻。”
“首辅新立就先挨这一刀,未必是坏事。”
“哈哈,也有可能开了个头。”
“嘘,小声点!”
窃窃私语随风散在雪雾里。
殿门内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起~驾~”
萧砚在一众内侍簇拥下从殿内出来,冕服已换成了便于行动的常服,外罩一件深色棉袍,倒不显隆重,却仍旧压得住场。
百官纷纷躬身行礼:“恭送陛下。”
萧砚目光从众人头顶掠过,淡淡挥手:“诸卿平身。”
他走下台阶,脚步略一顿,视线落在郭听晏身上:“郭卿。”
郭听晏上前一步:“臣在。”
“首辅之位,朕在登基大典之时,已交到你手中。”萧砚看着他,声音不高,却清晰,“今日朝堂这一出,郭卿可知,是为什么?”
郭听晏垂眼:“臣知。”
“君要立柱,必先试之。”萧砚继续道,“尘土不清,如何托得住房梁?”
他说得云淡风轻,像是在说一处宅院的修缮。
郭听晏却听得懂——
盐案这一折,不止是御史们的敲打,也是新帝的试探。
他要看这个首辅,是一捅就塌,还是撑得住风雪。
“臣当尽力。”郭听晏回答。
萧砚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不是尽力,而是要尽心。”
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若站得住,自有人来与你并肩。站不住……”
他身后殿门高高在上,阴影落在御道上,将人半身尽数笼在其中。
“站不住,就会有人,踏着你重新搭一座楼。”
话说完,他转身上车,帘子垂下,只留下一串车辙印平平稳稳地从御道上延伸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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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府。
雪比清晨更大了一些,院墙上的雪线往上爬了半寸。
许晚词站在廊下,看着院门那边进进出出的下人。
张妈妈已经把外门管事请来,正拘谨地站在廊下,手里捏着帽子,神色有些发紧。
“少夫人。”
外门管事姓孙,四十出头,往日里总是一副八面玲珑的笑相,此刻却不敢多露牙齿,只弯着腰,“您要问昨夜送礼的事?”
“嗯。”许晚词点点头,“进来说。”
她转身回了屋内,张妈妈把门掩上,把外头的风挡在门板外。
屋里炭火烧得正旺,铜炉里“啪”地炸开一声,火星在炉壁里一闪很快熄灭。
“孙管事,你先把昨夜送礼的名单,从头到尾说一遍。”许晚词坐在炕几旁,抬手示意,“按时辰来,别漏。”
孙管事不知为何觉得额头后背都有汗,连忙应了:“是是是。昨夜嘛,自戌初开始,就陆续有人上门。”
他一口气念了七八家,多是勋贵、同僚、亲近的旧识。许晚词一边听,一边用朱笔在纸上点着记号。
“那封江南陆氏的贺帖,是几点送到?”她忽然问。
孙管事眼皮一跳:“这个……卑职记得,是在戌末。”
“戌末?”许晚词看着他,“已是深夜。”
“是。”孙管事干笑了一声,“那人说,陆家在江南,路途远,消息来得迟,才晚了几日。昨儿一早才到京里,当夜就派人送过来。”
“送礼的是谁?”
“是一个自称陆家管事的……”孙管事想了想,“姓,好像是姓赵。”
“姓赵?”许晚词拿笔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是、是。”孙管事赶紧补充,“那人说自己是陆家在京里的管事,早几年就跟着陆氏在京中打点生意,府里人也不是没见过他。”
“礼呢?”许晚词问。
“礼是两匣南珠,一幅字画,还有一封贺帖。”孙管事道,“卑职已经按例登记,送去了库房。”
“按例?”许晚词抬眸,“首辅府的例,是不是自从大人做了首辅之后,便比往日宽松许多?”
孙管事脸色一僵:“这……卑职不敢。”
“你当然不敢。”许晚词语气并不重,“可别人敢。”
她把桌上的纸推到他面前,“你看看,这几笔,是昨夜登记用的字。”
纸上摊着的是刚从杂物房翻出的登记簿,她早起的时候已经看了一遍。
“前面几家,字迹还算周正,到了陆氏这一笔,字变细了、偏了、墨色也淡。”许晚词淡淡道,“孙管事,你觉得,这是你的笔,还是他人的笔?”
孙管事脸上的汗肉眼可见地渗出来:“这……卑职昨晚的确是有一个空当,去外院看了一眼门房的火盆,怕冻坏了人。回来一看,这一笔已经记好了。那姓赵的管事说,他在咱府里也不是第一回了,规矩懂,卑职就……”
“就随他写。”许晚词替他说完,“你们都说自己是粗人,手不认字,只认银子。可在旁人眼里,你这一放手,就是把府里的命交给了外人。”
孙管事连连叩头:“少夫人,是卑职糊涂,卑职该死。”
“该不该死,不是我说的算。”许晚词看着他,声音却柔和下来,“我问你——那陆家管事,是不是这几年才频频往京里跑?以前大人还只是侍郎时,可有来过?”
孙管事想了想,迟疑道:“好像……是大人升任吏部尚书之后,那陆家才开始来往的。”
“那他第一次来,是谁领他进门,谁认得他?”
孙管事忙道:“是外院的李成,说他们早先在别府打过交道,他担保,说这人靠得住。”
许晚词记下“李成”两个字。
“张妈妈。”她侧头吩咐,“一会儿,让人悄悄查查这个李成,从前在哪些府里做过,别引人注意。”
“是。”张妈妈应下。
许晚词又看向孙管事:“从今日起,外面送礼,一律不许客人自己动笔。管事、下人谁敢把账簿交到外人手里,就当场卷铺盖走人。”
孙管事连连点头,额头磕得咚咚响。
“起来吧。”许晚词开口,“这件事,我暂时不往大人面前说。”
孙管事惊喜又惶恐:“卑职、卑职谢少夫人不罚之恩!”
“不罚?”许晚词看着他,“你以为府里出事,你这外门管事还能有好日子过?”
“我只是不给你一棍子打死。”
她轻声道:“从现在起,你要好好记着——你是首辅府的外门管事,不是江南陆家的。”
孙管事打了个寒颤,应声如捣蒜:“是!”
他被张妈妈领着出去,一出门,立刻被冷风吹得打了个激灵,背心衣衫已经湿透。
屋里又只剩许晚词、张妈妈和巧儿。
“少夫人,这孙管事……”张妈妈欲言又止。
“他是糊涂,也是被吓的。”许晚词道,“真要是存心害府里,他不会把笔迹留得这么明显。”
她把登记簿翻回那一页,指尖点了点那行淡淡的“陆氏”二字:“真正可疑的,是敢在首辅府里伸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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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过一刻,前院传来消息:“大人回府了。”
许晚词放下手里的账簿,让张妈妈收好,转身出门,往前院行去。
走到影壁前,正看见郭听晏跨过门槛。
朝服已换下,只穿着一身玄青常服,领口微微敞开,显露出里面雪白的里衣。他眉间似乎隐着一丝倦意,眼底却比以往更冷。
“今日怎的在前院?”他看见她,难得主动问了一句。
“首辅大人刚被御史弹章弹过,我若躲在后院,怕要被人说‘首辅夫人心虚,不敢见人’。”许晚词笑了一下,“便出来透口气。”
他看着她,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你倒会替我想。”
“总得有人替大人想一想。”她声音不高,“朝堂上,有人拿着奏章指着大人,宫外有人抄着大人名字骂。首辅之位既在你身上,连带着我这首辅夫人,也要一同受。”
郭听晏沉默了一瞬,忽然道:“你可知,有多少人想坐这个位子?”
“知道啊。”许晚词点头,“今日早上看账的时候,我已经见着了。”
“江南陆氏、户部几笔奇怪的‘周转银’,都在告诉我——这把椅子上,坐的是你,盯着的是他们。”
她抬眼看他:“大人上朝前说,让我别慌,等大人回来再一起想办法。如今大人回来了,有什么要告诉我?”
郭听晏看着她,像是重新打量一遍。
半晌,他轻声道:“今日朝堂上,陛下只给了一日。”
“我若在一日之内查不出真凶、洗不清这几笔钱的去向,首辅之位,会保不住。”
许晚词“嗯”了一声:“我知道。”
“你知道?”
“陛下对你说的那句‘首辅之位,朕已经交到你手中’,我在偏殿里听得极清楚。”许晚词道,“我也知道,陛下不是在夸你,是在提醒你——拿了这把椅子,就别想着轻易放回去。”
“因为放不回去了。”
郭听晏嘴角勾了勾,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她:“你跟在许阁老身边听政久了,一句话里能听出这么多层。”
“可你知道,首辅之位除了风光,还有什么?”
“刀。”许晚词道,“两把,一把在陛下手里,一把在那些盯着你的人手里。”
郭听晏看着她:“那你不怕?”
“怕。”她坦然,“可怕有什么用?”
她垂下眼,看着雪地里自己脚尖踩出的浅痕:“我从前怕退婚,怕许家被牵连;后来怕嫁错人,怕被当成筹码。到今日,怕的东西已经太多,多到我自己都数不清。”
“与其一直怕,不如学着,别总让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话说到这里,风从廊下吹过,把她鬓边几缕碎发吹得微微扬起。
她抬手按了按,轻声道:“账房那边,我看过一遍了。”
“江南陆氏的来往、去年几笔周转银,我已记下。周大成的草账,张妈妈正托人往外打听;外门管事那边,也查出一点东西。”
“你若信我,这些事交给我盯。”
郭听晏并不意外她已经开始动手,只微微皱眉:“你是内宅妇人,何必……”
“又来。”许晚词打断他,声音里终于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薄火,“大人若只是想要一个替你暖被窝、记生辰的夫人,当初就不该娶许家女。”
她抬起眼,冷静地看着他:“你娶我的时候,心里明明是知道,我会看账,会看人,会看局的。”
“一开始你乐得用我去替你看内务、稳府中,”她一字一字说,“如今府里要出事了,突然就想起来我是‘内宅妇人’,该缩在后院里装糊涂?”
这几句话,说得并不大声,却比之前任何一次争执都更直白。
巧儿和远远站着的大管事都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装聋作哑。
郭听晏看着她,目光渐渐变深。
他确实有那么一瞬间的本能——想把她往后推一推,隔离出危险的那一圈。
可她说得对,这从来不是他娶她时的条件。
“你若真不想被当棋子,就别站在棋盘外抱怨棋局。”她继续道,“站进去,才有可能把棋盘掀了。”
“而且你自己也说了,我现在是你郭听晏的妻子。”她声音放轻了一点,“你站刀刃,我站你身后,总比你一个人连背影都没人看见要好。”
郭听晏沉默良久。
雪花从屋檐上慢慢落下,在他们之间飘了一阵,又落在地上,被脚底踩碎。
“你这么说,”他终于开口,语气里带了一点无奈,“是怪我不让你帮忙,还是埋怨我不信你?”
“都有。”她也不避讳。
他低低笑了一声:“你倒诚实。”
笑意极淡,却终于有一丝软下来。
“好。”郭听晏道,“你去查账、查人,我不拦你。”
“但有一条——”
他走近一步,压低声音,只让她一人听见:“任何涉及锦衣司、御史台的消息,不许你私下接触。”
“你若真有线索,要先告诉我。”
许晚词挑眉:“这是……给我松绳子,又怕我跑远?”
“是怕你踩到更深的坑。”他淡淡道,“他们给我的,是首辅之位;给你的,是首辅夫人的名头。这两样东西,兜底下都钉着钉子。”
“我不能保证帮你拔干净所有钉子,但至少,不希望你亲自去踩。”
这几句话,说得极轻。
许晚词心口一动。
他一贯说话清冷克制,很少把情绪放在嘴上。这样几句有些笨拙的关心,比“不要插手”更难得。
“那就一言为定。”她收敛了针锋相对的气息,退了一步,笑意稍微柔和,“账房,外门管事,周大成,陆氏——我盯。”
“锦衣司、御史台,朝堂上那帮人,”她抬眼看他,“大人去盯。”
“如此,首辅之位,便不是你一个人的。”
郭听晏看着她,忽然伸手,把她落在额前的一缕碎发轻轻捋到耳后。
这个动作亲昵而自然,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像夫妻。
“你说的。”他说,“首辅之位,不是我一个人的。”
“也是你许晚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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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风更冷了,窗纸被吹得微微鼓动。
书房里灯火未灭,案上摊着两三本账簿,新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她抄出的数字与注释,每一个数字后面,都被她用不同符号标注了不同的可能性。
“少夫人,时候不早了……”张妈妈在门边轻声道,“大人那边传话,让您别熬太晚。”
“他自己不也还没睡?”许晚词没有抬头,手下笔不停,“让他先歇着吧。”
张妈妈笑了一下,退到门外没再打扰。
屋里只剩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
许晚词抬起头,揉了揉酸痛的眼眶,目光落在案角一本封皮泛旧的账簿上。
那是许府旧年的账本,是她年少时练手时看的第一本账。
那时候她顶着“未来太子妃人选”的名头,本可以把一切推给管家,却偏偏要跟着父亲学记账、看折子。
许阁老曾笑她:“你是要做内当家,还是要做内阁的?”
她那时晃着笔笑:“女儿只是好奇——男子看国账,女子看家账,两本账加在一起,才能看明白这世道的钱往哪儿去了。”
如今想来,那句随口的笑话,却像是早早为今日埋下了一粒子。
她如今既看着家账,又看着国账。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局外人。
首辅之位落在郭听晏头上,她以为自己不过是随行之人。
直到今日在府门前,那句“首辅之位,不是你一个人的”从他口中说出来,她才真正意识到——这把椅子的一条腿,已经压在她身上。
她低头,在新纸角落里写了一行小字:
【首辅之位:非福位,非独位。】
写完,又轻轻添了一句:
【既为并肩,便不作旁观。】
灯火映在她眸中,亮了一瞬,又被眼睫遮住。
屋外远处传来更夫的声音:“——二更——天——寒——”
风从屋檐间穿过,吹落一小撮雪。
雪落在首辅府的瓦上,也落在京城千万户人家的屋顶。
无人知道,明日这一场“一日之限”的查账风波,会把多少人扯下水,又会把多少人推上岸。
许晚词合上笔,将那几页写满的小纸叠好,收进案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匣子里。
这是她替自己——也替那把首辅之位——记下的第一个私账。
自此之后,首辅之位不再只是朝堂上的一个名头。
它有了重量,有了形状,也有了一个与之紧紧相连的名字:
——许晚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