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章:长安别
作品:《千秋客》 历经月余奔波,当那座承载了无数王朝兴衰的巨城——长安,终于以其磅礴无匹的气势出现在眼前时,即便是心境沉静如黎清浅,眼底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
骆临风更是用力一抖缰绳,驱马快行几步,与马车并行,指着远方那巍峨的城门楼阁,语气里带着久违的飞扬:
“总算是到了!这长安城,光是远远看着,就比我们渭城气派百倍!清浅,芮芮,芸儿,快看!那就是开远门!进了这门,才算真正到了天子脚下!”
他夸张地张开手臂,仿佛要拥抱这座都城,“总算是能好好歇歇脚,吃顿热乎饭,睡个安稳觉了!本少爷的骨头都快被那栈道颠散架了!”
陈芸儿早已迫不及待地趴在车窗边,小脸兴奋得通红,乌溜溜的眼睛睁得老大,发出阵阵惊叹:“哇!好大!好高的城墙!清浅姐姐,芮芮,你们快看那边!那些望楼!那些旌旗!这街上的人也太多了吧!比洛阳最热闹的时候还要拥挤!”
她叽叽喳喳,像只飞出笼子的雀鸟,连日来的惊吓似乎都被这帝都的繁华冲淡了不少,“我爹以前总说长安如何如何,我还不信呢!这下可算见识到了!骆哥哥,长安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
骆临风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是自然!长安西市,汇聚天下珍馐,胡人的毕罗、三勒浆,蜀中的蒸饼,江淮的鱼脍……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吃不到!等安顿下来,本少爷带你们去好好见识见识!”
黎芮芮也被窗外的景象吸引,怯生生地探出半个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宽阔街道,以及街道两旁鳞次栉比、喧闹无比的店铺,小声喃喃:“阿姐……这里好热闹,也好吵……”
黎清浅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掠过那高耸的城墙、整齐划一如棋盘般的坊市布局、以及街上身着各色服饰、甚至不乏高鼻深目胡商的行人。
长安,西周镐京,秦汉故都,如今虽经战乱,仍是天下中枢,气象万千,潜藏着无尽的机遇,也弥漫着无形的危机。
她轻轻握住芮芮的手,低声道:“帝都重地,龙蛇混杂,谨言慎行,勿要远离。”
车队随着庞大的人流,缓慢通过守卫森严的开远门,正式进入了这座举世闻名的都城。扑面而来的喧嚣声浪、各色口音的吆喝叫卖声、车马碾过青石路面的辘辘声交织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气、香料味、皮革味以及无数人生活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气息,构成了一幅鲜活而生动的帝都画卷。
骆临风熟门熟路地引着车队前往骆家在长安西市附近设置的一处货栈兼别院;有他这位骆家少爷在,一切安排自是顺畅无比。别院虽不似渭城本家那般极尽奢华,但也清雅整洁,仆从周到,足以让疲惫的旅人得到充分的休整。
接下来的两日,众人皆在休养中度过。骆临风忙着处理家族事务,联络商号,显得游刃有余;黎清浅则闭门不出,除了照顾芮芮,便是仔细擦拭着母亲留下的“不系舟”,梳理着一路来的所见所想,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思虑;
黎芮芮经过调养,气色好了许多,但偶尔还是会下意识地摩挲手腕,黎清浅看在眼里,忧在心中;
最开心的莫过于陈芸儿,她得了空闲,便央求着骆临风带她和小芮芮在西市附近转了转,买了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和零嘴,尝了些地道的关中小吃,脸上的笑容也明媚了许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明镜阁执事之女。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在第三日午后被彻底打破。
别院客厅内,黎清浅正与骆临风对着摊开的地图,低声商议着后续前往华山的路线与可能的风险。
陈芸儿和黎芮芮则在一旁的小几上分享着一包刚买回来的、造型精巧的桂花毕罗。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骆家在长安的管事面色凝重地引着两人走了进来。
为首一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身着明镜阁高级执事特有的、绣有云纹鉴影标记的深青色常服,腰间悬着一枚乌木腰牌,气息沉凝。
他身后跟着一名劲装护卫,眼神精悍,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身手不凡。
陈芸儿一见到那清癯男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手中的半块毕罗“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她猛地站起身,失声道:“周…周世叔?!”
那被称作周世叔的男子,目光先是极其迅速地扫过陈芸儿,确认她无恙后,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但随即脸色便沉了下来,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
他并未立刻理会陈芸儿的惊呼,而是将锐利的目光转向厅内的黎清浅和骆临风,尤其是在黎清浅和她手边那柄形制古朴的“不系舟”上停留了一瞬,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他拱手一礼,语气看似客气,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压力。
“在下明镜阁总阁执事,周胤。这位想必就是骆公子,这位……”他目光再次落在黎清浅身上,带着审视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顿了顿,才继续道,“……便是近日声名鹊起的‘素手青颜’,青颜姑娘吧?”
骆临风眉头微皱,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黎清浅身前半侧,抱拳还礼,语气不卑不亢:“原来是明镜阁的周执事,久仰;不知周执事大驾光临,有何指教?”他特意强调了“指教”二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周胤面无表情,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指教不敢当。周某此来,是奉总阁主事之命,接我明镜阁执事陈明之女,陈芸儿,回总阁接受管教。”
他话音一落,陈芸儿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猛地冲到周胤面前,抓住他的衣袖,急声道:“周世叔!我不回去!我还要跟清浅姐姐他们一起去华山呢!我爹他知不知道?他答应过我……”
“芸儿!”周胤厉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陈芸儿下意识地松开了。
“你私自离家,混迹于江湖险恶之地,可知你父亲担忧成什么样子?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可知总阁为此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寻你?你可知这一路有多少凶险?潼关栈道,白羽卫袭击!若非林静渊那小子阻拦,传回零星消息,总阁尚不知你竟如此胆大妄为,卷入此等风波!”他每说一句,陈芸儿的脸色就白一分,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
“我没有胡闹!”陈芸儿眼圈瞬间红了,倔强地反驳,声音却带了哭腔,“我跟清浅姐姐在一起,学到了很多!我们也帮了好多人!陕州那些孩子,潼关的守军……我们是在行侠仗义!”
“够了!”周胤再次打断,语气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江湖救急,不过匹夫之勇!你出身明镜阁,当知身份,明镜阁的职责是搜集情报、明辨是非,而非逞强斗狠!岂可任性妄为,置自身于险地,更……”他话锋一顿,目光再次扫过黎清浅和骆临风,尤其在黎清浅那沉静的脸上停留片刻,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更累及他人!甚至,引人误入歧途!”
骆临风闻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怒火上涌:“周执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芸儿是我们一路护持过来的,清清白白,何来累及、何来误入歧途一说?你把话说清楚!”
周胤淡淡看了骆临风一眼,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世家大族特有的傲慢与一种“尔等外人岂知内情”的优越感:“骆公子,骆家富甲一方,周某素有耳闻。
然,此乃我明镜阁内部事务,关乎阁中子弟管教与安危,更涉及……一些不便为外人道的牵扯,”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不便外人插手。芸儿年幼无知,心思单纯,易受……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蛊惑,私自离家,总阁必须严加管束,以正规矩!”
“蛊惑?别有用心?”黎清浅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同冰玉相击,在略显压抑的客厅里格外清晰;她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直直迎向周胤那充满审视的眼神。
“周执事,芸儿一路行来,机智聪敏,屡次在危难中凭借自身能力助我等脱困,更在陕州、潼关之事上明辨是非,心怀侠义。何来蛊惑一说?她自有判断,并非无知幼童,亦非任人摆布之辈。”
周胤似乎没料到黎清浅会如此直接、冷静地反驳,他微微眯起眼睛,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看似柔弱、年纪轻轻却已闯下“素手青颜”名号的少女。
他注意到她身边那柄短剑,形制古朴,绝非寻常之物,心中那个由零星信息和林静异常态推测出的、荒谬却又似乎能解释通的想法再次浮现。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放缓了些,却带着更深的探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
“青颜姑娘,你于陕州破‘泥童’邪案,于潼关助守军识破奸计,总阁亦有耳闻。你确有过人之处,智谋胆识,非同一般。静渊他在传回的消息中,对你亦是……赞誉有加。”他提到林静渊时,语气有些微妙,带着点长辈对晚辈行事不周的无奈。
“但,”他话锋一转,语气加重,目光锐利地盯住黎清浅,“芸儿身份特殊,她的安危,不仅关乎明镜阁颜面与其父前程,更关乎……她自身的清白名誉。你等带她涉险,已是大错。总阁主事对此极为不满,林静渊亦因知情不报、纵容包庇而受到重罚,此刻正在刑堂面壁思过!”
“静渊哥哥他……”陈芸儿听到林静渊因她受罚,更是急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这根本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要跟着清浅姐姐的!是我求他的!”
“芸儿!”周胤不再看她,而是对身后的护卫使了个眼色,“带小姐回去。总阁的命令,不容违逆!”
那劲装护卫立刻上前,伸手便要拉陈芸儿。
“别碰我!”陈芸儿猛地甩开护卫的手,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她求助般地看向黎清浅和骆临风,声音凄楚,“清浅姐姐!骆哥哥!我不走!我不要回去关禁闭!我不要!”
骆临风怒火中烧,一步踏前,高大身躯彻底挡在陈芸儿和那护卫之间,手已紧紧按在剑柄上,周身散发出凌厉的气势,厉声道:“我看谁敢在骆某的地方强行动粗!”
厅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周胤脸色一沉,周身散发出一种久居上位的威压,声音也冷了下来:“骆公子!莫非你想仗着骆家的势,公然干涉我明镜阁内务,与我总阁为敌不成?!”他身后的护卫也气息陡变,手按刀柄,眼神如鹰隼般锁定骆临风,只要周胤一声令下,便会立刻出手。
黎清浅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股无力感伴随着巨大的压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看着哭泣挣扎、满脸绝望的芸儿,看着怒发冲冠却因投鼠忌器而额头青筋暴起的骆临风,看着周胤那代表着庞大组织意志的、不容置疑的冷漠面孔,以及他眼中那抹对自己莫名的、混合着审视与一丝……近乎于“原来如此”的复杂情绪。
她清楚地知道,在这里,在这长安,面对根深蒂固的明镜阁总阁,他们个人的力量是何其渺小。强行阻拦,不仅带不走芸儿,反而会给他们所有人,包括骆家,带来更大的麻烦,甚至可能暴露她一直竭力隐藏的身世。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走到陈芸儿面前,轻轻拉住了她因激动而颤抖的手。
“清浅姐姐!”陈芸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泪眼婆娑地望着她,眼中充满了祈求。
黎清浅看着她哭花的小脸,听着她哽咽的声音,心中一阵刺痛;她抬起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动作依旧稳定,声音却带着决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芸儿,听话。”
陈芸儿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黎清浅继续道,目光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要将某种力量传递给她:“回去。回到你父亲身边去。”
“为什么?!”陈芸儿哭喊道,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不解,“连你也不要我了吗?清浅姐姐!你说过我们是一起的!”
“不是不要。”黎清浅的声音很轻,却压下了陈芸儿的哭喊,“而是你现在,必须回去。”她顿了顿,扫过周胤那带着“我已看透一切”神情的面孔,又落回芸儿脸上,语气深沉。
“记住这一路的经历,记住你凭借自己的聪慧帮助过的人,也记住……今日的无力;江湖不止有侠义,更有规矩有无奈。唯有你自身变得更强,拥有足够的力量和话语权,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去留,选择自己想走的路。”
她的话像是一盆冰水,浇在了陈芸儿头上,也浇在了骆临风心头。骆临风按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松开了,他紧咬着牙关,脸上满是不甘与愤懑,胸腔剧烈起伏,却不得不承认,黎清浅说的是冷酷的现实。
在这里,在明镜阁总阁这庞然大物面前,他们个人的武力和一时的意气,毫无用处。
陈芸儿看着黎清浅那沉静却蕴含着巨大力量与深意的眼神,哭声渐渐小了,只剩下无声的抽噎和肩膀的耸动。
她似乎模糊地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迷茫无助,但那句“唯有变得更强,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去留”,却像一颗带着尖刺的种子,伴随着此刻的无力与委屈,狠狠扎进了她的心底,带来痛楚,也带来一丝微弱却坚定的萌芽。
周胤见状,脸色稍缓,但语气依旧不容商量,甚至带着点“早该如此”的了然:“青颜姑娘倒是……深明大义,顾全大局。”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仿佛黎清浅的退让印证了他的某个猜测;他转向陈芸儿,语气不容置疑:“既如此,芸儿,我们走吧。莫要让主事和你父亲再担忧了。”
陈芸儿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黎清浅,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在心里,又看了看一脸阴郁、拳头紧握的骆临风,以及旁边吓得不敢出声、眼圈通红、小声啜泣的黎芮芮,用力咬了咬下唇,几乎咬出血来。
她猛地转身,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决绝的哭腔,头也不回地冲向门外:“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
那劲装护卫立刻跟上;周胤对着黎清浅和骆临风微微颔首,算是尽了最后的礼数,目光在黎清浅和“不系舟”剑上再次短暂停留,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随即也转身离去。
客厅内,瞬间只剩下三人,以及满室的压抑、死寂,还有地上那摔碎的瓷杯和掉落的半块毕罗。
骆临风猛地一脚踢翻了旁边的绣墩,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胸膛剧烈起伏,低吼道:“什么狗屁的深明大义!他刚才那是什么眼神?好像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尤其是看你,清浅,他那眼神……简直莫名其妙!”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显然周胤那意有所指的态度比强行带人更让他窝火。
黎芮芮被吓得瑟缩了一下,扑到黎清浅身边,小声啜泣起来:“芸儿姐姐……走了……他们好凶……”
黎清浅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依旧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