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一章:山雨欲来
作品:《千秋客》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将长安的喧嚣与离愁渐渐抛在身后。西行数日,当车队驶入华山脚下最后一座颇具规模的城池——华州时,空气中仿佛都带上了一丝山野特有的清冽与隐隐的剑气。
骆临风利落地翻身下马,夸张地伸展了一下腰背,长长舒了口气,脸上带着即将抵达终点的振奋,环顾着城内熙熙攘攘的景象。这里虽不及长安恢弘,却因靠近武林圣地玉霄剑宗而格外热闹,街道上往来行人中,携刀佩剑、眼神明亮的年轻面孔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汗水、尘土与昂扬斗志的气息。
“嘿!总算是到了这华山脚下!”骆临风声音洪亮,刻意驱散着队伍里残存的低沉气氛,他挑眉笑道,“瞧瞧这阵仗,各路英雄好汉都来赶集了?看来玉霄剑宗这块招牌,比我们骆家的商号还吸引人!”他转头看向正被黎清浅扶着小心翼翼走下马车的黎芮芮,逗趣道,“芮芮丫头,坐车坐麻了吧?看那边,有卖糖画的!待会儿骆哥哥给你买个小兔子的,活蹦乱跳那种!”
黎芮芮小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倦意,但眼神比之前明亮了许多,听到糖画,眼睛微微一亮,却还是先仰头看向黎清浅,细声征求:“阿姐,我们可以去看看吗?”
黎清浅微微颔首,目光却已不着痕迹地扫过城门附近的茶棚、货摊,以及那些看似随意、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江湖客。
“好,不要离开我们视线。”她的声音平静,一路的经历,让她对任何接近目标前的放松都抱有本能的警惕。
骆临风安排的落脚点是一家名为“望岳楼”的客栈,位置极佳,推开北窗便能远眺华山如剑般直插云霄的巍峨山影。客栈里人声鼎沸,住满了来自天南地北、准备上山的年轻人。
他们或三五成群高谈阔论,或独自在角落擦拭兵刃,或交流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关于玉霄剑宗考核的“绝密消息”,整个客栈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与一种竞争前的躁动。
安顿好行李,三人在二楼要了个相对安静的雅间用晚饭。饭菜很快上桌,颇具山野特色:一大盘汤汁浓郁的华州羊肉糊卜,几张烤得焦香、夹着辣子与羊肉末的月牙烧饼,一碟清爽的凉拌灰灰菜,还有一小瓮当地特产的、酸甜可口的猕猴桃酿。
骆临风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浸满汤汁的糊卜,呼噜吃下,烫得直吸气,却连连点头:“嗯!香!这羊肉炖得烂糊,面也筋道!比长安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实在多了!”他试图活跃气氛,看向安静进食的黎清浅,“清浅,你说这玉霄剑宗的考核,会不会考校食量?比如看谁先吃完这一大盘糊卜?”他说着自以为幽默的话,自己先乐了。
黎清浅细嚼慢咽,闻言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嘴角带一丝笑意:“若是比食量,你或可独占鳌头啊。”
骆临风一噎,随即哈哈一笑,也不在意,反而顺着说:“那也得看跟谁比!要是跟你这猫儿似的食量比,我肯定赢定了!”黎清浅吃饭一向优雅缓慢,量也不大。
黎芮芮小口吹着热气,正努力对付一块月牙烧饼,听到这句,忍不住小声插话,语气带着点天真:“骆哥哥吃饭……是比阿姐有气势些。”她用了個比较含蓄的词。
骆临风故意瞪眼,做出凶巴巴的样子:“嘿!小芮芮,这才几天,就学会跟你骆哥哥耍贫嘴了?看来是真不怕我了!枉我这一路给你买了那么多零嘴儿,真是小白眼狼!”
黎芮芮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往黎清浅身边靠了靠,嘴角却忍不住微微翘起一点小小的弧度,小声辩解:“……没有耍贫嘴。”
这时,隔壁桌几个年轻武人的议论声稍微大了些,清晰地传了过来。
“……消息可靠吗?这次玉霄剑宗开山门,据说只收二十人?这得刷下去多少?”
“怕什么!咱们‘断刀门’的硬功可不是白练的!”
“光硬功可不行,我听说还得考较心性、悟性,玄乎着呢!”
“管他考什么,只要能上山就行!那可是玉霄剑宗!天下剑道魁首!”
骆临风竖着耳朵听了几句,转回头,压低声音对黎清浅道:“听见没?只收二十人。看来这门槛不低啊。”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惯有的、带着点痞气的自信笑容,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不过嘛,要论心眼儿……哦不,是智谋,咱们清浅姑娘肯定是这个!”
他悄悄在桌下竖了个大拇指,“到时候你动脑,我出力,再加上芮芮的……嗯,乖巧!保管让那些只知道舞刀弄棒的愣头青看得眼花缭乱!”
黎清浅放下手中的月牙烧饼,拿起粗陶茶杯抿了一口清淡的猕猴桃酿,目光平静无波:“考核尚未可知,不要轻敌。玉霄剑宗择徒,有他们的标准,不能那般投机取巧。”
“知道知道,我这不是提前给咱们鼓鼓劲儿嘛!”骆临风摆摆手,又看向小口喝着酿汁的黎芮芮,语气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保护意味,“芮芮,到时候你跟紧我和你阿姐,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
黎芮芮轻轻点头,小声道:“嗯,我不怕。”她顿了顿,望向窗外暮色中愈发显得神秘巍峨的华山剪影,眼中流露出一丝好奇与向往,“阿姐,玉霄剑宗……真的在那么高的云里面吗?”
“嗯。”黎清浅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山峦叠嶂,云雾缭绕,如同仙境,也如同险境,眼中有那么多复杂的情绪“山高路远,方显心志之坚。”
正当几人低声交谈时,楼梯口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几名衣着统一、袖口绣着云雀纹样的年轻男子走了上来,为首一人约莫二十出头,面容尚可,但眉宇间那股顾盼自雄的傲气几乎要溢出来。他们旁若无人地找了张空桌坐下,谈话声毫不避讳。
“师兄,看来这次来的杂鱼还真不少,不过我看大多根基浮浅,不堪一击。”
“哼,玉霄剑宗何等圣地,岂是些乡野村夫都能妄想的?我等‘青阳门’乃名门正派,家学渊源,岂是这些散兵游勇可比?”
“那是自然!以师兄您的修为和家世,入选定然是十拿九稳!”
那被称作师兄的青年,嘴角勾起一抹矜持的弧度,故作淡然道:“师弟们慎言,玉霄剑宗考核,最重真才实学,家世背景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话虽如此,他眼神中的优越感却比桌上的辣子还要呛人。
骆临风听得直撇嘴,用筷子尾端轻轻敲了敲盛糊卜的陶碗边缘,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打断那桌人的高谈阔论:“啧,这华州的羊肉是不错,就是有点……喧闹。”他意有所指。
那青阳门师兄脸色瞬间一沉,锐利的目光立刻剐了过来,见骆临风衣着华贵,气度不似寻常江湖客,稍微压了压火气,但语气依旧生硬:“这位朋友,莫非是对我等有何指教?”
骆临风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掏了掏耳朵,一脸无辜:“指教?没有啊。我就是感慨一下这华州城……生机勃勃,连用饭都格外热闹。”他特意在“热闹”二字上加了重音。
“你!”那青年勃然变色,猛地站起身,手已按上剑柄,他身边的同门也纷纷怒目而视,手按兵器。
雅间内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黎芮芮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肩膀。
黎清浅却仿佛置身事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拿起陶勺,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清亮的猕猴桃酿,递到芮芮面前,声音清冷如玉磬,打破了僵持:“芮芮,尝尝这个,解腻。”
她这完全无视对方的态度,比骆临风的嘲讽更让那青阳门师兄感到难堪。他脸色铁青,正要发作,骆临风却像是突然失了兴致,摆摆手,夹起一大块羊肉塞进嘴里,含糊道:“行了行了,吃饭最大,不跟某些人一般见识,影响胃口。”
那青年胸口剧烈起伏,但见黎清浅气质沉静非凡,骆临风也明显不愿再纠缠,自己若再强行挑衅,反倒落了下乘,只得重重哼了一声,悻悻坐下,压低声音对同门道:“不必与这等粗鄙之人计较,明日山上见真章!”话虽如此,他看向骆临风这一桌的眼神,已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
黎芮芮小口喝着酸甜的酿汁,悄悄松了口气,小声道:“阿姐,他们好像很生气……”
黎清浅将一块挑净了刺的鱼肉夹到她碗里,语气没有任何波动:“狂吠之犬,何须挂心。凝神静气,方为上策。”
骆临风嘿嘿一笑,冲黎芮芮挤挤眼,压低声音:“看见没?这就叫以静制动!跟你阿姐学的,兵不血刃!”他这话虽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但也确实是因为黎清浅的极度冷静,化解了一场可能影响明日状态的无谓冲突。
饭后,骆临风兴致勃勃地提议去市集逛逛,采买些上山必备的物资,也顺便感受一下这华山脚下的风土人情。黎清浅没有反对,牵着黎芮芮一同融入华州傍晚依旧热闹的街市。
华州的市集果然与别处不同,售卖之物多与登山、防身、修炼相关。骆临风熟门熟路地挑选着坚韧的麻绳、防潮的火折、上好的金疮药和驱虫蛇的药粉,还不忘兑现承诺,给黎芮芮买了那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糖画。黎芮芮小心翼翼地拿着,在渐沉的暮色里,糖画晶莹剔透,她小口舔着,脸上终于露出了孩童应有的、简单而满足的欢喜。
黎清浅则在一个卖旧书杂货的摊子前驻足良久。摊主是个精瘦矍铄、眼神透着世故的老者。黎清浅的目光落在一本纸张泛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薄册上。
她拿起册子,轻轻翻开,里面并非想象中的武功秘籍,而是一些关于华山各处险径、气候变化、珍稀草药辨识以及某些古老传闻的零散记录,笔迹不一,墨色新旧掺杂,像是多年间由不同登山者陆续补充而成。
“姑娘好眼力,”老者捋着稀疏的胡须,笑眯眯道,眼神却在黎清浅沉静的气质和腰间那柄看似普通、实则古拙的短剑上多停留了一瞬,“这册子虽非什么神功宝典,却是些老华山客们用脚板子踩出来的心得,零零散散,但对真要上山、尤其是想去那常人不到之处的人,或许比一本二流剑谱还有点用处。”
黎清浅仔细翻看着,在其中一页关于某种只在华山某处绝壁月夜下方才显现、形如弯月、名唤“月影草”的奇异植物的记录上停顿了片刻,指尖轻轻拂过那略显潦草的附图。然后她合上册子,抬眼看向老者,平静地问:“多少银钱?”
付钱买下册子,黎清浅将其仔细收入行囊。骆临风凑过来,好奇地问:“买的什么?难道是失传已久的剑法秘籍?”
黎清浅摇头:“些许杂记,聊作参考。”
骆临风耸耸肩,他对这些文字东西向来兴趣不大,转而兴奋地指着前面一个灯火通明的兵器铺:“走,去瞧瞧!我这剑虽好,备一把趁手的短兵或者暗器也不错!听说华山有些地方,长剑可施展不开!”
就在三人融入熙攘人流,专注于各自之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街角一处名为“清源茶舍”的二层雅间,一道冷漠的视线,正透过半开的支摘窗,精准地锁定在黎清浅的身上。
那是一个同样身着银灰云纹劲装、戴着白玉面具的身影,衣领处那独特的飞羽纹样在室内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那人的目光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毒蛇,静静地注视着下方那三个看似与周围兴奋的年轻武者无异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个身着素衣、气质却如深潭古井般沉静的少女。
“目标已确认,抵达华州,入住望岳楼。”一个极低的声音,从白玉面具下传出,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消散在茶舍雅间袅袅的茶香与窗外市集的喧嚣声中。
山雨,正在这看似平静热闹的华山脚下,悄然积聚着力量。
采购完毕,回到望岳楼。骆临风还在兴致勃勃地比划着新买的一把锻造精良、可藏于袖中的短匕,对着铜镜做出各种“出其不意”的动作,惹得偶尔路过门外的其他住客侧目。
黎清浅则坐在窗边的灯下,再次翻看那本刚买的杂记,昏黄的灯火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窗外是彻底沉下的夜幕和远处华山融入黑暗的庞大轮廓,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如同悬于九天的寒星。
黎芮芮玩了一天,早已困倦,洗漱后便靠在黎清浅身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毯,呼吸均匀,已然入睡。
“清浅,”骆临风收起短匕,走到窗边,脸上的嬉笑收敛了些,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郑重,“明天,就要真正上山了。不管那考核是刀山火海,还是什么劳什子的心性试炼,咱们既然一路闯到了这里,就断没有后退的道理!”
他看向黎清浅,眼神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坚定,“你放心,我会尽全力,护你们周全,也一定会通过这考核!咱们……明天见!”
黎清浅从泛黄的书页上抬起眼,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和那在黑暗中更显神秘与威严的华山巨影。
夜风吹动窗棂,发出细微的呜咽。她沉默片刻,轻轻合上册子,指尖在粗糙的封面上摩挲了一下,声音如同窗外渗入的夜风,清晰、冷静:“尽力即可。成败与否,但求无愧于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