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十九章:绝壑同舟

作品:《千秋客

    “看打!”一声清脆却因极度恐惧而带着明显颤音和破音的娇叱,从车厢另一侧响起!是陈芸儿!


    不知何时,这个平日里活泼胆小的姑娘,竟然强忍着巨大的、几乎要让她晕厥的恐惧,从座位底下爬了出来,手中紧紧抓着一把她之前无聊时从路边捡来的、棱角尖锐的小石子。


    她看准那白羽卫前冲的路线,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不管不顾地将一把石子奋力掷了出去!这一刻,她忘了害怕,只剩下保护同伴的本能。


    她毕竟年纪小,又无武功根基,掷出的石子力道不足,准头也欠佳,大部分都“噼里啪啦”地打在了车厢板壁或空处,甚至有一颗差点反弹回来打到她自己。然而,其中一颗指甲盖大小的、边缘锋利的黑色石子,恰好打在了那名白羽卫覆盖着白玉面具的额角位置!


    “啪!”一声清脆的、与金属交鸣截然不同的响声。


    虽然力量不大,无法造成实质伤害,但这突如其来的、来自意料之外方向的干扰和声响,让他戴着面具的头部下意识地微微一偏,前冲的、凝聚了杀意的动作出现了极其短暂、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宝贵的凝滞!


    就是这电光火石、稍纵即逝的瞬间!


    大脑一直在超负荷运转、观察着整个战局每一个细微变化、每一次呼吸节奏、每一个肌肉发力习惯的黎清浅,眸光骤然锁定猎物最后的破绽。


    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提高,甚至比平时更加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够穿透所有嘈杂金铁交鸣声和剧烈心跳声的清晰与冷静,精准地送入正在苦苦支撑的骆临风耳中:“临风,右前方那人,呼吸略促,发力时左肩微滞,必有隐伤旧患,全力攻其左路!”


    几乎在同一时间,她猛地侧过头,对怀里吓得几乎晕厥、魂不附体、却仍凭借潜意识里对阿姐的绝对信任死死抓着一包黎清浅早先给她防身用的特制药粉的黎芮芮,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奇异安抚与命令力量的语调低喝道:“芮芮!就是现在!对准窗口,撒出去!”


    黎芮芮的大脑几乎被极致的恐惧填满,一片空白,手脚冰凉,但听到阿姐那熟悉的声音,她几乎是凭着身体最深处的本能反应,想也不想,用尽全身残存的、最后的一点力气,将手中那包混合了特制辣椒粉、迷眼草粉以及其他几种强烈刺激性药物的粉末,朝着车窗外那刚刚摆脱石子干扰、眼中凶光再现、正要再次发力扑上的白羽卫,猛地扬手撒了出去。


    “噗——”


    一大蓬辛辣刺鼻、带着怪异呛人气味的红黄色粉末,瞬间如同微型烟雾弹般在窗□□开,精准地笼罩了那名白羽卫的头脸区域。


    “咳咳咳!呃啊——!”那名白羽卫万万没料到这看似待宰羔羊的车厢里还有这种下三滥却又极其有效的手段,猝不及防之下,大量辛辣粉末被吸入口鼻,那感觉如同吸入了一团火焰,呛得他撕心裂肺地剧烈咳嗽起来,连面具都无法完全阻挡。


    更可怕的是,部分极其细小的粉末透过面具眼孔的缝隙钻入眼睛,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攒刺,瞬间泪如泉涌,视线一片模糊,火辣辣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


    原本凌厉无比、志在必得的攻势,在这一把看似儿戏的药粉之下,彻底瓦解!他狼狈不堪地向后踉跄,原本优雅的身姿荡然无存,双手下意识地就要去抓挠面具,却又因为剧痛和面具的阻碍而无法缓解,发出一阵阵痛苦的闷哼,一时间竟失去了大半战斗力,只能徒劳地挥舞着分水刺护住身前。


    “干得漂亮!芸儿!芮芮!”骆临风听到黎清浅那精准无比、直指要害的提示,又眼角余光瞥见那名白羽卫的惨状,原本被压制得几乎喘不过气、陡然一振。


    他本就感觉右前方那名对手剑招虽然狠辣迅捷,但呼吸节奏似乎比同伴略快一线,尤其在发力变招时,左肩的动作总有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僵硬和凝滞。


    此刻得到黎清浅的确认,他心中再无犹豫,知道这是打破僵局的唯一机会;他毫不犹豫,剑势陡然一变,完全放弃了对另外两人攻向自己必救之处的剑招的格挡(这无疑是极其冒险、近乎赌博的行为)。


    将全身内力灌注剑身,猛地向右侧疾进半步,手中长剑划出一道诡异而决绝的弧线,不再是传统的刺或劈,而是将全身力量集中于一点,一招险中求胜的“破军”,剑锋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直刺对方那明显存在隐患的左肩肩胛骨缝隙。


    “噗嗤!”一声利器穿透血肉的、令人牙酸的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轻微“咔嚓”声和一声再也压抑不住的、充满痛苦与惊怒的惨嚎!


    那名白羽卫根本没想到对方在三人密不透风的合击之下还敢如此行险,将所有破绽卖给另外两人,更没料到自己在激烈战斗中极力掩饰的旧伤会被一个看似局外的女子一眼看穿,并如此精准地告知同伴。


    左肩处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仿佛整条胳膊都要被废掉,握剑的手瞬间无力,长剑“哐当”坠地,身形顿时失控,向一侧猛地歪倒。原本完美无缺、压迫感十足的三人合击阵势,瞬间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致命的缺口!


    “郑护卫!不要缠斗!护住马车,向左移动五步,靠紧右侧那块突出的岩壁!”黎清浅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越发凝重的紧迫感和对局势的清晰判断。


    她精准地指出了右前方不远处,因山体天然凹陷而形成的一个相对狭窄、但足以让马车暂时躲避来自上方和正前方最直接攻击的天然死角。


    那名刚刚拼着身受重伤才勉强逼退一名敌人的护卫闻令,毫不迟疑,立刻放弃与对手的继续纠缠,甚至不惜以背部硬挨了对方一道并不算深的剑伤为代价,迅速后退,与早已面无人色但求生意念强烈的车夫一起。


    拼命拉扯、安抚着受惊嘶鸣的马匹,掩护着沉重的马车,在狭窄得令人心颤的栈道上,艰难地、一寸寸地向那块岩壁凹陷处移动。


    马车轮子与粗糙的木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生怕一个不慎,车轮滑出栈道边缘,那就是车毁人亡的结局。


    那白羽卫头领目睹己方瞬间折损一人战力,堪称完美的合击阵势被对方以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强行打破,眼看目标马车就要躲入那个易守难攻的掩体之后,他白玉面具下那双一直冰冷漠然,终于被炽烈而纯粹的杀机所取代。


    甚至闪过一丝因为计划被打乱、以及对方那惊人洞察力而带来的惊怒;他必须亲自出手,迅速解决掉这个最难缠的护卫,否则今日行动恐将功亏一篑!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一直按剑未动、保持观望姿态的他,终于动了。


    他缓缓拔出了自己的佩剑;那剑造型古雅,剑颚处雕刻着繁复的、类似某种禽类羽翼的花纹,剑身并非寻常亮银色,而是一种幽暗的、仿佛沉淀了岁月的青灰色,上面似乎还刻着难以辨认的古老铭文,在峡谷稀疏的光线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


    他剑势一起,便带着一种与之前那些手下截然不同的、如同长虹贯日般的磅礴气势,动作间竟然隐隐带着几分古老宫廷剑舞的优雅与韵律感,但在这份优雅之下,是凝练到极致的、足以劈山断流的恐怖杀意。


    剑光如匹练,撕裂空气,发出龙吟般的轻啸,直取刚刚因为爆发一击而气息略显浮动、正在回气的骆临风!这一剑,速度快到了极致,角度刁钻无比,封死了骆临风所有可能的退路,显然是要一击必杀。


    骆临风刚刚拼尽全力重创一人,体内真气正处于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尴尬瞬间,面对这凝聚了对方头领毕生功力、优雅与死亡完美结合的雷霆一击,竟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死亡压力扑面而来,周身血液仿佛都要冻结,手中的剑招出现了致命的凝滞,大脑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只能凭借本能勉强抬起长剑,试图格挡,但谁都看得出,这绝对是螳臂当车。


    就在这生死立判的刹那。


    “侧身!沉肩!剑走偏锋,避实击虚,直刺其右手腕脉!他剑招华而不实,腕部是其力转枢纽!”黎清浅那清冷如玉磬、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声音,再次如同精准无比的指令,及时在骆临风几乎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脑海中炸响!


    这声音如同醍醐灌顶,瞬间驱散了骆临风脑中的空白和身体的僵硬!他几乎是凭借着对黎清浅判断力的绝对信任和身体的本能反应,依言而行!原本准备硬碰硬的格挡姿势诡异地一变,身体向左侧微妙地一侧,沉肩卸力,同时手中长剑划出一道极其刁钻、违背常理的细小弧线,不再试图阻挡那磅礴的剑势,以快打快,精准无比地直刺对方持剑的右手手腕脉门之处。


    这一下变招,堪称神来之笔,妙到毫巅,完全出乎了那白羽卫头领的预料;他这凝聚了气势的一剑,眼看就要得手,却突然失去了目标,反而自己的手腕要害暴露在了对方的剑锋之下。


    若不变招,即便能重创骆临风,自己的手腕也必然被废!他心中骇然,这女子究竟是何人?!竟能在这电光火石间,看穿他剑法中这极其隐蔽的、为了追求华丽效果而留下的一丝力转痕迹!


    不得已,他只得强行收剑回撤,那磅礴的剑势如同被人生生掐断,青灰色的剑身在间不容发之际格开了骆临风那如同附骨之疽般刺向腕脉的一剑!


    “铛——!”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交击都要响亮、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爆响!火星四溅!


    骆临风被震得气血翻涌,连连后退了三步才勉强站稳,持剑的手臂酸麻不已,心中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黎清浅那神乎其技的洞察力的无比震撼。


    而那白羽卫头领虽然功力明显高过骆临风,但这强行变招,气息也不由得一窒,看向始终静静立于车旁、面色沉静如水的黎清浅的目光中,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与深深的忌惮!这女子……不会武功?怎么可能?!


    他死死地盯着黎清浅,白玉面具下的眼神变幻不定,有惊疑,有杀机,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物的审视。


    片刻的死寂对峙后,他似乎权衡利弊,知道今日有这神秘女子在,想要无损拿下目标已绝无可能,甚至可能付出更大代价。他猛地一挥手,发出一声短促而奇特的、如同某种鸟鸣的尖啸。


    残余的、包括那名被药粉所伤和肩部受创的白羽卫闻讯,毫不恋战,甚至保持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纪律性,迅速扶起受伤的同伴,身形几个起落,便如同他们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崎岖的乱石和阴影之中,那优雅的身姿和华丽的衣饰,与这险峻荒凉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神秘。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极其突兀。


    现场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血腥味、刺鼻的药粉味,以及那支深深钉入木板的、缀着白羽的响箭,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骆临风以剑拄地,支撑着有些脱力的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淌下,浸湿了衣领。他抬起头,望向刚刚走出马车、依旧面色平静但眼神格外凝重的黎清浅,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表达自己此刻复杂万分的心情。


    “清浅,你……你刚才……”他最终还是挤出了几个字,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庆幸,以及一种近乎崇拜的难以置信,“你那几下……简直……神了!”


    陈芸儿这时才敢从座位底下完全爬出来,小脸依旧煞白,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声音还带着哭腔:“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清浅姐姐,你……你真是太厉害了!我刚才……我刚才差点以为我们要……”她没敢说下去,转而看向黎芮芮,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芮芮!你也很勇敢!你那包药粉撒得太是时候了!”


    黎芮芮此刻才仿佛从噩梦中缓缓苏醒,依旧紧紧抓着黎清浅的衣袖,小脸上泪痕未干,身子还在微微发抖,但听到陈芸儿的话,她仰起苍白的小脸,看着黎清浅,小声地、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后怕说:“阿姐……我……我撒中他了……他好像很疼……”她当时完全是本能反应,现在回想起来,又是一阵后怕。


    黎清浅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动作轻柔,试图驱散她的恐惧,但自己的目光却依旧凝重如铁,望向白羽卫消失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些岩石,看清他们背后的真相。“他们退得干脆利落,纪律严明,绝非寻常势力。”


    她声音低沉,“此次未能得手,必不会善罢甘休。”随即,她收回目光,看向气息尚未完全平复的骆临风,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临风,伤势如何?可还撑得住?”


    骆临风活动了一下依旧有些酸麻的手臂,又检查了一下身上几处被剑气划破的衣袍和轻微的皮外伤,咧了咧嘴:“皮外伤,不碍事!死不了!”


    他顿了顿,眉头紧紧皱起,问出了所有人心头最大的疑惑,“清浅,这些白羽卫……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指名道姓要带你走?你……你可知道原因?或者,你以前是否……无意中得罪过他们?”


    他实在想不通,黎清浅一个普通的商贾孤女,怎么会惹上这种神秘而可怕的组织。


    黎清浅摇了摇头,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与众人一样的、深深的困惑,她望着山谷间尚未散尽的薄雾,轻声道:“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