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被压下的稿件
作品:《当白鸽不再飞翔》 从食堂回到报社的路上,午后的阳光透过车窗,在白鸽的牛仔裤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王师傅那压低了声音却掷地有声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里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
高院长的亲戚、偷工减料的基建工程、左手倒右手的油水……这些词语将康源医疗和仁心医院那栋崭新的大楼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一回到办公室,她立刻投入了工作。空气中只有键盘敲击的清脆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陈默已经将整理好的靶向药价格对比数据和部分患者的匿名反馈放在了她的桌上。
白鸽将它们与自己从食堂、从刘阿姨那里听来的信息碎片,一一拼接、对照。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跃,思绪却异常冷静。
她没有直接点出高明的名字,也没有提及任何未经证实的“亲戚关系”。
稿件的切入点非常克制,从康源医疗这家“皮包公司”入手,详细罗列了其工商注册信息的疑点,并将其所供应药品的价格与市场平均价做了清晰的图表对比。
文章的后半部分,她引用了数个匿名患者家属的口述,描述了他们在仁心医院使用高价药后,家庭经济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和治疗效果未达预期的困境。
每一个数据都经过反复核对,每一句引述都力求原汁原味。
她将稿件的标题定为《高价“救命药”背后的魅影》。
措辞谨慎,但字里行间,那把指向仁心医院采购体系的利剑已然出鞘。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通读了一遍,删掉了一些带有主观情绪的形容词,让整篇文章像一份冷静而详尽的调查报告。
她将稿件打印出来,交给了林风。
林风的办公室门关着。白鸽在外面等了约莫半个小时。
门开了,林风拿着那几页稿纸,表情看不出喜怒。
他走到白鸽的工位旁,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写得不错,”他开口,声音不高,“事实清晰,逻辑也站得住脚。
准备一下,明天上午发去排版。”
得到肯定的答复,白鸽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然而,第二天上午,稿件并没有如期进入排版流程。
临近中午,报社里开始弥漫着一种不寻常的安静。
几个相熟的编辑在茶水间低声交谈,看到白鸽走近,又立刻散开了,眼神有些闪躲。
白鸽的心沉了下去,她走到自己的座位,看着电脑屏幕上那篇稿件的最终版,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
下午两点,林风办公室的门开了。他站在门口,对白鸽招了招手:“你进来一下。”
办公室里,百叶窗拉下了一半,光线显得有些昏暗。
林风没有坐回自己的老板椅,而是站在窗边,背对着白鸽。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
“稿子……出问题了?”白鸽先开了口。
林风转过身,他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疲惫与无奈的神情。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玻璃杯,里面泡着浓茶。
“上午,我接了个电话。”他缓缓地说,“从市里的宣传部门打来的。”
白鸽的呼吸一滞。
“对方没说什么重话,只是‘关切’地询问我们,最近是不是在做关于医疗系统的选题。”
林风的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他们提醒我们,要注重报道的‘正面引导’作用,不要捕风捉影,影响医患关系的和谐稳定。”
“捕风捉影?”白鸽的声调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一些,“我的每一个数据都是有来源的!
康源医疗的注册信息是公开的,药价对比也是基于市场调查!”
“我知道。”林风抬手,示意她冷静,“他们当然也知道。
这只是场面话。”
他走到白鸽面前,将那份打印稿放在桌上,用手指点了点标题。
“高明的人脉,比我们想象的要深。他没有直接找报社,而是动用了上层的关系。
这一招,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有效。”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中央空调的送风口发出细微的声响。
“所以,这篇稿子不能发了?”白鸽的声音有些干涩,她盯着那份稿纸,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她和陈默几天来的心血。
“能发。”林风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他拿起一支红笔,在稿纸上开始勾画。“但是,需要改。”
他的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康源医疗与仁心医院的直接关联被模糊处理;那张清晰的药价对比图表被要求删除,改为一段笼统的文字描述;患者家属的口述被大段删减,只留下一两句不痛不痒的抱怨。
不过几分钟,一篇锋芒毕露的调查稿,就被阉割成了一篇语焉不详、隔靴搔痒的社会新闻。
文章的核心,那个关于**和利益输送的猜测,被彻底抽空了。
“林总编,”白鸽看着那份被红笔改得面目全非的稿子,双手在身侧悄然握紧,“这和我们自己撤稿有什么区别?
这样发出去,根本不会有任何作用!”
“有区别。”林风放下笔,看着她的眼睛,“区别就是,我们还在谈论这件事。
白鸽,有时候,前进不是唯一的姿态。能在一堵墙面前站住,没有被一巴掌拍死,本身就是一种姿态。
今天这篇文章能以这个面目见报,我已经顶住了最大的那部分压力。”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他是在教她新闻场上的生存法则,圆滑,但留着底线。
他保住了选题,保住了她这个记者,代价是文章的锐度。
白鸽没有再争辩。她拿起那份被判了“死缓”的稿件,走出了办公室。
第二天,《真相周报》照常发行。在那一版的角落,一篇名为《高价药现象引关注》的短文占据了豆腐块大小的版面。
白鸽站在报刊亭前,看着那篇文章,文字是她写的,但灵魂已经死了。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要面对的,不只是一个贪婪的院长,而是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
这张网有足够的力量,能让真相在抵达公众眼前的前一刻,被悄无声息地过滤、稀释,最终变得无害。
她伸手,轻轻触摸着报纸头条尾角那个小小的卡通鸽子logo。
那是她最爱的发卡,也是她给自己选择的徽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