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硫磺


    知道此事着急, 薛启辰没在各庄多留,一记马鞭返回城中去寻他兄长。


    庄聿白留在各庄又向管庄人和然哥儿等交代了一些事情。药剂合成有风险,除了两口大的生铁锅外, 庄聿白又让人准备了些简易口罩等物。


    暖房中的幼苗可以暂时不移栽至园中, 但孟家村带回的葡萄树等不及。


    庄聿白带着然哥儿等人将54棵一年苗用自制生根水浸泡起来,又在整理好的园中根据光照地势等情况为每一棵逐一定好位置,做好明日向园中移栽的准备后,庄聿白便返程回家了。


    还未到齐物山脚下,远远见薛启辰迎面骑马折了回来。估计是今日被小虫折腾烦了, 一时又来不及换衣衫, 便在外面罩了一件黑色披风。


    披风略大, 风中大开大合, 像一面黑色旗帜。


    庄聿白心中一紧, 隐隐泛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不是好消息。


    大公子薛启原近日一直忙着军衣之事,家中不少生意都往后推置。目前事情告一段落,他将重心移回正轨, 今日午后便出门往东边去了,说是去看一批货。具体是什么货物连少夫人也不清楚。


    薛启辰将硫磺和生石灰之事回报长嫂苏晗。苏晗平日虽不管药材行的事情, 但听闻要硫磺十斤时,还是蹙了蹙眉。


    “生石灰倒好办, 这硫磺……”苏晗顿了下,从手边匣子里取出一个木牌递给薛启辰, “这是你兄长那边的对牌, 你先去各个药铺看下库存。”


    将各铺子掌柜的叫来询问也是可以,只是事涉一味药材,若问他们铺子中尚余几斤几两,恐怕还要回去再着人盘点了再来回, 莫如薛启辰自己亲自去着铺内伙计验过倒还快些。


    薛启辰应着,将紫檀木牌接过来,正反看了看。


    薛家人多事多,空口无凭,这对牌就相当行军打仗时的护符。拿它支银子、取东西都方便,也算有个凭证。


    薛启辰平时跟着他长嫂学生意,拿的较多的是西院这边的对牌。西院这边对牌倒墨漆为底,印上薛家独有的家徽,中规中矩没什么特别。


    但手上兄长那院的牌子,样式家徽等虽一如西院,只是这家徽下面还多了一个朱色团型图案,细看却是折枝荔枝,两颗果子浑圆可爱。看漆面磨损程度不像新做的,想来这是东院惯用的对牌。


    薛启辰看看荔枝团纹又看了眼他家长嫂,没多说什么。硫磺之事要紧,他拿上牌子,出门跨马去了。


    一个半时辰后,苏晗午后茶点刚摆在小案几上,薛启辰便风尘仆仆赶了回来。边摘肩上披风边向西院议事厅走,脸上甚至着急。


    “四家药铺我都去过了,加起来库存不足2斤。这……”薛启辰进门向苏晗行了礼,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可心中焦急又坐不住,索性满屋子走来走去,“这也有些太不合乎常理了。咱们薛家好歹也是药材大户,至少在府城也能排得上,怎么满打满算凑不出10斤硫磺。”


    苏晗让墨儿给薛启辰递了盏茶:“硫磺此时确实有些时机不对。刚我将管家叫了来,其实这次运去西境的,除了军衣等日常所需,还有些药材之物。只是不便声张。”


    苏晗一句不便声张,薛启辰立刻懂了,想必是硫磺、硝石和木炭之物。战场风云除了短兵相接,若有火药相助,想必士气大增。


    当然这些军备物资都有相关衙门统理,而薛家送去的这些原材料和军衣一样,都是看在南先生的面子专项供给。或者更直白地说,也是为了孟知彰。


    薛启辰各个铺子里查底的同时,苏晗将硫磺所需十斤之数说与管家。


    管家听后倒吸一口气,用力捋起胡子:“换做往常,莫说十斤,就是五十斤对我们薛家药铺来说也不是难事。但好巧不巧,府城所有药铺只留了半月所需,其他硫磺全部虽军衣车队发去西边了。大公子的意思是此物非常用药材,先紧着西边。平素合作的货商那边也知会过了,说尽快将这次的空缺补上。”


    “何时补上?”苏晗问。


    “快则七日,慢则半月以上。”


    薛启辰将管家给到的这个时间说与庄聿白时,多少带着愧疚和不安。


    一只飞虫在庄聿白面前悬停,他抬手挥走,心中聚上的却是层层叠上来的忧虑。


    葡萄新芽娇嫩,等破了芽再施药,一则时间来不及,二则也容易伤叶伤根本。庄聿白满心焦虑懊恼,不过仍宽慰着对方,说是自己思虑不周,回孟家村之前就应该安排此事,才不至于留下眼下这各种掣肘的局面。


    薛启辰提出铺子里所有硫磺库存明日全部送来各庄时,庄聿白想了想,拒绝了。几家大药铺只剩一斤多硫磺,想来都是用来应急的。与医治病人相比,果蔬施药还是需向后排。


    庄聿白让薛启辰帮忙盯着给薛家供货的药材商,同时打算着派人各处采买一些应急。


    薛启辰难得思虑周全一回:“若我们派人去别家药铺购买,这么大的量很容易引人猜疑,若被有心人捅出去,再编排几句,惹得上面注意,或闹出什么乱子来就不好了。”


    庄聿白点头:“需分开少量购买。至于去采买的人选,也要再想想。若去别家买,府城总绕不过骆家。薛家出面不合适。哪怕是家丁也不行。你们两家在府城多年,想必都是混了个脸熟。被人发现薛家伙计去骆家买药材,满府城又会谣言四起了。”


    庄聿白帮薛启辰系好披风绳带,目送对方离开。自己回家中取了包碎银子又急忙忙赶回各庄。


    管庄人按要求召集了几位平素不太出门之人来议事堂。至少去骆家药铺买药时不至于一眼被认出来。


    庄聿白往堂下看去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庄户人,虽说离府城不远,想必他们一年半载也去不了一次,对骆家那群伙计来说,自然都是生面孔。


    管庄人周老汉将城中十几家药铺分派下去,每人最多去2家,每家最多买5两。不论有还是没有,不与对方多交谈。众人接了银子,也默默记下所需去的铺面地址。


    庄聿白看了看人群中的然哥儿,心中略有犹豫。上次他不在时,骆家人劫持然哥儿之事他此事想起都心有余悸。若是被骆家人认出然哥儿……


    “无妨的。那几人看上去是那位九哥儿的跟班,想来是在茶坊听差。我们这次去药铺买药,碰不到的。假若真碰到,我只说自己鲜少来城中,认错了铺面。光天化日,还是在他们骆家自己地盘,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他们也不会怎么样的。”


    然哥儿接了银子,细细数过1两银子又200文钱。


    但天下事就是这样巧。


    然哥儿平时很少进城,为数不多的几次也是到景楼送货。连薛家人很多都不认得他,更别提骆家药材铺子中人。


    第二日然哥儿按计划进了骆家最大的药铺,只说家中人得了毒症,郎中说了需要这硫磺内服外施,特意来买半斤。


    然哥儿说完便直接去袋子里取银两,不再多言。


    抓药伙计一听要半斤硫磺,将来人上下打量几个来回,说外面存量不多,要去后院去取,让然哥儿略等等。


    对方探究的眼神,然哥儿自然察觉出来,他心中紧锁,面上尽量保持平和。约莫过了半盏茶时间,来铺子里抓药之人也走了两三个,却仍不见方才伙计出来。然哥儿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眸底暗了暗,想着实在不行就换一家,下次说买3两,数量少些估计就没这盘问环节了。


    铺子里其他伙计看过来的眼神也变得奇怪时,然哥儿向柜台后面半掩的门帘外望了眼,仍没有人出来。于是他吸了半口气,打算同门边迎来送往的一位小厮说自己家中还有事,先行回家一趟,稍后再过来。


    正走至门前,马上抬脚跨出门槛,方才进去取药的小哥从后面唤住:“小官人,您的硫磺好了。”


    一张皮纸上堆了小丘似的鹅黄色粉末,闻上去还有种腐败鸡蛋的味道。然哥儿没见过硫磺,对方说是,自然就是。


    然哥儿依价付了钱,并恭敬道了谢,拎着包好的一个四角药包便往外走。


    有惊无险,还算顺利完成任务。然哥儿心中舒了口气,虽努力维持镇定自若的神态,脚下仍不觉加快了步伐,同时盘算着下一家该用个什么理由。


    “哎——没长眼睛!”


    然哥儿正低头出身,没留意装上铺面旁边闪过来的一个彪形大汉身上,对方一声厉吼着实吓了他一跳。他忙闪至旁边不停赔礼道歉。


    对方哪里管他,非说然哥儿撞坏了他的衣衫,踩脏了他的鞋子,不赔个二两银子今日休想走。


    “这位爷,是我不好,但我实在没有这么多钱。或者衣衫和鞋子我帮您洗一下……”


    然哥儿抬头,心却被同时撞击了一下。此人不是旁人,就是九哥儿截货那日让然哥儿吃了几记肘击的打手。


    对方几乎同时认出然哥儿,挤开一张笑脸:“哟!原来是熟人!”


    对方满身酒气,脚下虚晃着,伸手就要来够然哥儿拎着的硫磺:“来买药?爷看看是什么!”


    酒鬼难缠,然哥儿不想再生事端,夺路就要走,却被那人踉跄着拦住去向:“不对,你和薛家有生意往来,怎么不去薛家药铺买,来我们骆家……究竟为何?”


    然哥儿后背猛地发冷,恐坏了主家的正事,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又听对方一阵狞笑。


    “不会是给哪个相好买的补药吧哈哈哈,要不让爷帮你试试!”


    那大汉直接来夺然哥儿的硫磺,白兔哪抵劲豺,撕扯间,硫磺就在然哥儿的面前,豁然撒了一地。


    然哥儿回去向庄聿白请罪时,泪花已经在眼眶打转。庄聿白将其拉起,宽慰道:“无妨。一定还有办法。”


    连管庄人都看出来了,经此一闹,其他去分采硫磺之人也被紧急叫了回来。硫磺之事,暂时应该没办法了。


    庄聿白见众人蔫蔫的,笑着打气:“那我们用老法子先挺一阵,等等大公子铺子里的硫磺。去年园中也没施药,不也平安过来了。都放宽心,没事的。”


    然哥儿连忙止住泪,说这就回去烧些草木灰来,到时撒入园中暂且扛一扛这些小虫。


    第二日一大早,薛启辰便来找庄聿白,要跟着一同去庄子上看葡萄移植。不过硫磺之事还在等药材商那边周转,尚未有更多消息,因此整个人也没往日闹腾。


    不过今日倒是学乖了,一身暗色系衣衫,想来也是被最近几日的小虫折腾恼了。


    “二公子只看不干可不行,等会你要帮着扬草木灰才行!”


    二人闲话着往庄子上赶,刚进庄头,却见然哥儿早等在那里多时,眼神甚是焦虑。


    “两位公子,出了件怪事!” 然哥儿难得说话吞吞吐吐起来,薛启辰急得催促他三两次,他方将后面的事补齐,“不知谁送来一袋硫磺,十来斤是有的,就在议事堂。”


    第112章 茶室


    十来斤硫磺?


    庄聿白不觉看了薛启辰一眼。很显然这不是薛家所为。


    若是薛家给的, 不至于一直帮忙此事的二公子不知情。再者,更不可能昨日两斤之数都凑不齐,今日去就能一下拿出十斤之多。


    “当真是硫磺?”庄聿白将然哥儿拉上车, 三人扬鞭疾行往议事堂赶。


    “公子, 是硫磺。和昨日买到的那包硫磺粉是一样的。”


    庄聿白心中还是有个疑影,或许有人拿别物充当硫磺,是场恶作剧也未可知。但当他打开端端正正放在议事堂正桌上的那个细麻袋子,心中情绪复杂得半日未语。


    硫化物独有的气味扑鼻,庄聿白捏了一小撮, 姜黄色粗粝粉末在指尖揉搓两下, 又将袋绳系好。


    当真是硫磺。


    庄聿白将袋子周身看了个遍, 世面上常见的袋子, 无甚特别, 更找不出一字半句。看来就是故意送来庄上,且有意不想透露姓名。


    各庄议事堂平时都是关闭的。庄聿白到庄子上时暂居此处办公,再就就是春耕秋种等重要农时或主家有重要消息统一知会众人时, 才会开门议事。


    虽不是什么机密之地,但由着一个不知名姓之人随意闯入闯出, 确实不应该。


    管庄人周老汉忙上前解释:“都查过了,议事堂并无东西遗失损坏, 只单单多了这一袋子东西。这里的钥匙除了公子和老身,旁人都没有的, 平时也不会有人来。昨夜打更人倒是绕过来看了几次, 方才我也问过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知道今日公子还会来,一早开了门准备收拾收拾,便见这一袋子东西正正放在桌案上。当时我还以为是谁胡乱堆放东西, 将周通骂了一通。问了一圈,可并没有人见过此物。都是老奴失察,还请公子恕罪。”


    庄聿白将周老汉扶在一旁椅子上坐了:“周伯言重了。想必对方就是不想人知晓其行踪,才在暗夜送来。门窗等皆完好无损,看来来人也是有些子功夫在身上。”


    薛启辰若有所思,他拎了拎这一袋子“不速之物”:“短时间内一下搞到这么多硫磺,满府城除了我们薛家便是那一家。可他们明明知道你与我们家交好,有什么理由出手相助?琥珀,这其中……不会有诈吧?”


    说到“有诈”,薛启辰的眼睛都圆了。他看着桌上的这一袋硫磺,就像看着一个不知何时会爆炸的怪物,慌忙上前将庄聿白扯远一些,小心猜测,“琥珀,莫非这不是硫磺,而是……”


    “就是普通硫磺。放心。”庄聿白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至于送硫磺之人,虽尚不知是何人,但有一点可以明确,急难之时送所需之物,来者非敌。”


    庄聿白没有将话再说下去。


    天公作美,今日阳光不强,灰蒙蒙似带着些雾气,很适合植株移栽。庄聿白按计划将葡萄园移栽工作分派下去。


    草木灰是没有硫磺无法合成药剂的一个替代方案,既然解决了石硫合剂的原材料问题……然哥儿看看这满袋硫磺,抿下唇,还是开了口。


    “公子,昨日交代的草木灰,我和我阿叔已经烧好,今日是否还需要用在园中?”


    庄聿白明白对方所指:“辛苦然哥儿和阿叔,草木灰先留给暖房幼苗。幼苗已展叶且此时枝嫩根弱,暂用不了石硫合剂。等过几天幼苗移栽时咱们再用。”


    然哥儿瞬时懂了,未发芽的一年苗移栽后用药剂,他来了干劲,忽闪着睫毛,眼睛亮晶晶的:“公子说的熬制药剂的铁锅、帷帽等也都准备好了,公子看在哪里合适?”


    “找一处开阔通风之处即可。不过不急在这一时。先将这袋硫磺和二公子带来的生石灰放在阴凉干燥处。今天晚些时候或明早我们开始熬制。”


    然哥儿应着,说此时不煎药的话,他跟着去忙活移栽的事情。刚要走却被庄聿白叫住。


    “移栽之事有二公子和周伯盯着,你拿两顶做好的帷帽,随我去趟城中。”


    庄聿白将葡萄植株移栽注意事项又强调一遍,从植坑深浅、培土角度、底肥多寡以及第一水的浇灌情况等,每一步都关系能否成活率及今后长势。为稳妥起见,带着然哥儿出发前,还是亲自示范了一株。


    “放心吧,有周伯我和在呢。再不济,还有卓叔这些种田老前辈看着。”薛启辰没问庄聿白去城中做什么,他知道庄聿白做事有分寸,也有原则,任何时候都不会乱来,“保证你回来时看到一个齐齐整整的葡萄园!”


    庄聿白也笑了:“有你们在,自然是万无一失。”


    马车在离悦来茶坊两条街的地方便停了下来。


    庄聿白交代然哥儿戴好帷帽在车中等他,不要出去,也不要让人看到他的脸。他去去就回。


    “嗯。”然哥儿点头,公子这般安排一定有公子的道理,他不敢多问,可眼底的紧张还是从声音中透出来,“公子……你会不会有危险?”


    “放心吧。你家公子是谁,怎么会有危险?等会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庄聿白下车前也戴好帷帽,将自己遮了个严实。


    悦来茶坊门前一如既往欢声笑语不断。招牌下迎来送往的小厮各个训练有素,眉眼弯几分,唇角笑意留多久,都大有讲究。一袭剪裁利落、用料得体的衣衫,通身气派看去哪里像店铺伙计,不知道的还以而是谁家约在此处喝茶的公子哥,正在门前等赴约之人。


    那小厮见庄聿白走来,忙上前行礼问好,热络又不失礼节该有的距离感:“公子里边请!请问您几位?雅间还是堂座?”


    “我找你们九公子。”庄聿白声音不高,但却穿过嘈杂热闹的街市喧闹之声,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到对方耳朵里。


    那小厮眼神快速上下打量了下庄聿白。他看不清来客长相,更猜不出来客身份。只能看出此人虽一派镇定自若,却没有半分功夫,至少是即便近身行刺也根本威胁不到他家九公子。


    平素来茶坊的大多数客人都是冲着九公子来的。不论多财大气粗,多嚣张跋扈的,对悦来茶坊的当家茶伎都是礼敬有加的,从不敢说自己今日就要当面见人。即便是骆家大公子骆耀庭来了,也都是温文尔雅、客客气气的,等九公子忙好坊内生意,空了时才制两盏清茶一同品饮。


    所以有人敢直接说找九哥儿,小厮着实愣了一下。


    摸不清底细的人,最让人头疼。开门做生意,若客人在门前闹起来,那是大忌。


    迎宾小厮垂眸略想片刻,抬手将人向里请:“公子先在此处稍等片刻,小的去看看我家九公子此时是否得空。”


    半盏茶的功夫,庄聿白被人带至二楼靠边的一个阁间。


    阁间不大,不足十个平方,倒也安静。只是进入其内的一瞬,扑面而来只有两个字,“素净”。


    这是九哥儿专属茶室,他留在坊中时,自己有时也会在此处过夜。某种意义上这算是他在喧嚣茶坊中的一个藏身之所。


    素色窗纸、素色坐塌,素色蒲团,素色茶具……清素如洗,让人看不出任何喜好,也品不出阁间主人的过往和现状,或者说此间主人根本就没有过往,也不想过多透露自己的现状。


    可一个人怎么会没有过往?尤其名动府城的一等一茶伎九哥儿。


    或者说,他的过往要么平淡无奇,平淡到他想一笔勾销?


    显然,不是如此。


    九哥儿简单致意,请对方落座,便不再说什么,特制了一盏飞天朝露茶待客。点茶分茶一气呵成,操作之娴熟,过程之优雅,属实赏心悦目,连看过云先生制茶的庄聿白都觉得九哥儿之茶技绝非常人所能及。


    执瓶注水,悬瓶高冲,水流细润绵长久久不断,承接的杯盏中水面如潭,更无半分波澜。


    对方制茶,庄聿白则将这茶室又打量一番。委实什么也看不出。除了室内两人和此时正在用的茶具,其余之处,干净得像是无一分有人来过且活过的痕迹。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会连栖身之处的影子也彻底清除掉?


    外人眼中明丽动人、八面玲珑的九哥儿,私下竟有此决然迥异的一面。庄聿白万万没想到。


    “多谢九公子送来的硫磺。”


    奉客的茶汤已好,九哥儿双手捧盏,恭敬递过来:“硫磺?庄公子说笑了。我何时给公子送过硫磺?”


    庄聿白笑笑,接了茶盏,点头致意后,抿了一口不住点头:“果然好茶。香气如兰,清新甘润。不愧是东盛府第一茶魁!”


    “庄公子谬赞。贵夫婿可是知府大人钦点的茶魁。我不过一小小茶伎,在公子面前也算班门弄斧了。公子不嫌弃也就是我的福气。”


    九哥儿说着,面上不卑不亢,挂着永远春风和沐的笑容。


    庄聿白又喝了一口茶,平和而坚定地看着对方:“不管九公子承认与否。这硫磺我都会记在九公子名下。但无功不受禄。凡事弄明白由头,这好意才让人受得安心。不是么?”


    对方不语,只一味低头做自己那盏茶,庄聿白便兀自说下去:“前些时你刚砸了我家的运货之车,这是当众宣布与薛家、与我们势不两立。九公子是骆家人。骆家的行动意志,便是九公子的行为规则。我们夫夫从未怪过公子。若公子说这硫磺就是补偿那日之事。庄某欣然接受。”


    “庄公子是来兴师问罪的?”九哥儿谦和地弯着眉眼,不知话中几分玩笑几分认真,“上次之事却是在下之过。庄公子想要怎样的赔偿都可以。庄公子,开价吧。”


    庄聿白噙住盏茶茶汤,慢慢咽下,一口接一口。


    窗外飞鸟一闪而过,一道影子从窗纸透下,划过两杯盏茶,打破茶室内慢慢冷却的安静。


    “只是如公子所言,九哥儿看去风光,不过是骆家的一条狗。当然,即便是狗,主家也姓骆。而庄公子夫夫与薛家交好。今后,我们少往来,才是对彼此都好。不是么?”


    九哥儿言辞冰冷,眼神更冷。但透过这双冷若冰霜的眸子,庄聿白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关上了。


    无比决绝,像断然下定了某种决心。


    不,庄聿白又看了眼这双风月场上千娇百媚的眼睛。他转了念头。他敢肯定,对方的这个决定,绝不是一时兴起。应该是无数个暗夜中的寸寸思量忖度,才能筑起此百尺寒冰之决绝。


    去岁秋天还当众解臂钏相赠,数月之隔,眼下却一副毅然绝交之态。中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可发生了什么呢?


    “当下这硫磺对庄上葡萄园而言,可谓雪中送炭。不夸张地说,少了这硫磺,今年的葡萄园很可能未及成型便毁于一旦。”


    庄聿白言语诚恳,他知九哥儿虽为伶伎,却非寻常市侩之人,可以也值得坦诚相待,不然他今天大可不必来这一趟。


    “如九公子所言,我们夫夫二人与薛家交好。若薛家阵营中人落水,想必骆家门下的九公子会更喜闻乐见才对。为何又在急难之时向对面伸出援手,庄某实在看不明白。”


    向来带人周全温和、从不会让人有分毫不自在的九哥儿,语气竟像张开尖刺的刺猬,强硬中带着防御。


    “庄公子想必是醉了。刚说过了,这硫磺之事,在下不知。”


    “既如此,庄某便不叨扰了。”庄聿白谢茶起身,准备向门外走,行至一半,猛地回头,对上正欲送自己出门的九哥儿的视线,“对了,然哥儿说昨日遇到你的手下,在药铺门口当众撕碎了他买的硫磺。”


    不知哪个词触到了九哥儿的神经,他那似冰潭水面般的眸底忽地荡起涟漪,不过很快便消了下去。


    九哥儿垂下眸子快速整理下衣袖,再抬眸又是那个八面玲珑的头牌茶伎,嘴角眉梢都带上标志性的职业微笑。


    “庄公子实在是抱歉,怪我束约无方,坏了庄公子的正事。昨日闹事之人我已扣了他一个月月银,也打了板子,保证他下次再不敢无端生事。”


    庄聿白笑笑,做戏嘛,大家都懂,他也会:“九公子既然有了处置,庄某也不是那小肚鸡肠之人,非要寻个对错争个高下。”


    九哥儿谦和垂眸,跟着庄聿白的步伐向外送客。不过来客刚走两步,又停下来,直直看向茶室主人,眼神晦暗难明。


    “然哥儿,你认得么?”


    问题来的直接,来的毫无防备,却又像是蓄谋已久的一个陷阱。


    “不认得。”


    到底是训练有素的伶伎,不同于方才从庄聿白口中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的情绪波动,他此刻面上平静得如一池春潭,看不出喜怒,也猜不出真假。


    但庄聿白眉毛暗不可察地微微扬起,他已从对方的回答中获悉真假。


    前段时间九哥儿大张旗鼓拦路截货,高调得庄聿白听后还以为是别人故意编排出来用以离间双方关系。不过依照他们对九哥儿的了解,此时远非表面看去的要向骆家表忠心那样简单。


    不过货确实砸了,人他们也打了,但都不伤筋动骨,公关意义大于给对家带来的实质影响。当真只是为了表忠心?


    假如上次成立,那这次呢?极致的掩人耳目,所有人都不知道硫磺是何人所给。甚至庄聿白已经亲自找上门来问到面上,对方仍然矢口否认。


    庄聿白见到九哥儿前心中还在打鼓,万一自己猜错了,根本不是对方所为又该如何。但当他踏入茶室的那一瞬间,他悬着的心缓缓着了陆。


    赠送硫磺之人,就是九哥儿。


    装硫磺的细麻葛袋子与这茶室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外人面前,悦来茶坊的头牌茶伎九哥儿向来明媚鲜妍、花枝招展,谁能想到到他个人的私有茶室竟这般素净冷清。外表热烈,内心冰冷。或许四下无人时,独居茶室的,才是真正的自己吧。


    而九哥儿一引而着的硫磺,庄聿白也猜到了。截货和硫磺之事的共同在场人——然哥儿。


    然哥儿与九哥儿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一个是名动府城的当红茶伎,在他的领地也算呼风唤雨、风光无两。一个呢,乡野尘土中的一株无依孤草,无人在意,在自己的一片田地中默默生长。


    但见到然哥儿的第一眼,庄聿白莫名觉得此人身上有股熟悉之感。他认识的人不算多,脑中过了好几遍想不起来这种莫名的似曾相识从何而来。


    冥冥之中庄聿白就是觉得此次硫磺之事多少因着然哥儿,所以此行也带了他。


    庄聿白又看了下九哥儿的眉眼,像,果真是像。


    哪怕是不同环境下成长的两个人,血脉流淌的有些东西,哪怕经历再多人世沧桑还是不会变的。


    揭开这层面纱,一切便迎刃而解。得知真相的庄聿白心中跟着泛起一股酸楚。当然,任何一丝一毫的同情,都是对眼前人的亵渎与轻视。


    庄聿白快速整理好情绪。


    此前孟知彰同他说过,九哥儿这类伎人从小接受非人的严酷训练与炼狱折磨,方能有机会走到人前奉茶侍水。而九哥儿这般走至伶人顶尖位置之人,所承受的定更为甚之。


    庄聿白看不出眼前这位明丽秀雅少年的来时路,但他知道一定是血腥狠厉、不愿为外人道的。不断撕裂的伤口,一层叠一层,无人在意,无人安慰。也只有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默默舔舐。


    素净得如停尸间一般的茶室,停放着看不见又挥不去的过往。


    这样的过往,没人愿意提及,九哥儿也一样。他确实想将其一笔勾销,不过原因不是因为它平淡无奇,恰恰相反,是太过波云诡谲,太过波涛汹涌,太痛了。


    当然还有一层。一个人的偏好,就是他的弱点。而个人室内陈设,衣着饰物等最能展示人的品性喜好。


    作为顶级玩物,或者说顶级武器、顶级傀儡,若想活得久一些,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而隐藏习惯与喜好,就是至关重要也异常难修的一课。


    当然九哥儿自己也知道,除了偏好,自己要藏起来的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


    当他发现自己悄悄找寻多年之人就在城郊之时,他知道自己与孟知彰和庄聿白夫夫之间便需做个了结。这也是一手策划截货事件的主要公关意义之所在。


    “九公子不认识然哥儿没关系,”庄聿白转身又坐回蒲团上,“他是我庄子上的一个小哥儿,自小孤苦无依,是薛家商队将其从西边带回来的。后来他跟着卓阿叔在庄子上侍弄果蔬,中间还读过几年书,无论田间操作还是笔头计算等,都很是得力。我暖房中扦插的幼苗,全要归功与他。当然,接下来,庄子后山上的这个新起的葡萄园,我打算带着然哥儿一起管理。”


    庄聿白越说越兴奋,简直像是做一场极尽所能的路演,将自己葡萄园接下来一年的计划安排都展示出来,甚至秋季葡萄丰收后做多少灌葡萄酒,酒类如何打出名声,如何让然哥儿等在这个园子中找到自己的乐趣和价值所在等等,都展望了一遍。


    九哥儿只安静听着,似乎并不想打断。不过他离开茶坊前场的时间实在有些久了。窗外阳光透进来的日影,已经越来越偏。


    “九哥儿实在不知庄公子为何要将自己事务说与我听。”茶室主人看看窗外,又看看冷掉的茶盏。


    “九公子当真不想听么?”庄聿白仔细带上帷帽,站起身,这次真的要告辞了。“九公子,茶室的门窗多打开透气,硫磺的气味不是那么容易散去的。”


    十斤硫磺不是小数目,任何一家药铺若一下筹集十余斤出来,估计都能惊动皂吏差役。九哥儿眼下虽是骆家得力红人,但行事范畴仅限悦来茶坊,骆家药铺他是无权伸手的。即便药铺掌柜的想卖他面子,午后凑出这十两硫磺来,想必天未擦黑他九哥儿便被骆家家主问了家法了。


    “以及硫磺供应渠道,薛家十日内便能打通。九公子,无需再涉险。”


    第113章 规矩


    庄聿白径自推门离开, 没再回头。


    关于截货对方无需道歉,关于硫磺自己也无需道谢。


    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便好。他尊重对方的处理方式, 不会选择将其曝于光下, 更不会以此为筹码去要挟对方什么。


    但庄聿白也清楚,今后他与骆家,与效忠骆家的九哥儿,将不可能同席而坐。


    良久,九哥儿缓缓转身, 抬手推开了窗。


    像是永远活在暗处的一个幽灵, 万般华丽却又畏光惧亮。可明知如此, 他还是选择将手伸了出去。


    阳光哗一声灌进来, 掷地有声。喉咙哽住的瞬间, 九哥儿的瞳孔也跟着猛然一缩。


    府城的街道永远熙攘喧闹,那个帷帽遮盖之人在挤挤挨挨的人流中绕了两条街,在相对僻静的拐角上了一辆马车。


    九哥儿刚想收回视线, 却见车帘掀起,同样帷帽下, 一双眼睛远远望过来。只一眼,九哥儿的心却像被紧紧攥了一把。


    一阵悸痛。


    他知道那双眼睛属于谁, 哪怕隔着十几年的光阴,哪怕隔着昨是今非。


    骆家绝不可以知道他的存在, 若骆睦知道自己还有血亲在时, 以他对骆家的了解,为了更好操控自己,什么穷凶极恶的疯狂行径对方都做得出来。


    马车在楼上人的视线范围内渐渐消失。


    只要对方安好地活在阳光之下,自己永远在暗处看着他护着他又何妨?只要对方能有一个正常安稳的人生, 自己永远站在他的对立面,永远做一只阴沟里的臭虫又何妨?


    九哥儿接了些阳光在手上,明亮,微烫,心中却畅快不少。如春风乍来,吹散心头沉积多年的雾霭,须臾竟又浮上些久违的暖意。


    九哥儿先行关了窗。门外有人来了。


    “九公子,外面茶场已妥当。”小厮来催九哥儿登台献茶。


    悦来茶坊的茶舞是每日必备行程,名为答客,实际也是茶坊各路消息互通有无的时机。


    台上披帛曼舞、瓶盏流注,台下喝彩不断,见光不见光的消息,随着各色香囊、珠串、玉佩等彩头一起掷向茶台。


    九哥儿眼波流转朝台下致意,一眼瞥见人群中的上次那位冷面公子。截货当日此人也来过坊中,且一个人静静坐了足足两个时辰,只是当时九哥儿尚不知此人就是骆睦口中的公子乙。


    作为骆家消息网络的核心成员,九哥儿自是听说过公子乙,只是此人鲜少离京,更鲜少在如此热闹的场合露面。


    公子乙只效忠一人,他到府城来自是奉了上头主子之命,有紧要之事来找骆家家主。自己一个下九流的小茶伎自然入不了公子乙的眼。


    可第六感告诉九哥儿。公子乙来茶坊的目的,却是自己。


    九哥儿逐一执瓶端盏向茶客们敬茶。不论厅堂还是雅间,台下坐的大都是熟客,九哥儿边奉茶边热略地同人一一寒暄招呼。


    偶有玩得开的主,嘴上也会带些七七八八的话语,不过也只敢趁着九哥儿心情好时玩笑两句,若说论真格的,他们并不是没想过,也并不是不愿意,只因他是九哥儿,骆家二少骆耀祖惦记这许多年不也没到手么。


    九哥儿,对他们而言,只有看的份儿。这是府城所有公子哥儿约定俗成的规矩。


    不过今日九哥儿眉梢似有喜意,刚喝了九哥儿奉的茶之人,像喝了假酒一般,乜斜着眼笑得满脸春光:“九哥儿的腰肢越发有劲儿了。我新得了几斛暹罗国运来的珍珠,明日都带来与你缝在这腰身的绸带上,可好?”


    “张公子客气了。”九哥儿见对方欲伸未伸的手,向后退了半步,脸上笑容未变,“我可听说了,和这几斛珍珠一起进张府的,还是有两房小夫人。若珍珠都给了我,她们岂不伤心,小心回家跟你哭闹!”


    声色犬马,向来最能迷人心性。心神荡漾之际,凡事皆好促成。利益交换的最佳场所,在酒桌,也在床榻。


    骆家深谙此道,深通此道。虽是茶坊,到了夜场,出钱多的主儿也是可以选一二茶伎近身伺候的。至于多近身,一则看钱多寡,二则也看来客的家世背景。


    更甚者,带回府中慢慢享用也是可以,只是第二日清早需完好无缺送回茶坊。不过“完好无缺”这条规矩,并不是凭空捏造,就是因为此前有不知轻重的主儿,一时玩开了开大了,手上没个轻重,外出过夜的茶伎伤残情况并不少见。


    虽说只是骆家牟利的物件工具,但工具坏了,没了功用,不也是一笔损失么?骆家不做亏本生意。为追求利益最大化,骆家自是会施恩去照料看顾这些茶伎。


    伶伎的严苛教习中,风月欢好自是重要一项。茶伎们一开始便知。只是这一项,九哥儿暂不需要。因为他目前的首要任务是骆家茶坊的当家茶伎,这个身份需要他保持清白洁净之身。


    暂时不需要,不代表永远不需要。他们只是精心调教好的商品,与盏中茶、碟中果一般无二,即便再珍贵稀缺,都是需要飨客的。


    至于客是谁,如何飨,何时飨,商品从来没有选择余地,更没有说不的权力。


    难道今日就到了需要进献自己的时刻?


    九哥儿的心猛地揪起来,后背一阵阵发冷,似有万千冰泉淌过周身,让他忍不住心中颤了几颤。


    不过细想,似乎又觉哪里不对。


    若今日需要自己陪公子乙,家主不会不来知会他。九哥儿又快速扫了眼人群,确定今日放在并无家主之人。也就是说,公子乙今日之行,与家主无关。


    虽然公子乙代表上头主子,骆睦见了他都需恭敬礼让,但毕竟骆家还有可用价值,公子乙不会做出格之事。且看此人做风,一副君子做派,沉稳矜持,静默得像一尊佛雕的影子,若不是九哥儿一开始便留意到他,猛一看还以为他所在的雅间无人呢。


    九哥儿稍稍放了心。他垂下眼眸,万众瞩目下快速整理好情绪,复又笑容饱满地斟了一盏茶奉与近旁茶客。


    雅间朝茶场一面有窗,茶舞表演时推窗看舞。表演结束,关了门窗,便成了喧闹茶坊中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


    此时,公子乙所在的雅间门窗已然关闭。


    台上其他茶伎操作的茶舞仍在继续。另有一班杂技在场下活络气氛,现场复又喧闹起来。


    九哥儿下意识理了下衣襟,站在公子乙雅间外,深吸半口气,抬手轻巧窗棂。


    “进。”声音在喧嚣的茶坊中越发显得清冷,听不出一丝情绪。


    九哥儿推门而入,迎面却是一道压迫感极强的视线扫来。


    公子乙端坐在那里,冲着九哥儿稍稍抬眉。九哥儿会意,将门在身后掩上了。


    阁间登时静下来,与咫尺外的茶坊外场似乎不在同一时空。


    “公子,请试试新制的飞天冰露茶。”


    九哥儿咽了下喉结,虽是自己的茶坊,在面前这位茶客的注视下,自己倒像个外来客一般,竟有些怯场。


    “九哥儿。”对方接过茶,先是耐人寻味地唤声名字,然后若有所思顿了顿,接着惜字如金给了个评价,“很好。”


    很好?茶好,还是人好?九哥儿猜不出。


    “谢公子赞誉。”


    九哥儿回以非常合乎社交礼仪的笑容,他也不打算多寒暄,恭敬立在一旁,只待对方示意后立马抬脚离开。阁间里的压迫感实在太强,他有些呼吸不上来。


    “一万两银子,你做得很好。”公子乙看出九哥儿并不知自己赞他什么,索性挑明,“虽不合乎规矩,我回去会向主子秉明,是你的功劳。”


    公子乙盯着九哥儿的眼睛,特意将“你”说得重些。


    不过一个不苟言笑之人,越是严肃地盯着你,越是让人浑身紧张,见惯大场合的九哥儿一颗心竟然也砰砰砰跳个不停。


    “九哥儿不敢贪功劳,是家主栽培,是公子抬举。”九哥儿越发谦恭,一双眸子只敢盯着地砖。


    “无需紧张,主子惜才爱才,此事会保你今后平安。”公子乙想起手中茶,喝了一口,不动声色品了品,“茶也不错。”


    茶盏控于一双薄茧满覆的手中,稳稳放置在一旁茶几上。手指离开茶盏的一瞬,手的主人旋即起身并向九哥儿迈了半步:“若有人为难你,不必一味隐忍。”


    “……”这话,九哥儿不敢接。交浅言深不足取,这个道理他懂。


    他将头垂得更低些,素日的经验告诉他,以他的身份,此时越谦卑越安全。


    “硫磺之事,莽撞了。”公子乙对上九哥儿终于迎上来的视线,那双眸子虽极力保持平静,惊诧中甚至还是带出被人当面拆穿秘密的恐惧,“不过此事只你我二人知晓。放心。”


    九哥儿的硫磺是他夜半时分亲自去了趟城南十里巷钱员外家“买”来的。


    理由是二少爷马上要去西境,需多带些药材防身。但骆家药铺中的硫磺往来进出皆有账目,一时少了这许多,皂吏等都是要过问的,“所以在贵处借一百斤应急。”


    “一百斤?!”


    那钱员外刚哆哆嗦嗦从小姨娘身边爬出来,浑浊的眼睛一下瞪圆了,他深知骆家的行事作风,胡乱扯过衣衫裤子往身上穿,“九爷,您饶了小老儿。哪有一百斤硫磺!我若有这本事,府衙大牢早坐穿了。”


    九哥儿没时间与他废唇舌:“贵府这私产井盐之事……”


    打蛇打七寸,被捏住命门的钱员外将家中所有的三十斤硫磺拿了出来。


    做人留一线,九哥儿只取了一半。临走又掏出十两银子。生意就是生意。


    此事九哥儿自认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可公子乙又如何得知?


    “我不会问你为何需要硫磺,也不关心你最后将其送与何人。”公子乙慢条斯理又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九哥儿,目光坦荡且直白。“万一被人知晓,只管推到我身上。明白?”


    一向八面玲珑的九哥儿,等客人已经走出了雅间,方意识到既没有出于礼貌的致谢,甚至连基本的送客之礼都忘了。


    九哥儿站在原地兀自出神时,庄聿白的马车已经驶进各庄。


    心中盘算了一路的然哥儿终于试探性地开了口:“公子一开始就猜到硫磺是九哥儿送的,对吧。”


    “你不好奇他为什么帮我们?”庄聿白偏头看着对方。


    “为什么帮我们。因为公子是好人,得道者多助。”然哥儿说得认真。


    庄聿白忍不住大笑起来,果然高帽子人人喜欢,情绪价值满满的。当然他明白然哥儿并不只是为了哄他开心。


    “那你觉得九哥儿之人怎样?”


    然哥儿想了一会儿:“才华横溢,气质如兰,温文尔雅又不失少年气。”


    庄聿白没料到这么多悦耳的词竟然可以用在同一个人身上,他提醒道:“是他带人打了你……”


    “也是他帮了我们的忙,不是么?”


    第114章 惩罚


    懿王府, 西暖阁。


    晴好日光透过明瓦,将双交四椀花棂窗影打在如雪似霰的白狐裘上。


    懿王赵措斜倚着三足紫檀凭几,慵懒地坐在榻上, 不时拂几下搭在腿上的狐裘。狐裘通体洁白, 无一根杂色毫针。


    “这皮子不错,你送我母妃的那几张紫貂皮子。也有心了。”


    “能得惠妃娘娘和殿下的青睐,是这皮料的造化。臣不敢居功。”兵部尚书萧之仁恭敬谦肃地立在一旁,腰身越发弯下去。


    萧之仁是懿王之母惠妃的娘家族弟,若论辈分, 赵措应当称其一声表舅舅, 能坐稳兵部这个位置, 当然因着惠妃荫蔽。


    当然天家威严, 君臣有别, 萧之仁清楚自己可担不起得宠皇子懿王殿下称自己舅舅。若是懿王私下敢称自己舅舅,那也就意味着到了萧之仁献出自己这条老命的时候。


    “只是看人的眼光差了些,何时能有认皮料眼光的一半, 本王也就省心了。”赵措语气冰冷,终于抬起眼皮看了萧之仁一眼。


    萧之仁当即老膝着地, 跪在赵措脚下:“都是老臣之罪,老臣也没想到武举中选出的那云无择这般骁勇, 短短数月便屡获战功,现在已平步升至校尉。”


    “武举不是你们兵部在管?”


    萧之仁扯起袖子擦了擦额间冷汗:“是老臣在负责, 入选名单早已备好。只是现场杀出个云无择, 不同俗务便罢,谁知武功委实是好,直接拿了东盛府武举场的第一。当时是可以运作的,奈何南时纠集一些清流从中作梗, 加上云无择的表现是大庭广众下比出来的,实在是没办法不将其列在名单上。”


    “南时,”赵措神情幽冷,这个名字他已经许久没听到了。


    南时是三皇子赵拓的启蒙老师。赵措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位皇兄,整日一本正经,时不时还下田躬耕,不知作秀给谁看。


    “他不早就悠游山水、寄情写志去了么,怎么又跑到东盛府兴风作浪?”


    “东盛府有个三省书院,南时暂时在那教书,应该是想换点盘缠。不过去岁冬天开始就往南去了,许久没有影子,大抵真的是效仿陶公,东篱隐居去了。”


    一个早就失势之人,多年之后仍能对朝中事产生影响,这不应该。这很值得警惕。


    “着人留意他些。”赵措眸底一沉,“以及三皇子与他这位恩师是否有联系,这云无择是不是三皇子之人?”


    萧之人眨了眨眼睛,认真思考片刻:“南时与京中已无往来。这云无择么,莽夫一个,根本不懂得人情经营。虽说军中名气渐盛,更别提远在京中的三皇子这里了。”


    西暖阁置了几架落地屏风。日影愈斜,已经爬上一架透雕紫檀框镶螺钿山水画屏风。赵措面上与萧之仁交谈,视线却时不时偏过去。


    见赵措半日不说话,萧之仁也跟着朝那屏风后望过去。不过什么也没看见。


    “殿下放心,这云无择暂时不足虑。倒是长公主军心士气大增。年末述职长公主虽未回京,但战功却在京中传了许久:大捷3次、小胜18次,收复失地三千亩,缴获俘虏2千余名,又有骏马260匹……”


    赵措冷哼一声,白了萧之仁一眼,抬手打断萧之仁这一长串“报菜名”似的军功陈列。


    “长公主终究是一介女流,当年那骆瞻若是没死,她就能安生在京相夫教子。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跑去那鸟雀全无的地方打打杀杀。”


    “西境并非无鸟雀,塞雁鸿鹄等就很常见……额,老臣是说,长公主为民守境,功在社稷……不,老臣想说的是,长公主战功再盛,哪及殿下在圣上跟前操持国是辛苦,殿下您的功劳是最大的。”


    赵措的话实在不好接。但萧之仁属实也不算什么聪明人。


    “还有你那好兄长也是个不争气的!”赵拓眼中带着狠厉,“当年那骆瞻都已经死了,我父皇连赐婚的圣旨都已经拟好。他倒好,当众做出那般龌龊事,别说长公主不乐意,连一直促成此事的我母妃都无法再替其求情。若长公主嫁到薛家,何至于眼下本王这边无军功可傍!”


    “殿下,当年事出有因,我兄长他……”薛之仁急得跪直了身子,正要解释几句,榻上人眼中的冰冷凶光一下让他被压得蔫了回去。


    赵措叹口气,眼前人忠心自是天地可表,但能力着实一般,有时甚至可以算作蠢笨。


    不过忠心和能力相比,赵措选前者。能力,找人补齐便是。


    “新一批去往西境的名单,你将骆睦家那第二子加上。有他在,骆家旧部还是能笼络住一些。不过那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武举台上竟被一只狗拽掉了裤子。也是奇事。”


    虽远在京中,武举场上的各路新鲜事,赵措可是一件也没落下。他想象着当时的“盛况”,蔑视地笑了笑。


    “本王这里新筹了五千银子,你凑成一万两,置办些精良物资,再去选些真正得力之人跟到西边。本王只要战功,不管你用什么方法。”


    跪在地上之人明显一怔。


    赵措语气冰冷,明显不悦:“是凑不齐一万两,还是选不出有用之人,哪一样办不成?”


    “不不不,都办得成!办得成!”


    “办得成还跪在这里做什么?等我请你吃茶吃果子?”


    地上的萧之仁慌忙站起来,边整理衣摆官帽,边恭敬后退,刚要转身辞去又被提名叫住。


    “萧之仁,那云无择若能识趣归顺最好,若不能……


    赵措眼底露出阴鸷:“熬鹰懂么?能驯服之鹰,方能为我所用;若不服驯,下场只有一个。明白?”


    *


    萧之仁领命退了出去,抬手擦去额头冷汗前,将西暖阁的房门仔细关上了。


    西暖阁是这位懿王殿下的私人场所,除了跟几位朝中重臣讨论紧要之事外,几乎不允许旁人踏足。一应侍卫仆役等也都在院落外候命,非传不得入。


    但有一人例外,那就是乙。


    暖阁内只剩赵措一人,他若不经心又看了眼那架镶螺钿山水画紫檀屏风,然后晃响手边的一枚银铃。


    “叮铃”


    一身夜行衣的乙,从那架屏风后闪出来,单膝跪在他主子脚下。


    影子般无声无息。


    “回来了。”赵措声音懒洋洋,眉毛轻挑。


    他缓缓垂下眸子,视线缠在脚边之人身上。这个在自己面前消失了数日的影子,终于归了位。


    赵措将人上下里外勾勒着,打量着。看了又看,并没有看出什么变化。


    哼!他不在近旁服侍的这几日,本王餐饭都用得少些,他倒好,一路舟车劳顿却不见清减半分。


    “抬起头。”


    指令被执行后,赵措看着这张自己一手调教过的脸,心中涌出一种莫名情绪,他伸出的手滞在半空,须臾收了回来。


    白狐裘下,一只蝠纹绣金朝靴慢慢伸出来,顿了片刻,沿着对方胸襟一路向上,最后停在对方脖颈处。


    脚尖轻收,迅速勾住对方下巴。


    “胆子越发大了,敢比规定时间晚回来一个时辰。”


    “奴才知罪。”乙的下巴被搞搞抬起,一双眸子却只敢乖顺垂着,整张脸冷峻恭敬中透出几分倔强。


    “可清洗干净?”


    赵拓的视线仍缠在对方身上。脚上力气却卸了,在对方以为惩罚结束刚要放松之际,脚尖换个方向,重重踩在凸起的喉结上。


    “……”乙眉间微蹙,他吃痛将另一只膝盖也点在地上。眸底闪过的冷意,瞬间传遍周身。


    该来的终归会来。


    身为暗卫,自己离开主子的时间超过半日,哪怕是带着命令离京,哪怕带着无上功劳回来,都必须接受惩罚。


    这是规矩。主子立的规矩。


    乙懂规矩,他来领罚。


    “按照主子亲手教习要求的方法……已反复清洗三遍。”


    喉结被紧紧踩着,乙不能后退半分,他吃痛地将每一个词都说得清晰明了。


    隔着上好绸缎缝制的靴底,喉结的每一次滚动,都清晰准确地传递到赵拓的脚心。


    赵拓眉毛轻轻上扬,身体前倾,视线强势压过来:“那还等什么?”


    话说这样说,靴底却未离开喉结半分,甚至更用了些力气。


    乙双膝跪地,身体微微后仰,负手背在身后,就这般腰身笔直地双膝跪在那里。


    “你不在的这些时日,本王筷子下一共出现了14种点心果子和5种蜜饯。本王都给你留着。”


    “……是。”


    赵措将脚从喉结上收回来,看着通红的脖颈,又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不无怜惜地轻轻替人擦拭.


    “别动。”赵措下了指令,起身绕过屏风拎回来一个大食盒,一碟一碟摆至塌旁的案几上。


    他拈了一块栗子酥,递到乙的唇边。


    “张口。”


    “咽下去。”


    “继续。”


    “再来一颗。”


    “不要停。”


    ……


    赵措亲手将近二十种果品,居高临下、不容分说地一口一口喂进乙的嘴里。


    良久,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碟子,赵拓满意地点下头,唇角挂上让人不寒而栗的笑。


    “乙,可以开始了。”


    乙终于被允许站起来,他默默转身将暖阁的明瓦花棂窗打开,暮色渐沉,冰冷晚风迎面打过来。乙不由打了个冷战。


    受罚时要门窗大开,这也是规矩。


    院内虽没有侍从,但院落外护卫仆役都是随时待命的。他们没资格,也不配看到乙受罚。但乙的每一次受罚,赵措都要他们清清楚楚听见。


    雨露雷霆,都是君恩。


    乙清楚接下来等待他的是什么,他没的躲,他也躲不开。若他胆敢有一丝一毫犹豫或退缩,受到的惩处便会更加不堪。


    “衣服全部脱掉。”身后人发来新的指令,“去榻上跪好。”


    第115章 长夜


    仲春的夜风, 冷意习习,海浪般一阵一阵扑上滚烫的身体。


    乙下意识抖了一下。暖阁中“雪中春信”的香气也被凉风吹得四散飘忽,这种浓淡不均的不确定感, 越发让人意乱情迷。


    暖香混杂着熟悉的汗腥, 在乙的鼻间萦绕。


    乙一双青筋爆出的手,深深陷进那条雪白的狐裘。


    乙始终保持清醒。他是一名暗卫,不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形下,护得主子周全,是他的首要职责。


    情爱, 不论身心, 都不是他该觊觎的。更不是他配拥有的。


    不过血肉之躯终非铁石, 随着身后动作, 乙的眉头还是蹙起来, 额角青筋簌簌跳动。


    乙极力调匀呼吸。


    “吱嘎——吱嘎”


    不知何时起,夜风猛烈灌入,窗棂被撞击得发出怪响, 伴着那恼人的节奏。


    下位者恐饶了身上人兴致,微微扭头, 试图寻找时机将窗户关上。


    “无碍,”上位者节奏如一, 动作未停,甚至更加了力气, 气息粗粝, 急迫中不无恼怒,“……别动。”


    良久。


    懿王赵措扶着紧实的腰身,从乙身上退下来。


    “穿上衣服。”


    赵措下了指令,脸上满是餍足后的疲惫。


    榻上人捡起地上的衣服, 起身去了屏风那侧。动作利落,步履如常。


    慵懒侧瘫在凭几的赵措,目光紧紧跟随。


    镶螺钿紫檀屏风那侧,隔着镂空缝隙,一道人影窸窣微动。


    赵措自认自己是个慈悲的主子。他给对方留足时间,他准许对方自行解决,在自己的暖阁里。


    还有“雪中春信”,只有“惩罚”乙时才会燃起的这道香,是他花了不少精力调制出的。


    说起这道香,赵措嘴角挂起一抹不屑的狞笑。


    懿王妃竟然偷偷派人在寻这道香的方子,真以为得到了这道香就能留住本王?笑话。


    母妃什么都好,就是强行塞给自己的这个王妃,不过一愚蠢花瓶。王妃之位,金玉之资,全给了她,竟还不满足。


    屏风那侧的人影,定了定,然后是穿衣的动作。这一套流程,赵措很熟悉,只是时间比平时略久了些。


    他回味着乙的这次表现,可以称得上满意。进程中似乎还出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滋味。至于具体是什么,赵措一时也说不好。


    不过不仅不讨厌,甚至还想得到更多。


    亲密欢好过程中,对方身体的细微变化,哪怕一分一毫的异样,紧密相连的另一方也能第一时间感知。


    赵措将那条狐裘盖回腿上,手指缓缓滑过柔顺的皮毛,一点点寻找刚才留下的温度和痕迹。


    乙还是一如既往的乖顺,每个指令都能准确执行,而且极有分寸。赵措觉得比他身边的任何一个幕僚都更像君子。


    但赵措就是觉得哪里不一样了,细小的、隐蔽的变化,浮上屏风那侧之人。


    这分毫之差,如一道缝隙在赵措心中隐隐裂开。赵措不喜欢这种不确定感。


    乙一身夜行衣穿戴齐整。衣襟、袖腕等一丝不苟,像是天生自带的装束,将人衬托得越发冷峻威仪。


    赵措看着眼前肃穆如禁欲菩提一般的乙,又想到他方才褪去衣衫后的景色,心旌不禁摇曳起来。


    乙垂手侍立在一旁,做回那道两人都熟悉的影子。


    影子是没有情绪的,没有主观意志,更没有喜好。主子的指令,就是他的行动准则。主子的利益,就是他的人生全部。


    赵措盯着这道影子,复又打量了许久。


    夜,罩下来,西暖阁窗外的院落漆黑一片。没有懿王指令,没人敢进来上灯。


    一支红烛,在窗内亮起,晃出两道安静的身影。


    懿王心中的缝隙越裂越大,终于按捺不住,他一把捏紧乙的下巴,低声威胁:“看着我。”


    指甲陷进皮肉,渗出血。


    一双没有波澜的眼睛,映出跳动的红烛。


    “你有事瞒我?”懿王问他的影子,随后又改了口,“不,你有事…求我。”


    一定是。


    方才的欢好景象和过程中那从未有过的感受,再次刺激到懿王的神经。


    心中那道缝隙猛地扯开,似有万千地狱而来的罗刹从那缝隙中跳出。


    赵措怒从中起。


    “方才在榻上,你主动迎合我。”


    赵措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


    一个影子而已,承受便是。可他竟敢主动回应自己!


    不知死活。


    影子没有说话,连浓黑的睫羽也是一动未动。整个人似抽去了灵魂,将自己完全交付于,任人摆布。


    没否认,就是默认。


    “除了骆睦,此行你还见了谁?”


    赵措捏紧下巴,一张脸压得更近。另一只手转着拇指上的一枚玉扳指,极力控住胸中怒气。


    “骆家悦来茶坊的茶伎,九哥儿。”影子如实回答,神情坦诚,“此次一万两银子,皆出自他之手笔。”


    “茶伎?”懿王缓缓直起身,松了手上力气。


    不过一个下九流之辈,他相信自己调教出来的暗卫,眼光绝不会差到去看上一个伶伎。


    刚才给乙擦拭喉结的巾帕又递了过来。


    根据指令,乙接过巾帕,抹去下巴血迹,又将九哥儿筹钱之法,细细向懿王秉明。


    懿王虽未原谅对方,但怒气明显消了不少。他回转身不去看乙,若有所思地在暖阁内踱起步子。


    “我说呢,骆睦这么痛快给出银子,一万两他竟连半句哭难之辞都没递上来。原来这钱不仅没出在他身上。这钱,也不是他筹来的。跟了我这么多年,这老东西竟还不如一个茶伎。”


    “九哥儿虽为茶伎,但才华极好……”


    乙说到一半,戛然止语。话一出口,他便知自己犯了致命错误。


    听者,同样错愕、震惊。


    什么东西在赵措心头轰然炸开,他的心倏忽一紧,猛回头,狠狠盯住乙的眼睛,声音沙哑得似带着炼狱的血腥。


    “怎么,你看上了这九哥儿?”


    这么多年,乙替自己办事,上至皇子王孙,下至三教九流,打交道的人不计其数。赵措从未听乙夸赞过什么人、说过一个人的“好”。


    哪怕对自己,乙从未有过一二恭维之辞。


    他一直以为乙性子内敛,根本不会表达偏好,更不懂得称赞。


    他赵措错了。乙只出去几日,不过一个不入流的低贱伶伎,他竟敢当着自己的面说对方“好”,还是“极好”。


    哼。很好。这就是自己养出来的人。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心中裂缝彻底炸裂,万千罗刹围在耳旁嘶吼。


    赵措怒发冲冠,他转了一个圈,抬起脚,狠狠踹向乙的下身。


    这一脚来的凶猛。但作为顶级暗卫来讲,完全有能力躲过去。


    但这一脚来自自己的主子。


    还是那句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乙没有后退半步,稳稳站在原地,承接着懿王的怒气和恩赐。


    结实的力道,来势汹汹,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更没有任何情分可言。下了死手。


    乙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原本自己就是个死人。一个活死人,能走到盛宠优渥的皇子面前,成为贴身暗卫,早不知削皮挫骨了多少回。区区这一脚又算什么。


    比想象中更凶狠。


    “……”


    乙眼前一黑,半步未退,站在原地,毫无保留地吃下这一脚力度。


    一脚过后,赵措的气瞬时消了大半。


    红烛晃动,赵措向对方脸上觑了眼。乙虽面不改色、神态自若,但额角渐渗渐多的细汗,终究出卖了他。


    赵措眉心蹙了蹙。心头不觉软下去。方才那一脚,似乎太不近人情。


    乙缓了缓心神,郑重跪下:“乙绝无私心,还请主子明察。”


    赵措不似方才那般疾言厉色:“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别以为本王给你个笑脸,你就真的以为自己是本王的人了。你不过西境罪臣之后,是本王为你雪耻,给你新生。记住,在本王面前,你永远是影子。微不足道的影子。”


    “是。”


    “说吧,你想求什么。想好了再说。机会,只有一次。”


    “无论将来骆家能为主子效力多久,留下这位九哥儿。此人之才华定能助力主子之事业。”


    “这就是你想说的?”


    “是。”


    “方才……你为什么不躲?”


    赵拓陡然换了个话题,没有回应乙所求之事。


    “……”


    “夜深了。”赵措亲自去吹了红烛,“今晚你留下。”


    赵措疑心重,从不许外人留宿,哪怕懿王妃都不曾碰过西暖阁的床榻。


    乙是唯一可以留宿之人。


    但每一次留宿经历,在乙这里,都不堪回首。


    他并非哥儿,懿王却霸王硬上弓。五年前的那一夜,是赵措第一次留下他。


    第二次是懿王大婚。新婚夜,懿王妃独守空房,懿王自己只留乙在身边。


    今晚,是第三次。


    或许自己那一脚过重了,心中难得生出些许愧疚;或许今日这次体验仍让他意犹未尽;亦或许,只是想多了解一二这个伶伎,从乙口中。


    院内无灯,房内无蜡,天上之月也被云层遮得了个严实。


    没有亮光,便照不出黑红蓝白。无颜色之分,尊卑有别、恩怨荣辱的界限似乎也跟着打破了。


    “那位九哥儿同样来自西境?”


    “是。”黑暗中的乙越发沉静,“就是当年西境寻来的那群幼子,他是寻来的第九个,得名九哥儿,后经规训成了伶伎中的佼佼者。”


    “可知底细?”


    “普通佃户,灾荒中家人病饿而死,只他尚留一口气。”


    九哥儿从未向外说过自己身世,作为顶级暗卫,若锁定一人挖出他的过往,并非难事。


    乙这方面能力,赵措从不怀疑。


    “本王脚冷。”


    暗夜中的第一个指令。


    乙明白。他敛衣跪在榻边,解开衣襟,将那双踩在自己喉结上的脚,揽了进去。


    冷。


    一如这朽烂的日子。


    同样朽烂的,还有自己这副皮囊。


    乙看不清前路,或者说他只是影子,无所谓前路。


    但现在不同了。这世间还有东西值得他争一争,还有人需要他去看护。


    乙第一次向懿王做了隐瞒。


    关于九哥儿的身世,关于他们在西境的过往。


    只是这份过往太过久远,隔着风沙砾石,每每想起,这颗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便会被击打得更为支离破碎。


    此时同样心神不宁的,还有夜宿茶室的九哥儿。


    枕上辗转,长夜难眠。一小块西境独有的砾石,虚握在手中,锋利棱角轻轻割着指尖。


    九哥儿好多年没见过这种砾石了。公子乙告辞后,这枚石子就放在雅间桌上。


    九哥儿敢肯定,公子乙是西境故人,但究竟是哪位故人,他又实在记不得。


    第116章 术士


    公子乙将随身带着的那枚砾石, 放置于悦来茶坊雅间案几上留给九哥儿时,庄聿白已带着然哥儿回到各庄葡萄园。


    葡萄移栽比想象中要快。54株葡萄树分成3垄,1列18棵, 南北向阵列有序地站在阔朗的缓坡上。


    薛启辰见二人全身全影回来, 忙弯着眼睛迎上前:“琥珀,快看!从孟家村带来的葡萄已经全部栽好了。请庄公子查验!”


    “查验合格!嚼月轩的杏仁酥,奖励我们薛二公子!”


    庄聿白将城中带回的一包果子打开递与薛启辰,其余几包请然哥儿分与园中众人。等一年苗施药后,再将新扦插的幼苗移栽至西侧紧邻的另一片缓坡上。


    新叶娇嫩, 耐不住石硫合剂副作用, 会出现烧叶现象。这也是庄聿白为何急着要在一年苗展叶前喷施药剂。


    作为薛家二少爷, 自是各类果品细糕吃腻了的, 今日却觉这杏仁酥犹为好吃。庄聿白与他玩笑:“二公子, 药剂熬制马上开始了,你吃了我们的果子,等会干活时可不许偷懒。”


    “悉听遵命!”薛启辰拱手向庄聿白做了保证, 又接过小厮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琥珀, 我今日可没穿什么柔黄粉绿的衫子,但这园中的小飞虫还是不断来扰, 真是缠人!”


    “天气回暖的快,虫蚁来得也快些。”庄聿白抬手驱走一只落在他肩头的黑点, “事不宜迟, 今日药剂制出,明天就可以开始喷施驱虫了。”


    任何化学实验都存在风险,操作安全是重中之重。


    反应过程中会产生微量的硫化氢,不仅气味难闻, 对身体也不好。庄聿白将石硫合剂的制作安排在坡前通风的空地上。并让管庄人负责清场,保证百步之内不许有人围观。


    其实庄聿白筹集硫磺开始,各种流言便在各庄传了起来。不时有人跑去管庄人周老汉那里打听,这新主家会不会是个得道高人。


    “小小年纪一身本事。不仅会制作茶炭,还研究出这金玉满堂,府城盛极一时的火锅,也是他想出来的主意。真真了不得。”


    “大公子和少夫人这般信任他,才将我们这庄子整个托付给他,也算是我们的造化了。庄上人谁家没受过这几项营生的益处。”


    “是呢,我家孩儿他爹在葡萄园当值,这几日工钱就有大几百钱了。就算一个整劳力去城中找活计,一个月也就能带回家这些钱吧。都是托了庄公子的福。”


    “眼下又用硫磺做药剂,我听我爷爷说,这都是一些深山术士才会的法术。和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是一个道理。”


    “提到太上老君,那我就懂了。大公子和二公子的长相已经算人中龙凤,谁知这庄公子和他的夫君更是一副神仙模样。人生得如此齐整,又会术法,八成是个得道菩萨降世。”


    众人议论纷纷,对聚合众力推断出的这个结论深信不疑。


    知道今日庄聿白会动用法术熬制药剂,庄上人呢自然都是要瞧一瞧的。太上老君炼丹,此生是无缘看见了。主家的法术施展,谁会拒绝。


    所以等庄聿白一行来至试验场地时,里三层外三层早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庄聿白请管庄人清场,可周老汉好说歹说了大半日,嘴皮子说破也没人听他的,不仅没人离场,往前围聚得更紧了些,甚至为了抢一个最佳观景点,不少人竟然开始主动竞选烧火人一职。


    看来好言相劝是劝不动的了。


    庄聿白选择用魔法打败魔法。


    “这硫磺驱虫的方子,是我一个远房表叔教我的。据他说,当年一个得道树仙托梦给他的师父,说治理虫害最是好用,他师父醒来一试当真是灵,便将这方子留了下来。虽说方子中用到的硫磺原本也可驱虫避蚁,若想药效最佳,还需用些神力……”


    “神力?是何神力!”


    庄聿白说到得道树仙时,人群中“哇”声一片,各个眼神都亮起来。提到神力,众人终于忍不住了,竟有些要沸腾之势。


    庄聿白双手下压示意众人安静:“这神力么,就是抓些邪魔妖道过来,祭神入药。”


    “怎么抓?”就像听鬼故事一样,提问人的声音既害怕又莫名兴奋。


    庄聿白指指一旁的锅灶:“炼妖台已经搭好了。稍后我会歃血念咒,将各方邪魔引来,再用我表叔教我的秘诀施法炼妖。”


    围观众人一听眼前这锅灶竟然是用来炼妖祭神的,不觉向后退去。


    庄聿白见奏了效,装模作样长叹口气。


    “庄某毕竟还年轻,法力远不及我表叔。若引魔炼妖过程中这妖魔邪祟不小心跑了一两只,自己一人恐怕也难全部降服得住。所以才不许人围观。若诸位有能降妖除魔的,留在此处帮我一帮,也不是不可以。”


    庄聿白说完,胆小的便陆陆续续走了。仍有些胆大不信的,周老汉便连哄带骗,说若再不走,误了炭窑上和金玉满堂的生意,是要扣钱的。


    好不容易将场地清空,庄聿白看着一旁面不改色、只一味认真整理所用物件的然哥儿道:“方才我说熬药时会抓邪魔祭神,你不怕么?”


    “不怕。有公子在,我自然什么都不怕。然哥儿信公子。”


    庄聿白笑着拍拍他的肩:“我哄他们的。炼制过程会产生难闻气体,对身体不好。帷帽和护口鼻的巾帕一定要全程戴好。”


    生石灰具有腐蚀性,操作时最好戴塑胶手套。当然此时找不到塑胶,庄聿白便请人在麻布缝制的简易手套外面又固定了一圈防水桐油纸。此人便是然哥儿。


    然哥儿针线虽比不得城中绣娘,但日常裁衣缝补等还是不在话下。


    “这针线真不错,差不多能和粟哥儿比上一比了。”庄聿白将手套为薛启辰戴好,又递了双给然哥儿。


    几人将简易试验装备穿戴整齐,庄聿白将所用原材料清点一遍。


    大铁锅两口已经架在灶上,旁边摆着两大桶山泉水。干柴、木铲、搅拌木棒、过滤纱布、陶瓶等也已齐备。


    石硫合剂所需原料简单,生石灰、硫磺粉、水重量比为1:2:10。庄聿白先取出5斤硫磺,搭配2.5斤生石灰熬制。完成两处葡萄园的第一次施药,后续所需改日再制也来得及。


    薛启辰在旁同然哥儿解释:“粟哥儿是孟家村炭窑上的账房先生。”


    “哥儿也能做账房先生?”然哥儿按指示将25斤水倒入其中一口锅。


    “当然能做!这粟哥儿原本是货郎家的小夫郎,不仅针线好,还能识字算数,且非常有上进心,虽刚生了娃娃,还是一门心思跟着你家庄公子看账记账。我们前些时去孟家村时,他差不多能独当一面了。”


    然哥儿正在灶下生火,听薛启辰如此说,也忘了手中火折子,待烧疼了手才意识到走神,忙低头不好意思笑笑。


    薛启辰帮着将木柴往然哥儿近旁挪了挪:“你知道你家公子还有什么身份么?”


    “各庄家主?”然哥儿加了把柴,此时需大火将锅中山泉加热。火舌舔舐锅底,灶中木材哔啵作响。


    “孟氏家族九位上首之一!”薛启辰回头看了眼在灶上忙活的庄聿白,又颇为自豪地说下去。


    “在他夫君孟秀才族中,他的地位可比他老公高得多。你家‘庄’公子作为‘孟’氏家族的上首,不仅可以提议开族会、族中大事小情都要经手管理,哪怕现在他们族中有什么重要决策,都会派人大老远过来问问他的意见。还有哦,族中议事时,他坐在上位指点江山,威风凛凛,而他老公梦秀才却只能远远站在人群中听他指挥。琥珀,你说对吧?”


    “我哪有指点江山,威风凛凛。二公子再说下去,就要把我夸成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了。”


    庄聿白仔细看着锅中水势。


    大火烹煮,水温很快上来,不多时水底生出小而细,团而圆,状似螃蟹眼的小水泡,且越聚越多。


    庄聿白让然哥儿改小火,使水保持处于蟹眼汤的微沸状态。自己则将2.5斤生石灰慢慢加入锅中,并用木棍搅拌混匀。


    微沸慢煮三四分钟后,生石灰水呈现出一种沸煮牛奶的乳液状态。待汤面有一种类似奶皮物质析出时,便可以加硫磺粉了。


    “马上会产生难闻气体,检查下口罩和帷帽。”


    庄聿白提醒灶前两位,随后将一旁的硫磺粉袋打开,少量多次加入汤中,边加边搅拌。硫磺粉全部融入后,汤中树立一根木棍,记录初始液面高度,以待后续补水。


    “琥珀,这味道,像是鸡蛋臭掉了!”虽全副武装,薛启辰仍捂着鼻子,嫌弃地不停后退。


    “说明坏掉的臭鸡蛋也有同类物质。”


    庄聿白笑着将薛启辰引到上风口处,三人一起观察着锅中汤液的反应变化。


    加入硫磺3分钟左右,锅内液体呈现明亮的黄色。5分钟时颜色开始转橙,如新鲜蛋黄色,混合物中已经出现棕红色物质,说明化学反应在顺利进行。锅中继续保持微沸状态下,8分钟左右,液汤整体变成棕红色。


    此时,庄聿白将木质锅盖半盖住,减少水份蒸发,继续保持小火微沸状态烹煮。


    几人接回方才话题。


    “粟哥儿自己有心,且上进好学,账房先生的位置是他自己努力所得。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哪里分男子还是女子。再比如少夫人,虽是女子,其经商理家之才能,莫说二公子家上下,恐怕整个府城也没有不称赞的。”


    “是呢,我家长嫂自是没的说。我身上这些铺面经营的本事都是我长嫂教的!”提起长嫂苏晗,薛启辰笑弯了眼睛,“往远了说,长公主在西境屡立战功,多少武将难能望其项背。不过说到西境,不知道云无择怎么样了。云先生寄给他的那坛葡萄酒,也不知道收没收到。”


    “已经酿制出了葡萄酒?”然哥儿声调明显高了,只是帷帽遮着,看不清表情。


    “去岁云先生父子亲手酿的。”庄聿白称带回一坛,“等今年秋季两个园中葡萄都成熟了,会有更多葡萄酒酿出来。”


    “那然哥儿能做些什么?”然哥儿低头想了想,终于开口自荐。


    庄聿白和薛启辰都笑了。


    “然哥儿能做的可太多了。现在我们在制药,喷洒后过个三五天便需将暖房中的扦插苗移栽出来。除了日常施肥灌水外,之后还要立架理藤,修枝控旺,花期管理……葡萄成熟前园中恐怕都离不开人。再之后,就是葡萄酿制了。”


    庄聿白起身检查下锅中汤液情况,颜色越发深了。


    “除了葡萄园我还有炭窑、金玉满堂等事情要做。然哥儿先全程跟我过一遍,之后这篇葡萄园慢慢交到你手上打理了。”


    “如此甚好!”薛启辰拍手称赞,“然哥儿本就擅长这些,也喜欢做。这样安排甚好。”


    然哥儿紧张得站起身:“公子们有事情吩咐,然哥儿定会做好。可管理整个园子,然哥儿没做过,误了公子的事就不好了。”


    薛启辰笑着宽慰他:“放心啦!这不还有你家庄公子的么!我也会随叫随到,怎么会有事!”


    又对庄聿白说:“这么重的担子甩给我们然哥儿,不涨薪水,我可不依。”


    “有你薛二公子撑腰,还怕我欺负了然哥儿不成!”


    锅内棕红色更深,庄聿白估摸着时间,根据方才用木棍记录的初始液面高度,补了些开水进去。


    添火煮沸,又过了十分钟熄火。


    庄聿白看看天色,夕阳歪斜,暮色上来:“汤液就在此静置一夜,明早我们再来过滤分装。”


    三人正收拾清场,遥遥一辆马车从霞辉尽染的晚林中驶来。


    孟知彰今日下学早,特意来庄上接人,下车先递了一水囊甜汤过来,让庄聿白润润喉,又说知道这几日庄上忙,他同先生告了两天假。


    “有人记挂,有人疼就是好呀!”薛启辰冲着庄聿白挤眉弄眼。


    庄聿白怼了下对方胳膊:“启辰兄,你又开始了!”


    *


    然哥儿到家时,卓阿叔正热好饭食等他回来。


    “阿叔,跟您说过多少遍了,不用等我用饭。园中事情多,忙起来没个时间的。”


    卓阿叔没吭声,慌慌张张迎过来,扯着然哥儿上上下下打量。


    “怎么了阿叔?” 然哥儿放下东西,又去洗了洗手。


    卓阿叔见他全胳膊全腿的,稍稍放下心来,半日说道:“这葡萄园之事,你还是不要去做了。咱爷俩种这几亩地,外加一些果蔬等物,至少两个人嚼用是够了的。”


    然哥儿不解,再三询问,卓阿叔方开口:“外面可都传开了,说这田药是得到神仙托梦得来的,还要捉妖祭神。”


    然哥儿明白过来,笑着扶阿叔坐下,又递了碗筷,解释说:“公子哄他们的。场地有限又围了那么多人,万一磕着碰着就不好了。可大家又都好奇,怎么劝也劝不走。公子这才编了个谎话。”


    卓阿叔将信将疑,不过他最知道然哥儿的,这孩子心实,绝不会诓骗他:“是了,虽说敬鬼神,可驱虫哪里能用法术。”


    阿叔往然哥儿夹了几筷子菜,“多吃些,这几日都瘦了。” 想想又开了口,“然儿,园中事若实在累,咱不做了吧。阿叔虽说没啥本事,这些年银钱也攒了几十两,等你寻个好人家……”


    “阿叔,” 然哥儿忙撒娇似地打断,“园中就是忙点,不累的。还有啊,您老别动不动给我寻人家,我这辈子”


    他没将庄聿白计划让他管理葡萄园之事说与卓阿叔。一则自己眼下能力实在有限,恐难当重任;二则阿叔年纪大了,他不想让阿叔跟着劳力操心。


    不过作为长辈,卓阿叔哪能不操心:“我看庄公子年纪轻轻,不像个能在田地里劳作的模样。他那个制田药的方子,能行吗?”


    “能行。明日就施药,您来若得闲也来园中看看。”


    然哥儿虽也未见成效,但他就是相信庄聿白。


    不过庄子上和卓阿叔一样持怀疑态度的人不在少数。


    硫磺确实能驱除虫蚁,但将硫磺熬煮喷洒,就有久病乱投医之嫌。这些时日飞虫是多起来,比往年来得还早还密,但若因此乱了手脚,大抵还是这位新庄主太年轻了。


    知道第二日施药,天蒙蒙亮,葡萄园中便挤满了围观之人。


    倒不是庄子上的人坏,而是看上位者跌跟头,大抵也算是一种隐秘的乐趣——


    作者有话说:石硫合剂实验内容参考网络。


    第117章 飞虫


    晨光尚暗时, 夫夫二人便驱车赶到庄子上。


    静置了一夜的药剂,经过沉淀澄清,汤液分层明显, 颜色也更为明亮, 此前偏暗的铜红色变成近石榴红。


    听从庄聿白指挥,孟知彰用细纱布慢慢过滤后,灌入窄口瓷瓶,十斤水剂足足得了5大瓶。


    庄聿白用皮质水囊设计了简易的喷洒工具。当前溶剂浓度约为29波美度,他用水稀释到3至4波美度, 让孟知彰逐棵进行喷洒。


    东方慢慢泛起鱼肚白, 淡粉的稀释液通过莲蓬口洒上萌芽在即的葡萄藤时, 葡萄园外, 零零散散的身影已经陆陆续续围了上来。


    土地里谋食之人, 自然知道春季防虫的重要和不易。昨日庄主说捉妖祭神来煎药,有人想了一夜。


    “若这祭神的符水真能灭虫,管他是捉妖还是降魔得来的, 我也想试一试。”


    “你想试试?江湖术士的方子,有几个能是真的!骗人银子的伎俩罢了。我反正不信。”


    “我和你一个想法。不过这东西只用在葡萄园, 想骗也骗不到我们头上。庄主想折腾就随他吧。”


    “但愿如此。庄主打着灭虫的名义大张旗鼓搞来硫磺,又弄了那样神神秘秘的一个炼制台, 不会是要施展妖术吧。”有人胆小,心里揣着鬼, “无利不起早, 又是炭窑又是金玉满堂的,给了咱们那么多好处,难不成……到最后是想把咱们炼成丹药?”


    “我看你是话本子听多了。就你这二两骨头能炼成啥?快别瞎想了。窑上和庄子上这么多活计要做,把你我都炼了谁来做工?不过我看这灭虫的方子, 卓阿叔那几位种田老把式也不是很看好。”


    园外人群越聚越多。


    偶尔飘过来只言片语,庄聿白只听听倒没有说什么。他将其中三瓶药剂和一封详细的使用说明交给管庄人周老汉,又拿了一串钱,让他派个稳妥之人送去孟家村。


    孟知彰手上利落,第一缕晨辉洒上他坚实臂膀时,所有用到的物件设备等已清洗完毕并妥当收了起来。


    清早湿气重,飞虫一般并不活跃。此时倒看不出药效。


    然哥儿扶着卓阿叔也来了。阿叔一夜没睡好,主要是担心自家孩子被人哄骗了。


    他随手翻开路旁的树叶,眉头不觉锁紧。带翅蚜虫已经聚集,比往年还要早。阳光一打,不消半个时辰便开始到处飞蹿了。


    待至园中,卓阿叔边走边看,并未见飞虫踪影。可以理解,因为葡萄藤尚未发芽,刚喷淋过药剂的藤蔓尚湿漉漉的。即便有飞虫,此时也湿了翅膀,飞不起来。


    卓阿叔和然哥儿向夫夫二人请了安,几人寒暄几句,庄聿白看出阿叔心思,将只剩了一个底的药剂递上。


    “阿叔看看这药剂,硫磺煎制的,只加了生石灰与水。”


    意思是配料简单,绝对安全。为增强可信度,庄聿白又指指身旁的孟知彰,“今日劳……劳我家相公忙了这小半日,将整个园子喷淋一遍。”


    说着庄聿白看了孟知彰一眼,示意他展示下自己强健的肌肉和体魄,证明这药不仅无毒无害,更不会被妖魔摄了魂魄。


    谁知这孟知彰倒好,杵在那里不动。庄聿白心中翻个白眼,不得不又清楚、明白地再次喊了声“相公”,对方的“失聪症”才瞬间好转。


    为方便做活,孟知彰今日脱去长衫,和庄聿白一样换了身短褐。袖子齐整挽着,紧紧箍住小臂。他接过自家夫郎递来的巾帕,擦擦额间汗珠,慢条斯理擦过后,又将巾帕递了回去。


    “阿叔,硫磺素来是入方良药。”孟知彰将瓶塞打开,请卓阿叔看了看药剂。


    “《肘后方》有载,以牛乳煎硫磺,可治风毒脚弱,痹满上气等;《太平圣惠方》中所记硫黄煎,以硫黄、麝香、雄黄等慢火煎如稀饧,外敷,用以治疗口疮久不愈,疼痛不可忍。硫磺入药可救人治病,硫磺入药也可以医树妨害。”


    孟知彰看向庄聿白,脚下不觉走近半步,与他家夫郎并肩而立,“今日我家夫郎用这硫磺与生石灰煎制的药方,用于果树菜蔬等的虫害防治。与此前新型肥田术一样,皆乃惠民利本之举。”


    到底是学富五车的学霸,夸人还要引经据典,庄聿白暗竖大拇指,心中大喜,面上倒一副云淡风轻模样。自家相公向来如此。


    但对卓阿叔而言,不管孟知彰还是庄聿白都是种田的生瓜蛋子。


    孟知彰好歹是功名在身的秀才,秀才相公摆出了先贤们的典籍房子,他多少还是信了几分,至少不排斥这炼制的什么药剂。不过与人治病和与树治虫还是隔着什么。好与不好也不是嘴上说说就能算的。


    卓阿叔将手中药剂瓶子瞧了又瞧,到底瞧不出个所以然。他种了大半辈子田,他相信经验,相信泥土里长出来的活生生的成果,而不是书本上那遥远字块写就的道理。


    太阳出来了,照得人心里也跟着亮堂起来。葡萄藤蔓上的昨夜湿气与今朝药剂随着阳光流转,开始慢慢蒸发,已从枝蔓顶端开始转干。


    葡萄树都是新移栽的,庄聿白请卓阿叔一起到园中看看。


    几人在葡萄树垄间慢慢行走,检查植株的定植状态、水肥情况等。


    走了半日,卓阿叔脚上不便,但做事老道,回头,眼前一幕惊得他一时眼睛不知该往哪放。


    作为一家之主的孟知彰却将行走主位让给庄聿白,自己错半个身子跟在他家夫郎身边,像一位强大又忠实的卫士。更夸张的是,因为此时迎着光,孟知彰恐阳光直直照进庄聿白眼睛,亲手举着一把折扇帮人当着。


    卓阿叔微微怔了下,半日方察觉失礼,忙乱乱将视线移开,说了几句这葡萄移栽状况不错的话,最后将视线放在自家孩子身上。


    自己从小带在身边的孩子,竟不知何时悄悄长大了。


    若是然哥儿也能找个这样真心待他的夫君,他老头子这辈子也便没什么可求的了。


    “我听让哥儿说,今年这葡萄成熟后会全部酿成酒?”


    卓阿叔看了看这片葡萄园,估量着夏秋两季的收成。他虽没栽种过葡萄树,但早年跟着商队往返西境,葡萄树还是见过的。


    庄聿白点头:“预计盛夏开始便能陆续成熟。到时候会分批次采摘,直接酿入陶罐。等进到腊月里,第一批入罐的葡萄酒就能品饮了。若时间规划得合适,过年时,府城不少人家的年夜饭桌上便会出现咱们园中产的这葡萄酒。”


    “这么快就能成?”卓阿叔有些诧异。


    “是。”云先生家老藤葡萄酿制的这罐葡萄酒,给了庄聿白十足信心,“葡萄酒属果酒,与我们素日熟悉的粮食酒不同,酿制时间短,而且并不是越陈越好。第二年葡萄采摘前,前一年酿制的酒便需全部售出将酒罐腾出。”


    “今年还是这移栽来的54棵挂果,等明年,新扦插的78株一起成熟时,园中的热闹景象可想而知。”说到采摘庄聿白眼睛咕噜一转,采摘也是一门好生意!


    若葡萄集中成熟,庄子上赶上农忙人手腾挪不开的话,不如向外开放,邀请优质客人进园中葡萄采摘。一则节省人力,二则采摘项目不仅不给钱还可以酌情收取入园费用。虽不指望着这一项赚钱,给园中劳作了一季的果农们发发福利还是够的。


    既然开放了葡萄采摘。若可以,葡萄酒制作环节的压榨、入罐、淘澄等环节,也可以加入体验项目。


    庄聿白看了眼孟知彰,现成的人脉不用白不用。他连第一批拟邀客人都想好了,三省书院师生。南先生是个老饕,若说坐在葡萄架下边推杯换盏这等雅事,想来他是愿意的。


    既然南先生来了,山长也一起请来。有这两位坐镇,孟知彰学的中其他同窗自然跟风也要来。有三省书院的学子捧场,后续府城其他学院的学子们自然也会争着要来。学子们趋之若鹜的地方,那社会各界名流岂能甘拜下风,当然也要体验一二。


    如此一来,一传十、十传百,东盛府第一个网红打卡基地亮闪闪就出现在世人面前!


    而且这等网红行为,不仅将葡萄园的名声传了出去,等葡萄酒酿制出来,前期宣发也省了。估计酒还没酿好,就已经全部订购一空。


    晨风迎面,庄聿白心中大爽,两颗小虎牙在阳光下晕出珍珠光芒。


    “怎么了?”


    孟知彰一本正经看着咧嘴傻笑的庄聿白。


    “没什么,就是高兴。”庄聿白眉眼弯弯,脚步轻快起来,“阿叔,葡萄园事情多,今后想请然哥儿在园子里多帮帮忙,您老人家看可以么?”


    庄聿白打算直接要人。


    昨日同然哥儿提及此事,只是单方面问他个人意愿,能看出然哥儿是愿意的。自己今日当面向长辈正式一提,便是要将此事定下来。


    “工钱,自是不会少的,甚至比炭窑上的老师傅还要多。”庄聿白忙又补充了一句。


    庄聿白没想到的是,卓阿叔竟然直接拒绝了,没有一丝犹豫。


    “阿叔!”然哥儿忙扯卓阿叔的袖子,“我可以的。”


    卓阿叔打断然哥儿,拱手向夫夫二人道歉。


    “庄主提出让然儿帮忙,是赏识抬举我们。原应什么都不说,立马磕头谢恩才是。可然儿自小身子就不好,实在不能过多劳累。虽说我们家没什么钱,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劳作几年,给然儿多留几文钱。然儿今后的日子还长,若累坏了身子,攒下什么病,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


    看卓阿叔的态度,像是认定了死理,当下劝是劝不回来的。庄聿白同然哥儿使个眼色,示意他莫急。


    “阿叔爱子心切,我们明白。”庄聿白决定用缓兵之计,“暖房中的葡萄苗,是然哥儿一手照看到现在的。这批苗子下地之前,然哥儿还是再辛苦些吧。”


    不过卓阿叔像是没听到庄聿白在同他讲话。他先是看看已升至三尺高的太阳,又在空中寻着什么。


    不应该啊。都这个时间了,今天怎么一只飞虫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关于硫磺的几个古方:


    *


    《肘后备急方》东晋·葛洪


    卷三,硫黄煎


    【处方】硫黄三两(末之),牛乳五升。


    【制法】先煮乳水五升,纳硫黄末,煮取三升。


    【功能】风毒脚弱,痹满上气;脚气。


    *《太平圣惠方》北宋·王怀隐、王祐等奉敕编写,官修方书。


    卷三十六,硫黄煎


    【处方】硫黄一分(细研),麝香一分(细研),雄黄一分(细研),朱砂一分(细研),干姜一分(炮裂,研,罗末),蜜一两。


    【制法】上都研令匀,其蜜用水一大盏调,以绢滤过,于汤碗内与诸药相合,入重汤内,慢火煎如稀饧,以瓷器盛之。


    【功能】口疮久不愈,疼痛不可忍。


    *《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北宋·陈师文等奉敕编,官修医书。


    卷五,金丹液


    【处方】硫黄十两。研细,入沙罐内密封,慢火烧养七昼夜,取出再研,为糊丸,梧桐子大,每服三十至一百丸。


    【功能】治久寒痼冷,劳伤虚损,腰肾久冷,心腹积聚,胁下冷癖,腹中诸虫,失精遗溺,形赢乏力,脚膝疼弱,冷风顽痹,上气衄血,咳逆寒热,霍乱转筋,虚滑下利,痔漏湿慝生疮,下血不止,及妇人血结寒热,阴蚀疽痔。


    *宝宝们若出现身体不适,要及时就医并谨遵医嘱哦,切勿在网上问药求方~~


    第118章 众议


    暖阳当空, 微风带出春日枝芽的清新和清甜,也到了虫蚁活跃的时间。


    葡萄园中待了半日的卓阿叔,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扬手遮住眼睛复又看了看日头。忽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


    这个辰光, 别处还好,草木丛生的园子里不可能一只飞虫也看不见的。难道一夜之间各庄上下的虫蚁全部睡迟了?


    卓阿叔觉得奇怪,他同庄主夫夫告辞,脚步加快,走出葡萄园。


    他栽种的菘菜和新韭已有半尺高, 近日用草木灰满洒驱虫。虽拦住大半, 但还是架不住虫蚁们不时侵扰。昨日又烧了不少草木灰, 正打算今日补撒进园中。


    若是葡萄园没有飞虫, 是不是自家园中也清净了?卓阿叔急于确认情况, 出了葡萄园径直往家中走去。


    园外三五成群的乡民聚在一起,见卓阿叔形色匆匆,忙问:“阿叔, 可是出了什么事?”


    卓阿叔抬手打招呼,脚步却并未停, “无事,回家看看园子。”走了几步又折回来, 问那几人,“你们来时, 可见飞虫?”


    “飞虫?有啊!刚我路过山坡下的那几株桃树还说呢, 今日这飞虫怎么比昨日还多?呼呼往我脸上撞。”


    “当真?”卓阿叔难掩惊诧。


    “骗您老做什么?前日您老不还让我阿爹多准备些草木灰用在田中么?说今年暖春,虫蚁将是个大麻烦。”


    此话提醒了众人,有人也发现异样:“方才来时确实已经有飞虫?怎么这会子我一只也没看见。”


    “刚我是在山下看到的飞虫,这里又不是山下, 怎么会……”那人话说了一半,剩下的硬生生吞了回去,惊讶地四处张望,“对啊,就隔着这半里路,怎么飞虫就飞不过来呢?”


    众人终于将目光转向晨光下水汽散去、树藤微干的葡萄树时,卓阿叔由然哥儿搀着已经到了自家园中。


    回来路上,乱虫迷人眼。卓阿叔挡在面前的手几乎没停下来过。他心中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果不其然,菜园中飞虫比昨日还多些。只是有草木灰遮着,飞虫大多在上空围聚盘旋。


    卓阿叔将备好的草木灰扬在菜叶上。这算是目前最有效的治虫方案。这法子对叶菜尚可,院子里的那几棵果树就失了效。


    叶菜叶片大可以承接住草木灰。果木枝干稀疏且离地高,风一吹,草木灰跟本立不住,防虫的功能也就几乎为零。所以即便卓阿叔这种果蔬种植老把式,等果子成熟时,园中所产桃李等至少有三成是带虫眼的。


    然哥儿学着阿叔将的手法将草木灰悉数又洒了一层。爷俩看着园中灰蒙蒙的一片,以及不时来扰人的小虫,全程没说一句话。


    然哥儿端来一盆水请阿叔净手。


    卓阿叔将巾帕递还给然哥儿。一只不识趣的飞虫,正悬停在半空打算往然哥儿鬓边落。阿叔抬手将冲驱赶走了。


    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垂了下去,怔怔想了想,似乎在斟酌一个极难的问题,半日终于开了口。


    “然儿,庄主这治虫病的方子,大抵是有用的吧。”问题表面是问然哥儿的,更像是自言自语。


    答案,爷俩都心知肚明。


    尤其是然哥儿,他一心想跟着庄聿白做葡萄园,此时却不好明着偏袒对方,毕竟方才阿叔当面拒绝了此事,若此时自己一味说庄主的好,难免会适得其反。


    “今早刚将药喷洒在园中,会这么快就见效么?”然哥儿提出自己的疑问,“不过至少今日葡萄园中确实没见到飞虫。或许是山上葡萄园是新开出来的,飞虫还没发现。”


    卓阿叔抬头看看天,眼底有股说不出的情绪。


    “这些小虫别看个头不大,鼻子灵得很。葡萄园半里之外的桃树已被它们围堵,振起翅子也就一阵风的时间就到了。哪怕现在葡萄叶子还没长出,但芽苞是鼓的。小虫之所以喜欢果树,因为果树枝叶甜。别说隔着半里,就是三里五里,它们也能循着味飞过去。”


    硫磺能给人治病,当然也能给树治病。孟秀才的这番话,卓阿叔此时有些听进去了。虽说读书人不需在田间劳作,但书中老祖宗留下的道理终归是有用的。


    这般想着,卓阿叔决定再去园中看看。


    阳光甚好,温度稍稍上来,飞虫越发活跃。然哥儿多做出两顶帷帽,爷俩一人戴了一顶往后山走去。


    好在有帷帽挡着,省去不少驱虫的烦恼。卓阿叔的眉头却比方才皱得更紧了。


    “眼下还只是飞虫,若不能及时压制,过些天等这些飞虫和飞蛾产卵,不论青菜还是果树都有的罪受。”


    卓阿叔随手折了几根柳条在手上,驱赶着周身的飞虫。虽说他们穿不起橙黄橘绿丝绸衣衫,奈何山路上山杏青梅等果树异常招虫,每每路过几株,总有些胆大的虫蛾往人衣服上沾。


    卓阿叔父子回家的这段时间,葡萄园中围观的看客人们也没闲着。


    众人原想问庄主为何这早晚了还没见飞虫。但见孟知彰形影不离跟在它们庄主身旁,众人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太敢上前。


    倒不是他们讨厌孟知彰。而是孟知彰平素持重严肃,连大公子和少夫人这般在府城呼风唤雨之人在这位秀才相公面前都毕恭毕敬、礼敬有加,他们这些普通小佃户哪敢随便靠近。


    而且对方是个读书秀才,去岁秋年不仅在院试中夺得榜首之位,连知府大人和南先生等亲评的斗茶盛会上,连茶魁都轻轻松松收入囊中。他们自觉懂的不多,但他们就是知道自家庄主的这位夫君,将来定能考中举人。


    举人老爷,可不是他们想见就能见的。就算见了面,他们也只有跪拜的份,哪还敢跑到人面前问东问西。


    “昨日制作的药剂,今早已喷洒在园中。没关系的,可以进来看。”庄聿白见众人在园边犹豫,主动招手请大家进来。


    “昨日妖魔……可都尽数捉住?”有胆小的还记挂昨日之事,“不会有漏掉的吧?”


    “都尽数捉住了!”


    庄聿白不无玩笑地应着。不过他知道此间人还是信鬼神的,万一有人当了真就不好了,忙又正色道。


    “不过庄某要向诸位道个歉。昨日制药时提到捉妖祭神之说实属无奈。只因当时围观之人实在太多,第一次实验恐有危险和闪失,便编了个故事,将大家哄走了。”


    众人一脸狐疑。庄聿白只好将药剂只使用了硫磺、生石灰和水的事实又跟众人说了一番,再三强调其中并没有什么法术。


    至于此次所用硫磺出处一事,庄聿白思忖之后也决定做下声明。


    满庄子想方设法寻硫磺而不得时,第二日一早竟有一大袋硫磺明晃晃摆在庄子上的议事堂。事出蹊跷,传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连神仙显灵,甚至妖魔献祭之说都有人编了出来。


    若由着众人将此事神乎其神传出去,保不齐有一日歪打正着就传到九哥儿身上,惹出不必要的事端。这是九哥儿不想见到的。庄聿白欣赏然哥儿,也敬重九哥儿,他自然也决不允许此事发生。


    “前日出现在议事堂的硫磺,是二公子从家中药铺里拿来的。此前铺子里缺货是事实,不过临时调拨的一批当日就运过来了。二公子也是回家后方得知。为了给我们一个惊喜,索性悄悄放在了议事堂。”


    硫磺之事,众人倒并无异议。一则大家相信薛家实力,这些硫磺自是不在话下。二则,这种捉弄人的小把戏,也很是二公子的风格。


    只是仅用硫磺和生石灰便能制出灭虫之药,众人还是狠狠存疑。他们宁愿相信其中有神魔赐的法力。


    庄聿白只好现学现卖,将方才孟知彰引经据典说出的那套硫磺能与人治病,也能与树治病的道理,又与众人讲了一遍。


    随后,孟知彰为自家夫郎发言又亲自做了注解。读书人的权威还是在的。众人脸上的信服感越来越强。


    “当真这园中只喷洒了昨日的药剂?”有人按捺不住,不仅将园中逛个大半,甚至凑上前把葡萄藤上下仔细翻看,确认没发现飞虫的踪影。


    “当真。”


    得到庄主夫夫的肯定回复后。人群小声引论起来。


    不过此时庄聿白夫夫在药剂一事上,已经有了自己的粉丝:“若只喷一喷,虫蚁便消失得这般清净,不比每日烧草木灰要好?”


    也有半信半疑的:“秀才相公都说了,硫磺确实能给人治病。百斤上下的人都能治好,那空中飘的小飞虫又有多大能耐。想必是管用的。只是不知道能持续多久。若是清早喷了,等到傍晚飞虫又上来,岂不是既花了钱,费了功,又白忙活一场么?”


    也不乏全然质疑的:“天下哪有这般灵验的药剂?即便是老君的仙丹,也得有个发生效力的时间吧。清早喷上,这就见效了?一定还用了别的招。”


    众人各怀心思,但又对这药剂着实感兴趣,七七八八小声说个不停。


    这时然哥儿扶着卓阿叔回了来。众人像见到了主心骨,忙迎上去,将方才庄主夫夫所说之事以及大家的疑惑,七嘴八舌悉数补给卓阿叔听。


    田地中事,众人还是相信一起在这片土地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卓阿叔。阿叔年纪长,经验足,不论粮食还是果蔬的产量,在庄子上均产都是拔尖的。


    这防治虫害之药到底靠不靠谱,他们想看看卓阿叔这边的风向。


    卓阿叔听完众人言语并没做表示,而是径直走到庄聿白跟前,深深施礼:


    “庄主,这药剂若有多出的,不知能否卖一些与我?”


    第119章 悬赏


    卓阿叔话一出口, 众人皆面面相觑。


    卓阿叔,作为各庄最为有经验的种田老把式之一,一直是众人的主心骨和核心智囊。庄上之人, 凡是庄稼果蔬等若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大都会听一听卓阿叔的建议。


    阿叔脾气倔,认死理,对过往经验深信不疑且尤为坚持。不过这些经验确实让阿叔田间产出令人羡慕的稻米和菜蔬。


    可眼下这位“倔强”的阿叔,今早在葡萄园走了一遭,便直接决定要向庄主采买灭虫药剂。这完全出乎意料。过往的草木灰驱虫又算什么?之前的原则坚持又算什么?


    即便是一开始就拥护庄聿白这新制虫药之人, 也等着回头去问下阿叔能否可行。毕竟这药是用在田地中的, 对庄户人而言, 这可是家中头等大事。即便阿叔说可行, 大家真正将药喷洒至田间前也会再斟酌二三。


    可卓阿叔自己就这么水灵灵地妥协了?


    “阿叔, 这药当真管用?”有人悄悄扯卓阿叔的袖子,名为询问,实则小声提醒, 莫要一时糊涂,“或者只有早晨有效, 等午后或者太阳落山就没了功效,谁能说准?”


    卓阿叔直了直身, 微转头同那人说:“哪怕只管一天,也有一天的用处。赵家二郎, 你若不信此刻便下山回家, 估计不等你到家便能明白老朽我的意思。”


    “这老爷子不会被下了蛊吧。怎么就铁了心认定这药能成?”赵家二郎和几个同样不看好此药的人,当真拱手告辞了,边走边摇头,“原本今日飞虫就不多, 他这葡萄园还在山里窝着,这早晚看不见飞虫也没什么奇怪。卓阿叔年纪大了,一时犯糊涂也未可知。而且他家然哥儿近来总在葡萄园,想来好话没少说。”


    然哥儿今日算是和卓阿叔形影不离。他真的不确定他家阿叔是何时转了主意。至少。他还肯定这药剂定入不了阿叔的法眼。


    “阿叔,咱买这药剂回去……做什么?”然哥儿问了个颇为傻气的问题。阿叔的这个转念,让他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回去自然是用到园子里。卓阿叔回头看了下自家的傻孩子,见庄聿白半日没回应复又施礼,重新问了一遍:


    “庄主,我家园子里有几棵果树。老朽琢磨着既然这虫药可以为葡萄驱虫,想来我那几棵果树也能使用。不知这药剂能否卖一些与老朽?”


    庄聿白半日没说话,一则他没万没料到这药剂刚喷洒至园中不到两个时辰,庄子上最富经验的老把式竟然要来买回去。哪里还有比这更高的肯定和赞誉?


    心中得意归得意,毕竟此刻自己是庄主,该有的架子还是要端一端。庄聿白脸上神情自若,看了眼身旁的孟知彰。意思是厉害吧?


    孟知彰接住了眼神中意味,虽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眸底明显也有了笑意。


    见孟知彰难得有如此柔和的眼神,庄聿白没忍住,两颗虎牙点在唇边,不过想到什么,旋即收了回去。


    “阿叔,所剩药剂就是清早您看到的那一个瓶底了。因为第一次给园中施药,担心过量,多做了些稀释,不然这个瓶底也剩不下。您若不嫌少,稀释后喷洒个四五株果树不成问题的。”


    卓阿叔又问了价钱,开始往怀里掏钱袋。


    庄聿白拦住:“阿叔,这些您先用着。硫磺还剩几斤,我等会煎制出来。若是您执意给钱,那就是见外了。不如等桃杏熟了,您送我一些尝尝。”


    “庄主玩笑了。您是庄主,凡蔬果成熟,自然头一份都是您的。”


    此话虽缺少人情,却是真真切切的事情。


    土地私有,这片土地包括土地上的所有资产,原则上都是归庄主所有。而土地上的佃户只是租种土地,按比例交租。薛家掌管各庄时管理平和,佃户们大多就被人都在此生活。眼下庄子交给了薛家信任之人手中,且有了茶炭等不少进项贴补,众人皆觉得日子有奔头。而且庄聿白年纪轻,平时也没什么架子,尤其年轻小辈们平素还是喜欢和他亲近。


    “阿叔,此刻就我们几人,您别一口一个庄主地叫。我不习惯。您私下叫我琥珀吧,把我当成和然哥儿一般看待。”


    这边话还没说完,方才走的那些人陆陆续续又转了回来。满头满脸地用袖子扇着什么。


    “庄主,卓阿叔,今日这飞虫……”人未到,声音先传过来,“今日山下这飞虫比往常还多些!还往人眼睛鼻子里钻。”


    几人手忙脚乱抖落跟过来的飞虫。等走进葡萄园,像是误入桃花源,眼前豁然开朗。


    真真一只飞虫也没有。逆天。


    众人也不再矜持。此前疑虑尽扫,不到跟前就纷纷向庄聿白跪了下去。


    “庄主,当真是这药剂厉害。刚走出园子不到百步远,路旁的那几株桃树已是飞虫漫天,树干上的虫蚁也是上下往来。这药剂,也卖与我们一些吧。求求了。”


    庄聿白忙将众人扶起来。此刻却有些为难。药剂本身不难制,难得是硫磺。而且园子外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庄聿白盘算了下余剩的五斤硫磺,眉头不觉蹙了又蹙。


    果不其然,后来之人不清楚前面情况,以为磕头求情就能磕来药剂,忙也跟着有样学样。一时葡萄院外跪地之人撅成一片。


    “庄主”“庄公子”“庄哥哥”喊成一片,求情声中不时夹杂着几声“孟秀才”。


    石硫合剂的药效确实立竿见影,庄聿白着实没想到这份认可,来得这样快,这样具象化,搞得他心里翘起来的尾巴沉甸甸的。


    庄聿白一眼看到人群中的管庄人周老汉,忙让他将众人带去议事堂。


    “昨日所制药剂一半送去孟家村,另一半今早已用完。今日还会煎制一些,数量有限,想要的先去议事堂报个名。”


    众人刚要走,庄聿白想到关键问题,忙补充:“报上名字的时候,将所要喷淋施药的种类和数量也一并写上。具体用药,我来斟酌。”


    此外,庄聿白又交代周老汉,将山中野生无人管理的果树也做下统计,到时一并喷药管理。不过这些树木原本是无人看管,上天恩赐的,若有人愿意揽这一宗事去,到时也无需交租,只将所得的果子按例拿出一些分与众人便是。


    周老汉一听大为赞叹:“庄主这一个法子当真是好。既让果木有所管理,又能给庄上多些果品。想来不少人愿意做的。到时我筛几个人,请公子过目。不是老朽倚老卖老,庄主年轻尚有如此头脑,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


    今日份情绪价值已接收得超乎预期,庄聿白觉得自己马上要飘飘然了。


    不过等他与孟知彰二人刚刚熄了火,将剩下的硫磺全部做成石硫合剂汤剂,静置在那等分层后过滤淘澄时,周老汉统计好所需喷洒药剂的树木清单,递到了夫夫二人面前。


    此时的庄聿白便真的有些笑不出来了。


    单单大小果树就有146株,许多还是一二十年的大树。合计起来用量至少是当前葡萄园的2倍。而眼下这5斤硫磺,明显僧多肉少。


    议事堂挤满了人。同样挤进来的,还有堂外无处不在的飞虫走蚁。庄聿白看着堂下望过来的一个个焦急又期待的眼神,似乎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这种眼神,他在求神拜佛之人的脸上见过。


    庄聿白心下也急,额头浸出细细的汗珠。


    孟知彰近身帮他驱赶虫蚁,又从怀中掏出巾帕,刚抬手往庄聿白额头试去,身边人猛地反映过来,一把将巾帕接过去,自己胡乱擦了两下,快速还回来。


    庄聿白做贼心虚似地瞪了孟知彰一眼,余光示意对方,这么多人看着呢,注意些影响。


    孟知彰此前宣称自己是入赘,将来孩子也跟着姓庄等“狂言”,满府城都传了个遍。庄上人多少也是听到些风声,众人原本只不信,眼下看来,十有八九是真的。


    不过这孟大秀才人长得魁梧高大,一表人才,怎么还惧内呢?


    众人用眼神交流八卦的戏码,庄聿白无暇顾及,此刻他想到一个解决硫磺问题的好方法。


    府城药铺大多是薛骆二家掌控。那离了府城呢,旁处的药铺是否能弄到些硫磺?哪怕再有个三四斤也能成事。


    庄聿白将悬赏令挂在各庄议事堂。


    动员众人走亲访友,若谁在今明两日内购得硫磺,每购1斤,赏银1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第二日午后,用五花八门小袋子拎着多寡不均的硫磺,陆续出现在各庄议事堂。


    庄聿白按重量派赏,或一两百文,或三五百文,积少成多,最后竟汇得5斤3两的硫磺。


    三日内,各庄上下所有果木藤苗皆喷洒了药液。此前漫天飞扬的飞虫也像被施了魔法,从此前的成团成云,到后来稀稀落落,再后面偶尔看到几只已属难得。


    当下正是飞虫猖狂的季节,如此神药,附近庄子上的人,自是有不少来取经问道的。庄聿白也想伸出援手,奈何眼下没了硫磺,实在爱莫能助。


    “听说这神药只需硫磺和生石灰?”见磨不到神药,来者退而求其次,开始打探配方。


    原材料是简单,但配比与制作过程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倒不是庄聿白小器,要保护知识产权什么的。这可是实打实的化学实验,搞不好会有危险。


    庄聿白当众再三强调,虫蚁防治药液的熬煎与普通煎药,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切莫擅自尝试。等过些时日有了硫磺,他定会再做一批药剂。


    老天专治死犟的鬼。不等庄聿白弄到新一批硫磺,此前来寻要的外庄人又来了。


    被抬着来的。


    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七八个壮汉,口口声声说庄聿白给的妖方害了人,双手和脸都受了伤。扬言今日若不给个说法,他们此刻就去报官。


    第120章 劫人


    今年春天的虫蚁, 比往年更闹一些。


    果农看着绕树缠枝的飞虫,日日不停翻腾聚拢,忧愁便像那飞虫积成的黑云, 重重压在心头。


    很快各庄灭虫神药的消息不胫而走。此前攀亲交友各处寻硫磺的各庄人, 此时也被求着弄些神药来。不过眼下无论谁都弄不来一滴。


    凡稀缺之物,皆意味着有利可图。有人闻到商机。


    得知这神药不过是用硫磺和生石灰加水熬成的,便也想着试试。眼下这么多人求着要用,万一成了,岂不是自己想卖多少银子就卖多少。


    “刘安, 你别动什么歪心思, 若这药若那么容易做成, 那各庄上的人岂不自己就做了, 哪还用眼巴巴求着那庄主做好了再用!”有人好心相劝。


    “那是他们庄主压着, 他们不敢。”


    刘安朝空中抓了一把,用力攥了下拳头,待张开手, 十几只飞虫死在他手心。他抬抬手,嫌弃地将这些小尸体抹在一旁树干上。


    “各庄这新庄主, 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去年春天平宁州祭河之事, 闹得沸沸扬扬。你猜那祭河之人是谁?”


    众人围拢上来,放低声音:“这事我知道, 说是怕角江发水, 整族人便决定送个人过去安抚河神。送去的听说是个未出阁的哥儿。难不成……”


    刘安不屑地点点头,又狠命攥死更多小虫:“没错,就是这各庄的新庄主,庄聿白。他以为自己摇身一变成为了什么秀才夫郎, 就没人知道他那些见不得人的过往?”


    “呀,祭了河的人,还能活着?”有人一听,紧张起来,“别不是怨气太重,回到阳间来为自己伸冤复仇的吧。”


    “别瞎说。”上了年纪的人稳得住,“那是人家命大。我亲家公的表弟在那庄子上,我远远见过那庄主一次。人斯斯文文的。主要是本事大,我我亲家公的表弟在炭窑上帮工,一月有近一两银子的进项呢。他虽年纪轻,管庄子的时间也短。可他们庄子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不赞他是这个!”


    这老汉说着高高举起大拇指,眼中满是羡慕。


    “李老汉,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各庄怎么了?您要是觉得各庄好,大可搬去那边,省得天天眼馋肚饱的。”这刘安说话没个轻重。


    “我今天还就把话放在这。这药我是做定了。我不仅能做出来,我还要卖出去,若小爷我高兴,还能打着他庄聿白的旗号向外卖。他若是敢说个‘不’,他过去那些乌糟糟的事,我当着他们全庄子人的面全给他抖搂出来。到时看他这个庄主的面子往哪搁!”


    “你就吹吧。”有人深知这刘安的品性,不停摇头。


    这刘安他算是庄主骆家二少骆耀祖身边的小厮,因老子娘在庄子上做事,平时一有时间便来庄子上耍威风。眼下薛耀祖正着手准备去西境,这位祖宗从小到大养尊处优惯了的,身边大小跟班自然像陪嫁一般,都要跟了去的。


    西境,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人过去能有好?而且跟过去是要打仗的。虽说骆家上头有人,骆家二少过去也只是走过场,不论是训练还是上阵迎敌都有人替他。但身边小厮们的处境恐怕就没那么优渥了,何况自己还是个外围小厮,平时还要给那几个近侍端茶递水,想必去了那边日子更难熬。


    这刘安心里虽不大情愿,但也没办法。现在能做的是帮着自己多搞点体己钱。此时不多弄点银子,到了那边花什么?


    “到底人家现在是秀才夫郎,听说一向和薛家交好,薛家那个不着调的公子哥儿常和他混在一起。而且能让薛家将这样一个山好水好的庄子拱手交到他手上,想来此人不简单呐!”


    “哼!祭河之人,不是妖孽转世是什么?自然是不简单的。但我刘安就是不信邪。何况连他一个哥儿都能做成的药水,能有多难?”


    刘安觉得眼前这些人都是没见识的乡野村夫,瞻前顾后,等他将药水做出来,到时可别捧着银子、求爷爷告奶奶地来求自己。


    在骆家这些年,在骆家药铺搞些硫磺出来还不算难事。


    硫磺和生石灰都有了,到底怎么熬煎,刘安心中没了底。不过大话他都说出去了,不能露怯,不能怂。


    他向各庄人打听操作手法,倒不是人家不告诉他,委实没人见庄聿白怎么做的。听说当时只有薛家二少和那什么然哥儿在身边。薛家二少,刘安是见不到的。至于这然哥儿么,刘安眼角流露出一丝狡黠。


    第二日一大早,刘安和他娘带着一篮细面果子,巴巴送到卓阿叔家里。说是听闻卓阿叔种田技术好,特来请教。


    卓阿叔看着两个不速之客,心中也犯嘀咕。这二人所在庄子是骆家的,薛骆两家的恩怨满府城皆知。且这刘安素日与他们并无往来,今日无故献殷勤,倒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虽诧异,但抬手不打笑脸人,卓阿叔便应着来人诉求,将草木灰防虫的法子说了。


    那刘安会来事,笑得不可无不可,又细细问过如何烧制,每次扬撒多少,何时扬撒等等,并谦卑地记在心里。


    卓阿叔许久没见过这般好学的年轻人,一高兴便又多聊了一会儿,并让然哥儿去多做些早饭,请来客吃过饭再走。


    刘安也没客气,帮着忙前忙后,又将然哥儿里外夸了遍,不仅人长得好,脾气秉性都是上乘的,若不说,谁能知道是咱们庄户人出身?这都是卓阿叔教养的好。


    “换身衣裳,即便扔到那些公子少爷们堆里,也是上乘人品。”跟在骆耀祖身边,刘安哄人的功夫如火纯情,夸人的话也是手到擒来。


    “我们小刘庄的虫蚁都要成灾了,为何我们一路过来,贵处竟鲜少见到飞虫?”


    刘安满脸疑惑。终于绕到了问题的关键。


    “是我们庄主新制的驱虫药水,异常灵验。”然哥儿掩不住的自豪。


    多亏这药水,阿叔虽没明确答应庄主让自己跟着管理葡萄园,但自己最近早出晚归在暖房照料幼苗,不时跟着庄主在园中检查藤苗长势,阿叔也并不多说什么。不反对就是默许,这是好的开端。


    所以然哥儿一有机会,就会说自家家主的好,说这灭虫药水的好。


    刘安心思活络,自是看出然哥儿心思,忙搭桥上架:“我听说这药水只需硫磺和生石灰就能制成,哪有这样简单的方子,会不会有些言过其实啊?”


    到底年轻,然哥儿见不得别人质疑他家庄主,好胜心一下上来:“当然是真的。我家庄主熬制的时候,我就在跟前。还是我帮着将生石灰和硫磺倒进那口大铁锅。”


    “然儿,炉灶上的水是不是开了,你去看看。”卓阿叔品出话中味道不对,使了个眼色将然哥儿支开。


    等刘安再次到各庄时,已是三日后。抬着来的。


    身后七八个小厮持枪带棒跟着。众人见情势不对,忙去报给管庄人周老汉。


    周老汉一听也急了。对方明显是来闹事的,而且找准了时机。


    今天茶炭和金玉满堂交货的日子撞到了一起。怕出差池,庄上身强体壮之人几乎都跟车去送货了,只剩一些妇孺老弱。这若是打起来,哪里是对手。


    “快去通知庄主,从小路走!”周老汉赶忙扯过一个腿脚麻利的小哥儿,“大公子二公子那边也去知会一声!”


    等庄聿白和薛启辰带人从城中火急火燎赶来时,刘安等人早没了踪影。


    周老汉用湿帕子捂着脸上的淤伤,正坐在一片狼藉的议事堂淌眼抹泪。见庄聿白来了,像外面受了委屈的学童见到家长,一下找到了主心骨。


    “庄主,是老奴无能……” 周老汉抹了把老泪,将事情原委讲了个大概。


    那刘安一意孤行,非要复刻石硫合剂。自己弄来硫磺和生石灰,铁锅一支就在家熬上了。结果可想而知。


    “那刘安伤势如何?”


    “脸上和手上都绑着纱布,看不甚清楚。”周老汉极力回忆,“只是嗓门却很大,砸议事堂时,他还下来踹了几脚。桌案上那两个陶瓷花瓶还是他踢碎的。”


    东西都是小事,碎了再置办也是一样的。庄聿白宽慰周老汉,让他去寻个郎中看下伤势,费用公中出:“其他可有谁受伤了?”


    “其他倒没有人受伤,只是然哥儿让他们带走了……”


    “什么!”庄聿白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们怎么会把然哥儿带走!哪个方向走的?带去哪儿?”


    “没说去哪,只说要人的话,就拿200两银子做赎金……”周老汉说着哆哆嗦嗦往外迎出去,“卓阿叔,你别急,庄主他们来了。”


    卓阿叔见庄聿白扑通一声跪下:“庄主,求您救救然儿!然儿身子弱,经不起他们折腾的……只要您救回他,不论管葡萄园还是做什么,我都答应,都答应……求您一定救救他。这孩子自小命苦,今天又……他们还说了,若三日内凑不出银子赔他们。他们便把然儿卖去男风馆来。那地方就是地狱啊,若然儿有个三长两短,我老头子也不活了……”


    “私自抓人还将人卖去男风馆?简直无法无天!”庄聿白将卓阿叔从地上扶起来。


    卓阿叔呜呜咽咽,老泪横流,忙从身后解下一个小包袱:“庄主,我这大半辈子攒的银钱和稍稍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五六十两银子是有的,可二百两,把我这把老骨头敲碎也凑不齐啊……庄主求您救救然儿!”


    得知那刘安是小刘庄人,庄聿白二话没说带上薛家家丁就要追过去。


    薛启辰也要同行,庄聿白以对方可能折返为由,让他们在庄上收拾眼下残局,并留了几个人给他。


    不过庄聿白在小刘庄里外转了好几圈,逢人便问刘安行踪,方知刘安今日并未回来。


    刘安等人既抢了人,也知道会有人来追。庄子上地方有限,倒是城中人多口杂,藏一两个人就像将牛毛放在牛身上,索性劫了人之后,直接进了城。


    城中寻人,哪那么简单。庄聿白带人找了大半日,无功而返。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今夜,同样秉烛难眠的,还有东盛府知府荀誉。


    一盏灯火冉冉晃着,荀誉的眉头越皱越紧。


    飞虫越发猖獗的情况,各庄、小刘庄并不是个例。各州县递到府衙的文书中,十之七八都会提及这飞虫之事。


    不知看到了什么,他忽地将文书掷在案上。春夜尚凉,晚风穿透衣襟不觉让人脊背发冷。他裹了裹衣襟,一身便衣在书房内来回踱着。


    近日他在各府学、书院等地采风讲学。众人议论最多之事,也是这飞虫。


    去岁平安州大水,近乎千亩的田地颗粒无收。好在水患去的快,秋季收成上来后,尚未酿成灾荒。但平安州无法缴纳的税粮,还是摊在其他州县的百姓头上。此虽乃无奈之举,终究愧对百姓。


    今岁刚开年,这飞虫便百年不遇地找上来。民生实属多艰。


    荀誉深深叹了口气。


    方才文书中便有人来寻灭虫之法,言辞急切,惶惶人心。还提到平安州大水之后就有平宁州全族用生人祭河之举。若任凭这飞虫肆虐,到时不知愚昧之人又将做出怎样罔顾人伦天理的举动。


    祭河之事,荀誉自是知晓。当时他极端震怒下还亲自交代对那全族之人做出惩处。这也是自己为官以来惩处人数最多的一个案子。


    提到祭河一案,荀誉似乎想到些什么,总觉的此事涉及自己相识之人。至于究竟是谁,他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不过此时他也没心思去想这些。火过冉冉的灯罩上,飞虫已密密麻麻挤在那里。


    飞蛾扑火只有死路一条。荀誉索性将灯吹灭。


    不多时,火苗又燃了起来。


    荀誉想起晚饭时,三省书院的祝山长和一名孟姓学子送来一封书信。


    这祝槐新鲜少书信自己,且按行程,自己明日便要去三省书院讲学解惑了。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当面说?


    荀誉凑到灯下,拆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