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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夫郎好香,却只想和我做兄弟》 第121章 巷战
荀誉, 庆鸿九年进士,与骆家现在的当家人骆睦是同年。
宦海沉浮多年,见惯荣辱兴衰, 尝过不少冷暖辛甘。
当年的改革弄潮人, 南时,与他算有半师之恩。曾经朝中变革之风盛行,改革派风光无两景象犹在眼前,哪料转眼大厦又在世人面前轰然倾塌。昔日堂上卿,今朝阶下囚的戏码, 屡见不鲜。
荀誉能在官场混迹这么多年, 有他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虽不至于说难得糊涂, 也尽量做到让别人看不出自己的立场。所以即便和骆睦是同榜进士, 相识多年, 荀誉自是知道骆睦实际效忠之人是何人。
而荀誉始终选择在朝堂时局中尽量保持中立。
好在他此人心中澄净,任凭外界纷扰,骨子里文人的那股赤子心与浩然气仍在。
所以荀誉历届任上的政绩虽不说斐然, 至少辖下相对还算太平。以至于平宁州出现生人祭河之事时,荀誉甚觉震惊, 亲自下令督办,并责令东盛府上下, 凡再有如此荒唐无稽之举,从重惩处。
灯火一亮, 飞虫复又在眼前翻腾起来。
荀誉展开书信, 凑到光亮下看去。黑点在白色宣纸上不规则乱窜,扰得看信人伸手不停驱赶。
不多时,驱赶蚊虫的手滞在半空。信上写着,城东小各庄已寻得防治飞虫的方子。方子试过后, 庄上数日无虫蚁之扰。写信人询问他明日是否得空去各庄看一看。
荀誉摇摇头,心中叹口气。不知从哪听来的无稽之谈,竟还特意书信一封来相告。祝槐新读书读傻了吧。
虫蚁年年有,即便最太平的年景,这个时节也少不了这些黑点聚云成团的飞虫。能手巧匠使过多少法子也只能减少数量,从未听说有什么免受虫蚁之扰的方子。
书信后面还署有一人,孟知彰。
此人荀誉有印象。去年院试榜首,狠狠抢了骆氏长公子骆耀庭的风头。不仅如此,还一举夺得斗茶盛会的茶魁。
字,实在是好。人,也长得俊雅舒朗。他家还有个夫郎,当时茶魁彩头特意为他家夫郎选了半包御赐的龙团茶做聘礼。
荀誉对这个后生的评价很好,只是觉得他对家中夫郎用情颇深。但愿他将来不要在这些儿女情长之事上花费太多精力。
荀誉收了书信,江湖术士骗人的小把戏竟然将堂堂三省书院的山长哄得团团转。他明日见了祝槐新定要好好笑他一笑。
他不是不想信。只是自己是一方父母官。游方和尚道士他见多了,普通百姓信上一信倒也罢了,花上几文钱,买个心里寄托。但他不行。
他的起心动念,他的一举一动,皆关乎千千万万百姓的生计。
大意不得。玩笑不得。
第二日清早,晨辉透过茂林修竹,洒进三省书院洒扫已毕的山门,山长祝槐新带人亲自恭候荀誉。
简单寒暄后,祝槐新当面发出邀请:“荀大人,眼下飞虫之事猖獗,百姓人人叫苦。各庄最新研制了一个方子,甚是灵验……”
“你可曾去看过?”荀誉笑着拍拍祝槐新肩膀。
“尚未。”祝槐新倒也坦诚。
“老夫只有这一日时间在你这书院,山长确定要用在各庄?”
“实不相瞒,这方子正是书院学子孟知彰家夫郎所研制,称庄子里外的飞虫果真少了十之八九。孟知彰的话,我信。”
祝槐新说着,用扇子帮荀誉驱赶不时萦绕在旁的飞虫,“不少人都在求这方子。书院有百余亩学田,山中也有不少果树,祝某也打算寻些药剂来试试。”
“听上去不错,”荀誉看着祝槐新,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既如此,这孟知彰呢?让他来回话。”
“孟知彰原计划将方子亲手递呈给大人,奈何他今日家中有事,告假了。或者今日我们亲去各庄实地看一看。若是真,也能为大人排忧解难;若为假,近日纷纷扰扰的传闻,便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
刘安委实受了伤。
他从骆家药铺买来硫磺和生石灰两味原料,但既不知比例,也不知流程,便以为如平时煎药般一股脑倒进水里即可。
结果可想而知。幸好他身手还算机灵,不然受伤的可不止双手和额角。
虽是骆耀祖身边的小喽啰,刘安平日跟着这位二世祖,对方嚣张跋扈的行事精髓多少学到一些。
此次大张旗鼓闹上各庄,一则咽不下这口气,连一个哥儿都敢拿假方子戏耍自己,反了天;二则也是为了多讹些银子。
不过他一开始并没打算劫人,后又一转念,卓阿叔这老骨头能榨出几两油,不如缠上整个各庄。于是随后闹上各庄议事堂,并狮子大开口提了要200两银子做赎金。
钱能解决的,都不是大事。可庄聿白担心对方临时起歹念。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薛家派出去满城打探搜寻之人也陆陆续续回来复命。
“我们在明,对方在暗,这偌大的府城想藏个人可太容易了。再这般阵仗找下去,若那刘安狗急跳墙,后果不堪设想。”
庄聿白此话是对薛氏兄弟讲的,也是提醒自己。
孟知彰看向庄聿白,他明白对方的心思:“刘安是骆家小厮,请一人以内部线网探查,或许更快些。”
*
府城喧闹的夜刚刚消停下来,鬼市尚未开张,夜深人静的僻静院落,一个粗糙麻袋被扔到九哥儿脚下。
刘安被绑了手脚,嘴里还用混着污水的碎布堵着。他原以为抓自己的是各庄之人,待从麻袋中钻出脑袋,看见厅上坐的是自家茶伎九哥儿时,瞬间放了心,嬉笑着脸,口中呜呜呜示意对方给自己松绑。
九哥儿摆弄着手里的一盏茶,给身旁伎人递了个眼神。
“原来是九公子救了我。”被松了手上绳子,刘安便自己将脚上等其他各处绳索接下来,“多谢九公子。回头我在二公子面前帮你多多美言几句。”
“你就是刘安?”九哥儿声音冰冷,手指停在茶盏温润轻盈的盏壁上,“我问你要个人。”
“要人?”刘安讪笑一下,摸不着头脑,“九公子客气,刘安是跟二公子的,九公子问错人了吧。”
素日明妍娇柔,名动府城的茶伎九哥儿,此时却换了个人,双眼猩红,怒气内压。菩萨变罗刹,全然没了往昔笑迎八方客的春风和沐,戾气四散,像是一开口便能招出些恶鬼阴兵来。
“是么?”九哥儿从茶盏中抬起眼眸,冷冷扫过来。
刘安后背冷飕飕的,头皮一阵阵发紧。
“九公子是想从他口中套出那灭虫药剂的方子吧。我劝公子别费这个力气,都是骗人的,您看看我这手,全是拜那小贱人所赐。”
为了提高可信度,刘安扯开自己手上纱带,手心手背都是灼伤的痕迹。
一茶伎上来怒斥:“刘安,你耳朵聋了,还是脑子不好使?少废话!我们公子说了,问你要这个人!”
刘安将手上纱带缠好:“人,不在我这。公子恐怕要不到了。”
“人,不是你带走的么!” 那茶伎上前一步。
“人是我带走的不假,但公子晚了一步。”刘安看明白自己当下处境,知道再隐瞒定不会有好果子吃,索性直接交代,“方才有人将他送去撷春阁旁的小院。”
端茶盏的手猛地一抖。
对一名茶伎而言,手不稳是大忌。茶盏在手,即便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且手稳如松,这才是茶伎的基本素养。而府城第一茶伎的茶盏竟然抖了。
一旁小茶伎直愣愣看过来,眼神震惊中带着一丝恐惧。
九哥儿放下茶盏,掏出巾帕抹去溅到手指上的茶汤,也试图抹去心中的不安。
撷春阁,府城最知名的男风馆。一旁的小院,除了家主骆氏上下人尽皆知,那是供骆耀祖单独玩乐的场所。
不能冤枉刘安,将人送去小院,委实不是他的主意。他只想拿钱消气,奈何有人见然哥儿生得标致,知道他们家二世祖也好这口,便偷偷去递了话,献了宝。
骆耀祖因马上去西境,家中恐他再生事端,直接将他拘在家中。待在家中的这些日子,心里早长了草,正无处宣泄时忽听得有这样一个宝贝,哪能不心痒?又听身段样貌不在九哥儿之下,还是个雏儿,便越发中了意。忙让报信小厮将人悄悄带去小院,只等夜深人静时去摘花采蜜。
“什么时辰?”九哥儿看看窗外,极力稳住情绪。
“已近丑时。”
阴鸷的眼神甩下:“着人看好他。其余人跟我走!”
府城的街,被窒息的夜挤满,幽暗,静默,长长的一条接一条,没有尽头似的。偶有高门深院或名楼大馆挂着几盏灯笼,幽幽的灯光,越发像奈何桥上的长明灯。
这是九哥儿在这座城中生活了第四年又两个月。经历了一千五百余个晨昏轮转,他以为早已习惯了这座城。可当下,他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这府城的夜,如此黑,如此冷。宛如一把刀抵在他命悬一线的人生路上。
刀刃稍偏一分,便是万劫不复。
九哥儿持缰的手,开始不住发抖。他怕了。
他知道那骆耀祖的秉性。他不敢想那最坏的结果。
年幼时被人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笼,整日与阴沟中的蛇鼠为伴,他没怕过。
后来日夜接受教习,打手们沾满陈年血污的皮鞭一日日生生抽下来,他没怕过。
再之后,作为从那牢笼地狱中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一,他被送往骆家,凭一己之力坐上头牌茶伎的位置,人前光鲜,人后刀尖舔血的日子,他没怕过。
此时,他却真的怕了。
那人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亲,也是他此生唯一的牵绊和希望。若有人毁了自己暗夜摸爬滚打这许多年好不容易找回的唯一亮光……九哥儿不清楚自己会怎样。
他没有退路。他也没给自己留退路。
他提着一股气,着了魔一般。
若与人拦他,神来杀神,佛挡杀佛。
下一条街巷,就是撷春阁小院。九哥儿勒住马,抬眸望去。影影绰绰,似有万千鬼魅隐在路中。
没人知道此时的他在想什么。他就这般一动不动勒马立在巷口。
月光从头顶打来,光影凄婉,压在他单薄而瘦韧的脊背上,如一把利刃,随时刺向这沉寂的暗夜。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似有马蹄声响起,踩着东盛府数百年来斑驳
沉寂的街,
是骆耀祖,看这架势,便知是趁家中人不注意,刚刚从骆宅偷跑出来。
悬在心头的那把刀,稍稍挪开了些。九哥儿心中舒了口气,整个人也不似方才那般入魔。
骆耀祖尚未去到小院。
一切还来得及。
心头大石挪开,九哥儿眉梢似乎轻轻扬了扬。
他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夜半在路上看到这位骆家二公子,自己竟然会如此高兴。
“……九哥儿?”骆耀祖心中本就有鬼,冷不丁见高头大马立在前头,倒给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不觉又气又急,“大半夜的你不在茶坊接客,到这来做什么!让开!”
九哥儿勒缰踩镫,整个横亘在巷口,拦了这位二世祖的去路。
“怎么,想坏爷的好事?再不让开,小心爷抽你!”骆耀祖挥起手里的马鞭,不过他见九哥儿人多,并没真的出鞭,“别以为你帮我爹搞定那一万两银子,你在骆家就能耀武扬威了。你也就床榻上那点本事,真拿自己当个人了?”
九哥儿习惯了骆耀祖的恶言毒语,眼底拂过一丝轻蔑:“二公子,院中那人,你不能动!”
整个骆家,除了他老子,没人敢跟自己说个“不”,眼前连只狗都不如的下贱伶伎,竟然敢当众喝令自己,简直倒反天罡。
“笑话!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骆耀祖怒目圆睁,猛挥一鞭,直直朝九哥儿眉心打来。
一鞭子而已,九哥儿此生就是在棍鞭下走来的。即便十鞭子、一百鞭子,只要他九哥儿还剩一口气,这条路,骆耀祖便休想过去。
九哥儿看着马鞭挥来,并未闪躲,连睫羽也一丝未动。这是铁了心要死扛到底。
“啪——”九哥儿身边的小茶伎,同时出鞭挡了一下。鞭尾相缠,空饷一声。
“真是反了你了!”骆耀祖气不过,奈何对方人多,自己今晚是偷跑出来并未带打手,“你可知他是薛家佃户?薛家之人,你百般维护究竟意欲何为!你勾结外人!”
“我不仅知道他是薛家之人,我还知道他叫然哥儿。今日是二公子身边的小厮刘安将他劫掠出来。”
“你觉得我动不了你是吧!”骆耀祖眼露凶光,“我现在就回去告诉我爹,说你深更半夜偷偷出来私会薛家小哥儿,意欲陷害骆家。吃里扒外的东西,看我爹是信你,还是信我!你就等着去惩戒堂享福吧!”
九哥儿忽地冷笑几声:“二公子,你可知我今夜为何在此?”
笑声诡异,令人发毛,骆耀祖心里没了底,不过脖子仍死死梗着:“为何?”
“我正是奉老爷之命而来。院中之人,也是老爷要的。”
九哥儿对小茶伎使个眼色。
“去院内将那小哥儿带出来,我们陪二公子一起去惩戒堂见老爷。”
第122章 工具
骆家惩戒堂外, 天色未明。
等待家主骆睦屈尊“断案”之人,跪了一地。针锋相对,各怀心思。
骆耀祖原只是想吓唬一下九哥儿, 谁知对方竟主动提出要来惩戒堂。他是夜半溜出去寻欢, 本就不占理,自知若是被父亲知道,少不了一顿板子。可不来又显得自己理亏。骆耀祖脸上倒难得露出几分难色。
不能怂。骆耀祖圆滚滚的脸上一双圆鼓鼓的眼睛转来转去,忽而眼皮一耷,拿定主意。
等会先扣帽子, 直接咬死九哥儿勾结薛家人。他九哥儿不过一个伶伎, 父亲自然更相信自己这个儿子。
惩戒堂外的血腥味, 在夜露的浸润下, 越发情况清晰。湿漉漉的压迫感和恐惧感, 让这个时间原本正浓的睡意,早没了踪影。
刚才在街上,九哥儿人多势众, 骆耀祖不敢轻举妄动。此刻是家里,自己说了算, 他刚要作威作福训斥对方,忽然院内一阵脚步声响起, 接着是一长串晃动的灯影,越来越近。
一乘软轿, 七八仆从, 骆家当家人闭目养神被抬至堂内,并未给任何人眼神。
“二公子着人带回来一个哥儿。事关紧急,扰了老爷休息,九哥儿有罪。”九哥儿一个头磕下去, 鹅卵石铺就的惩戒台硌在额头,湿凉一片。
“父亲,不是这样的,是他九哥儿……”被九哥儿抢了先,骆耀祖明显急了。不过夜幕笼罩下没人看到他急得红粗的脖子。
“住口。”堂上人开了腔。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宿眠未醒的疲惫。但威力十足,像消声磁铁,现场霎时息声,连树叶都被牢牢封锢住。
自己儿子是何德行,骆睦还是清楚的。自从九哥儿成功搞定一万两银子,解了骆家一大忧患之后,骆睦对这个伶伎的态度有了很大改观。公子乙说的对,该用的人还是要用。物尽其用,才不算暴殄天物。
“你继续说。”骆睦在正堂椅子上坐了。
九哥儿直起身子,余光瞥见跪在不远处的二公子瞪过来的视线。
骆耀祖心里捏把冷汗。眼神若有实质,早化成千百支利箭射穿这个两面三刀的伶伎。往日看他娇气柔弱,谁知竟是装出来的,内里一副蛇蝎心肠。今日搅了爷的好事不说,还非要搬出我老爹来惩治我。
好。很好。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回老爷,二公子今夜带回来一个哥儿,藏在撷春阁旁的院子里……”
“父亲!我……”
“嗯?”骆睦抬眼轻哼一声,知子莫若父,听到撷春阁便立马猜出儿子行径。
骆耀祖见狡辩不成,立马住了声。好你个九哥儿,今日这顿打,我姑且记着。等离了这里,我若不当众抽烂你的皮,我便不姓骆。
“二公子带回来并藏起来的人,你如何得知?”骆睦眼神半眯,扫了眼堂下,“你监视二公子,还是那哥儿是你的旧相识?”
声音沉稳冷静,如一记裹满盐粒的皮鞭,狠狠朝九哥儿抽来。
骆睦生性多疑。
作为下人,若胆敢擅自监视主家二公子,这份差事也就当到头了。一个没用的工具,下场可想而知。
作为工具,若有任何私情旧念主观意志,它的使用期限也到头了。一个不忠的工具,结局只有一个。
不过上面两点,九哥儿根本不担心。
自从当选骆家伶伎的那一刻起,他便知尽头在哪,也时刻做好了每一个当下都是自己终点的准备。
但是,自己与然哥儿的这层关系若被知晓,就意味着自己亲自将然哥儿的喉咙递到了骆家刀下。
谁不喜欢有弱点的工具?
骆家会牢牢控住然哥儿这个弱点,挟人质以驱傀儡,九哥儿兄弟二人此生便只能是骆家的提线木偶。任人摆布,凭人拿捏。
自己已深陷泥淖,不能将然哥儿再带入深渊。
今晚之事,自己不出手,自是没人怀疑他与然哥儿的关系。但今晚之事,自己又不得不出手。
冷月溶溶,带着暗夜的冷寂,照在九哥儿单薄如一片落叶的脊背上。
九哥儿通身一阵发冷。
见形势明显对自己有利,骆耀祖有了底气,声音也明显高起来:“说,你为何监视本公子!是不是薛家派你来的?你和那什么哥儿是不是一伙儿的?”
很多事,若一味否定,倒显得此地无银。
九哥儿微微昂起下巴:“今日午后开始,薛家满城搜寻一人。向来沉得住气的薛家大公子将贴身小厮都派了出去。”
骆睦抬了下眼皮。很显然,对薛家之事很感兴趣。
“近日府城周边追捧一灭虫药剂之事,想必老爷也已知晓。据奴家得到的消息,薛家走丢的这个小哥儿,正是药剂配方的知情人之一。所以薛家才如此兴师动众。”
骆睦稍稍回头,一旁的管家会意,忙上前小声嘀咕几句,将近来药剂之事补齐。
堂上冰冷的视线在堂下之人的脸上来回移动。
九哥儿继续:“眼下正是飞虫猖獗之时,府城内外苦其害久已。有了此人,便有了这药剂方子。或研制出药剂,批量售与民众,以增府内之资;或将方子呈送上去,功及上头……”
九哥儿话说一半,顿了顿,他在观察骆睦的反应。
如他所料,两种方案不管哪一种,都深得对方心意:“至于方子之人,是留,是放,亦或者做其他用途,自由老爷自会定夺。”
骆睦拈须沉思,并没说话,目光却在骆耀祖身上来回打转。大有怒其不争之意思。
九哥儿稍稍回头,正对上对方一双不知是嫉妒还是愤恨的目光。
毕竟是骆家二公子,是小主子。小主子的面子还是要顾全。何况一个工具人如何能抢主人的风头?
九哥儿知道自己的位置,也深谙一个工具的操守和觉悟。
“老爷,人是二公子找到的。二公子外表骁勇,心思倒也缜密,不日就要去西境了。仍然日夜为家中之事操劳,竭尽全力为老爷分忧。”
九哥儿这话,听得一旁的骆耀祖心头一愣。他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对方故意阴阳。但歪头过来,伸长脖子看对方神情,又觉不像,正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听对方补充。
“今晚二公子只带了一名小厮前去问话。九哥儿恐薛家带人找上来,二公子不是对方对手,这才带了几名近侍护送二公子和那人回来。”
一番话,既为骆耀祖深夜离府找了个绝佳理由,又完美摘除自己对主家不利的危机。至于然哥儿,即便有心人有意栽赃陷害,一句去留全凭家主定夺,也让人绝对猜不到二人是血亲关系。
九哥儿说完,便将目光看向一旁的骆耀祖,真挚坦诚,又光明磊落。
一旁小厮轻轻扯了下这位二世祖的袖子,骆耀祖方如梦方醒,忙郑重向堂上磕了个头。
“是的,是这样的。父亲,儿子听说最近这飞虫闹得厉害,大家都在寻药方。儿子派人寻了许久,找了好多地方,才找到一个会配制药方的小哥儿。今夜……今夜就是亲自前往,让那人写下药方献给父亲。对了,那小哥儿就在府外,父亲要不要见一见?”
骆睦心中叹口气。这伶伎着实有些本事,一时不知应该感慨这个工具能为己所用,助自己成事;还是该感叹对方衬托得自己这傻儿子越发蠢得没边。
“既如此,祖儿辛苦了。我那有几把新得的玉髓折扇,明日都送与你。”骆睦站起身,拢了下披在身上的紫貂大氅,“人,我就不见了。明日午时之前,将方子送到我书房。明白吗……九哥儿?”
骆耀祖刚要谢他父亲赏赐,又听后面方子之事,心中快速盘了下对策,未及答应,却听父亲将点了九哥儿的名字。
看来功劳归自己,但人和方子,皆不会过自己这边。
九哥儿磕头应下。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骆睦乘坐来时软轿,带着一众随从先行离开惩戒堂。
骆耀祖从地上爬起来。
他像一只鬣狗,围着九哥儿转了几圈,一时不知该拿对方如何是好。手指在半空点了半天,临行前冷冷仍下一句话。
“老爷送的玉髓折扇,我会赏一把给你。”
九哥儿恭敬行礼,谢过骆耀祖。
戏做全套,一招一式自然也得合乎规矩,符合流程。
“去将那小哥儿带到茶坊,我要亲自审问。”
九哥儿交代完身边茶伎,离开惩戒堂时,不觉抬头向上望了望。晨光开始漫天铺展,启明星在天边眨了下眼睛。
然哥儿从悦来茶坊醒来时,已近辰时。
昨日被刘安带走后,他便五花大绑被塞进城中一个霉烂不堪的柴房中,老鼠不停在身边穿梭。
那几人商议将他先给骆耀祖的密谋,他更是听得一真二切。
骆家二少爷的盛名谁人不知,若落到他手下,简直生不如死。既如此,不如提前自我了结,至少留个干净身子。
不等然哥儿想到切实可行的了结法子,一块帕子蒙住口鼻,呛人的气味过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你是……九哥儿?”
醒来后的然哥儿看着眼前一张精致隽秀的脸,满是疑惑。
第123章 方子
奉命审人。
于是, 九哥儿正大光明将人安置在茶坊二楼。
只是寻常蒙汗药,没有大碍。然哥儿仍沉沉睡着,安稳得像是这世间一切纷扰都不存在。
对面坐榻上, 九哥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茶盏。一旁紫檀小案上, 梅子青色龙泉窑瓷炉里暗香阵阵。
新换的一炉婴香。昨日暮色时分,炉内焚烧掉的那纸信笺的残灰,早没了踪影。
信笺没署名,九哥儿却心知肚明。他庆幸自己信了对方,并逐字照办, 不然面前人此刻哪能全身全影待在自己身边。
盏内茶汤已冷, 早没了香味。
“去尘端食肆买些新做的果子。”九哥儿轻声交代身旁小厮, 声音压得很低, 很低。
房内只剩一睡一醒二人。九哥儿看着卧榻之人, 敛裾起身,缓缓走过去。
不过十余步的距离,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每一步都如踩在刀尖上。钝痛从脚底传来, 清晰,明利, 疼遍全身。
十余次冬去春来,野杏也熟了一遍又一遍。即便此后经年自己可以摘得更多野果, 身边再也寻不到那个跟在自己身后,扯着自己衣角, 一声声“好哥哥, 好哥哥”求自己去树上摘果子的孩童。
这些年,九哥儿早说服自己此生再无缘见面之人,此时竟安然无恙躺在自己面前。九哥儿指尖发抖,意识有些恍惚。
这张熟睡的脸, 沉静柔和。九哥儿一时也不确定和自己预想中的样子,有几分相似。
他眸心不错地盯着,看了许久,许久。
任性,又专注。像是执意要从这张脸上找回那曾经的模样;亦或者非要寻个明白,自己不在场的这些年,岁月可曾亏待于他。
晨光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长长的睫羽投下细细的影子。
窗外几声鸟啼,宛转悠扬。九哥儿第一次觉得这啁啾之声如此动人,听得人心中暖暖的。
他抬起手,想摸一摸那圆圆的额角,一如儿时那般。
忽然睫毛轻颤几下,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了过来。清澈,单纯,又带着些疑惑和惧怕。
“你是……九哥儿?”
然哥儿眨了眨眼睛,看着眼前这张温和中又带着点亲切的脸,极力搜寻着记忆。
他此前见过九哥儿,见过一次。只是当时隔着五六个打手,也隔着薛骆两家的恩怨。
“……你饿不饿?”
九哥儿俯身过来,声音柔和,无人察觉处快速用衣角擦了擦指尖溢出的汗水,然后拿了个软枕放在然哥儿身后,让他坐得舒服些。
“你想吃些什么?我刚着人去买些现做的点心。”
九哥儿弯起眼睛,目光柔和得似能将陈年冰河融化。
然哥儿看着九哥儿,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眼前可是府城第一茶伎,人人追捧,风光无两,此时却低声下气到对自己……近乎讨好?
这真的是九哥儿?与此前印象中简直判若两人,全然没了上次带人抢夺金玉满堂时的咄咄逼人与不可一世。
“我……”
然哥儿刚想说些什么,忽然随着外面脚步声响起,九哥儿像察觉到什么,猛然站直身子,向后退了几步。眼角的笑容也消失殆尽。
“公子,赵管家来了。”
话音刚落,屏风外绕进来一个中年男子。那人捧着一个木匣,向九哥儿颔首致意,一双眼睛却朝然哥儿这边打量过来。
像是这个时辰了受审之人仍赖在榻上,甚觉不妥,那人眉心明显动了动。
“赵管家前来,所谓何事?”九哥儿示意那男子在坐榻旁的椅子上落座。
赵管家忙收回视线:“老爷说九公子辛苦,特命我送支山参过来。以及……”
木匣打开,是近乎尺长的一支人参。
“谢老爷体恤!”
九哥儿恭敬朝上拱拱手,回头示意小厮收好,又见赵管家站着不动,一双眸子便风轻云淡地看着对方,摆上社交礼仪该有的笑容,有礼有序,恰如其分。
“……以及老爷担心九公子人手不够,特意着老奴在此伺候笔墨。”
双方相视一笑。
这是不放心,明着派个人来监视。
九哥儿在榻上正襟危坐,请赵管家在一旁椅子上坐了,又命人奉了茶。既如此,那便公事公办。
“赵管家,此人便是昨日二公子派人带回来的然哥儿。”
九哥儿笑着介绍了下榻上之人,旋即换了副面孔,收了笑意,冷冰冰对然哥儿拱下手。
“然公子好。在下九哥儿,是这悦来茶坊的茶博士。此次二公子将你请来只为一件公事。下面做事小厮行动粗鲁,多有得罪。这桩公事呢,想必刘安等人多多少少已告知然公子。然公子是聪明人,自不必我多说。若然公子配合得好,自是你我两下皆安。若不然……”
九哥儿端起茶盏品了一口。没将话说下去,意思是剩下的,听话者自品。
然哥儿知道,这是在给自己补齐昨夜迷昏过去之后的情况。只是他此时心里乱乱的。
刚才还好好的,甚至对自己嘘寒问暖的九哥儿,随着骆府管家的到来,那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和掩盖不住的浓浓暖意,在他身上陡然退去,一丝不剩。
此刻然哥儿面前的,变回他印象中的名动府城的高傲茶伎。仍然是那个颐指气使,为了利益,只会指派打手挥刀看向弱小的一条骆家的忠实走狗。
或许是自己睡得太久,脑子都不好用了。有那么一瞬,自己竟然觉得眼前人是自己的某位故人。
然哥儿摇摇头,自己真的很可笑。
“九公子误会了。”
然哥儿微抬下巴,眼神带着不屑,或者说带着失望后的愤怒。
“刘安受伤之事,与我无关,与各庄无关,更与我家公子无关。灭虫药剂方子上的配料,确实有硫磺和生石灰。但煎煮过程异常危险,此前我家公子再三提醒过大家,且莫擅自熬煮,等过些时日配料充足了,他自会做出来供大家所用。但是这刘安自己心思不正,急于求成且一意孤行,弄伤了手后却要反过来诬赖他人。”
然哥儿一向谦和温顺,今日不知怎么了,越说越气,若此时那刘安在现场,大有与之当面厮杀的架势。
九哥儿没急着回应,先是偏过视线看向赵管家,意思是上头交代下来的任务看着简单,但坐起来,委实花些心思和手段。这不,眼前这绵软如白兔的小哥儿,竟然要跳起来咬人。
大家都是明白人。赵管家也看清楚了九哥儿的暗示,讪笑着点点头。意思是他懂九公子的苦衷,替上头办差哪有“容易”二字可言。有劳九公子,真是辛苦了。
九哥儿抿了口手中的茶,眼眸微转,带上些夸张的笑容。
“刘安是我们二公子手下当差的。然公子所说之事若属实,我们二公子自会还然公子一个公道。到时让刘安亲自去府上谢罪,如何?”
然哥儿早从榻上下来,仍仰着下巴:“谢罪倒也罢了。刘安的手伤是他自己搞的,他自己去看郎中即可,与我们不相干。他自己提出的那200两银子,我们是不会给的。我离开家这一天想必我阿叔还有公子他们一定急坏了。此刻将我放了,我们两下就算清了。”
说着然哥儿抬脚就要往外走。
九哥儿给一旁小厮递个眼神。
小厮们忙严严拦住然哥儿去路,目露凶光:“不许走!”
“你们要做什么!方才我已说得非常明白,刘安之事与我们无关。放我走!”然哥儿打算绕过拦门小厮,奈何对方总能预判自己的预判,几次夺门而不得,竟被牢牢负住手押到九哥儿面前,摁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
“你们要做什么!郎朗乾坤,偌大一个骆家,还要私自扣押良家之人不成!还有王法么!”
“然公子说的没错,原则上是要按王法行事。”
九哥儿俯身抬手,勾住然哥儿的下巴,在面前这个倔强的小脸上细细观摩着,不知要看出些什么,见对方挣扎,捏住下巴的手指用了些力气,强迫对方回看自己的眼睛。半日,又道。
“但这是府城,在府城,骆家就是原则,骆家就是王法。然公子,你说对么?”
九哥儿的眼神晦暗难明。口中言语冷酷无情,甚至是残忍的,但目光中似乎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看得然哥儿心中酸酸胀胀的。
“你要做什么?”然哥儿声音有些抖。
九哥儿甩开然哥儿的下巴,起身在房内踱起步子,不无炫耀地给赵管家递个眼神,似乎很享受这种将人驯服的成就感。
“然公子莫慌。”九哥儿绕至白兔身后,居高临下看向对方,“我们知道阁下知晓这灭虫方子及煎煮法子。你将方子写下来,我们立刻派人将你送回家。如何?”
然哥儿猛回头,恶狠狠地看过来,碎玉轻咬:“若我不写呢?”
“然公子还年轻,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我既然能将你带至我的茶坊,在我的地盘,若不遂了我的愿,谁都休想将你带走。不过既然来了,便是客,我也给然公子介绍一下我悦来茶坊的规矩。”
门口小厮会意,不多时带了一批白布蒙就的东西进来。
九哥儿一把扯下白布,给赵管家递了个眼神。
赵管家是跟在骆睦身边的老人,骆家的手段他自是熟稔。但眼前看到的这些东西,却让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谁能想到面上人畜无害甚至是春分和睦的一位明艳茶伎,私下手段竟如此凶残。赵管家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向着哪一方。他看了眼地上的然哥儿,竟莫名动了恻隐之心。
心想一个方子而已,大可不必下手如此狠毒——
作者有话说:*婴香
宋代极为流行的一款香药。
北宋诗人黄庭坚《制婴香方帖》(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记录了当时人如何制作此香:
“婴香,角沉三两末之,丁香四钱末之,龙脑七钱别研,麝香三钱别研,治弓甲香壹钱末之,右都研匀。入牙消半两,再研匀。入炼蜜六两,和匀。荫一月取出,丸作鸡头大。略记得如此,候检得册子,或不同,别录去。”
第124章 行刑
“然公子, 请!”
九哥儿修长的手指拈着白布一角,扯到然哥儿面前,看似不经意, 却满是挑衅和威胁。
白布缓缓抖落。如漫天枯沙迷了眼。
然哥儿视线有些模糊, 良久,按在他肩头的力气忽然卸下。他扭转头,顺着对方目光指引,往那屏风旁的低案看去。
低案狭长,器具摆了一排。然哥儿半跪在地上, 视线与案台齐平, 只能看个大概。但上面物件那刺目的寒光, 不由让人心头一冷。
“不认识?”九哥儿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隔绝所有情绪, “没关系,在下很乐意为然公子介绍。”
然哥儿猜不透对方心思,目光紧紧跟随。对方早已别开视线。
隔间人不多, 然哥儿却觉似有千军万马踩在他心头;九哥儿近在咫尺,明明又隔着跨不过去的壁垒。他就站在那, 孤身一人,迎接对面射来的万千刀剑。
“……这是银针, 炉火淬过的。”
九哥儿将手中那枚两寸长的细针递到然哥儿面前,细而韧, 利且润, 泛出凌厉的碎光。
“若用此针扎入皮肤,一点一点,一分一毫,整个儿没入体内……然公子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滋味?”
“……”背上力气加重, 然哥儿徒劳挣扎两下,复又被小厮牢牢摁在地上。
赵管家目光若有若无地瞥了几眼这枚银针。九哥儿心下了然,忙恭敬递过去。像是行刑前,刽子手将看砍头刀具奉与督刑官检查。
针刑。骆府也有。并不稀奇。
只是这阵更细更长也更锋利一些。赵管家抬起眼皮看了九哥儿一眼。心中倒吸一口冷气,因为这针,也因为这素日看上去柔弱娇憨的小茶伎。
九哥儿接回针,并未说什么,而是回身看着地上之人,夸张地冷笑几声,半日又道。
“别怕……你这么精致的脸蛋,谁会舍得去伤害它。”九哥儿一双眸子锁在然哥儿身上,“后背、小臂、大腿,还是脚心……扎在哪里,我们会把选择权交给然公子。无论是哪儿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然公子,喜欢哪一处?”
然哥儿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对方,胸口开始起伏。
“都不喜欢?”九哥儿语气故作轻快,笑了笑,两步走回长案,“若是然公子不喜欢这银针。这里还有其他好玩的东西。这是一方素帕,生绢缝制的。用水打湿,覆在面上,然后用这种长嘴瓶壶不停浇灌,不停浇……然公子猜猜,多久会停止呼吸?”
“我与各位无冤无仇,何故如此对我?”然哥儿挺直身子,奈何力气太小,又被小厮生生摁下去。
“然公子怎么急了?”九哥儿嘴角始终勾着一抹笑,让人猜不透他的意图,“你我是无冤无仇。我也愿意奉阁下为座上宾。前提是阁下将这方子留下。”
“方子?”然哥儿冷哼一声,“我说过了。药剂方子的配料只有硫磺和生石灰,这并不是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秘密。我家公子早就将其公之于众。”
九哥儿朝窗外看去,太阳已经很高了,隐在那棵高大的槐树后面,光线刺目,带着些咄咄逼人。
辰时了。
九哥儿眉心暗不可察蹙了蹙。
“既如此,那刘安为何没有复制出这药剂?我提醒然公子。这里的这些小玩意,在阁下身上全部试一个遍,也极难留下什么痕迹。”
九哥儿暗纹缎面鞋踩在青石地面,一步一步斟酌。
“也就是说即便你离了我这里,即刻便去报官,也休想查出什么。倒是然公子要小心了,我会反告你一个诬陷,再花上些银子运作一番……然公子即便没有一场牢狱之灾,流放之苦想来也要尝一尝的。我见然公子年轻,也是个明白人,才将这肺腑之言掏出来说与你听。你不为自己考虑,难道就不想想家中阿叔了么?”
“有事冲我来。不要动我家人。我阿叔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而且这药剂之事他根本没参与,他什么都不知道……”
提到卓阿叔,然哥儿情绪明显激动起来,变得气愤焦躁,两个小厮方将其控住。
九哥儿眼眸震动几下,心中几种情绪猛烈撞击在一起。
方才展示各种刑具时,然哥儿虽紧张却也一副大义凛然之态,即便真的用在他身上也绝不喊疼的架势。可一提卓阿叔,便换了个人。足可见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阿叔,在他心中分量绝非常人可比。
九哥儿心中酸酸的,他提醒自己应该高兴。是这位阿叔将他带大,且待他极好,然哥儿才会这般紧张对方。自己不在场的这十余年,不论富贵贫贱,能有人给然哥儿一个安稳的地方平安长大。九哥儿高兴,也感恩。
日头又高了些,已挂上槐树稍头,光线也越发刺眼。
九哥儿缩了缩,很快收回视线,将目光转向赵管家:“赵管家,笔墨。”
“什么?”
赵管家方才只顾着看眼前这场戏,已然忘记此次前来的主要任务。九哥儿一提醒,他方如梦方醒,忙走去窗前的桌案前铺纸研墨。
“然公子,开始吧。”九哥儿俯身下来,将沾满墨汁的一管紫貂笔递给然哥儿。
然哥儿别过头去,未接,也未答言,只梗着脖子。还是那个倔脾气。
九哥儿见对方不接,直起身对着赵管家苦笑两声:“现在的人,年轻气盛,最容易意气用事。”
赵管家跟着讪笑,满是褶皱的眼袋又长又肿,脸上也早带了疲惫。昨夜被叫起来跟着骆睦到惩戒堂听骆耀祖和这九哥儿当堂争辩,好不容易事情结束并将骆睦送回后院,谁知一声令下,他又被指派到茶坊来现场看着。
他年纪大了,不像这些小厮小哥儿,身子有些挺不住。不由用袖子掩着,偷偷打了个哈欠。谁知竟被看过来的九哥儿直接逮个正着。
“再去给赵管家制盏茶!”九哥儿作为待客之主,竟然出现缺茶少水的情况,着实应该动怒。他又问向另一小厮,“点心呢?这怎么一块也没看到?难道说赵管家不配吃我们茶坊的果子?”
小厮们一时怔住,忙应着,分头去忙,制茶的制茶,备点心的备点心。
房间内脚步杂乱起来,衣裾在然哥儿面前翻飞,就是在这小小的喧闹中,然哥儿觉得有目光看过来,他一抬头,撞向不知何时望着自己的九哥儿。
很黑的一双眸子,很深,情绪莫测。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然哥儿脑子昏昏的,他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对眼前这样一个蛇蝎美人产生亲切之感。明明对方和那刘安是一伙的。明晃晃的长针和那浸水素帕还摆在案上,自己不过任人宰割的鱼肉,怎么会觉得这九哥儿是故人?
然哥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认清现实。
可对方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他就是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去抓对方的衣角,甚至说,想去……抱抱对方。
这个念头一出,然哥儿不由打了个冷颤。一定是昨日的蒙汗药弄坏了脑子。一定是。
九哥儿请赵管家落座,又赔了不是,说了几句招待不周之类的话:“若不嫌弃,或者您在这坐塌上歇歇脚?我看这然公子脾气硬得很,估计还要有一会子呢。”
“九公子客气了,老朽撑得住。只是这时间……”赵管家吃力转身往窗外看了看。
阳光明亮,日头高挂,今早九哥儿在家主面前立下军令状时,给到的时间节点是午时。
赵管家这是在提醒九哥儿。
阳光刺目,似乎灼烧到九哥儿的眸子,他的心跟着揪了起来。时间确实是不多了。
若然哥儿坚持不写,真的要对他动手吗?
九哥儿余光又扫了眼长案上的那些刑具。每一样他都熟悉。
熟悉它们的用法,熟悉用在何处才看不出痕迹,更熟悉怎么用才将痛苦放到最大,让受刑之人不堪其苦,而甘心臣服,为其所用。
倒不是他九哥儿用这些东西惩治过多少人,驯服过多少人。
因为这些是伶伎训练的常规课程。他就是在这些刑具下,活过来的。每一件,他都尝过。每一种苦,他都清楚其中滋味。
正因为自己尝过、受过,所以他才不忍心加诸然哥儿。
但骆睦之所以放心将人交给自己,自是清楚自己有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若自己有心护短,家主派来的这个监视人,自会第一时间回去报信。
无论如何不能走到非走不可的那一步。
九哥儿时刻留意窗外动静,除了熟悉的行人商贩叫卖声,似乎并无两样。他心中叹口气,想起信笺上的叮嘱。
他相信送信之人。可已经这个时辰了,该来的人,怎么还没来。
“然公子,赵管家与我时间都有限,我们没空陪你在这耗着。”九哥儿看出赵管家脸上的不耐,自己先开了口,“这方子若是不写的话,那我们就抓紧时间试一试这些小玩意吧。”
九哥儿缓缓走到案旁:“银针?素帕?还是这噬人虫蚁?”
然哥儿抬起头,逆着光,他看不清九哥儿和他身后赵管家脸上的具体表情。
“悉听尊便”四个字刚到嘴边,然哥儿忽地怔住了。他觉得自己不仅脑子坏掉,眼神也不好了。
有那么一瞬,他好像看见九哥儿冲自己眨了下眼。
没错,是眨了下眼。
接着一只温暖的手直接握过来,强行将笔塞进自己手里,又在自己手背按了按。
“然公子,请吧。”
语气明明是威胁,然哥儿却听出了请求的意味。
第125章 采风
齐物山, 三省书院山门。
鸟雀啁啾,晨光正好。奈何不时飞起的虫蚁,给原本澄明的山色蒙了层纱幔, 流动, 随机,不可控。
知府荀誉对辖下学子读书求仕之事颇为上心。他作为“过来人”,公务闲暇时也会抽出时间到各个书院讲学解惑。
近日虽正为虫蚁之事焦心,不过讲学是事先许与山长祝槐新的,一时不好推辞。谁知应约前来, 未及进院, 便被祝槐新带人迎头“堵”在门口。
“若是去各庄采风, 今日三省书院的讲学可就要告吹了。”荀誉看着祝槐新, 半开玩笑。
“怎会?”祝槐新挥扇帮荀誉驱赶着缠身飞舞的小虫, “先师暮春之时带一众学子,浴乎沂,风乎舞雩, 咏而归,各言其志, 其乐融融。是以授业非必在讲堂也。”
荀誉笑着摇头,拿手点祝槐新说:“你呀你, 连夫子都搬出来了,看来今日这各庄是去也得去, 不去也得去了。”
东盛府城内, 骆府赵管家奉命登上悦来茶坊二楼“伺候笔墨”时,荀誉在三省书院山长祝槐新的“挟持”下,下山东行,前往各庄。
一路同行的还有书院众学子。能就读三省书院之人, 多数家资富庶,或骑马或驾车。家境一般之人,则有书院专门安排的车辆。
十余匹高头大马,浩浩汤汤,甚是气派。行至郊外,人少地阔,众人原想纵马疾驰,奈何恼人小虫不时成团聚在路中。
云团高度与人齐平,车马穿过“虫云”时,满脸满身,无一幸免。马上众人不得不边躲边驱赶。一路走来,弄得是马躁人烦。
众学子为见知府大人,今日新换的光鲜衣衫上很快便缀满黑色小虫。
而这其中眉头蹙得最紧的,当属骆家大公子骆耀庭。
骆耀庭作为书院学子中的翘楚,自然近身随行。他今日所着衣衫特意裁制的,石青色暗纹长衫,系着松花色丝绦,搭上一整块透雕和田玉,书卷气下难掩大家贵气。
骆耀庭坐骑是从西域得来的,虽比不上汗血宝马,仅看骨架毛色也知属于上乘良马。身下画鞍骏马,眼中仲春晨光,骆耀庭扬起头颅,一把折扇尽展少年风发意气。
祝槐新提醒骑马学子,路上有些距离,近日虫蚁扰人,若有不习惯的,可以去马车上挤一挤。
骆耀庭很不以为然,小小虫蚁何足挂齿。
他身后不远处是学院安排的车辆,四五人一车,挤挤挨挨,自是不及持缰纵马来得潇洒。况且骆耀庭作为骆家长子,未来的当家人,那几车穷酸书生哪里配与他同车而行?
骆耀庭这身衣衫自是出众,在一行人中甚为出挑。他不知道的是,这身衣衫,在飞虫眼中也甚受欢迎。
春风得意马蹄疾,难得郊游,骆耀庭按捺不住,急于在知府大人和山长面前展示自己的骑术,也想让身后这几车穷酸书生见识下什么叫大家风范。
只可惜,今日那孟知彰不在队伍中。无妨,这不是正去他家夫郎的庄子上么?等会他自会见到。
想起孟知彰,骆耀庭心中冷哼一声。一个身上背着功名之人,竟靠自家夫郎养活。这软饭吃得不仅理直气壮,甚至还得意上了。前些时日他竟然当众声称自己是赘婿,将来孩子还要跟着他夫郎姓庄。
光彩吗?什么离经叛道的言论!简直给读书人丢脸!
双腿轻夹马腹,骆耀庭纵马超前奔去,带起的晨风快速滑过鬓边……
额!好像有什么东西撞进眼睛。
突然的异物感,让骆耀庭顿时乱了手脚,他忙空出一手去揉眼睛,身下马匹却并未减速。
揉了半日,等他将一个碎掉的飞虫从眼角擦下来时,迎面半空一团黑色云团,直直映在他泪光婆娑的眼底。
高耸于马背上的骆耀庭,如一张密实的网,将那团虫云尽数兜住,活生生弄了个满头、满脸、满身。
“呸呸呸”马上的骆耀庭早睁不开眼睛,一双手胡乱扫着,口中也未能幸免于难。凭感觉将飞虫驱走大半,刚要睁开眼,又一虫云迎面撞了上来……
骆耀庭被飞虫拦截围堵得实在无计可施。但又抹不开面子求人帮忙。
这番阵仗吸引了山长的注意。祝槐新调转马头过来。
“耀庭,前面还有几里路,若这般走走停停,恐耽误了进程,” 祝槐新向前偏偏头,意思是知府大人还在,误了知府大人之事就不好了,“不如你马车上去寻个位置。”
若非知府大人和山长都在,换做往常骆耀庭早发起他的大小姐脾气了。方才斗争之时,虫蚁味道也尝了几口,诡异刺激,委实让人作呕。
骆耀庭拱手听令。和那群穷酸之人同乘一车就同乘一车吧,总好过在此吃虫子。
山长亲口说的,骆耀庭也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个台阶。他勒缰停了马,待后车跟上来,挥着马鞭指了指驱车之人。
“停车,我要上去!”
车帘掀开,里面挤挤挨挨坐了五位学子。大家见马鞭挑帘的骆耀庭,皆是一愣。方才谈笑风生的气氛,一下将至冰点。
“让一让!”骆耀庭躬身爬上车,心中自是一团火。
这么窄小的车厢竟然装五个人,不,算上他六个人。素日他们家有些头脸的丫头出门,也不会坐这寒碜车辆。今日自己竟要屈身坐进去!还是和几个他素日根本不会瞧上一眼的穷鬼!
骆耀庭越想越气,肚子窝着火。
他身量高,这车厢委实有些矮,骆耀庭气鼓鼓往里进时,没注意车厢高度,猛一起身,“哐啷”撞了个结实。
“啊呀!”骆耀庭疼得直跺脚。
满心恼怒,已经是惹得自己脸红脖子粗。加上方才顾头不顾尾地一顿在自己脸面上驱虫,原本朗月美玉般的俊秀公子,此时成了一个红脸瘟神。
不过有一说一,缩在车角,懊恼地揉着额头大红包的骆耀庭,比起他平时那一副看谁都像狗的模样,倒多了几分人气,和几分可爱。
众人知他脾气,往里腾挪几分,各自交换个眼神,都没敢作声。此时谁若插言,不知那句话就惹恼了这位爷,谁吃罪得起!
王劼身旁空出个位置,勉强能坐。
王劼因受薛家资助,骆耀庭的那几个跟班平时可没少给他使绊子、穿小鞋。后来孟知彰入学之后,情况才开始有所好转。
一则有了孟知彰,骆氏小分队的火力自然集中优势能量对付这个劲敌;二则孟知彰虽家境一般,但好在为人正直,学中凡有不平事,只要孟知彰在,大都会仗义执言。
当然,说不通道理时,孟知彰也很懂得一些拳脚。这也是“仗义执言”每每都能奏效的秘诀。
所以,有孟知彰在,王劼在书院中的日子顺当不少。
不止王劼喜欢与孟知彰亲近,书院中多数学子也大都愿意与这位乡野来的院试榜首交好。所以虽然孟知彰正大光明提出自己吃软饭这类在常人看来大逆不道的言论时,众人也只道他为人坦荡,对他越发礼敬有加。
此次前去各庄,大家也知道这是孟知彰夫郎的庄子,虫蚁药剂之事他们有所耳闻,只是不知真假。便想着若此事为真,最好不过。若不如传闻那般,也都会尽量帮着说说话。
车厢座椅硬木板搭成,舒适度不高。毕竟为同窗,也没必要此时针锋相对。王劼递过来一个蒲团。
“大家匀出来的。请吧。”
骆耀庭鼻孔朝上,看都没看一眼那蒲团:“本公子不需要!不知谁坐过的。”
骆耀庭缩起腿,勉为其难蜷在位置上,将脸别过去,一脸厌弃地看向车帘外。屈尊与他们同乘一车,已是委屈。还要拿这剩东剩西之物与我用。真当打发叫花子呢?
不识好歹。王劼将蒲团收了回去。见怪不怪,他心中倒也不介意。
帘子挡着,车内是没有虫蚁的侵扰。但田路崎岖,车轮一路颠簸,有蒲团软垫之人尚觉行路艰难,何况这位纯靠血肉支撑的骆耀庭。
还未走多远,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公子,眼睛眉毛便皱到了一块,额头细汗都渗出来了。头上,汗水浸这鼓包火燎燎的疼。身下,屁股被这硬木板硌得酸疼难忍。加上越发颠簸,整个下半身痛到近乎麻木。
“你!对,说的就是你!”骆耀庭马鞭在手,对着王劼颐指气使,“把那蒲团给我!”
“骆大公子,我叫王劼!”王劼深吸一口气,双手环胸,“请大公子指派我任务时看看清楚!我呢,与你是同窗。并不是你们骆家的小厮。没有义务听大公子差遣。懂?”
虎落平原被犬欺。骆耀庭下意识攥紧那柄七宝攥珠的马鞭,若非车厢空间小,施展不开,他当真就要去抽那敢对当众硬杠自己之人。
不过他又一转念,强行定了定情绪。方才也是自己着急了。自己是大家公子,要有容忍气量,更要做同辈楷模。
若此时当真与这群人闹起来,被知府大人和山长知道,倒显得自己无法统领学子,不能友爱同窗了。
骆耀庭挺了直腰杆,轻咳一声,酝酿半日方正色道:“有劳王公子将那蒲团与我,骆某不胜感激。”
队伍最前是荀誉与祝槐新乘坐的车辆。虽有车帘挡着,外面情形还是一目了然。这一路遇到的虫云,如阴翳般一层叠一层压到这位知府大人心头。
荀誉不觉叹了几口气。声音虽轻,车内气氛还是越发凝重起来。
“这虫害虽不及蝗灾,到底不容小觑。”
荀誉此话一出,祝槐新跟着倒吸一口冷气。蝗虫过境,寸草不生,可是要死人的,比洪涝还凶猛。
“飞虫年年有,今年委实猖獗。不过大人无需忧愁过甚。”祝槐新看了眼窗外,伸手掸开车帘外的飞虫,只得宽慰对方,“飞虫,毕竟不是蝗虫。”
谈蝗色变,即便宦游数十载如荀誉者,仍然难免心有戚戚。他沉吟半晌,方缓缓道:
“你说那灭虫的方子,当真是孟知彰家的夫郎所做?”
孟知彰的文章和那一笔书法,荀誉甚是欣赏,奈何其家贫,费了很大周章才来到府城赶考。所以孟知彰当日一举夺得茶魁时,竟主动放弃价格不菲的砚台,专门为自家夫郎选了团茶做聘礼。此举让荀誉甚是不解,也暗暗称奇。
所以荀誉对他身边的夫郎,也多留意了一眼。长相着实出挑,阅人无数的荀誉都觉世间少见。只是身板看上去不甚结实。
就这样一个柔弱的小哥儿,竟然还会研制灭虫方子?
不过也能理解。这庄子是他的,众人皆为他是从。他说有效,自然也不可能听到第二种声音。
至于祝槐新为何也认定所言不虚,想必是爱屋及乌。他赏识孟知彰才华,势必也愿意相信对方家的夫郎。
“拐过这片林子,便是各庄了。”驾车书僮扬了下鞭。
祝槐新第一次到各庄来,听闻这里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不觉伸手打开车帘想一堵外面风光。
车帘打到一半,忽想起什么,祝槐新复又准备将车帘掩好,但扶车帘的手却滞留在半空。
祝槐新与荀誉快速交换下眼神。二人脸上先是惊讶,待明白过来,眼底全是掩不住的欣喜。
是的,车帘上的飞虫已没了踪影——
作者有话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篇》
第126章 知府
祝槐新将车帘完全挑起, 晨风吹过,干净通透,心情也跟着清爽起来。
方才飞虫遮天蔽日的景象, 在此处荡然无存。
像一个黑色的噩梦, 陡然被吹散。带着些许震惊后的不可置信,荀誉率先下了车。
山坡上是七八株桃树,花苞圆鼓,透出些粉色,凑近隐隐能闻到花蕊的一丝清甜。再过个七八日想必就能桃花满枝头。
此时飞虫即便不扎堆, 也应该绕枝盘旋。荀誉看看半空, 又围着桃树转了几圈, 攀下一个树枝。可, 可就是没有飞虫的踪迹。
“或许桃树本就不招虫?”
不知谁跟了句。话一出口, 自己也觉不对。桃树汁水本甜,怎么可能不招虫。
此处没有飞虫,也不说明什么。荀誉眼眸沉了沉, 片刻后往各庄方向指了指:“走,我们再看看。”
“周伯, 周伯!一大群书生,打西边过来了!”
庄上孩童高喊着将这个消息告知管庄人周老汉时, 周老汉正在议事堂修补窗框。
议事堂上的家具原本不多,昨日刘安闹了一阵子, 砸坏的两个板凳和一个桌案, 已交隔壁庄子上的木匠帮忙修。这窗框碎的不多,周老汉自己试着补一补。
昨日庄主带人去寻然哥儿,一夜也没送个消息回来。卓阿叔来了一趟又一趟,眼泪都要哭干了。
没消息, 就意味着没找到人。周老汉也跟着叹了一夜的气。
“书生?哪来的书生!还是一群?你怎知是书生?”
“他们都穿长衫,和庄主夫君一样的长衫。不是书生,是什么!”还孩童有些许不开心,这周老伯竟质疑自己的判断。
周老汉放下手里木锤,从肩上拽下巾帕边擦手边往西边迎。看准那队人马确实是往庄子上来的,忙又叫住那孩童:
“去家中找几个大人过来。若得闲,让他们再烧些茶水。”
这边荀誉下了马车,一路向庄子步行,祝槐新及众学子自然也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一路随行。
眼见到庄子上了,却只有一老伯遥遥过来。这让所到之处众人皆夹道欢迎的知府大人,不免有些诧异。
倒不是说他喜欢这些排场。而是从昨夜送信到今日书院门前,这位书院山长一直极力说服自己来他爱徒夫郎的庄子上看一看。
谁知自己人已到,眼前状况却又像自己是个不速之客。不免尴尬。
“请问,你们找谁?”周老汉拱拱手。他从没一次见过这么多穿长衫之人,心下紧张,不住擦汗。
“你们庄主呢?孟知彰在吗?”祝槐新同样困惑,他向庄子上看去,大白天空空荡荡。
“庄主和孟相公去城中寻人了。这都过去一夜了,还没找到。唉——”
周老汉又长叹一口气。他虽不知这些人的来历,但看衣衫便知大有来头,猜出是孟知彰相熟之人,便一边将来人往议事堂请,一边扯住一个年纪最大的,开始诉起了苦。
“寻人,寻什么人?”
祝槐新怕眼前老伯年纪大,没敢告知他此时扯着袖子之人,正是东盛府知府大人。
“我们庄子上的哥儿,昨日被人抓走了!光天化日又打又抢,简直没了王法!”
周老汉将仅剩的几个板凳给了年长的两位客人坐,其他人着实没有可以安置的地方,不免难为情。
“招待不周。实在不知今日会有客人来……整个庄子除了炭窑和金玉满堂走不开的人,其余的都去寻人了。可到现在也没见个人影回来。”
“有这等事?你们认识那抓人之人?”荀誉神情颜色。
“认识!认识!隔壁庄子上的,叫什么刘安的,前几日来庄子上套话,非要这灭虫的药剂方子。原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们庄主早说了,只有硫磺和生石灰,只是呢这硫磺不易得。还答应等过些时日,原料齐了,定会多做些,让大家尽量都用上药。”
“你们庄子上飞虫确实少,就进庄到现在几乎没看到。当真是这药剂的功劳?”人群中有人问出大家关系的问题。
周老汉年岁大,嘴碎,唠唠叨叨说起没完,见对方似乎对这药剂功效存疑,自然又多说了些。
“自然是这药剂的效用。前些时,我们这也是飞虫漫天,连我们这最有办法的卓阿叔都没了办法,只能一遍遍洒草木灰,但还是挡不住这些虫蚁。我们一开始也不相信,这不也是没办法了么?司马当活马医。谁知庄主这药剂一洒,当天虫蚁就少了大半,等第二日晨起,满庄子飞虫便没了踪影。连打周边一些一两里外之处的蚊虫也明显见少。”
正说着,门外一人吚吚呜呜哭着往这边来。
“有然儿的消息了么?庄主他们可回来了?”
卓阿叔拄着一个木拐棍,一瘸一拐往议事堂来,进门见满屋这许多长衫一时怔住。
他看了一圈,既没有他家然儿,也不见庄主。素日他是不太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出头的。可一夜过去了他家然儿还没一点消息,他着急啊。见堂上坐着两个年纪稍长之人,如获救星,扑通跪在地上。
庄聿白和孟知彰夫夫看着时间来到议事堂时,卓阿叔正抓着荀誉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昨日来抓然哥儿的刘安一行人的罪行。
“他自己弄伤了手,非说是我们害的。我们庄主明明说过的呀,这药性子烈,万万不能私自熬制。那刘安他不听啊。他自作孽,却要拉我家然儿垫背。让我们拿200两银子赎人,没有钱就把人卖去男风馆啊……我的然儿啊,苦命的孩子……”
卓阿叔越说越伤心,老泪糊了双眼,一时竟抓起荀誉的袖子擦眼泪。
孟知彰眼疾手快,忙上前将卓阿叔搀起来,又整整衣冠,郑重向荀誉和祝槐新行了个礼。
“不知今日知府大人和山长莅临,学生有失远迎。”
卓阿叔和周老汉一听眼前人是知府大人,魂魄吓走七分。他们平时见到个皂吏都点头哈腰的,遇到个捕头都屈膝叫声“老爷”。眼前竟是个货真价实的官老爷,还是这府城最大的官老爷。
天老爷,这可如何是好。两个老汉脚下一软,趴在地上只顾咕咚咕咚磕头。
荀誉本是来看飞虫防治情况的,谁知半路杀出个“冤案”。作为父母官自然不能不管。又见苦主一时说不清道不明,便让孟知彰秉明情况。
在场的都是读圣贤书的佼佼学子,听闻此事自是满腔气愤。骆耀庭犹是。
骆耀庭与一味蛮横无礼的骆耀祖不同。他私下与孟知彰较劲,但一路听下来是非曲直还是分得清的。
不过这抓人之人虽有错,可孟知彰夫夫动用了整个薛家人手,满城找了一夜,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他素日在他那群穷酸小弟面前的形象可是无所不能、所向披靡,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当下不仅他那群追随者们在场,知府大人和山长也在。
骆耀庭唇角勾了一抹笑意,他向前几步,口吻关切:“不过是个地痞无赖,孟兄和薛家人寻了这许久,真的连个人影也没寻回来?”
孟知彰眸心微转,淡然道:“是。昨日午后开始直到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刘安身上有伤,又带着然哥儿,按理说是走不远的。”
“那刘安是何人?”荀誉问。
“回大人,这刘安家住隔壁庄子上。不过,他还有一层身份。或许循着这条线索可以很快将人找回。”孟知彰应答,却并没将话说完,而是看向不远处的骆耀庭。
骆耀庭知对方话里有话:“你看我做什么?”
“此事,若骆公子能相助一二,孟某将感激不尽。”孟知彰说着,向骆耀庭郑重行了个礼。
“我?”骆耀庭很莫名,满屋突然聚过来的目光又让他将拒绝之辞吞了下去,“不过我骆家也有几个伙计家丁,孟公子若不嫌弃的话,我让他们跟着一起去寻人。”
“倒也不必麻烦他们。骆公子亲自回府一趟,或许问题就解决了。”
“孟知彰你什么意思?”骆耀庭终于听出弦外之音,狠狠甩了下他那带着虫印的袖子,“难不成是我骆家人抓了你的人?”
“正是。”孟知彰不急不躁,缓缓道,“这刘安还有个身份,那就是贵府二公子骆耀祖的小厮。”
*
悦来茶坊二楼,小厮一早去买的点心,已经摆在在赵管家近旁的案几上,客茶也上到了第二盏。
赵管家将半块茯苓糕放入口中,一下一下慢慢咀嚼。一同品尝的,还有眼前这场关于药剂房子的极限拉扯。
马上午时。
九哥儿答应家主拿到方子的最后期限,就要到了。地上之人,却并未有一丝退让的意思。
愈发有意思。
九哥儿让人搬来茶台,开始慢条斯理制茶,神色淡然而平静,一如那佛堂上供奉的慈眉善目的菩萨。
每次茶瓶高悬,立于地上的小厮,便将水缓缓浇在那块素绢方帕上。
水流汩汩,将盖在方帕下的那张精致面孔,勾勒得熨帖又真切。严丝合缝,不容半分空气进入。
即便如此,从始至终得到的答案也仅有一句,“没有方子”。
九哥儿手中的茶瓶高悬到第七次时,悦来茶坊门前,终于传来骆耀庭停马闯门之声。
第127章 孽障
光天化日之下抓人, 并公然勒索,按照大恒律法,当杖责五十, 流放三千里。
若情况属实, 此事不难办。
难办的是,事涉骆家。
骆家的势力不仅在府城盘根错节,在朝中也有着极广的关系网络,何况顶上还有懿王这层。
荀誉混迹官场这么多年,自然不是那涉世未深的愣头青。他心中那杆秤是直的, 黑白曲直自然有数, 但过直则折, 断不能直来直去地用蛮劲。
换作常人犯事, 当事双方直接对簿公堂即可。但这桩案子, 不是发落一个小厮这么简单。
事情问明是非曲直之前,还应慎重处理。若去府衙问话,太过正式;若留在各庄, 眼下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属实也不方便。
思量再三, 荀誉将目光投向三省书院山长祝槐新。
*
孟知彰当众说出挟持各庄之人是骆府小厮时,骆耀庭的头发都要气炸了。
他手中那杆攒珠马鞭握了又握。珠玉光泽的丝绸锦袍下, 另一只拳微微发抖。
好在大家公子的行事准则让他强压住了胸中怒火,没有一时冲动当着知府和山长的面, 将鞭子挥向这位处处与自己起龃龉、事事与自己争高下的同窗。
自从孟知彰在斗茶盛会上夺了茶魁, 更是将本属于自己的院试案首之位抢占了去,骆耀庭便暗暗记下了这个本来名不见经传的乡野村夫。原以为彼此不会再见,谁知不久此人竟摇身成了三省书院的学子。
人人都道孟知彰这张脸生得好,可他骆耀庭日日相对, 只觉让人生厌。
当然这还不是最讨厌的,让骆耀庭心中长刺的是,自己作为大家公子,还要拿出容人之量与这穷酸书生友好相处。
“孟公子,说话要讲凭据,你从何得知这刘安就是我家小厮?”
骆耀庭语气尽量平和,但连卓阿叔都听出这其中的威胁和警告。
卓阿叔本由周老汉搀着,忽听此言,也顾不得什么大人、山长的了,直接冲到骆耀庭跟前,扯住他的袖子,悲声大放:
“那刘安是你家小厮?你为何要抓我家然儿?求你放了我的孩子,将我这老头子带了去吧……”
骆耀庭躲闪不及,新裁制的衣衫方才刚被虫蚁沾了满身,又在逼仄的马车中挤了半日,心中已是分外恼火,眼前这老汉竟用他那双脏手来抓本公子的袖子……
“哪来的腌臜老货!”骆耀庭刚要骂出口,忽觉场合不对,及时止住换了个说辞,“休听孟知彰胡说!我派人抓你家孩子做甚!放手,快放手!”
庄聿白忙跟上前,将卓阿叔从骆耀庭身上揪下来,又和孟知彰交换了下眼神。
孟知彰会意,他并不在意骆耀庭的指责呵斥,款步走到对方面前。
“看来骆公子想来是不管家,不理家中事务的。那骆公子自是不知这刘安所在的小刘庄是贵府田庄。”
骆家田产铺子众多,目前都是家主骆睦在打理,骆耀庭自是不知什么小刘庄、大刘庄的。他扬起下巴,负手转向一旁。
“即便这小刘庄是我家田产又如何?佃户果农多了去,岂能人人都是圣贤仁者?况且他们租种了我骆家的田地,就算我骆家家丁不成?退一步说,纵使我家家丁犯了事,也不一定是我骆家指使的。事情未察明前,孟公子这般急着给我骆家扣帽子,意欲何为?”
孟知彰笑笑,向前跟了两步。
“骆公子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只是骆公子身为骆家人,对骆府之事未免知道的少了些。恕孟某唐突,今日便由我这个外人,给骆公子说一说。这刘安不是普通佃户,他阿爹阿娘是原本在骆家做事,后来才到小刘庄管庄子。而这刘安呢,除了农忙时在小刘庄待上些时日,大部分时间跟着骆公子,是骆公子的差使小厮……”
“可是胡说!我身边何曾有叫刘安的小厮!”骆耀庭冷笑一声,打断孟知彰,一副占尽先机的表情看向对方,“孟知彰,你若有意栽赃陷害,大可明着来。怎么还私自给我安了个我听都未听说过的小厮?”
“骆家,只有骆大公子这一位‘骆公子’么?”
孟知彰眉毛轻轻挑了下,看着对面这张脸上的表情从不可一世,转成疑惑错愕,最后在气愤和惊慌中来回交替。
是的,骆耀庭想到了什么。此等行径非常符合骆耀祖的做事风格。
骆耀庭暗自咬牙。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祖宗。
他心中快速盘算。此事若由官府带头去寻人,罪名自是板上钉钉,没得跑了。且不论真假,莫如此刻自己先行回去。若为假,自是大家相安无事,到时还能回来怒斥孟知彰公报私怨、陷害自己。假若真的被那个小祖宗捉回家去……嗐!至少在荀大人动手之前,家中先商量个对策出来。
骆耀庭一人一骑奔到府城时,贴身小厮已远远迎上来,还纳闷他家公子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了。
“昨晚家中可有什么事情?二公子可带回什么人?”
后面角落里一小厮走上前:“二公子并没带回家什么人,但将人带去了撷春阁旁的院子。”
“可是那叫刘安的安排的?”
“公子怎知,确实是刘安几人给二公子寻的。”
“孽障!”骆耀庭大骂一声,正要挥鞭去撷春阁,又被那知情小厮拦住。
“不过后半夜人被九哥儿带去了茶坊!”
*
悦来茶坊,二楼隔间,九哥儿眉目含笑,将新制的一盏茶递与一旁的赵管家。
骏马嘶鸣声透过满街喧嚣穿了进来,混杂着赵管家饮茶的咕噜声。
九哥儿从未像此刻这般,期待着一个骆家人的到来。他似乎听到对方衣角快速扫过楼梯木栏的声音。
微风吹散乌云,九哥儿眼底的笑意,更浓了。
楼下闯门的脚步声带着多少怒气,九哥儿就多几分安心。他一边点头询问赵管家茶色如何,一边默默盘算着来人登楼的时间。
九哥儿冲着行刑小厮递了个眼神,手持茶瓶高高悬起。命令接收,汩汩水流从小厮手中,复又慢慢浇上那块素绢方帕。
一切尽在掌握。
九哥儿将视线从屏风那侧的入口移开,对着赵管家赞许的表情回以礼貌的致谢。心中则默默倒计时。
“三……二……一”
“呼啦——” 飞来一脚,门口的透雕紫檀落地屏风应声倒地。
满身虫蚁,一腔怒火的骆耀庭,就站在那门口。他的鬓角额发都散了些出来,全然没了往日的儒雅超逸。哪像个读书的公子,活脱脱一个从地狱赶来,火急火燎奉命来抓人的鬼差。
骆耀庭一眼看见地下那浸在水中之人,飞身又是一脚,将正持壶行刑之人踹开。火速抓掉方帕,将水中人拉出来……
还好,人还活着。
然哥儿伏在桶边,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整个人已经被折腾得没了一丝力气。脑子更是浑浑噩噩一团浆糊。他不知来人是谁,他不知对方为何要救他,他更不知接下来自己还将面临什么。
此时他只知道周围几人在激烈地说着什么,可他意识时断时续,又实在听不太清。
骆耀庭进来的一刻,坐在正对门口屏风位置的九哥儿率先站起来。
“大公子?!” 九哥儿表情颇为震惊,“大公子,您怎么来了?可是家主有什么话……”
九哥儿话音未落,行刑小厮倒先其一步被踹到地上。
“是谁让你们将人带来的!又是谁,允许你们私自用刑!”
骆耀庭眼中血丝满布,将水中人捞出后,转身一鞭朝这悦来茶坊的当家茶伎直直抽来。
九哥儿没有躲,他无处躲,更不能躲。钝刃般的鞭子抽在肩头,顿时衣衫碎裂、皮肉外翻、鲜血直流。
一旁的赵管家忙走上来,替蜷缩着跪在地上的九哥儿挡了挡:“大公子息怒,息怒。这人呢是二公子那边带来的,至于眼下场景……也不是您想的那样。是为了得到……”
“得到什么?你们将他弄来,就是催命符!哪怕老君的仙丹也没用!”骆耀庭一脚将赵管家踢开。
此事若不是捅到知府面前,哪怕死十个小哥儿,骆耀庭都不会动如此大的肝火。
“听好了,本公子只说一遍!这什么然哥儿,不,这位然公子,是我们骆家请来的贵客,专门请教灭虫经验。”骆耀庭拿鞭子指着跪了满地的人,“赶紧给然公子换身行头,再弄些吃食,仔细伺候好了。之后然公子要随我去见知府大人。听明白了吗?”
满屋子忙活起来,准备菜肴的,熬参汤的,挑选换洗衣物的……众人皆如临大敌,头上似悬着一把随时砍下来的剑。方才如何凌辱然哥儿的,此刻恨不能百倍千倍弥补回来。
九哥儿将人带至自己安歇的茶室,亲自为其梳洗更衣。
他不知此时榻上人还有几分意识。软糯糯、任人摆布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偷喝果酒的娇憨之态。
此时无人,九哥儿悄悄红了眼圈。
他一遍一遍让小厮施加浸水之刑,自己岂能不心痛?可他别无他法。水刑虽难熬,看上去也凶险,但他亲自掌控时间,能确保然哥儿是安全的,至少不会有性命之虞。
九哥儿将然哥儿身上这套被水浸湿的粗布衣衫脱下,又用清水和罗绢将身子仔细擦拭一遍,拿出自己的一整套看去并不张扬的衣服,由里而外,一件一件为他穿上。
小时候然哥儿最喜欢穿哥哥的衣服,虽然大些,穿在身上找不到手脚,但就是高兴,嘴角压也压不下,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哥哥,哥哥”地乐呵呵傻笑。
九哥儿将一条藕荷色丝绦系在腰间,挽了个结。下次再穿哥哥的衣衫,不知又是何年何月。或者根本不会再有下次……
九哥儿心中叹口气,面上仍春风和煦,他要将最温暖的一面展示给弟弟,哪怕只有这不多的时间。
柔和的眉眼,精致的鼻梁,乖乖的表情……九哥儿就这样静静端详这对方,像是要将这一刻刻骨画肉般镌在心中。今后,大抵也没有机会这般看对方了。
良久,九哥儿终于鼓起勇气,抱了抱眼前人。脸颊接触到那温热胸膛的瞬间,一股酸楚直冲上来,撞得心头酸胀胀的痛。
此生不知能否有相认的一日……
想到相认,九哥儿眼神冷了下来,唇角全是嘲讽。嘲讽自己痴心妄想。自己不过是骆家的一条走狗,是刀尖舔血、随时要去卖命的工具。
因祸得福,经此一事,至少骆家人不会怀疑自己与然哥儿的关系。此生不复相认,才是对然哥儿最好的保护。
*
三省书院,原本洒扫出来请荀誉授业的书院讲堂,临时成了“断案”场所。
作为涉事一方的骆家,不仅将然哥儿完好送回来,罪魁祸首刘安自然也被五花大绑捆在了堂外。
骆家大公子骆耀庭恭敬而立,看着父亲骆睦与知府大人行礼寒暄。
第128章 赎罪
三省书院不是府衙, 荀誉今日身份也只是位教书先生。
众人皆行了常礼。
“家奴有罪,是骆某御下无方,实在难辞其咎, 特来向大人和然公子家人请罪。那小厮已捆于阶下, 还请荀大人发落。”
骆睦先恭敬表了态。
谁都没想到,府城向来呼风唤雨的骆家家主,竟能当众示弱认错。如此一来倒让暗自斥责骆家过分之人失了先机,倒显得自己咄咄逼人。
骆睦又道。
“近日府城内外虫患猖獗,老朽亦寝食难安。其实将然公子请到敝舍, 原为请教灭虫之法。谁知那几个蠢货竟愚笨至此, 得罪了然公子。老朽特意将然公子平安送回来, 另备了50两薄银为然公子压惊, 请然公子和老伯不要嫌弃。若不收, 当真是不原谅骆睦。骆睦只能长跪以求谅解……”
长跪?!
一旁的骆耀庭猛地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自己的父亲,骆家家主, 向乡野村夫下跪行礼?
不过蝼蚁草芥,能得骆家家主同他们说上两句话, 便是他们上辈子修来的福。又没缺胳膊少腿,赏你们50两银子还不赶紧跪下谢恩?竟还拿捏起来!
简直岂有此理!
然哥儿扶着卓阿叔站在庄聿白夫夫身旁, 见状也是心下一凛。
水刑后,很长一段时间, 然哥儿都是懵懵的。迷迷糊糊记得被人从水中捞起, 又被人带去一个四四方方的格子间换了衣服。
等他意识稍稍清醒归位,自己则已趟在一辆华丽的马车上。待下车见到卓阿叔、庄聿白和孟知彰等人,方知自己活着回来了。
卓阿叔看到然哥儿,一把拉住, 上上下下看了又看,确定人没事也没受伤方才稍稍放下心,又问他去了哪里,可曾受委屈,饿不饿。
然哥儿见卓阿叔这般,没敢说出受刑之事,只说被骆家带去问话,对方一味讨要药剂方子。当然,自己并没有给。
骆家小厮将一包银子递过来时,爷俩皆是一愣。
正不知如何是好,庄聿白抬手挡开钱袋,恭敬行了个礼。
“骆老爷此言差矣。这银子还请收回。”
这东盛府就没有人敢当面拒绝骆家赏赐之人,骆睦视线偏过来上下打量了下眼前这位小哥儿。
骆耀庭到底年轻些,心中压不住事,怒火中翻,猛地上前一步:“孟家夫郎这是做什么!银子是给然公子的,你拦在前面算怎么回事?”
“然哥儿是我庄子上的人,我虽无法替他做主,但师出无名的银钱,然哥儿自然是不会收的。”
庄聿白身量虽不及骆耀庭高大,气势却不输半分。
“方才骆家老爷说这银子是为然哥儿‘压惊’。压什么惊?若你们对然哥儿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荀大人就在堂上,我们自会一张状子递上去,是非曲直自有王法来判定,区区50两银子就想将此事翻篇?休想!若你们问心无愧,将然哥儿带回去礼遇有加,奉之如上宾,自然也无惊可压。那这50两银子,岂不多余?”
骆耀庭没料到平素一本正经、严肃矜持的孟知彰竟娶了这样一位泼汉在家中。
这事到底是骆家不占理,然哥儿在茶坊经历了什么,别人不知,他骆耀庭岂能不知。正因为知道,这位骆家大公子在气势上不觉矮了两分。可是今日父亲亲在带人来明着示好,这几个腌臜小人竟敢不识好歹!
骆耀庭瞪了眼孟知彰,又将视线转回这位泼辣小哥儿身上,嘴上依旧强势。
“私自将人带走,确实是刘安做的不对。人我们已经绑了来,要杀要剐你们随意!”
“庭儿,住口。”骆睦呵斥一声,满脸肃穆。
骆睦心中清楚,到了悦来茶坊手中之人,能完好站在人前已属于命大、造化大。
而且荀誉此人看上去是个各方不沾的中间派,到底知府的帽子在那摆着,有这位父母官在,骆睦自然不想将事闹大,更不想将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展露在阳光下。
何况今日荀誉有意将地点选在三省书院而非府衙,多少有意在偏袒自己一方。若是能帮懿王争取到更多臂膀,自己在主子面前的分量自然更重一些。
衡量下来,眼下这桩小事。和解,是最优解。
“然公子确实是受了委屈。你替老朽给然公子赔罪。”
“父亲!”骆耀庭愤愤不平。向这群蝼蚁赔罪,这口气他咽不下。但父亲当众发了话,他岂敢忤逆。
骆耀庭强压怒气,举得自己的每根头发稍都要气裂,可又能如何?他默念大丈夫能屈能伸,脚上一万分不情愿地挪向庄聿白身旁的然哥儿,刚要抬手行礼,谁知这孟知彰的夫郎直直挡在前面。
“骆公子,且慢!冤有头,债有主。赔罪,难道还可以替的不成?我们受了多少委屈,谁给我们受的委屈,让那人如实如数还回来便是!”
这不是刁难是什么?自己堂堂一个世家大族的长公子,将来的骆家家主,当众向你一个无名小辈行礼赔罪,你不感恩戴德,还敢端起臭架子来!
骆耀庭哪受过这般委屈,直接向孟知彰发难:“孟知彰,你家夫郎究竟想怎样?”
“骆公子回家一趟,怎么连话也听不明白了?”孟知彰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金刚菩萨模样,一字一顿道,“自然是该怎样,就怎样。”
庄聿白拉住然哥儿的手:“别怕,你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荀大人在这,自然会为你做主。”
然哥儿自是知道,今日堂上中人,随便一人暗中使些绊子,便能将自己和阿叔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但他相信庄聿白,庄聿白让他怎么做,他就会怎么做。
然哥儿跪于当堂,将那刘安等人如何在庄子上打砸一通,如何将自己拖走捆于暗室,后来又用蒙汗药将自己迷晕等事一一悉数到来。讲到后面悦来茶坊中事,然哥儿看了眼骆耀庭。
骆耀庭眼神闪躲,假装不经意地看向窗外,额间的汗却越来越大颗。
然哥儿垂眸快速转了下眼珠,复又抬首将茶坊中事补全。只提了当家茶伎九哥儿一直在问他方子之事。
水刑之事,然哥儿终究没说出口。
一则他当时意识不清。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些事情没想清楚。虽然九哥儿今日实实在在伤害到自己,但对此人,然哥儿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酸酸,堵堵,看不清,更道不明。
像水中影子,明明离得那么近,伸手去抓,却碎成漫池涟漪,空无一物。
不过有一点然哥儿却很清楚:他潜意识里,根本不想将九哥儿扯进来。
庄聿白察觉出然哥儿的情绪变化,虽不知究竟是什么,他抿了下唇,选择尊重。
此事可大可小,若是一条一条列出来对簿公堂,最后除了将骆家小厮惩处一通,似乎也并无其他。
莫如和解,还能有更多可谈的空间,毕竟现在主动权牢牢攥在己方手中。
庄聿白下定了决定。
荀誉堂上听得明白,也看得明白。他知骆睦屈尊而来自然是想将此事压下,另外卖自己一个面子。庄聿白这边呢,是明白人也是聪明人,知道此事伤不到骆家,自是没必要也不会硬杠,多争取一些权益才是正事。
“然哥儿,此事你是苦主,你有何诉求?”荀誉开诚布公。
然哥儿看向庄聿白:“我听我家公子的。我家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好。断不会让你受委屈。”庄聿白也没客气。
刘安等人公然抓人勒索,还砸坏了各庄议事堂的东西,自然没那么容易了事。庄聿白想了想:“损毁的东西,稍后会列一个清单,具体按市价赔偿即可。至于然哥儿受到到的惊吓……刘安已经开出了价,200两。”
200两?!这不是狮子大开口是什么。骆耀庭刚想奚落几句,一眼看到然哥儿,又想起那水刑之事,便立马住了口。
庄聿白挑下眉:“骆公子可有异议?”
骆耀庭将视线扭向别处。
庄聿白继续:“刘安毕竟是骆府家奴,骆老爷所言御下无方……”
“怎么,200两银子不够?凭你也想给骆家定罪!”骆耀庭忍了半日,今日所受之气比平生加起来都多。
“荀大人还在堂上,我一介草民自是不敢。”庄聿白笑笑,“今日之事,既然为这药剂方子,我倒有一个多方获益的法子……不过需要骆家帮忙。”
荀誉看了祝槐新一眼,并没作声。
他此刻庆幸自己今日到各庄走了这一遭。即便昨日信中提到这灭虫方子如何如何,他仍不以为意,执意认定是江湖术士的行骗手段。然而到了此刻,这方子,显然已成了他接下来的第一要务。即便庄聿白不开口,荀誉也会提。
骆睦余光只扫了一眼,立刻看出荀誉态度,率先表了态:“这灭虫方子利国利民,庄公子若有需要之处,骆家能做到的,自当鼎力相助。不知这方子,庄公子是否出售?若可以,我骆家愿意出1000两买下,赠与荀大人。”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讲堂内外围了不少学子,满城虫蚁猖獗程度以及各庄空无一虫的截然对比,他们感触比旁人都深。一边盛赞方子的神奇效力,一边感慨骆家的大手笔,还有人担心骆家反悔悄悄催促庄聿白赶紧答应。
礼尚往来,庄聿白对骆家愿意相助之事先拱手道了谢,至于方子,他笑笑。
“如骆老爷所言,眼下虫蚁成灾,我这方子也确实有效,的确利国利民。至于它的价值,刚才骆老爷开价一千两,这些银钱对我们而言不是小数目,不过针对这方子发挥的效力而言,这些银钱似乎不值一提。”
一千两银子,不值一提?!
这两句话是如何放在一起的?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连呼吸声似乎都听不到了。
庄聿白继续:“因为这方子,不是仅供各庄虫蚁专用,除了府城外,东盛府四州一十八县的百姓皆能从中获益。而且今年灭虫之后,明年后年大后年都可以再用。如此算来,这其中效益岂是一两千两银子所能衡量的?”
到底是生意人,依市问价,循需溢价。此时骆家已给到明确意向,名头又是赠与知府大人,纵使庄聿白开价翻番,骆睦此时也不会也不敢有异议。
不过骆家向来不缺钱。即便三五千银子,也是拿得出的。
看来是准备狮子大开口了。骆睦眼底现出一丝凶狠:“庄公子,打算开价多少?”
庄聿白没答言,回头看看孟知彰,得到肯定答案后,从袖中掏出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鬼画符”。
“荀大人,治虫方子在此,特赠与东盛府百姓。”以免误会,庄聿白特意强调,“一文不收。”
满堂“哇”声一片,众人皆等着他狠宰骆家一顿,开出个几千两银子的天价来。谁知竟拱手相赠,分文不取。
有人高喊:“庄公子,当真仁义之士!”
有人不住冲孟知彰点头:“娶夫郎如此,真真好福气。”
有人家中被虫蚁闹得鸡犬不宁,听闻此侠义之举,立时要来抓庄聿白的手,表示感激——不过都被眼疾手快的孟知彰,拦下了。
荀誉也是一惊。
他此前一直在酝酿腹稿,想着这方子之事如何开口比较适宜,谁知准备的那三篇半腹稿竟一字未用上,这方子已水灵灵地到了自己手上。
祝槐新看看荀誉又看看自己爱徒孟知彰,笑着点点头,没说话。
本来准备重金购方的骆睦与骆耀庭父子二人,此时面色颇有些难堪。
不过姜还是老的辣,这点小风浪对骆睦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他冲庄聿白拱拱手:“庄公子之忠肝义胆,老夫佩服,佩服!刚才说需我骆家相助之处,不知是何事。”
“硫磺。”庄聿白直言,“目前急缺硫磺。希望骆老爷帮忙为府城百姓筹措。”
“多少?”
“一千斤。”
“几时要?”
“三日内。”
骆睦的心抖了几下,此时所有目光都聚在他身上,包括荀誉。他弯起眼睛春风满面地应道:“好。三日集齐。”
一时众人散去,荀誉也品出了味,拉住祝槐新衣角,笑说。
“把我喊来当了一天棋子,不请我喝一杯,我可不依!正好城东新开了一家食肆,你现在就请我去吃!”
祝槐新耍赖:“荀大人,这可是冤枉我!我哪敢把您当棋子!”
荀誉笑着摇摇头,提点他:“昨晚那封信你如何解释?看似不经意将我引去各庄,又水到渠成见到这药方功效,接着让我在被砸烂的议事堂不期而遇撞上这样一件不平事……现在人找回来了,事也解决了,连药剂亟需的硫磺都有了着落。这不是把我当棋子,是什么?休想耍赖!”
祝槐新也笑了:“这顿饭让孟知彰请才是,主意都是他出的!干脆我们直接将饭钱记他夫郎账上。”
荀誉很以为然:“你这个学生呐,难怪你会偏爱他,还有他家那个夫郎,俩人心眼子加起来有八百个。好在这些心眼都是通透干净的。”
“话说回来,您的治虫难题不也解决了么!”祝槐新冲荀誉挑下眉,“快走!我都饿了。”
“若今春虫害能控制住,老夫定会亲自上疏为这方子请功。”
*
折腾了这两日,然哥儿终于回到了家,然而悦来茶坊中的经历仍在脑海不断沉浮。他的心绪,也久久难以平静。
那方素绢巾帕蒙住脸后,然哥儿的意识就开始有些模糊。尤其后面被人从水中捞出来,意识便更加时断时续,时有时无。
不过半梦半醒间,他隐隐觉得有人抱着自己哭。
那声音如此伤感,又如此克制,压抑,像是一个不敢声张的秘密。
不知是不是很少有人拥抱自己的缘故。然哥儿竟觉得那个拥抱,很温柔,很……亲切。
然哥儿一直以为那个拥抱是自己的梦,或者幻想,等他回去夜间换衣服时,一层层脱下那人给自己穿上的这套衣衫,方才敢相信,这不是梦。
尤其腰间丝绦挽的这个结……
兰心结!
然哥儿的手有些抖。这是自己学会的第一种绳结的挽法。
儿时哥哥亲手教的。当时自己手笨,学了整整一天才学会,为此还哭了鼻子。
夜很凉。
冷风从领口灌入,然哥儿打个冷战,周身汗毛竖了起来。脑海中始终浮现一个人的影子。如水中月,隔着水雾,隔着虚实。
用温柔如水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是他;
派打手劫了金玉满堂车队的人,是他;
帮自己换洗衣衫挽上同心结的,是他;
水刑逼供让自己险些呜呼殒命的,也是他。
真真假假,虚虚幻幻,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他?自己到底该相信哪一个是真正的他?
夜风习习,扣响年久失修的木质窗棂。
然哥儿冷笑一声。笑自己傻气,笑自己糊涂。
他不知自己在究竟在期待什么。
期待能将这一身衣衫还与对方?
期待再次相见,当面问对方当时是否抱了自己?
期待对方说自己所为皆是被逼无奈,他本意并非如此?
还是期待有朝一日能够看清对方,能够和对方真正相识?
自己脑子真的是坏掉了。
然哥儿起身,抬手关窗,将满院月光推在外面。
即便今日之事有苦衷,即便对方心性良善,又如何?
他是名动府城的头牌茶伎,受人追捧,光鲜明妍。自己不过一乡野村夫,尘土为伴,无人在意。
再见面,摆在面前的只可能有两种关系。
陌生人,或敌人。
第129章 肉卷
熬制石硫合剂, 是个技术活。
稍有不慎便如那擅自行动的刘安,不仅药熬制不出来,还伤己伤人。
庄聿白呈递给知府荀誉方子, 除了药剂原料、用料配比之外, 具体操作步骤和防护措施等也细细列在上面。
这几日天气晴好,虫蚁越聚越多,杀虫迫在眉睫。
荀誉挥袖驱赶走盘旋在纸端的飞虫。方子他早已派人传至辖区各州县,或张贴告示或篆刻立碑或口口相传,尽量让更多人知晓。
方子, 终究是一纸文字。荀誉令各州县派胥吏及有经验的农人来府城, 请庄聿白对药剂熬制和使用方式进行统一集训, 再由这些学成之人返乡向下推广。
至于硫磺和生石灰等材料, 荀誉责令各地启用财政库银, 知州知县带头督战,保证第一次施药消杀的高效全面落地。若有贻误懈怠者,以渎职处理。
方子呈递第六日午后, 辖下各地捷报频传。荀誉看着案头堆叠的文书,满眼笑意。窗外园圃干净澄澈, 一派生机,仿佛前些时飞虫遮天蔽日的景象, 只是一场噩梦。
当日龙图阁学士、东盛府知府荀誉亲书的一道关于“琥珀灭虫剂”的奏疏,快马加鞭出了城门, 一路北上递往京城。
驿马扬蹄, 踏出虫害尽除的轻快节奏,带起一路飞尘。不远处的各庄后山,庄聿白从柳条藤篮中取出一棵葡萄苗,小心递到然哥儿手中。
“然哥儿悉心看护大的扦插苗, 由然哥儿亲手栽入土中,接下来一定长得更壮。”
然哥儿仰头看向他家公子,眼角湾笑。他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的,更是说给不远处的阿叔。
葡萄苗被双手捧过去,轻柔放入一尺深的土坑。定根、埋土、轻提树身,定型后将土轻轻踩实。几瓢水泉水浇下,一株葡萄苗便算在这片大地上有了自己的容身之所。
经此一事,卓阿叔翻来覆去好好想了几日。
庄主虽年轻,还是个哥儿,的确有真本事。连知府大人都称赞不已,这满府城的虫灾不就是他给消除的么,听说还要给他去请功呢。不得了。
暂且不说跟着这样的人能不能长见识、学本事,至少在府城之内,像刘安那样的地痞是再不敢找上门来欺辱的。这就像寻了个靠山,还是个重情重义的靠山。
自己年纪大了,已经护不住然哥儿,能得庄主夫夫照拂,这是老天爷可怜然哥儿这从小没爹娘疼的苦孩子。自己怎么能从中作梗呢?
“庄主说的是。然儿喜欢这葡萄树,若庄主不嫌弃,就让他跟着庄主学个眉眼高低。”
然哥儿猛回头,定定看着阿叔,确定对方是认真的时,又将视线转向庄聿白。
漆黑黑的眸底,映出漫天霞光。
春风遍吹,日子一天暖似一天。几场春雨过后,园中葡萄树像是完全神力觉醒,以每天半叶的速度疯长。
然哥儿几乎日日守在园中,当他翻开碗口大的肥厚叶片,将藤蔓上的第一个葡萄花穗展示给他家公子看时,庄聿白知道,春剪的时间到了。
春剪,关乎葡萄一年的长势和产量。对葡萄种植而言异常重要。当然,这次的春剪对象主要为去年的一年苗。
养了一年的主蔓发出数条茁壮新枝,新枝第4片叶子出现花芽。每枝留两到三个花芽,往后数7片叶子,掐尖打顶。没有花芽的新枝,则从第6或7片叶子打头,打头后继续长枝条,等后续长出花芽后再掐尖打顶。
整个春剪动作,是个动态且持续的过程,且要在端午之前全部完成,不然葡萄果串便没有足够时间好好生长成熟。
这日,天气晴好,春风微醺。除了卓阿叔,庄聿白从茶炭和金玉满堂的日常人手中抽调出2人,集中进行疏枝剪叶。
几日前,随更新版养护手册一并送回孟家村的,还有一个菜谱,葡萄叶肉卷。看着园中剪下的这几大框新鲜葡萄,咽了下口水。
卓阿叔带着其他人收尾,庄聿白和然哥儿先行回了家。
听说用葡萄叶子做菜,然哥儿还以为庄聿白骗他,不过一想榆钱儿、荠菜等野菜都可以吃,这葡萄叶自然也可以。
两人分工协作,相互配合忙活起来。
米两斤,淘洗干净,泉水浸泡。葡萄叶去梗□□铺在盆中,开水浇注,浸泡五分钟去涩,由油绿转为棕绿色后取出备用。
修剪来的叶子比较多,摘叶烫叶这个环节花了不少时间,好不容易弄完,俩人指腹上都染上些绿色。
庄聿白张开绿色手指,翻起白眼,声音夸张吓唬然哥儿:“哈!我是葡萄树精,专吃小孩哦!”
然哥儿看看自己手指,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可不是小孩子,公子吓唬不到我!说不定……我也是葡萄树精!”
两人抓起旁边的葡萄藤枝当剑,孩子似地笑闹了一会儿。
提前备好的5斤猪肉剁碎,用花椒粉、姜水、盐等调味品调匀。早起有人送来的五六个山上新挖的笋子,剥壳切丁,一并掺入肉中。
起锅热油,然哥儿添柴,庄聿白将肉馅爆香炒熟,与泡好的米掺在一起,细细拌匀。这葡萄肉卷的馅儿便好了。
到了卷叶环节。庄聿白取出一片烫好的葡萄叶,叶脉一面朝上平铺开来,放一小撮炒熟的肉馅,像包春卷一般仔细包好卷紧。
锅底铺满叶子,包好的葡萄卷一个个一层层摆好。最上面再铺一层葡萄叶,锅中加水没过食材。水开,转小火炖煮半个时辰即可出锅。
锅盖掀开,圆滚滚一锅吸满汤汁的香气随热腾腾的水汽一起扑面而来,将人团团围住,如入仙境。
“公子,好香!”然哥儿眼睛亮晶晶,“但又不全是肉香,似乎有种葡萄园中的清新。”
庄聿白笑着点头,夹了一只放在小碟递与然哥儿:“尝尝!”
入口清香,葡萄叶带着几分酸酸的尾调,包裹住肉糜与稻米软烂多汁的咸香,而其中那脆脆的笋丁又丰富了口感的层次结构。
“真真好吃,向来城中最好的酒楼也做不出这味道来。”然哥儿腼腆笑了下,“我可以给阿叔留一个么?”
“人人有份!”庄聿白手指刮了下然哥儿的鼻头。
满满一锅葡萄卷近200只。庄聿白装了3小盒,其他让然哥儿送去给炭窑、葡萄园,忙金玉满堂的人一同分食。
一盒留给孟知彰。一盒送往三省书院请山长尝尝,毕竟上次设计救人亏了祝槐新向知府书信一封。再有一盒,他此时回城,亲自送往薛家。
凡事无远虑则有近忧愁。春剪过后,庄聿白对夏秋这园葡萄的产量有了大概预估。他并明说前景有多好,但今日一天,他这嘴角就没压下来过。
酿酒陶罐还是要早早准备起来,一来有工期,二来万一质量有偏差也好预留犯错时间。若等葡萄将熟未熟之时再盘算酿酒工具,可就来不及了。
府城的陶罐铺子,自是需要薛家帮忙推荐。不过灭虫之后,薛启辰便不知去哪儿了,好几日没见到人影。不然那像这种葡萄修枝的大好节目,他岂肯错过。
庄聿白来至薛家时,薛启辰正在他长嫂的西院忙着一起看账。
进门寒暄几句,庄聿白刚要说明来意,又止住。他有小半月未见苏晗,看着比此前精神差些。大家相熟,也没有外人,不觉多问一句:
“我看晗姐姐气色有些不大好,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病了!我长嫂她……”薛启辰兴冲冲扯住庄聿白袖子,刚要说,忽然也意识到自己此举冒失,小心翼翼看了苏晗一眼,得到允许后,才继续说道,“我长嫂是有喜了。怀了宝宝。不过不足三月,不好对外声张。”
“那恭喜晗姐姐!”庄聿白打开食盒,“今日刚做的葡萄叶肉卷,清新爽口,晗姐姐试一试。”
近来苏晗食欲大减,看什么都没胃口。薛启辰还恐拂了庄聿白面子,正要替他长嫂解释几句,忽见苏晗自己持筷夹了一只。
“当真是葡萄叶子做的?鲜而润,入口清新且气味柔和,尤其这似有似无的一点明亮的酸感,正合我意。”
素来食量就不大的苏晗,竟一口气吃了三只。薛启辰恐他长嫂吃多积住食,忙劝住,说这葡萄卷留去小厨房,等稍后热一热再吃。
苏晗需静养,一时庄聿白同薛启辰来至东厢书房。房门一关,薛启辰早忍不住,痛痛诉起了苦。
“琥珀你不知道啊,我最近都快闷坏了!我长嫂一有身孕,不仅忙坏我长兄,连我近日都被强行拘在家中,明令让我替长嫂分担。还好你记得来看我……不过怀宝宝真的好辛苦。唉,我见我长嫂每日吃什么吐什么。不过你这葡萄卷,她倒连吃了几只,实属难得。”
“若晗姐姐喜欢,我将这食谱教给厨娘,去园中采撷新鲜葡萄叶,每日专门做一碟,岂不好……”庄聿白说得认真,不过薛启辰一直盯着他的脸看来看去,倒让庄聿白摸不着头脑,“启辰兄,你看什么,我脸上有花?”
薛启辰又凑近了些:“琥珀,我看你也瘦了,是不是今日也茶饭不思……不会怀孕了吧?”
“怎么可能?”庄聿白断然否定。他和孟知彰在被窝里做的那点事,若能怀孕,才是见了鬼了。
“为什么不可能?”薛启辰煞有介事,一副很懂的模样,“你和孟相公成亲这么久,按理说,这肚子怎么也该有动静了……”
“薛启辰你怎么回事?跟那些催婚催生的老嬷嬷似的。”
庄聿白将薛启辰在自己身上乱翻的那双手抓住,规矩放好。
“人一定要成亲吗?成了亲就一定要生崽么?不成亲,不生崽,难道这辈子就白活了不成?人,生而为人,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么?至于成亲生子,这都是个人选择。不能因为旁人多数都吃了饼子,而我选择不吃,就说我是大逆不道,违反人伦天理。对吧,启辰兄?”
一席话听得薛启辰眼睛都瞪大了。
“琥珀,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你真真说出了我的心里话!”薛启辰强行扯住庄聿白的手,来了个击掌,“自从我兄长和长嫂关系好了之后,我家老太太整日念叨的话就变了,每每跪在菩萨面前,求的都是让我找个好人家成亲。怎么,我非得与人成亲,才配活么?我就不能独自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
薛启辰说得起劲,嘴角忽掠过一丝狡黠,笑说:“等我功成名就,我就找几个品貌端正、年轻力壮的男人放在房中……怎么了,干嘛这样看着我?”
庄聿白抿唇,神态坚毅地点点头,又默默将大拇指伸出来,郑重递到薛启辰面前。
“启辰兄,好志气!”
两人正说笑,小厮来报:“孟相公寻了来,亲自牵了匹高头大马等在正门,特意来接庄公子去领赏谢恩。”
“领什么赏?些什么恩?”
薛启辰比庄聿白还着急,边问那小厮,边拉着庄聿白往门外走。隐隐听到墙外有倚仗鼓乐吹笙之音。
那小厮笑回:“这会子外面都传开了,说是庄公子灭虫有功,朝廷赏了东西下来。知府大人正命人鸣锣击鼓,将这荣誉宣之于众呐!”
庄聿白到得门外,果然见孟知彰正顶天立地站在那光中,手中骏马披红挂彩装扮起来。
看来传言不虚。
薛启辰看着两人,心中不住赞叹,世间竟有如此般配之人。若他俩生个崽,会是怎样?
瞧孟知彰看他夫郎的眼神,都要化掉了,哪像不想要孩子的样子。庄聿白嘴上说不生,说不定晚上回去就抱住人生起来——
作者有话说:关于葡萄叶肉卷:
参考中东传统美食Dolma,文中根据设定做了改良。
有葡萄叶的宝宝们若感兴趣,也可以试试~
第130章 赏赐
庄聿白来薛家请教他陶罐铺子前, 心中盘了一笔账。
家中的账。
眼下家中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尤其葡萄园一起来,用钱的地方跟着也与日俱增。细盘下来,庄聿白却觉得快要破产了。
他与孟知彰搬来府城近三个月时间。带来的, 除了孟知彰的满墙书籍便是当时攒下的全部家当, 122银子。当然这其中薛家帮忙管理的炭窑和涮锅的分成。
眼下府城茶炭和金玉满堂生意步入正轨。
炭窑共5座,其中借用三省书院齐物山之地修建窑址2座,另有3座在各庄后山。每月产上等魁炭1500斤,普通魁炭3000斤,营收151.5两, 除去分与书院的31两分红、50两人工费用, 以及给薛家运送小厮们的车马费5两, 每月得银65.5两。
金玉满堂和苏晗谈定长期合作, 每月玉片1200斤, 面筋360斤,营收165.6两,除去小麦14.4两、鲜虾13.2两和各庄及薛家庄子上的人工费用65两, 每月得银73两。
此外还有涮锅分工,每月5两左右。夫夫两人府城每月的进项峰值在143.5两左右。
府城不同于孟家村, 花销也大。孟知彰虽不计较吃穿用度,到底在贵族书院读书, 该有的门面别人有,庄聿白还是替孟知彰想到。
除了书院院服, 换季的衣衫鞋帽等, 为孟知彰量身做了几套。因为庄聿白发现孟知彰竟然还在长个子!去岁春季衣衫翻出来,穿在身上已经稍显紧绷。果真还是个大小伙子。
家中软硬件装修,此前多亏了苏晗已帮着安置了大半。但日常所用碗碟杯盏、被褥靠垫等,庄聿白慢慢也添一些。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除去每月给孟知彰的2两银子纸笔钱,额外还会定期给他3两银子,以防同窗间诗会雅集等小聚小酌需要用钱。
庄聿白拢了拢,搬来府城后日常用度花去银子小50两。而葡萄园的立桩绳索等建园物料,以及施肥灌水、驱虫春剪等人工费用也已经花去近50两银子。
从孟家村带来的122两家底已所剩无几。
茶炭和金玉满堂两项进益,前后加起来也有200两银子,不过南先生书信说备制军衣到西境时,孟知彰以夫夫二人名义将这笔钱全部拿了出来。
眼下家中银钱,满打满算只剩20两。只够定制陶罐的定金,若一时家中有什么急用钱的事,就只能借钱度日了。
庄聿白送葡萄叶卷肉送到薛家与苏晗和薛启辰尝鲜,关于陶罐之事刚开了个话头,便被牵马迎到薛家门口的孟知彰打断了。
庄聿白的灭虫药剂解了东盛府的春季虫患,知府荀誉将此事原委并方子一并呈送上听后,主上大悦,特命司农司熬制出来,一试效果甚佳,不仅命翰林院将这方子写进在编的农书,还特意赏了东西下来,给这方子的研制人,以示天恩。
除了玉如意一柄,外加纹银五十两。东西不多,但这是无上荣誉,满东盛府有几个白身能得皇上赏赐?庄聿白是头一份。
荀誉是知恩图报之人,庄聿白这方子不仅帮自己解了燃眉之急,更在主上面前得了脸,他要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将这份荣誉让更多人知晓,让更多人看见。
赏赐诏令下来的第一时间,荀誉命人便满城鸣锣击鼓去寻庄聿白。
边寻边高喊:“庄聿白药剂房子灭虫有功,圣上特赏玉如意一柄,纹银五十两。请庄聿白去府衙领赏谢恩。”
消息传到三省书院时,祝槐新正升堂解惑,听闻此事,便将难得嘴角上翘的孟知彰赶出书院:“今日这书先读到这里,快去寻你家那位领赏是正事!”
素日与孟知彰交好的几位学子,也跟了去。祝槐新将马借给孟知彰,又从书院库房拿了些彩色绸缎,帮忙将那马匹装饰一番。
不知为何,孟知彰竟想起孟家村那只稻草人,嘴角噙笑:“我家夫郎,喜欢这明丽之色。”
那只花里胡哨的稻草人,庄聿白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暂且不论,不过他在薛家正门见到等在那里的孟知彰以及身旁这只色彩明艳的高头大马时,确实笑得见牙不见眼。
“知府大人让我去领赏谢恩?”
庄聿白几步窜到孟知彰跟前,忽然忘记身边还有个好兄弟陪着。怪不得薛启辰会对他那套生不生崽的言辞表示怀疑。
“嗯。”孟知彰点点头,俯身看着庄聿白,眸底满是柔情,“荀大人正着人寻你,说是圣上特意赏了东西,嘉奖你灭虫有功。”
孟知彰一手牵马,将另一只胳膊抬至庄聿白面前,扶他翻身上马:“来,我为庄公子牵马!”
荀誉派出的皂吏府兵吆喝了这大半日,满城对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两人刚从薛家拐至主街,人群便围了上来,越聚越多。
“这位就是庄公子吧。真是年轻有为啊。这方子连圣上用了都说好。了不得!”
“是啊,感谢庄公子帮我们除掉春季这场虫灾!若没这灭虫方子,我家养护的那五亩桃林今岁可如何是好!谢谢庄公子!”
“前面牵马这位,看衣衫像是三省书院的学子?”有人看孟知彰面熟,但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那是庄公子夫君,孟秀才,去岁院试榜首,将骆家大公子骆耀庭都压了下去。除了院首,他还是去年斗茶盛会的茶魁!听说功夫也好,文武全才!”
“啧啧啧,这庄公子生得也好,必得是孟秀才这般的才配得上!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过即便是庄公子得了赏赐,孟公子作为夫君,也没必要当众给他牵马扶鞍吧?”
“牵马扶鞍咋啦?” 有人反驳,“你是觉得庄公子作为一个哥儿不配么?别说哥儿,即便是各大书院的学子,甚至算上咱府城的乡绅举人们,有几人受过圣上的嘉奖!”
“我还听说,这孟秀才惧内。公然说自己是个吃软饭的,将来孩子还要跟着他家夫郎姓庄……”
众人这些话,七七八八吹到庄聿白耳朵里。
“惧内”在这个世道可不算一个褒义词。庄聿白低头看了看马前的孟知彰,想回怼嚼舌之人几句。谁知孟知彰倒一脸怡人自得,俨然众人这套“惧内”的八卦言论是对他的赞赏。
前街后巷将满城绕了一个遍的府城皂吏衙役们,终于一路敲锣打鼓“迎到”庄聿白跟前。庄聿白这才听清赏赐之物,玉如意一柄,银子五十两。
五十两?这么小气的么?庄聿白转头又一想,哪怕只赏稻谷一穗,这也属天恩,在世人看来也是无上荣耀了。
府衙当差众人接到庄聿白,将锣鼓敲得更响。
为首皂吏上前抱拳,高声道:“圣上嘉赏庄公子治虫有功。小的们在前开道,请庄公子前去府衙领赏。”
“有劳各位差爷!”庄聿白马背上拱手道谢。
鸣锣在前,击鼓随后,人群越聚越多。
庄聿白心中高兴,眼珠咕噜咕噜转:“知彰兄,这像不像金榜题名后的御街打马?”
“应该比御街打马,还风光些。”孟知彰回头,眉眼柔和,声音柔和,“毕竟为百姓做了实事,大家对你的感念是真心的。”
庄聿白心中更喜:“你我荣辱与共。我的荣光,就是你的荣光。将来你飞黄腾达了,可要记得带上我!”
“自然。”孟知彰牵着缰绳稳稳迈着步子,回身看向庄聿白的目光更加坚定。
庄聿白似乎不信,伸出小指,冲对方轻轻扬眉。
孟知彰莞尔,伸出小指,勾住。
“你我夫夫一体。”
一路行人围在四周高声称颂。不知谁开了头,大家开始纷纷用实物表示感谢。一盒点心,一筐鸡蛋,一坛好酒……乱攘攘朝庄聿白递过来。甚至有人无以为赠,将将腰间玉佩解了下来,定送与这位风光无两的贵人。
不过都被贴身护卫孟知彰婉拒了。
府衙,东盛府的士绅名流听闻这等千载难逢的大喜事,皆匆匆备了贺礼一齐等在堂上。
正堂之上便是御赐的如意与银两。
庄聿白在众人的注视下郑重行了跪拜大礼。
荀誉则将这所赐之物亲自递到庄聿白手上:“庄聿白,你可是整个东盛府的大功臣。万幸有了这方子,才让府城上下百姓免了今春的虫害之灾。”
“大人谬赞。”庄聿白忙将所赐之物接过,顺手递给身旁的孟知彰,“灭虫功劳得益于大人高瞻远瞩的魄力和决断力。若非如此,即便菩萨的净瓶水也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遍洒东盛府四州一十八县。”
堂下众人跟着帮腔,有赞庄聿白的,更不乏恭维荀誉的。
荀誉招手,皂吏捧过来一个漆盒。
“庄聿白今朝为东盛府立功,圣上都有赏赐,我东盛府岂能不表示。这是麒麟玉佩一对,纹银四十两。”
夫夫二人也没客气,谢恩收下。庄聿白掂掂钱袋重量,很是满意,如今多了这近百两银子,葡萄酒陶罐的银钱便有了着落。
“还有一事。”荀誉神秘地看了庄聿白一眼,“府衙正组织人编写东盛府地方志,到时会将你庄聿白的名字和功劳一并写上。”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这不是低配版的名垂青史是什么?
堂下不乏举人进士,若不是圣上御赐荣耀,他们岂会为一小小白衣,还是一个哥儿的药剂方子跑来府衙恭贺。不过听闻荀誉称将其写进地方志中,众人皆震惊得深吸一口气。
参与修志的三省书院山长祝槐新,带头出来领命,且很以为然。不过他看看堂下,视线在庄聿白和孟知彰脸上扫过,又笑着向荀誉行了一礼。
“关于庄聿白之功,恐怕单这一笔,还不够。”
“哦?何出此言。”荀誉看定祝槐新。
“平安州暨县,去岁有村子粮食亩产比往年多了五成,更有甚者,出现了亩产三石的好收成。”
“三石?”
荀誉拈着胡子,他知道祝槐新不是故弄玄虚之人,但三石之数实属无稽之谈。
众人脸上情绪各异,因为有荀誉这个知府在场,加上此话出自三省书院山长之口,众人也只大眼瞪小眼,心里打鼓,不敢妄议。
祝槐新看出众人心思,淡淡一笑:“能有此等丰收成果,多亏了‘琥珀堆肥术’。听闻暨县官田已全部使用该种技术。实不相瞒,三省书院的百亩学田也用了这种新型肥料。现在麦子已抽穗,等夏收时,真假自见分晓。”
“琥珀堆肥术?老朽活了一辈子,可从未听说过这等技术!”终于有人忍不住,出来呛声。
祝槐新看了眼那人,很想回一句“那果真是孤陋寡闻、故步自封的老朽”。不过忍住了。
“没关系,听过琥珀堆肥术之人,自是不多。不过这项技术的研制者,大家都熟悉。”祝槐新站到庄聿白身边,语气满是自豪,“因为彼琥珀,就是此琥珀,也就是大家面前这位——庄聿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