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10
作品:《夫郎好香,却只想和我做兄弟》 第101章 绿江独家
骆家当家人骆睦, 这次并没有发落九哥儿。
一则,当前悦来茶坊还需要九哥儿撑场,且今晚坊中有贵客, 走漏了风声, 就不好了。
二则,骆薛二家素来不睦,世人皆知,即便明着撕破脸也不甚要紧。若为此事而折损手下一枚重要棋子,得不偿失。
三则, 薛家近来因这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 确实开始张狂起来。九哥儿这一看似莽撞的举动, 也算是明着敲打了薛家一棒。府城, 还轮不到他薛家当家做主。
再有, 去年院试时那位榜首和他家夫郎当街救了九哥儿之事,骆睦自是有所耳闻。九哥儿后来确实当众向那二人示好。不过作为一名经过严苛训练筛选出的顶级茶伎,九哥儿当时那份“示好”中, 究竟几分逢场作戏,几分真情实感。人心隔肚皮, 又有谁能说得清。
眼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骆睦将眼底狠厉杀气消去, 慢慢拈胡子,最后长舒一口气, 让九哥儿走了。
一旁跟了骆睦几十年的老管家, 很是摸不着头脑。
被骆家暗卫带进惩戒院的人,这么多年他就没见过有谁能站着走出去的。今日这九哥儿,算是头一人。
行事向来铁血、强硬的当家人,素日宁可错杀一百不会放过一人。今朝竟然能放人一马……
不等管家细想下去, 当家人下了指示:“你明日备上些礼,亲自送到薛家去。就说九哥儿今日喝醉了酒,误伤了去往薛家送货的人马,都是误会。”
管家恭顺立于一旁,点头应着,不过并没有急着离开。凭他对自家主子的了解,重点应该还在后面。
果不其然,骆睦压低声音:“薛家这金玉满堂,生意是好。你觉得呢?”
管家躬身抬头,试着读懂骆睦脸上的表情。对方眸子暗沉的一瞬,他熟练地拱手领命。
“老奴明白。”
*
骆家大管家亲自登门谢罪时,苏晗正带人在各个庄子巡视。
昨日之事可大可小,但骆家既然已经盯上金玉满堂的往来运送,途中安保还是应加强。
庄聿白不在,苏晗做了主。今后不论是原料还是成品,往常每车3人的护送名额增至5人。而且每车配有利器,以备不时之需。新增的这部分安保费用,自有薛家来承担。
回程途中,苏晗特意途径小各庄。现在庄子虽在庄聿白名下,昨日受伤乡民却是因他薛家之事。苏晗作为当家少夫人,加以慰问,不逾矩,也未僭越。
周通等人当面谢过少夫人带来的药品和果品。苏晗正要走,却想起昨日是三人受伤。
“还有一人,是然哥儿。”管庄人周老汉向外看看,“这会儿应该在给葡萄秧苗喷水。”
“然哥儿?那个瘦瘦小小平时腼腆少言的哥儿?”苏晗印象中似乎有这么一个人,她顿了顿,交代周老汉,“让他好生休养,庄公子回来自有安排。以及……运送货物今后多派些精壮之人。”
周老汉一一应着,将苏晗送至议事厅外。
“葡萄苗?”苏晗翻身上马,勒住缰绳,“是你们庄公子弄来的?”
苏晗早年跟着祖父四处宦游,对葡萄并不是太陌生,只是时下栽种的并不多,至少府城及南域北疆,她是从未听说哪里有葡萄栽种。
“庄公子在孟家庄有一座葡萄园,今年就可以挂果酿酒了。”周老汉笑着往山上指,“然哥儿现在照料的这些葡萄苗,是打算栽种在咱这后山上的。园址都看好了,少夫人您瞧,就在那一片向阳的缓坡上。”
天气渐暖,山上绿意见浓,不时夹杂几抹淡淡的粉,山桃樱李等也快冒花苞了。
“等你们庄公子此行回来,估计又有新的生意可以谈咯。”苏晗纵马转了两圈,“葡萄苗圃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就在山脚的那处暖房。庄公子还放了炭盆在里面,说马上会长成我们的摇钱树呢!”
周老汉前方带路,刚行未几步,进庄路上远远一匹马疾驰而来。
薛家小厮,奋力挥鞭,行至近处翻身跳马,满脸急切:“少夫人,景楼出了些差池。您回去看看。大公子去齐物山了,也已着人去请。”
苏晗黛眉微蹙,对周老汉说了句“改日再来!”便纵马去了。
*
骆家大管家着七八个小厮,抬了三四抬谢礼,浩浩荡荡到薛家登门谢罪。
两位当家人都不在,连老太太也去了庙里还愿。薛家管家忙让人去齐物山传话,出于礼节,也鉴于以往两家过节,忙将人请至客室奉了茶,谁都不敢怠慢,怕落人口实,更怕授人把柄。
客茶奉至第三盏时,去齐物山请示的小厮还不见回来。管家脸上的笑都要僵住了,忙又亲自捧了一碟茶果上来,递与同样笑脸僵硬的骆家管家。
两边正要开口客套一二,门外咚咚咚响起一阵脚步声,二人各自隐隐舒了一口气。
“大公子可有什么指示?”薛家管家走出去问那小厮。
小厮记得泪花在眼底打转,也没听清管家说的是什么,见有客在,忙压低声音说:“景楼出事了!说咱金玉满堂吃死了人!苦主正在景楼闹呢!”
“吃死了人!”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管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也顾不得那么多,忙急吼吼向门外跑。快到门外忽想起家中有客,又折回来,极力稳住情绪:“家中有事,失陪了……”
骆家管家也不让人为难,起身道:“礼物及礼单既已送到,我等先行告辞。”
先送了客。薛家众人,忙赶至景楼。未至近前,便见主街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景楼在府城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酒楼,生意向来红火,加上涮锅和金玉满堂的加持,近来更是府城盛宠,不少外地甚至京中之人也慕名前来,只为尝上一尝这声名远播的紧俏食材。
景楼位置极佳,地处繁华,原本客流就大,赶上饭点,又有人命官司这等百年不遇的大热闹可以看,门前早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厮路上捡重要的跟管家说了个大概。
“大约半个时辰前,楼下来了几个披麻戴孝之人。说他家公子吃了咱家的金玉满堂,中了毒。马上就要死了。这会子一群人正闹着讨公道!说我们不给个说法,他们一家人就都要撞死在我们楼前。”
管家不住地抹头上的汗珠子。薛家在府城这么多年,向来诚信经营,周全行事,尤其在吃食上面更是从来不敢马虎半分。别说中毒,就是吃坏肚子之事都从未发生。怎么会有人中毒身亡!
人越聚越多,管家等七手八脚往看客漩涡中间挤,等到近前才见地上三五个披麻戴孝之人正围着一人哭天抢地嚎啕。而中间躺着那个年轻男子,嘴角发黑,面色发青,看上去确实像是中毒而亡。
管家悬着的心,狠狠摔在地上。
小厮们一见他来,像是瞬间找到主心骨,忙挤上前:“今日金玉满堂都试过了的,其他人吃了都没问题,怎么单单这位公子中了毒?会不会不是我们……”
地上正哭天抹泪人一听,顿时怒了,直接站起来捉住那小厮狂吼:“什么叫别人吃了没问题?我们吃了就中了毒?你们家东西吃死了一人还不算,难道要将所有人都毒死,才善罢甘休不成!”
另有一人,也愤而起身,一边大声控诉,一遍向人群中看客博取同情。
“我们是外地来的,听闻府城这金玉满堂实在是好,这才大老远跑来尝个新鲜,谁知……谁知竟命丧于此啊!苍天不公啊!这让我们回去如何面对张兄的父母妻儿啊!奸商,还命来!不然,今日我们便一起血渐你这景楼门前!”
毕竟有人吃了你家东西,又倒在你酒楼门前,这事无论如何跑不掉的。何况地上那人看去甚惨。人们的同情心往往偏向受害者。再加上几人情真意切的哭诉。人群议论声几乎一边倒。
“虽说薛家向来声誉不错,可眼下吃死了人呐!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之事。”
“这金玉满堂传的神乎其神,谁知竟是砒霜之类的毒药?薛家怎么能做此丧尽天良之事!”
开门营业,明里暗里的龌龊事自是见过不少,可薛家从来没出过人命官司。从管家到掌柜,在巨大的声讨声浪下一时没了主意。
酒楼吃死了人,这生意自是做不下去,薛家大公子也难逃牢狱之灾。若对方将事情闹大,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这当如何是好?难道好不容易坚持到今日的薛家楼厦,会因今日之事而全盘崩塌?
“好像还有气儿!”有人眼尖,看地上那人手指动了动。
管家极力稳住心神,爬跪在地上,朝那人人中试了试。温的。狂喜。大喊:
“活着,人还活着!快,快送医馆!”
景楼小厮们一听,忙上来抬人,却被那几位亲友拦住。
“你们做什么!夺尸销毁吗!你们酒楼吃死了人,以为将尸体拉去无人处随便处理了,就能当什么也没发生吗!人在做,天在看!苍天,您睁眼看看这□□商呐!”
管家上前:“这位公子!这位爷!人还活着,活着呢!先救人要紧!”
其他人也跟着探地上的人,确实还活着。
叫嚣之人一脸狐疑,快速转了转眼睛:“救人,自是可以!可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就这样被你们带了去,说是去医馆,谁知道会去哪里?若路上你们起了歹意,把我们扔河中喂鱼,又有谁人能知!”
说罢那人猛地向围观众人跪下,眼泪扑簌簌掉:“各位父老,我们的友人已经性命垂危,万望替我们做个见证,主持个公道!”
吵闹声越来越大,酒楼中之人也涌出来。刚才吃过金玉满堂的客人一听吃坏了人,更是人人自危,个个气愤。将景楼掌柜团团围住,就要挥拳拼命。
现场乱成一团。
不死人,就还有转机。
管家乱中揪住一个小厮:“去医馆请郎中,赵郎中、郭郎中都请来!快去!”
不多时,半条街都闹起来。
可闹得越凶,管家和掌柜倒稍稍镇定下来。
两人隔着混乱的人群,迅速对了个眼神。闹事之人说是身中金玉满堂之毒,若郎中诊断并非中毒,那就是有人寻一将死之人来寻衅滋事。
这事便简单了。
乱势不减,从掌柜到小厮推搡中都或多或少挨了些闷拳。好容易等来了郎中,掌柜得忙让人开出一条路,将郎中塞至病人跟前。
“赵郎中,快给看看!说是中毒……”
见兹事体大,那赵郎中哪敢怠慢,半趴在地上一顿望闻问切,花白眉毛越锁越紧,形势危急,他又抽出银针,一番施针催吐。
管家和掌柜的心,被那一根根银针越扎越紧,最后紧缩成一团,连呼吸也屏住了。
“确实是中毒。”赵郎中给了结论。
第102章 影子
薛家酒楼害人中毒?
这下不得了。人群中“正义之士”被煽动起来, 义愤填膺地要砸了薛家这“景楼”的招牌。
一声立马嘶鸣,薛启原似从天而降,纵身挥鞭, 利落打掉试图捣向景楼牌匾的棍棒等杂物。
马鞭嘹亮。景楼牌匾下瞬间闪出一片空地, 薛启原只身立于那门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勇莫敌之儒将气概。
“在下薛启原,是这家酒楼的东家。景楼所有事情,找我即可。与我楼中掌柜、伙计等皆无干系。若是阁下当真在我店内茶饭中毒,我薛启原定当全力担责, 绝不推诿。若但有人故意搅局, 污我清白, 我薛启原气量狭小, 定当奉陪到底, 绝不善罢甘休。”
手中摩挲马鞭,薛启原抬头看了眼门楣之上,语气发了狠:“这牌匾是我薛家脸面, 事实真相未有定论前,谁若动它, 先问问我这马鞭!”
挤挤挨挨的半街人,瞬时静得恍惚。
薛启原问向一旁小厮:“可报了官。”
“报过了。差役捕快大人们很快就到。”
地上几人, 先是被薛启原气势镇住了,又听闻报了官, 顿时收敛不少, 没了方才踢翻乾坤、取而代之的架势。
此时人群狂热尽皆散去。薛启原出现的那一瞬,心中那杆秤一下恢复平衡。不觉纳罕,方才被妖魔附了体么,怎么头脑一热就跟着闹起来。
薛启原门前震慑乱局之时, 一同赶来的孟知彰已于无人察觉时转身绕进景楼。
“那几人方才坐哪里?”
“一楼这个角落位置。”伙计已吓得脸色苍白,他擦着额头的汗,慌忙忙引孟知彰过去,“他们几人来时,勾肩搭背,互相搀扶进来的,特意要求在一楼寻个安静之处。”
“这桌菜可有人动过?”孟知彰四周扫了一圈。
“没人动,没人动。他们说吃坏了人,哪个敢动。特意着人看着,只等官爷们来验。”
“他们口口声声说是金玉满堂中的毒,可有点?”
伙计想了想:“点了!点了!一进门就说要金玉满堂。其他菜倒是不甚在意。”
孟知彰朝桌上看去,菜品七八碟,只粗略动了动:“这几道菜,是他们单点的,还是其他客人也有点?”
“都是店内寻常菜肴,每日能出几十上百盘,也没见其他客人中毒!他们来了一盏茶时间,菜还没上齐就中了毒!还倒地不起……这,这肯定是来讹人的啊。”那伙计说着给孟知彰跪下去,“孟公子,您可要帮我们大公子想想办法啊!”
孟知彰将人拉起来。此事是冲薛家来的没错,但更是冲金玉满堂而来。现在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真由着外面那群人将薛家拉下马,琥珀这金玉满堂的生意算是做到了尽头,甚至更有牢狱之灾等着前面。
门外抢救仍在进行。
中毒之人催吐之后,又服了些常见的解毒汤剂,气息喘匀了些,面上也有了点血色,不似方才那般蜡黄。
带头闹事之人见官差来了,忙跪爬上前,声泪俱下:“官老爷给草民做主!他们店大欺客,吃死……吃坏了人,倒在此颠倒黑白,不认账!青天大老爷,为我们这等草民做主哇!”
府衙差役冲薛启原行礼抱拳,了解大致情况,既然苦主说是食物中毒,验菜便是。
差役带来的仵作和现场几名郎中一起,将方才几人用过的菜肴一一验过。
饭菜无毒。
杯盘盏碟,也无毒。
“无毒?”那几人不认,开始胡搅蛮缠,“怎么会无毒?无毒这人怎么吃了他家的东西就倒下了!早听说你们薛家权势滔天,果不其然!不知私下运作了什么,竟能将有毒说成无毒。朗朗乾坤,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既如此,我便以血明志!”
说时迟,那人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刀,就往自己脖子上扎去。
明眼人都已看出,这就是冲着薛家来的。中毒没死成,那就血溅当场。有人死在你薛家门前,这脏水你薛家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薛启原忙挥鞭去卷那短刀,奈何晚了一步,鞭尾差着半尺远。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短刀朝着青筋崩出的脖颈划去。
薛启原下意识垂下眼眸,心中快速盘算,若此人当真血溅于此,该如何将薛家损失降到最小。全部问责自己承担,与旁人无关。家中妻子与弟弟……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忽听“哐啷”一声,循声看去,那扎向脖颈的短刀甩在地上。
孟知彰一脚踢掉对方短刀,一个转身,端出的那盘果品仍稳稳停在手中。
“这位兄台,你着什么急?事情还没到最后,以血明志,还不至于。方才你说你这位友人因何中毒?对,景楼的金玉满堂。我正好就在您旁边一桌用餐,我看得清楚,您这位朋友就是吃了这盘金玉满堂,立马倒地不起。”
那人猛地被下了刀,有点懵,看眼前书生不像书生,武生不像武生之人,虽说不认识,但对方能站出来替自己说话,便以为来了转机,忙起身高声附和,甚至拿了一块金黄软韧的糕点在手上。
“这位仁兄说的是,张兄就是吃了这份金玉满堂,才中毒倒下的。景楼这金玉满堂害人不浅。或许朗郎中和仵作都验不出其毒性,但人就是吃了这个中毒的!这个事实,薛家想推脱,是推脱不掉的!”
“兄台确认,就是您手上那的这‘金玉满堂’?”
“确认!就是这金玉满堂!”那人高高举起手上糕点,不停向人群示意。
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了,呛声道:“胡扯!你口口声声说是金玉满堂中的毒,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金玉满堂,只在这胡乱攀咬诬陷!”
那人愣了下,看看手中之物,声量不觉小了几度:“就是这金玉满堂啊!”
孟知彰眉角暗不可察地扬了扬。
“看来这位兄台记性不好啊。连方才吃过什么也不记得。这根本不是景楼金玉满堂。金是金球,而玉是玉片。金玉满堂是两道菜。而阁下手上这块,是方才我让小厮在隔壁嚼月坊买的一份黄金糕。你口口声声说中了金玉满堂的毒,结果连金玉满堂都不认得!”
看客,向来多为骑墙者,见风向变了,忙上来帮腔攻讦这生事之徒。
“原来是一群骗子!诈死讹人吧!”
“真坏透了,亏我刚才还替他们说好话。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
“这种人哪配活在世上,换作是我,就用那块黄金糕一头撞死!”
……
很快看客被疏散开去,景楼也恢复正常营业。
伤者送去医馆继续诊治,其余人则随差役去了府衙,薛家景楼掌柜一同跟了去。
方才那场闹剧,就如空中飘落的一片枯叶,在世人面前翻转几下,惹来几句街谈巷议,也便很快消散不见了。
*
是夜,骆家惩戒堂四下无人,里外闲杂人等全部清空。
堂内一支烛火,一坐一立两个身影。
骆睦亲手给来客奉了茶,自己则恭顺谦卑垂手立在那里。
座上是位刚及冠的年轻男子,一身夜行服,通身透着股幽暗的清冷,眉目尤甚。像一个随时可以消失在暗夜的影子。
“你们骆家,已无堪用之人?今日这当街撒泼的伎俩,简直丢人现眼!”
声音冷得像月光下的硬刃,压得骆家掌事人骆睦的腰越躬越低。
“是老奴御下无方,让这群无脑之人做出这等蠢笨之事,是老奴无能,老奴也定重重责罚他们。”
茶盏置于几上,无声的静默,被摇曳的烛火无限放大,大到素日在府城呼风唤雨的骆睦,此时耳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府中无人可用倒也罢了,军中呢?你们骆家在军中那些旧部将,要么无用,要么随着新主屡立奇功。若主子到时需要你们骆家军功加持,你拿什么进上?贵府那位被一只狗当街撕掉裤子的二公子?”
“……新主?什么新主?”西境战功之事,骆睦多少有所耳闻,来人所提新主一事,令他心中猛地一沉,老迈的身子躬得更低,“还请乙公子明示。”
“没有用的棋子,只能是废子。既然你不堪用,就需要堪用的补上。”
乙目光幽黑,面无表情,声音更听不出任何情绪。
“那云校尉,年轻有为,是个人才。骆老,若主子给他乘风之力,您猜他能否如当年的您一般,全力接住扶摇直上?反正都是骆家人,都占这一个‘骆’,用谁不是用呢?”
“骆家人?”
骆睦猛地抬起眼眸,浑浊的眼底,各种情绪翻江倒海般碰撞。去岁武举场上打败自己次子的那个年轻人,他派人查过。不过一乡野之人,偶得武僧教导,但念其无根无基,便没当一回事。
“那人不是姓云么,怎会是我骆家人?”
“骆老,你手下当真无堪用之人?这些情报竟需要我来告知你!主子给你的伶伎网络,你也只用来给人斟茶递水?”
“老奴知错!”骆睦腿下一软,直接跪倒。
乙垂眸摩挲下指腹厚茧:“我此次来,主要传个话。主子要置换一批装备,限你一个月内备好银子一万两。”
“一万两!老奴一时凑不出这许多现银呐!”骆睦手开始发抖。
乙像极了一道影子,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云无择势头正盛,若当年骆瞻之事,一不小心透露出个一二分……”
话没说完,骆睦猛地匍匐在地:“老奴明白!老奴竭尽全力效忠主子。一万两银子,一月之内定送至乙公子手上。”
乙起身走至门前:“那些伶伎,是您骆老之人,也是主子之人。行事注意些分寸。”
翻身一跃,没了踪影。
第103章 驭下
骆家在府城能有今日, 皆因上头有主子护着。
主子荫蔽下,这府城之内,只要骆家行径不至于太离谱, 比如把烧了府衙、捅了差役什么的。再大的事, 都不算事。所以他家一个管家都敢擅自纠结几个脸生的外乡人去薛家门前当面泼脏水。
只可惜事没成。
人没死,中毒也不成立,那几人咬死自己只是穷疯了想敲诈薛家一笔,最后官方以诈财未遂打了几十板子,并判了几个月牢狱之刑。这事在官方便算告一段落。
薛家自是知道背后谁人所为。但凡事若不能一招制敌, 任何轻举妄动便没有意义, 还可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得不偿失。
何况眼下薛家有了庄聿白这个合作伙伴之后, 生意蒸蒸日上、势头正盛, 正是安稳发展、大展羽翼的绝好时机。与骆家维持表面的和平相处,是最优解。出事前,骆家管家亲自送来的几抬赔罪之礼不已经送来了么。
还有就是, 这几个闹事之人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了,但咬紧牙关谁也没吐露半个“骆”字。一则骆家势力在那摆着, 他们惹不起。关键是,寻来的这几人, 手里都有些不干净的过往,授人以柄, 自然任人拿捏。
此等驭人之术, 骆家懂得。骆家上头那位在至尊权力漩涡中浸染多年的主子,自然更是驾驭得炉火纯青。
绝对权力面前,任何出于利益让渡的捆绑,都是不牢靠的。若仅仅以利来拉拢, 出现更大利益时,此前的联盟瞬间溃败成沙。只有将所用之人的致命把柄握在手上,这枚棋子,用起来才放心,也安心。
十八年前骆家那件见不得光之事,便是操控眼下骆家的绝好把柄。这也是多年来骆家能死心塌地、唯命是从、替上面做了不少脏活累活的根源所在。
还是那句话,你不堪用,自有堪用之人将你挤出局。成了弃子,下场可想而知。
骆家没有退路。
但主子开口如此大,说明西境军功确实引起主子注意。再则,不也说明主子看中自家么。主子凡有急难之事,都朝骆家伸手,这正是主子的信任。而且,此次乙公子亲自前来传信,更显主子对自家的重视。
乙,是主子的暗卫,也是贴身心腹。神秘少言,见过他的人不多。平时只近身侍奉主子,更是极少出京。这次能劳他来做信使,也算给足了骆家面子。
如此一想,方还惴惴不安的骆睦,心中忽然踏实起来。他腰杆挺直,在房间悠哉悠哉踱起步子。
去岁武举比试中,得了名次之人皆随军去了西境,骆耀祖因祸得福,排名靠后,加上骆家稍作运作,西境名单上便成了候补。
骆家当年是武将出身,在西境确实还有一些旧部。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骆家在府城呼风唤雨,家底比之前沙场吹风时厚了不知多少,逢年过节,骆家也会时不时赏些油水过去。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春季这批武才去往西境时,骆睦打算让骆耀祖一同去。这么多年的投入也该有个说法。收一收这群旧部之心,若助骆耀祖立下一二军功,光耀门楣不说,骆家在主子那边的分量岂不更重了。
“云无择,云无择!”骆睦念着这个名字,忽地停下脚步。
巨大的身影浮上窗棂,他开了窗,暗了又暗的目光向外望去。不知是看庭院那沾满新旧血迹的惩戒石,还是穿过时间风霜回望,想看一看十八年前离开府城不知去处的年哥儿。
不过这云无择竟是骆瞻之子,他是万万没想到。
当年是自己心慈手软,以为那孱弱的年哥儿没几日活头,便由他去了。谁知他竟活了下来。不仅活着,还神不知鬼不觉给骆瞻生了个儿子。关键这遗腹子已经站到自己眼皮底下了,自己竟然还茫然不知!
这太不应该了。
“张椿!”骆睦唤了掌事的来,“去,将去年秋天探听云无择身份之人,全部家法处置!”
张椿见骆睦神色不对,没敢多问,忙点头应“是”。
“老爷,那还需不需要再去打探一番?孟家村地处偏僻,或者神不知鬼不觉……”张椿比了个杀的手势。
骆睦眼眸转了下,摇摇头:“垂死之人,不足挂齿。他能活到今日,也只吊着一口气。若动他,恐惊了旁人,扯出陈年旧事就不好了。着人留意着就行。倒是这云无择……你去给西境传信。”
张椿是跟着骆睦的老人,他深知当年之事是骆睦的死穴。骆睦怎么说,他怎么做便是。正要转身离开,又被叫住。
“还有,再去找一万两银子出来,要快!上面等着用,一个月内是要交过去的。”骆睦朝上拱了拱手,示意掌事这是家中头等大事,办不成、办不好,可是关乎项上人头。
“一万两?!”
兹事体大,管事张椿忍不住想再说些什么,不过骆睦狠厉且不容置疑的目光压过来时,他只有点头的份儿。
骆睦自己也清楚,一万两银子着实不是小数目。骆家账上流动银子几千两是有的,一时筹措一万两银子确实需要花些时间。问题关键是,割出去的肉,总会痛。而且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此填补上,下一次还会有新的需求,那时又该怎么办?
新的办法,无外乎开源和节流。节流是节不出一万两银子的。但这“源”怎么开呢?
方才乙临走特意提到九哥儿。
“昨日九哥儿来训诫堂前,你说公子乙在悦来茶坊喝茶?”骆睦在张椿脸上得到肯定答案,“那九哥儿可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张椿眨了眨眼,仔细回想:“公子乙申时就在坊中了,只叫了个僻静雅座,众人虽不识,但能看出是贵人,都不敢怠慢。九哥儿也不认得他,只当普通客人献了茶。九哥儿中间带人出去砸了薛家运送金玉满堂的车辆,公子乙也未离席。九哥儿回来后,自知老爷年会罚他,恐一时半刻难再登台,临来惩戒堂时,特意在茶坊献了一支舞……”
“献舞?”骆睦捋了捋胡子,“九哥儿献舞时,公子乙是何反应?”
“一切如常。淡淡的,没有任何表示。众人皆拍手叫好,不住往台上扔彩头时,他也只是冷冷看着。”
骆睦回忆着公子乙提及九哥儿时的神情,看不出情绪,又似乎饱含情绪。这很像公子乙的作派,但骆睦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对。他思考了片刻,吩咐张椿。
“你再去将九哥儿叫来。”
“老爷,现在吗?”张椿向外看看天,冷月西沉。深更半夜将人传至惩戒堂,这与通知人吃断头饭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明早吧。”骆睦也向外看了眼。
夜更深了。
*
金玉满堂因这几人闹了这一场,在府城名气不退反涨。莫名赚了一波免费流量。
除了景楼每桌点一份外,薛家各个商铺每日的销售量也是固定的,玉片每日十斤,售罄为止。倒不是有意搞饥饿营销,而是当前产量确实有限,没办法完全放开量。
此前府城之人只能在景楼尝到这玉片的酥脆滋味,但后宅官眷闺女们也不便日日来景楼用餐。现在好了,薛家铺子里有片坯销售,回家油炸一下即可。
消息一经传出,每日等在铺面外的丫鬟小厮们早早排起长龙。铺面门一开,只消一盏茶时间,当日的份额便会售卖一空。买到的自是欢喜,没买到的恼恨没有早些出门之余,还会心有不甘地跑去薛家其他铺子里碰碰运气。
骆睦高头大马在府城主街阔步向前,他没见过这种排队盛况,见铺门紧闭的薛家货行不少拎着食盒之人聚在那里,还以为薛家要施粥施米,正纳闷近来也未听闻哪里有灾荒,又看那些人衣着装扮也不像缺钱米的人家。便冲身边人挥鞭一指:“这是做什么?”
“等铺子开门,买金玉满堂之人。” 张椿跟上前解释,怕骆睦心中不快,忙又陪笑补充,“不过一家铺子每日也就卖个十斤,赚不了几两银子,图个虚热闹罢了。”
骆睦没再说什么,一记鞭子抽在马身。
九哥儿如往常般在茶坊巡视,正准备开门营业,随着一阵马蹄响,却见骆睦出现在正门。
骆睦极少登门,更从不会在清晨来茶坊。前晚将已踏入训诫堂的九哥儿完好无损放回,今朝又不请自来,九哥儿心下跟着一沉。他猜不透骆睦要他做什么,但他知道对方态度越好,自己要做之事便会越难。
二楼雅间,九哥儿跪着奉了茶。
骆睦有世家之人的清高,九哥儿等伶伎对他而言不过会言语的猫儿狗儿,平时根本没资格向他端茶递水。今日他压住微蹙眉心,还是将茶接过来。
“九哥儿,茶坊生意如何?”骆睦并没喝茶,声音也听不出喜怒。
“每日流水多则三四百两,少则一二百两。除去各类支出,每月千两银子的盈利是有的。”九哥儿小心应答。这类账目每月掌事的都亲去汇报,今日不知为何会问到他面前。
“每月千两,可不行。”骆睦声音低沉,“你去将薛家金玉满堂的生意拿过来。”
满府城谁人不知,现在金玉满堂就是薛家的金字招牌。九哥儿一小小茶伎如何撬得动对家这块肥肉。
九哥儿忙跪在当地:“九哥儿知错了,还请老爷明示。”
“办不到?”骆睦冷笑一声,“但你有比金玉满堂更厉害的。是时候拿出来了,不是么?”
第104章 收网
作为千挑万选、精心培养起来的伶伎, 九哥儿自然不只会迎来送往、端茶递水、歌舞怡人。
凡事皆需代价。能被骆家安置在悦来茶坊,享受着半个主子般的雍容华贵生活,自然也需要在关键时刻替主子分忧解愁。
“九哥儿, ”骆睦意味深长地唤了声这个名字。
作为骆家当家人和骆氏一族的话事人, 九哥儿这种下九流的伶伎,何时能入他的法眼?虽知道自家茶坊向来是眼前这个小哥儿撑门面、织往来,但他从未召他当面回过话。
茶坊经营状况自有掌柜和账房定时请示汇报。即便上次要惩处九哥儿,那也是隔着一道门。
九哥儿,不过是一个漂亮且好用的工具, 哪里配和主子同处一室。
若不是昨夜公子乙提到这个小哥儿, 骆睦或许永远不会屈尊来茶坊找他。提起公子乙, 骆睦不觉将视线落在跪于当地的这个茶伎身上。
“你抬起头来。”
脚下人缓缓抬头。一张乖巧精致的脸, 出现在骆睦面前。美得触目惊心, 又干净得像是根本不属于这个世道。
只一眼,骆睦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祸国殃民”大抵如此吧。一张脸,看似恭顺哀戚, 可那背后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韧劲和狠劲。
“……老爷。”不知过了多久,管家张椿轻声提醒, 骆睦方回过神来。
“九哥儿,你来茶坊多久了?”骆睦端起一旁冷置多时的那盏茶。
“回老爷, 六年零三个月。”脚下人垂眉顺目。
“很好。”骆睦放下茶盏,不知这句话是评茶还是评人, “那日你说外面传言是假, 你对骆家从无二心?”
“是。九哥儿一心效忠骆家。听从老爷差遣。”九哥儿心中一沉,面上不显,复又郑重拜了下去。
骆睦点点头,弹了下衣襟灰尘, 从椅子上站起身:“忠不忠心,我从不听人如何说。我要看他如何做。明白吗?”
“九哥儿明白。”
“好,你表忠心的时候到了。”骆睦故意顿住,待脚下人抬起脸,对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缓道出,“眼下家中亟需一万两银子,限你十五日筹齐。”
此话一出,一旁的张椿先惊得双眼圆整。他以为老爷只是吓唬吓唬九哥儿,告诫他今后行事当心。可看骆睦的行事,却无半点玩笑之意。骆睦今日前来,就是要将这银两筹集的任务摊派给悦来茶坊,摊派给九哥儿。
可这是一万两银子!此刻即使把整个悦来茶坊卖掉,也卖不出一万两呐。
不忠于主子之人,会被直接处理掉。但验明忠心,也不能这般验吧。骆家上下几百号人,凭谁也不可能半个月弄到一万两银子。难道这就能说全骆家没一个忠心之人?这明明是将人往死路上推。
张椿鬼使神差地竟想替眼前这个小哥儿求句情,哪料九哥儿却一个头磕下去。
“老爷让九哥儿半月之内筹集一万两银子,九哥儿不敢不从。但此事绝非易事。”九哥儿乖顺地伏在地上,“若按照悦来茶坊正常运转来看,这一万两银子的利润大概需要一年时间。但老爷只给九哥儿半月时间。”
九哥儿知道这是命令,没有任何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所以没提出异议,话却停在问题关键处,等了片刻,见骆睦并不打算做任何回应,便又道:
“那茶坊之人,或者家中之人是否皆可供九哥儿差遣?以及,老爷对九哥儿筹钱的手法,可有限制?”
骆睦耷下眼皮,定睛看了一眼九哥儿。正常人听到半月筹齐一万两,早吓得满地求饶了。这九哥儿言语间虽也为难,却能对答如流,甚至提出自己的顾虑和要求,头脑清晰,也很有些胆识。
此子,当真不容小觑。
骆睦之所以敢将这一万两压在九哥儿身上,多亏了公子乙的提醒。公子乙说的对,一把好刀藏在鞘内整日给人端茶递水,太过可惜。
骆睦扫了眼那杯冷掉的茶,稍稍顿了顿:“骆家之人,你想用谁,尽管去用。想如何做,也尽管去做。不过家中规矩你也懂。万事出了差池,都是你自己所为,若敢漏出一个‘骆’字来……”
“是。九哥明白。凡事皆由九哥儿一人承担。”
得到明确答复,骆睦很满意,没再多说什么,出门上马走了。
九哥儿唤了个小厮进来,撤去房内茶盏,并让人将方才骆睦碰过的桌椅地砖等全部用水擦洗了一遍。
半月一万两。九哥儿心中冷笑一声。骆家当真是看得起自己。
虽说弄到银子,也不一定真正消除骆睦对自己的猜忌。但能立此大功,却能证明他九哥儿对骆家仍能产生重要价值。有价值,才不会被清掉,才能继续安稳在骆家待下去。
九哥儿需要骆家这个立足之地。
不过九哥儿敢接这一万两的任务,九哥儿快速盘了下,多少还有些信心。
骆家这些年培养起来的伶伎,多在悦来茶坊九哥儿名下。他们从小经过严苛的教习规训,制茶品香、琴棋书画、歌舞诗赋样样精通。才情样貌之外,人情练达也绝非寻常人所能比拟。
府城大小官员不少,豪奢商贾云集。人前显赫的贵人们,峨冠华服,个个以正人君子自居。但光鲜亮丽的背后,到底是黑是白,就没那么容易知晓了。
不过话说回来,哪家菜刀不沾腥?谁家门帘背后没几点污渍?
内宅之内的门道,以常理来寻是走不通的。这时,这个身处暗影中的群体,终于可以上场了。
以九哥儿为首的伶伎,这群达官显贵茶余饭歇的助兴玩物,表面受人追捧看似风光无两,究竟有谁会真正把他们当人看?
他们只是一群影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货品,如盏中茶无异,他们制茶奉客,客人品味茶,也玩味他们。人走茶凉,至于制茶之人,玩意而已,谁会在意?
一群蝼蚁,他们的悲喜与去向,没人真正留意。
所以,无人留意处,这群无人当人的处境,给了他们于暗处观察的有利角度和得天独厚的保护色。
他们或被邀进酒会饭局,当成粉饰太平的精美饰品;
或被招进内宅,当做工具教习深闺女眷制茶品香;
亦或被小轿抬至卧榻,供上位之人任意采撷尝鲜;
……
杯盏觥筹交错间,茶味香屑流溢处,耳鬓厮磨低语时,深宅大院里的是非纠葛、恩恩怨怨,便如一个个碎片,不经意间便被小心汇集到九哥儿手中的这个镶螺钿紫檀木匣中。
时间久了,碎片多了,府城后宅中的格局便能理出个大概。府城商贾之家或权贵门内的糟污事,需要之时,这些把柄也都尽数化成刺向他们的尖刀。
布局这么多年,这张网编织得也差不多了,是时候捞一些鱼虾试试水。
九哥儿开了匣子。
东城吴员外家藏着去岁赈灾时贪墨的三千两银子。南街赵大官人家娶了一个罪臣之女做二房。十里巷钱家庄子里私产井盐。丁香街周举人家大儿子三年前逼死良家妇……
信息,就是金钱。
古往今来,从来如此。
有这些或大或小的把柄在手上,相当于握住府城半数权贵的遮羞布。一万两银子对一家茶坊而言,或许是大事。但将其拆开,根据把柄大小,或一二百两,或二三百两地问这些贵客们张口。
花钱消灾,哪个会不依呢?何况只是百两银子的小钱,他们素日手中随便打赏的都比这多。问题是这一次向哪些贵客们张口。
九哥儿细细盘着匣子中的名单和各类证据。
小钱只需小把柄。打一巴掌后,需迅速给颗甜枣。毕竟今后大家还是要在府城长期友好相处的,失了贵客之恩,就不好了。当然这种情绪安抚的手段,九哥儿手下的伶伎们,擅长得很。
接下来的日子,悦来茶坊表面上正常营业,一切如旧。水面下却早已暗流涌动,只待水浑收网。
悦来茶坊的伶伎忙着收网抄鱼之时,薛家成衣铺也在忙着满城采买布匹,裁制单衣。
三日前,三省书院山长将一封信交到孟知彰手上,南先生着人送来的。一封南先生写与他的私信,一封则是托他转交给薛家的家书。
南时在信中交代,自己于南边游历,好巧不巧遇到薛家少夫人苏晗的祖父。他与苏老先有同朝之谊,只是私交甚少,这次正好天赐良机,半赋闲的两人竟携手游山戏水,惬意得很。只是苏老先生有些挂念孙女,特写家书一封。
话完家常,南时提到自己军中旧识托他一件事。军中粮米战袍等有朝中定量定时供给,但将士们的贴身之衣却多需自家准备。马上换季了,许多底层士卒要么家贫难以备齐,要么道远一时送不到,出现缺衣少袜的情况。军中已向朝廷上了折子,但经费即便审批下来,待衣衫备齐再运到前线后,估计已经夏日了。
南时让孟知彰与薛家商议一番,看能不能凑齐里衣千件送去西境。若可以,送到安西军驿提南时的名字,自然会有人接应。
孟知彰将此事说与薛启原,话刚一半,薛启原起身行礼:“孟公子之事就是我薛家之事。即日起,我薛家将制作两千件里衣送与西境将士。”
孟知彰忙还礼、表态:“我夫夫二人虽家资有限,但出金玉满堂三个月营收用于此次军衣制作。”
言罢,孟知彰视线不觉移向窗外。算算日子,军衣制作完成之时,他家那一位也该回来了吧。
第105章 小别
与薛家议定军衣事宜, 孟知彰立马回书南时,让对方安心。
信中称七日内赶出两千套军衣以供边疆之急,月末薛家会再筹备一千套, 随商队运至西境。后续若仍有空缺, 薛家定随时待命,义不容辞。
接下来数日,除去茶炭和金玉满堂的日常打理,孟知彰学院读书下学之后,便与与薛启原在薛家成衣铺子议事。
布料采买收集、裁制人员统筹、成衣验收打包以及运送车辆和人手安排等等, 薛家都有非常完备且成体系的操作流程。孟知彰自然信得过薛启原, 也信得过薛家。但薛启原却说此次事关边塞将士, 是南先生孟知彰的缘故, 他们方能出这一份力。此如前所言, 今后薛家愿意为孟知彰鞍前马后效力。
“薛兄言重了。薛家有此大义之举,乃西境将士之幸事。军衣运出前,凡大事小情, 孟某愿意每日来铺子里与薛兄一同商议。”
这日孟知彰刚进铺子,便被薛启原一把拉住:“孟兄, 好消息。今早小厮来报,说贵夫郎与家弟弟最迟明日也就回来了。”
“最迟明日?”孟知彰捕捉到问题的关键, 眉梢暗不可察地扬了扬。
“是。”薛启原听出对方语气中的轻松,微微一笑, 一副磕到了的表情, “也有可能今日。”
苏晗今日陪家中老太太吃斋,薛启原与孟知彰对齐今日军衣进度后,便在景楼简单用过晚饭,一同回了薛家。
或许孟知彰自己也没意识到, 自从听说庄聿白一行马上回来后,眸底平添了柔光。整个人的感觉也较平素稍稍活泼了。
不多时,墨儿亲自捧了个食盒来。少夫人特着小厨房炖了两盏莲子雪梨羹,润肺去燥,正适合这个季节。
“晗儿这个甜羹的方子甚好。孟兄一起尝尝。”
薛启原端了一盏给孟知彰,嘴角的弧度却怎么也压不下来。好不容易整理好表情,幸福的喜悦又从眼角溢了出来。
若非亲眼所见,谁会相信杀伐果决的商界枭雄,竟会有此羞涩小儿郎的一面。
夫唱妇随,看来二人感情较之前已经是天壤之别了。孟知彰接过尝了口,细润微甜,确实不错。原来夫妇之间感情好,旁人也能看出甜来。
两人在议事厅闲话的空档,薛家不少人来议事厅回话。当铺账房先生来对账簿;药材行掌柜交了些黄芪麦冬等样品过来,说老师傅们都验过了,只等大公子看过他们就派人去交钱收货;薛启原刚点了头,这边当铺的掌柜又走了来……
薛启原怕怠慢了孟知彰,一遍遍着人上茶上果子,不时将一些药材小样拿与孟知彰品评。
说这批黄芪不错,质地坚韧,金盏银盘菊花心,又说庄聿白体格较弱,他可以让医馆郎中用这批黄芪专门开一个调理的方子。
孟知彰口中言谢,说他家夫郎身子确实弱些。可一想到庄聿白此前被人沉河祭身伤了身子,孟知彰心中便被狠狠揪了一把。
窗外人影憧憧。稍有动静,孟知彰的视线不觉便跟着移向窗外。当然,进来的始终都是薛家前来回话之人。
天色越来越晚,只是说最迟明日来,说不定今晚他们在城外歇看,明早再往回赶。方才孟知彰眼中的光,渐渐熄了。
茶点果子上到第三轮时,城门外查探的小厮回来了,说城门口三里外都查看了,并未见二公子和庄公子一行。
孟知彰看看天色,自己再等下去,就有些失礼了。他起身正要告辞。忽听外面街道上,一阵车马响。
小厮们一听,忙向外迎去:“说不定是二公子回来了!”
孟知彰跟着向门外看去,下意识整整衣襟,薛启原笑着邀他:“说不定是呢。我们也去门外看看。”
两人刚走至庭院,隐隐听着院外车马响似乎向远处滑去。两人正疑惑,迎头看见方才兴匆匆跑出去的小厮垂头丧气走了回来。
“根本不是二公子。不知谁家公子哥喝多了,正驾车满街跑。”
“八成是骆家那位,此前行事就有些颠三倒四的,去岁武举台上被一只黑犬当众下了裤子,越发离谱了。”
“大概率今春就要去西境了,府城没他几天好日子过了。”
薛启原瞪了小厮们一眼,众人忙住声。
“马上关城门了,孟兄今日在家中歇一夜,或许路上耽搁,明早他们就能回来了。”
薛启原吩咐小厮去赶紧收拾一间上好的客房出来。
“不了。明日书院还有早课,今日先行告辞。”
孟知彰恢复沉稳矜持,得体拱手辞别,一颗心却不知何时彻底沉下去。
薛启原派车送孟知彰。孟知彰没拒绝。上了车,一路无言,眼眸越来越深。
马车刚拐至正街,方才那几个御车奔驰的公子哥驾车又绕回来,冷不防冲撞到孟知彰的马车。孟知彰方才愣神,没留意,混乱中胳膊一下撞到车厢。
素来沉稳的他,心中忽然升起一团无名之火。今日他倒要看看是哪家纨绔公子哥竟这般莽撞。孟知彰深呼一口气,冰冷冷地掀帘下了车。
一个完整车队,高头大马后跟着三四辆马车,很是气派。
孟知彰眼神越发冷了。看着车队严整以待的样子,不像没有教养的浪荡公子,方才满街横撞又是何缘故!
越过前面这几名护卫,孟知彰将冰冷的视线扫向中间那辆马车。
只一眼,皑皑松雪落,遍地桃花开。
府城早春乍暖还寒的一个寻常夜晚,三春暖风却迎面拂来。寒雪慢慢融化,潺潺清泉露出水面,渐渐泛起波澜,似乎还能听见叮咚叮咚的心跳声。
马车锦帘大敞,庄聿白和身旁一人正大说大笑着。浑然不知不远处有人的目光已经看过来,久久移不开。
一旁的薛启辰先发现异常,他忙憋住笑,推推庄聿白:“哎哎,琥珀兄,有人接你来了!”
“嗯?”庄聿白冷不丁被打断,愣了下,顺着薛启辰的视线看过去。
两道视线在空中猛地撞在一起,方才还谈笑风生的庄聿白蓦然住了声。
看清来人,庄聿白努力张了张口,想像往常一样道声“孟兄好呀”,不知为何,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只是隔了十数日,再次见到朝夕相处的这个人,为什么有种说不上来的陌生感。庄聿白自己也不清楚。但对方那直白热切的视线,倒让他带着三分羞涩,不好意思起来。
“回来了。”孟知彰站在车前,先行打了招呼。
声音沉稳如常,听不出任何情绪。
“……嗯”庄聿白喉咙一紧,低头躲开了那看过来的灼灼眼神。心跳有些紊乱,身体却不听话地开始发僵。
“……”
或许是府城主街的夜风太大,大到将那数日未见的夫夫、早积攒了满肚子要说的话、全吹散殆尽。
薛启辰伸手感受了下,并没有风。他看着不好意思的两人,笑笑,很有眼力见:“既然孟公子来接,我们便不送了。”
又悄悄推庄聿白:“嘿嘿,琥珀兄,你相公好疼你哦!加油,好好犒劳人家!”
庄聿白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句话让他羞得更加局促:“启辰兄你……”
“好了,我走啦!你们小两口小别胜新婚。我们就不碍眼了。”
薛启辰从庄聿白车上下来,与夫夫二人告辞,然后带着仆役及薛家车辆浩浩荡荡走了。
关城门前,夫夫二人出了城,沿山路一路驾车回家。
空山明月夜,一路马蹄响。
方才薛启辰一席玩笑话,让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只剩彼此的二人间,气氛更加微妙起来。
而且随着莫名沉默,这份微妙,更加开始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庄聿白摇摇头,将脑子里的奇怪想法甩掉。
大家是朋友,是好兄弟……可眼下这种感觉,很不对。好兄弟小别重逢,不应该像与薛启辰一样谈笑风生,像与大有哥一般大聊特聊吗?
庄聿白强行调整了下他与孟知彰两人之间的关系,咳嗽一声,带上笑容。
“孟兄近来可好?家中事,多亏了有你。好兄弟,你真棒!”
说到“好兄弟”时,庄聿白为表现得更加友好且自然,特意握起拳头,朝对方胳膊击了一拳,算是直男间的称赞礼仪。
孟知彰算半个习武之人,胳膊向来健硕有力。庄聿白或许近日和薛启辰相处时间久了,他差点以为人人都如他俩这般不堪一击。等他的拳头碰上孟知彰胳膊,瞬间就被反弹回来。
“……”
为了缓解这份诡异的尴尬,庄聿白强行笑了两声:“数日不见,孟兄真是更加健壮了呢。启辰兄前几日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对了,饺子要吃烫烫的,男人要爱壮壮的……”
话一出口,庄聿白立马闭了嘴。
自己在胡说八道什么?薛启辰这半荤半素的话,自己不立马忘记就算了,竟然还在此刻拿出来讲!
庄聿白心如死灰,石化在车上。他一个直男,觉得自己没脸再见孟知彰了。
孟知彰倒镇定许多,只淡淡回了句:“薛家二少,懂得不少。”
越描越黑,庄聿白索性选择闭嘴。
车辆在回家的路上继续驰行。不知是风凉还是脸烫。庄聿白觉得整个人像河豚一样肿胀了起来。
“咣当——”一声大响。车轮应该轧到山路石块,马车跟着猛地重重一颠。
孟知彰直起身,高抬胳膊持缰控马。
庄聿白呢,身体歪了几歪,一个不稳,一下倒进人家怀里。更确切地说,倒进人家腿上。
嗯……腿窝里。
第106章 重逢
到底是男人, 血气方刚的年纪。
孟知彰上身正专心持缰控马,不料身边人好巧不巧,猛地栽进自己腿窝。
腹背受敌, 上下两难, 孟知彰核心陡然缩紧,控缰的力度也出现了偏差波动。波动使缰绳那头的马儿一时受惊,顺势在山路飞奔起来。
突然的加速,让本就惊慌失措在人家腿窝里胡乱挣扎之人,更加乱了章法。庄聿白像溺水之人, 不论软的硬的长的短的直的弯的带温度的不带温度的, 一双手能抓住什么, 下意识驱使下便拼命去抓什么。
“……?”
“……!”
据庄聿白后来回忆, 当时糊里糊涂中, 或许碰到了不该触碰的地方。怎么说呢,那触感熟悉……又陌生。毕竟大家是兄弟,装备构造一致。
只是上苍造人时偏心, 比自己的多用了不少料。
万幸,孟知彰耐性极好, 技术极好,控制力也极好, 能忍常人不能忍,能做常人所不能做。他当下控住缰绳, 稳住受惊的马, 将车辆扭回正轨上行驶。
月色迷离,山路崎岖,只是看似坐怀不乱之人,眉心随着怀中人乱七八糟的动作, 蹙了又蹙。
随着马车平稳下来,车上二人,同时松出一口气。
庄聿白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撑着对方腰腹,从对方腿窝中缓缓直起身。好在月色掩映下,没人发现他此刻的窘态已红涨到脖颈。
坐回自己软垫上的庄聿白,故作镇定地整理额前鬓发。想说句抱歉,可道歉的由头让他一时为了难。马车颠簸摔进人家怀里?还是无意中触碰了别人的同款装备?
虽说是好兄弟,但后者还是太尴尬了,庄聿白想想都气短,他说不出口。
庄聿白手里的头发理了又乱,乱了又理。他目视前方,一点余光也不敢往身旁偏。做贼心虚一般。明明他自己什么也没做啊,即便慌乱中撞了人家,他一个习武之人,不至于撞痛,更不至于被撞坏……
山间夜风吹上庄聿白滚烫的思绪,和他的双颊一样,凉不下来。
“你可好?”
终究是孟知彰先开了口,他持缰控马看着前方,语气云淡风轻得让庄聿白一度怀疑对方根本没说话,而随风飘散的这句话纯属自己幻听。
庄聿白自己顿了顿,忘记自己才是方才那个失礼之人,若无其事“嗯”了一声。
顶开夜色,车辆继续沿着山路往家的方向驶去,仿佛刚才的插曲根本没发生。
庄聿白开始有些不自在。不,是随着孟知彰单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久,他自己越来越不自在。
这不正常。庄聿白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
两人相识以来,庄聿白与孟知彰也有过几次分别,只是分别时日都不如此次这般多。或许是时间短,庄聿白已经记不得此前分别后是何种感受。但这次重逢,的的确确让他坐立不安。
庄聿白明明很想见到对方的,但见面之后的感觉却怪得要命。
就比如现在,他陪孟知彰坐在车厢外,半个时辰前还和薛启辰聊得不亦乐乎的自己,此时却像突然哑了一般。明明之前和孟知彰很谈得来的,也有许多话要同他讲,不论是族中的窑上的还是关于云先生和葡萄园之事。可为什么万千话头涌到口边,却一句也说不出?
这不对。
很不对。
但庄聿白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庄聿白不讨厌孟知彰,也不是不想见对方。恰恰相反,他甚至一直期待见到孟知彰。甚至马车刚刚驶离齐物山,他就想着如果孟知彰能跟着一起就好了。
孟家庄时,庄聿白躺在和孟知彰一起躺过大半年的床上,久久不能成眠。午夜梦回,习惯性地伸手摸摸身旁,空的。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夜晚,却摸不到那个熟悉之人。长夜漫漫,庄聿白心中泛起一阵又一阵空落落的酸涨。
不知从何时起,庄聿白已经睡觉时习惯了趁着对方睡着后,抱着对方的一只胳膊入眠。孟知彰的胳膊温热、健硕、有力,让人觉得安心。有时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其上凸起的青筋。
庄聿白脑中的图像越来越清晰,清晰到似乎那条健硕有力的胳膊已经举到面前,清晰到已经可以看见衣衫上一丝不苟的暗纹竹叶,清晰到隐隐闻到衣袖内那熟悉的味道。
只是这一切蒙着淡淡月光,朦胧得像隔着一层不真实的梦。
梦中,身下的马车似乎也停了,鬓角头发在夜风中微微飘动。
胳膊竟然主动地往自己面前递近一些。
“怎么了?”胳膊后面是一双熟悉的眼睛,坚定中似乎带着三分柔情。
庄聿白怔了怔。
“到家了。”胳膊的主人轻轻提醒。
马车停在门前,孟知彰一副儒雅君子做派,伸出胳膊,站在那里等着扶庄聿白下车。
庄聿白这才回过神。马车不高,对方原本不需要扶自己。不过见对方坚持,庄聿白也不再推脱。好兄弟嘛,扶一把又怎么了。
他微微抬起下巴,伸手去扶举到自己面前的胳膊,这条多日未见的胳膊。手掌搭上的瞬间,庄聿白只觉一阵微微的震感从指尖传来,通过掌心、手腕,迅速蔓延至周身。庄聿白浑身一颤,一种莫名的窒息感,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过敏了?
似乎察觉出对方的异常,孟知彰放缓脚步等着庄聿白的节奏。
月色下,孟知彰小心将人扶进屋,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坐了,燃上灯盏,又端来清水和毛巾让归家之人洗去尘土。
孟知彰简单梳洗后,背对着庄聿白,一身常服立在窗前铺床置枕。
“知道你快回来了,近日我将被子都晒了晒。”
或许太久没见到这番“贤惠”景象,庄聿白竟有些恍惚。素日端肃正经的孟知彰竟能熟练操作内宅卧榻之事,说与人听,谁会相信?
“怎么了,太久不回来,不习惯?”
自然不是。庄聿白忙向前走了两步,避开对方的视线,刚要解释两句,或者向孟知彰说两句感激操劳之类的话,一眼瞥到对方身后那床红彤彤的喜被,登时喉结发紧,后背发麻,这个人触了电般立在原地。
良久。庄聿白方艰难地咽下喉结,并舔了舔唇。
孟知彰迎回来两步:“天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庄聿白垂下视线,对方袖口处露出的半截健硕小臂,却时隐时现地撞向他的眸底。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庄聿白猛然转身,逃也似地向门外跑去。待至院外,视线中看不到孟知彰时,庄聿白意识方稍稍归位,他也察觉出不妥,忙提高声量找补。
“回来时我买了些特色吃食,明日和葡萄树一起带去庄子上,让然哥儿帮着分与众人。近来他们还好么,庄子上是否一切都好?”
“葡萄树?”
听声音,庄聿白知道对方已跟到廊下。他并没有回头,兀自从车上翻腾着东西:“对,葡萄苗这次将家中葡萄园中的半数一年苗移栽过来,新育出的新苗已将园中补齐。这样一来家中和各庄的两批葡萄培植便可以同步。”
躲开将人的心思照得一览无余的灯光,月影下的庄聿白似乎恢复了常态。不过他知道对方在等自己就寝,不知为何,一想起马上和孟知彰同躺一张床,同盖一床被,庄聿白就有些……紧张?
对!手心冒汗,头皮发紧,心脏怦怦跳,这不是紧张是什么?
可大家是好兄弟,这么长时间都是同宿同寝,躺也躺过,睡也睡过,从未见自己紧张。今天这是怎么了?
“好。明日事,交与明日。奔波数日,今日你需要休息。”孟知彰的声音中是他固有的坚持。
庄聿白翻出一个食盒,爬下车,正要绕过孟知彰往房中走,手中一空,食盒被人轻松拎了去。
心中倒吸一口气,庄聿白跟进房中,像是为了拖延时间,开启了近况“对齐”环节。
“此行原本因着孟兄一事。果不其然,听刘叔说,云兄的家书一到,云先生低沉了许久。不过现在好了,开春了,葡萄园中活计跟着多起来,有事情忙着,云先生多从家中走出来,心情也畅通不少。对了!云先生还亲手缝制了一些衣服护膝等物,托薛家商队去西境时帮忙给带去。”
孟知彰认真听对方说完,神色认真:“运往西境的军衣马上妥当,可以一起送了去,正好大公子多做出200套专门送与云兄及其部下。不过,这些事,留待明日再处理。”
“那真是太好了。”事是好事,原本也值得高兴,可庄聿白的表演似乎太过于不自然,“我还想起一件事。”
庄聿白又跑去马车上翻了一阵子,带了一个大包袱回来,摊在桌上。
“云先生自己做的几杆笔专门带给你。这两双鞋子,是牛婶做的。说你和大有哥脚一样大,你小时候也常穿她做的鞋。她还说自己活计一般,让你平时在家穿。这两个扇套子和手炉套子是粟哥儿夫夫……”
庄聿白一件一件拿出来展示给人看,眼神却不由自主闪躲,整个人也越说越恍惚,直到手腕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钳住,微微失焦的瞳孔方聚拢在这十数日未见的熟悉的眼眸上。
只是面前这双熟悉的眼眸,却带上了庄聿白不那么熟悉的侵略意味。只一眼,便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庄聿白慌乱地将视线移开,不待他挣扎,对方预判了他的预判,钳在手腕上的力气不由分说渐压渐重。
“庄聿白,你在躲我?”
第107章 钳制
庄聿白被孟知彰死死钳住。
越挣扎, 钳制的力气越大。
庄聿白试着挣扎几次,便果断放弃。他有自知之明,面对孟知彰这类勇夫糙汉, 想硬碰硬无异于蚂蚁捍树, 行不通。要讲策略。
“你……躲我?”孟知彰并不罢休,盯紧庄聿白的眼睛。
躲?好笑了。他庄聿白向来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好躲的。
庄聿白心中如此想,视线却始终不敢抬起。
上位者更近半步,随着光影移动一股莫名气场压下来, 压得庄聿白的头越来越低。无需用眼睛看, 庄聿白也知道头顶那目光中的灼灼锐气。
庄聿白的视线已经下垂到对方腰腹。孟知彰褪去书院衣衫, 一身冰台色常服松松系在腰间, 宽肩窄腰, 健硕笔挺的腰板与看似慵懒闲散的便服搭在一起,禁欲中透出三分……魅惑?
非礼勿视。庄聿白喉结不觉滚了一下,又慌忙移开视线, 目光随着对方腰间垂下的豆绿丝绦无意识地来回游荡。
“孟兄说笑……我躲你做什么。”
“孟某也想知道,琥珀兄躲我做什么……”
钳在庄聿白手腕上的力量换了方向, 缓缓向豆绿丝绦主人的后腰上引。不容分说。
“……!”
这是做什么!我不躲你,但也没必要碰你吧。庄聿白指尖开始冒汗, 他张开手,复又死死攥紧。非礼勿碰。
若论力量, 庄聿白无论如何拗不过对方, 可夜半三更,同处一室俩大男人,碰来碰去,这……这成何体统!
手腕被紧紧牵着绕过坚韧有力的腰身向后引去……庄聿白甚至感受到了薄薄衣衫内透出的体温。
庄聿白就这样以一个半拥抱的姿势, 与孟知彰面对面站在灯光下。
不出所料,被钳住的手腕,最后落在了对面之人的后腰之上。
衣衫轻薄柔软,其下的温热,坚韧有力。庄聿白鬼使神差舒展拳头,一双手慢慢贴紧,沿着线条抚摸过去。
对方跟着腰板陡然一挺,然后如往常一般,俯身下来将庄聿白拥进怀中。
拥抱很轻,像阳光下一颗轻盈的泡泡,又像泡泡中似有若无的梦境,撩动人心。
对方也屏了呼吸,怕扰了这个来之不易的梦。
根据“关系章则”,二人是可以像朋友一般拥抱的。但今天这个例行公事,在庄聿白看来似乎又有那么一点不合乎常情。
对方手上用了力气,上半身却轻轻分开些距离。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庄聿白鼻间。不知何时起,庄聿白需要闻着这个味道才能安心入睡。此次回孟家村,躺在那张熟悉的床上,庄聿白却一直辗转难眠。
时隔十数日,庄聿白终于再次闻到这个味道,却像隔了许多个世纪。庄聿白心头满满的,又有些酸酸的。
上身分开的距离不远不近。庄聿白不清楚对方要做什么,但他自己也清楚无论对方要做些什么,以自己之力是根本阻止不住的。
庄聿白索性闭了眼。以一种半交付的状态,将自己呈现在孟知彰面前。
月光微凉,鼻息温热。暂时关闭视觉的庄聿白,触觉和听觉变得异常灵敏。双手仍放在人家后腰,注意力却全然放在自己近前。因为随着逐渐靠近的鼻息,庄聿白已感觉到鬓角额发都在微微颤动。
唇瓣印向额头,是柔软的一个吻。
“……”
庄聿白的心陡然一震,脑中轰的一声,像是精心守护的牢固壁垒,正在一片片坍塌。
即便自己溃不成军,对方似乎并不打算收手。细密的吻,将庄聿白猛然蹙起的眉头缓缓抚平,又沿着鼻梁一路向下……
庄聿白耳中嘶鸣,心鼓如雷。
他说不清楚此时自己是何种心绪。紧张?害怕?抗拒?
都有。但又不全是。庄聿白后来才意识到,这些浮于表面的情绪之下,是期待落实的满足,是欢欣雀跃的欣喜。
庄聿白仍闭着眼。他不知道该如何接吻,他更不知道该作何应对。他浑身僵硬地等在那里,被动地,破釜沉舟的,又像飞蛾扑火,等待着那份不知是痛是痒的火舌舔舐。
凡事总会有第一次的。庄聿白别怕。他开始默默给自己打气。等气息越来越近,庄聿白双唇微张,不由自主迎了上去……
“琥珀兄为什么躲我?”双唇交碰的瞬间,头顶冷冷一声砸下来。
“什么……”
庄聿白猛地睁开眼,这才恍然回神。原来方才只是自己的幻想。自己手腕仍被人家钳制在手中。
孟知彰不依不饶,又问了一句。眼神清明严肃,甚至带着冰冷的恨意。
庄聿白怔了许久,久到自己马上透不过气来。
或许对方眼神过于咄咄逼人,或许方才幻象中的景象过于匪夷所思,被人钳住的庄聿白脑中一片空白。
为何躲对方?刚才还身正不怕影子斜,一派正气凛然之态的庄聿白,此刻没那么自信了。
因为他当下真的真的很想逃。哪怕只是从对方的怀中挣开。离得如此近,他真的不确定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万一,我们说万一,幻想中的情景成了真,该如何是好。
庄聿白深吸一口气,不能再在这个问题漩涡中沉沦,他半缺氧的脑子快速转了转,最好的解决办法是转换话题。
“刚回来路上,迎到城外的小厮说前些日九哥儿劫了我们的货,还打伤了然哥儿他们?”
孟知彰点点头,没否认此事,但似乎也不打算多做评价。
不再继续纠缠那个躲与不躲的问题便好。庄聿白继续将对方拉进自己的逻辑思路中。
“这九哥儿怎么回事?去岁不是还要以身相许呢么,怎么近来换了性子?难道他不喜欢你了?还是说觉得自己没有机会,索性以这种方式吸引你的注意?”
或许过于紧张,庄聿白并没有仔细审核自己脱口而出的句子,有些词当真不该说出口。
他只管嘴上说个不停,若他此刻抬头,哪怕看上一眼,一定会发现面前人已经变了脸色。
孟知彰不语,轻咳一声。
跟着,钳在自己手腕上的力气,松了。庄聿白忙将手抽回来,小声埋怨:“几日不见,孟知彰你这手劲变大了,只知道欺负我……”
忽然意识到什么,庄聿白立马住了声。
“关系章则”中明确规定,除非孟知彰主动提,庄聿白绝对不许给他拉郎配。此前就因为九哥儿之事,自己口不择言,害得“安慰”了人家半宿才好。同样的坑,自己挖完又跳进去两回。
庄聿白,你不应该啊不应该。
孟知彰转身离开,稍显落寞的背影径直走到床边。
“夜色已深,早些休息。”孟知彰全程没有回头。
难道生气了?这话里话外似乎也没有邀请自己同宿一床的打算。庄聿白有些拿不准,他转身看了下房间。房间大,临窗还有一个卧榻可宿。
若是分床睡,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庄聿白又想起方才……额,自己怎么就想到与孟知彰那般。真是疯魔了。想必这几日舟车劳顿,身体太疲乏,脑子才会胡思乱想。嗯,一定是这样的。
庄聿白微微摇了摇头,想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片段通通忘记。
都怪这个孟知彰。和非直在一起久了,真的会变弯么?
也要怪这薛家二少,或许这些时日薛启辰的各种情爱话本子说多了,搞得自己也有些开始思春。下次见面一定告诫他,少跟自己聊那些有的没的,看把自己都快聊弯了。
庄聿白又看了眼那孤零零的坐榻。家中有被褥,睡在上面也不是不可以。但心里又好像没那么情愿。主要是这天也太冷了。一个人睡,感冒了怎么办?
庄聿白正在原地踌躇,只见孟知彰已坐在床边,如端坐明堂的青天大老爷,一副公正严明,绝不徇私的神情,不容半分忤逆。
“过来。”
一回来就犯忌讳,惹人不高兴,确实有点不应该。但对方既然主动邀请,自己主动承认错误,低声服个软,也没什么大不了。
庄聿白磨磨蹭蹭跟到床边,撒娇小能手附体:“孟兄,刚才是我不对,不该提什么九哥儿八哥儿、喜欢不喜欢的话。好哥哥,我再不敢了。原谅我这一次吧。”
孟知彰没说话,侧身将被角掀开。
这是原谅自己了。庄聿白松了口气,开开心心翻身上了床。
不过人是健忘的,也是最会自我催眠的。自己和孟知彰只是好兄弟,好朋友。好兄弟互相取暖,同宿同寝,这也没什么关系。
躺在熟悉的枕上,蜷在熟悉的人身边,闭了眼睛的庄聿白,嘴巴却不闲着。
“茶炭生意比之前还要好呢,不过给到的分成,我全部留给了刘叔。开春葡萄园就要忙起来了,园中所需费用支出自然多起来,好在用度还够。你呢,孟兄这边如何?
对方没回应,庄聿白继续说下去:“大有哥和周堇呢,从牛婶话里能知道,两人悬而未决。周堇被他哥派去南边收茶了,他俩也有一阵子没见到了。粟哥儿经过几个月的历炼,账目已经非常严谨有条理,他家小朋友阿禾,相貌和他阿爹很像。我还抱了抱呢,长得真是活泼可爱。”
“你喜欢小孩子?”孟知彰终于接了话。
庄聿白觉得孟知彰表情怪怪的,停了手上动作,凑到对方面前仔细端详:“怎么了,你不喜欢?”
“喜欢。”孟知彰从枕上侧转过来,面对面看着庄聿白,“你想不想要个自己的小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庄聿白觉得对方气息明显有些不稳。
第108章 夜话
提到小孩子, 庄聿白感觉对方气息开始出现波动。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朦胧又清亮。孟知彰微微支肘,侧身俯看枕上的庄聿白。
庄聿白平躺在那里, 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上身猛地凌驾自己之上。同时覆盖过来的, 是一股极具侵略感的气压。
庄聿白脑中轰地炸开了。
“安慰”孟知彰的手,不知何时收回,当下正半防御地护在胸前。指尖透着一些凉意,大抵是渗出的汗。
直到此时,庄聿白方想起来一件至关重要的、让他后背发冷的事情——他自己也是个哥儿。和粟哥儿一样是可以生娃的哥儿。
或许和孟知彰日夜相处太过熟悉, 或许孟知彰此人向来谦和有礼、君子作派, 让庄聿白不经意间便放松了警惕。他忘记了对方是个男人, 是可以让自己怀孕的男人。
更何况, 外人眼中二人就是合法夫夫。夫夫间孕育生子, 人伦常态,天经地义。
庄聿白的心一点点揪紧。随着近在咫尺的男性荷尔蒙气息越来越浓,从上而下压过来, 庄聿白的呼吸也不觉跟着变得粗重。
夜深人静,孤男寡男, 同寝同卧,如纱月色下还提什么生娃不生娃的, 孟知彰这是要做什么?
庄聿白想不明白,或者说他不愿去想明白。
非常不合时宜, 方才幻想中那个绵长的吻又冒了出来。心被揪紧的同时, 庄聿白脸上一阵阵发烫。他用力咽了咽喉结。他知道,若眼前人真想将幻想弄成真,此时的他无处可逃,也无路可遁。
他说不好方才为何会有那般幻想, 他也说不好若此时孟知彰对他用强,他要如何反抗。或者说该以什么理由反抗,能不能成功反抗。
活了近二十年,连初吻的滋味都没尝过,人生体验属实有些贫瘠。他庄聿白一个大直男,感情生活一片空白。亲吻的滋味,并不是不想尝尝,这不是没找到合适的人嘛。
怎么说呢,若是和好兄弟试一下……大家都是男生,也没有谁占谁便宜之说。彼此互惠互利,不失为一个解决方案。
念头一出,庄聿白自己也吓了一跳。这太离经叛道了。他睫羽轻颤,小心翼翼抬眸向上瞄去。
孟知彰散了头发,漆黑如墨,瀑布般从坚实肩头垂下,漫入庄聿白眼底。随着越俯越近,如注瀑流在下位者眸底越盈越满,暗暗搅弄风雨。
不会真的要……庄聿白瞳孔地震,他马上要透不过气了,不得不微微启开双唇,让气息从唇齿间细细缠过。
万一真亲下来,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不暴露自己是个生手?
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开始莫名其妙作祟。
庄聿白胸前的拳头握得更紧,手心已经汗津津。值此一发千钧的紧急时刻,他满脑子竟然只有这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这不应该。
很快,庄聿白又向前想了一步。大家只是好兄弟。好兄弟的优势就在于聚散便利。若不小心搞出个孩子来,等要分开时,孩子怎么办?
而且有了娃,从奶娃喂养开始,到读书习字,延师择校,再到一堆兴趣班、补习班,光是想想就够庄聿白头疼的了。
退一万步讲,皮肉上的损失,吃亏也好占便宜,尚且好办。孩子,还是别了吧。至少现在,他庄聿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他不能拖着个绊脚的孩子。
关于孩子,庄聿白脑中闪回一件事。薛家出城迎他们的小厮提到,现在满府城都传开了,孟知彰自己亲口承认,他是庄聿白的赘婿,不仅安心吃软饭,将来有了孩子还会跟着姓庄。
庄聿白只当有人胡乱编排,但见那小厮不像随意玩笑之人,且薛家素来敬重孟知彰,更不会拿此事开玩笑,也便勉强信了八九分。
孟知彰竟当众提及孩子问题,看来在他的人生规划中有子嗣这一环。可以理解。在当下这个时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虽说孟知彰人前公然宣称孩子随自己姓庄,可我们是兄弟,兄弟不能有孩子。
这是原则。
听闻这一消息,薛启辰第一个笑着凑上前来打趣。奇怪的是,庄聿白并没有恼,不仅没恼,私心里甚至有丢丢……暖暖的开心。
不过此刻的庄聿白已经被眼前之人禁锢得有些缺氧,头脑也开始发昏了。他搞不清楚对方是怎么想的,他连自己是如何想的也不甚清楚。
但有一点他清楚,不能有孩子。
庄聿白将相识以来与孟知彰做过的所有“不合规”的亲密接触全想了一遍。同食同床,应该问题不大。嗯……那用手“安慰”对方,应该也不会有问题,因为主动权在自己这里,自己是出力方,要怀孕也不会是自己。可抱一抱呢?
自从将“抱抱”加入关系章则中,这个合法权益的使用频率还是很高的。
作为一个现代科学文明教育下成长起来的新青年,庄聿白自然知道造人原理。可眼下这个时代,他一个大男人都能怀胎生仔,现代科学那一套,在当下或许跟本行不通。
换做从前,若有人说拥抱一下能怀小朋友,对庄聿白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此时的庄聿白明显不那么确定了。
抱一抱尚不好说,那亲吻呢?亲吻可是实打实地涉及到体-液交换。有交换,岂不是更易孕?
孟知彰已经整个凌驾过来,正正悬在自己上方。见自己没反抗,健壮的右臂跨过自己,撑向里侧。
墨发彻底倾泻而下,有一缕甚至撩至庄聿白脸颊,随气息浮动轻轻蹭上他脸颊,如蚂蚁爬过心间,痒痒的。
……真的要来了吗?
庄聿白一阵燥热,后背又不时发冷。冷热交替间,他真的要昏过去了。
“抱一抱……不会就有小孩子的吧!”
庄聿白问得怯生生,心虚得很。护在胸前的两个拳头攥得更紧了些,甚至有些发抖。
其实他想问的是“亲一下会不会怀孕”,但此时“亲吻”两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嗯?”
孟知彰看过来的眼神怪怪的,语气中也含着不解。
即便此前没人告诉庄聿白一个哥儿如何能怀上孩子。但庄聿白与薛启辰这个府城纨绔在一起待了这么久,孟知彰不信,这个年轻人但凡提起就兴奋不已的话题,对方怎么会忍住不跟他讨论。既然讨论到这个话题,那更近一步的议题,如何怀孕,势必也会谈及。
难道眼前人真的以为抱一抱就能有孩子?不过庄聿白一脸无辜的模样,像是当了真。孟知彰眼角弯起溢出些柔情。眼前人,萌萌的,天真烂漫得如早春风中摇曳的一朵小雏菊。
“庄聿白,睁眼。”
孟知彰声音柔缓,像是怕把如水月光惊出涟漪。更像是怕惊到怀中人而将眼下这份难得的亲密距离荡开。
庄聿白没敢动,他宛如一只鸵鸟,仿佛只要闭了眼,一切就不存在。
预想中的吻,并没有来。
黑暗中,左肩被柔软的被子轻轻盖好。
等他睁开眼睛,孟知彰已带着他那一瀑墨发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自己身上退了下去。
庄聿白抽噎似地长长缓了口气。刚才太过紧张,浑身僵硬挺在那里,此时方觉被子里的自己有些酸疼。他正准备伸伸腿脚放松下。
刚刚躺回自己枕上的枕边人,又支肘侧身俯过来。
庄聿白的手,猛地攥紧被角,,他真的是半分也不敢动了。
孟知彰对上亮晶晶的黑眼珠:“庄聿白,你真的好可爱。”片刻又觉得不够,跟着补了句,
“我见犹怜。”
庄聿白瞳孔震荡几下。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用这个词形容过自己。我见犹怜,他心中默念一遍,这话换做旁人来说庄聿白一定就恼了。但话从孟知彰口中说出,显得那样自然,那样恰如其分。
庄聿白眼神闪躲,带出几分羞涩。不过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新时代好青年,最讲究礼尚往来。别人当面夸了他,基本的社交礼仪标准告诉他,他也需夸回去才不算失礼。他咬了下唇,略略做了点心理准备,开了口。
“孟知彰,你也可爱。”庄聿白别开了视线,不然他一定能看到孟知彰眼中从未流露过的震惊、喜悦。
“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嗯?”
“抱一抱,会不会怀小朋友……”
“不会。放心。”
温热的手臂从直接被子里探过来,将人捞进怀中,抱住,胸膛贴胸膛。
庄聿白不仅没有反抗,甚至随着对方的身体曲线,适当调整自己的角度。既然不会怀小朋友,那好兄弟,抱一抱真的没什么。只是……只是此刻是在床上,衣服穿的也有点少。
但关系章则中写了这一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哪怕□□的情况下,似乎也不能反悔。
额……庄聿白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在树干的缝隙中,寻了个舒适的姿势,伸出胳膊,试探着迎抱回去。手臂从对方侧身穿过,从后背环住对方的一瞬,庄聿白发现凌驾自己之上的整个身躯,明显僵了一下。
良久,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孟知彰将人抱得更紧些。他胳膊强健有力,像两个遒劲的树干,将怀中人牢牢缠住。
“庄聿白,欢迎回家。”
声音很近,贴着庄聿白的耳垂,带起微微气声撩动鬓角的琥珀色发丝。耳尖传来的酥麻感瞬间传遍全身。
庄聿白不由自主打了个颤。
方胜窗棂的月影,在墙面上缓缓移动。十数日分别后的想念,在此刻得到了安抚和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庄聿白抬起下巴,严丝合缝抵进对方颈窝,紧紧贴着滚烫的胸膛,唤了句。
“孟知彰……”
庄聿白有许多话要说,可他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抿了下唇,正要再开口,忽觉玉山倾来,额头印上一个柔软的轻触……温热,又湿凉。
像彩色泡泡被洁白羽毛吻了下。
是一个吻?
一切来的太快,庄聿白又不那么确定了。
第109章 然哥
日子很快恢复常态。
孟知彰每日学院读书, 庄聿白则在家处理金玉满堂和茶炭的生意,当然他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庄子上。
孟家村带回的葡萄树和温室培育的葡萄幼苗亟需栽种,后山上的葡萄园址, 庄聿白回来的第二日便定了下来。
庄聿白拿到管庄人周老汉给到的花名册起, 便开始留意庄上擅种植之人。选中的第一人便是然哥儿。
然哥儿生得弱,不似一般庄户人那般结实,但做事细致周到,说话和风细雨,行动温文尔雅。庄聿白很欣赏, 也很喜欢。而且见面的第一刻起, 便让他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更关键的是, 然哥儿一如名册上特意写的那一笔, “擅长蔬果栽培”。
然哥儿被带至庄聿白面前时, 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庄聿白刚刚接管各庄,正拿着册子安排金玉满堂的人手。
“公子, 这位就是然哥儿。”
管庄人周老汉早看出庄聿白的心思,说名字时特意加重语气。
庄聿白从名册上抬起视线, 循声看去,只见堂下站着一个瘦弱的小哥儿。十七八岁的样子, 一身短褐整洁朴素,却分毫难掩其眉宇间的粲然英气。
然哥儿个子不高, 分外安静, 扔进人群不显山不露水。可庄聿白就是觉得他与众不同。到底哪里不同,庄聿白一时也说不好。
更奇怪的是,虽是第一次见面,庄聿白却觉得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原因在心中过了一圈又一圈, 庄聿白最终将其归究为两个字,缘分。
然哥儿平时话不多,唇角似乎永远谦和地挂着笑意。手脚倒勤快,只是不太说自己的事情,对自己的过去也是惜字如金。
倒不是他不想同庄聿白交底,而是着实没什么好说的。时间久了,庄聿白从别人家常的言语碎片中,也大致勾勒出然哥儿的身世轮廓。
是个苦孩子。
六七岁上,被行走商队从路上捡来的,当时只剩一口气吊着。大家都说不行了,试着用水囊喂了几口水,半日这孩子竟睁开了眼,黑葡萄似的眼睛咕噜噜看着薛家商队之人。
虽只有一口气,到底是一条命,谁也不忍心看着就这么死在荒郊野外。众人便像只小猫一样,从堆的慢慢的货物中腾挪出一个小窝给他栖身,一路带来了府城。
这样齐整的孩子,总能找个好人家收养的。
当时卓阿叔脚还好着,也跟着商队走南闯北。他心肠软,心思也细,一路看护着小然哥儿。谁知这孩子不说话,心里却有主意的很。或许是投缘,等回到府城,说是帮小然哥儿寻个归宿时,这孩子竟死命攥紧卓阿叔的衣角不松手。
但卓阿叔自己也是个孤儿,一直到这个岁数也没成个家,好在薛家商队这晚饭吃着,不至于饿死。但说让他收养个孩子,那是断然使不得的。他连自己的未来都握不住,如何能撑起一个孩子的未来。
众人还是在府城内外帮然哥儿好好物色了几户人家。谁知都是没过几日便给送了回来,说孩子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八成是个傻的。谁也不想养个傻孩子。
最后还是卓阿叔留下了这个傻孩子。
有了孩子,便不能和从前那般天南海北跟在车辆后面跑,几个月不着家,那家中孩子交给谁呢?后来卓阿叔便带着他定居在小各庄,种上几亩地,给主家养些果木蔬菜等。
偶然的机会,卓阿叔发现然哥儿能识字,二话没说,当即便将家中所有换了束脩,送去一个老秀才开的私塾里去读了书。
这一举动引来不小轰动。众人皆笑卓阿叔疯魔了。一个捡来的傻孩子能活下来就不错了,真拿他当块宝玉来雕琢啊。哪怕真是块宝玉,咱这田地里刨食吃的佃户,能读出来个什么,纯属浪费钱。
“卓阿叔,你看看你自己这身行头。补丁摞补丁的衫子是洗了又洗。将大把大把钱拿去学几句不顶饿的之乎者也,莫如想着给自己攒钱养老是正经。”
卓阿叔不听他们的,让然哥儿也休信外面的胡话。读书能明事理,他不指望然哥儿将来如何如何,多是识字读书总归是好的。
好景不长,后来有一年卓阿叔雨天上山摔下来扭伤脚,落了病根,家中无以为继。然哥儿便自己拿定主意,从学中退了下来。
卓阿叔知道后气得绝食三日。说是气,实则是怨恨自己无能,不仅不能让然哥儿继续读书,还成了他的拖累。
这些然哥儿虽不说,心中哪能不明白。
他宽慰卓阿叔,学虽不去上,书还是会读的。先生知道他家情况,学中书籍任凭他借来读。而且私塾离家远,他每日往返步行一个多时辰,且路上隔着座山,万一遇到个豺狼虎豹……他自己也是怕的。现在好了,在家中读书,有不会的地方,隔几日去学中请教先生也是一样的。
卓阿叔腿上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浑浊的眼泪便悄悄淌了几个月。爷俩的日子总得过,生活也总得向前看。
然哥儿此前都是去学堂前将家中能做的活计全部做好,晚上放了学回来,也是帮着阿叔忙前忙后。他生得小,身板弱,但倔劲大,自己能做的活计,总是做完才肯罢休。现在他长大了,卓阿叔也慢慢老去。家中大事小情,然哥儿也慢慢收到自己肩上扛起来。
相依为命的爷俩,生活虽清苦,但也这般一日一日过走了过来。
后来庄上建炭窑。即便是最小的力工每月也能贴补家中大几百文银子,足够爷俩日常用度了。管庄人刚将此消息当众公布,然哥儿立马报了名。
不过炭窑上的工作还是需要些力气的,卓阿叔和然哥儿这一老一弱的,着实没办法安排。而且这窑炭是帮着大公子给薛家贵人操办的,这也是薛家的脸面,选人方面自然苛刻些。
没能得到这份帮家中添补进益的营生,然哥儿倒也没什么,日子照常过。这些年爷俩也习惯了凡事被排在后面。
后来庄子换了新主人,就是此前大公子的贵人。他不仅是大公子的贵人,也是整个各庄的贵人,当然,更是然哥儿爷俩的贵人。
那时正值金玉满堂在各庄刚刚起步,庄聿白刚接了庄子,也想让更多人从中获益。
金玉满堂的生产大部分重工重力,但也有许多用精巧细致的活计,庄聿白见让然哥儿机敏聪慧,知书达理,便将让他跟在自己身边做些统筹安排以及坯片晾晒等事情。
当然在各庄后山新辟葡萄园一事,庄聿白早早就定下了。年后开了春,天气渐暖时,他着人在庄子议事堂旁建了个小暖房,将从孟家村带来的葡萄藤在暖房内扦插培植起来。
当然这位葡萄秧苗的保育员,就是然哥儿。
卓阿叔是种植菜蔬的老把式,这些经验自然全盘教授给了然哥儿。然哥儿向来聪颖,凡事一学便会,尤其这照料葡萄秧苗之事,更是如鱼得水,俨然葡萄培育的天选之子。
庄聿白带来的158根扦插枝条,成功发芽长叶的就高达148株,这远超庄聿白的预想。不知何时起,他心中便认定了请这位小哥儿做为各庄葡萄园的管理人。只是尚未明说。
此次回孟家庄,庄聿白将其中70株新苗带回去,又带回来54棵去年养了一年的葡萄树。凡事宜早不宜迟,他回来的第二日,各庄的葡萄园便定下地址正式着手动工了。
庄子上年轻力壮的,凡手上无急事者皆被雇佣来进行新园的开荒护理。除草、去石、深耕、翻晒、施肥、细翻……折腾了三四天,方初见成果。
依山傍水,视野开阔的一片葡萄园稳稳铺驻在了各庄后山。看去比云先生那片还阔朗些。
庄聿白十数日未回来,走进暖房一眼便见留下的78株葡萄新苗比此前高了半尺,叶片越发浓密油亮,心中自是欢喜。
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目前都算平稳推进,难点也只在如何更大规模量产。葡萄园不一样。一切还是萌娃学步阶段。如何打好基础,这关乎接下来的葡萄酒前景,也关乎他心中所构想的葡萄事业的未来。
去年重在于培育葡萄植株,并未以挂果为导向,所以遇到的养护难题相对较少,也容易解决。好在去年扦插的葡萄新苗一路成功到冬,中间水肥充足,长势在庄聿白这位农学小百科这里也能称得上不错。
但对果木种植而言,虫害向来是一大难题。去年在病虫防治上也只以草木灰等匀洒、生石灰涂白等方式进行简单预防养护。
今年不一样。秋收后云先生家那一陶罐葡萄酒的成功酿制,让庄聿白信心大增。今年的葡萄酒量产势在必行,他已经规划葡萄酿酒坛的定制问题了。
“然哥儿,听说卓阿叔擅长种植,果木虫害方面有什么经验么?”
入乡随俗,庄聿白决定向这位各庄“前辈”取取经。
然哥儿从葡萄新苗丛上直起身,手里拿着一小把新掐下来的葡萄藤须。藤须消耗植株营养,越早除去越好。
“回公子,防虫的话,我阿叔主要以草木灰喷洒为主,有时也会引入一些天敌,比如青蛙、瓢虫等。当然春天烧荒深耕,冬天清园除杂等也能起些作用。”
庄聿白点点头,这是传统防虫害的一些手段,有成效,但相对较缓。他蹲下来一起将虚长的葡萄藤须掐下,手里时快时慢,心中盘算着现代农业中防治虫害的常用药剂——石硫合剂。
石硫合剂能够有效防治果蔬常见的白粉病、锈病、褐烂病、褐斑病、黑星病等多种病害,同时也能对抗红蜘蛛、蚧壳虫等害虫。最佳使用时间是春季萌芽前和秋季落叶后。
也就是当前趁着葡萄树置入园中,在发芽前喷淋一次,效果最佳。
石硫合剂在现代社会简单易得,对此时此地的庄聿白来说则隔着山水时空。
不过石硫合剂的原料简单,生石灰、硫磺粉和水。只要得到生石灰、硫磺粉,一切便迎刃而解。
可去哪弄生石灰和硫磺呢?
此时暖房外有人来报,说二公子来了。
薛家!庄聿白微蹙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忙起身迎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石硫合剂相关内容,参考网络。
第110章 药剂
薛启辰迎面走过来, 像带着整个春天。
淡黄色绸缎长衫外搭着一袭浅灰色罩衫,腰间还系着一条鹅黄绦带,颜色明丽晴朗, 看得庄聿白眼前一亮。
“我刚还绕去齐物山, 见你家院门上了锁,便知你来了庄上。你这些时日不在,庄子上可还好?”
薛启辰一路赶得急,微微扯开衣领,掏出折扇往里扇起了风。他倒没什么急事, 只是和庄聿白相处惯了, 乍一分开很是不习惯, 这才多久没见就小尾巴似地火急火燎寻了来。
“你来得正好, 正有一事想请你帮忙。”庄聿白也没跟他客气, 直接将人带至议事堂。
“你我两家这般亲近,哪里用得上‘帮忙’一词。快说什么事!”
然哥儿端来两盏茶,薛启辰没把自己当客, 喧宾夺主自己接过一盏,另一盏顺手递给庄聿白。
倒是庄聿白宾客般道了声“谢”, 然后将需要硫磺粉和生石灰之事说与对方。
“除菌杀虫的药剂?”薛启辰来了兴致,眼睛也亮了, “人若生了病,自有郎中开方用药。没想到这庄稼果木生了病, 竟也有药剂可用?更没想到的是, 琥珀兄你竟然会给它们诊病开方!”
“都是听经验丰富的老把式们传授的,我也只是懂个皮毛。”庄聿白快速给自己的开挂技能想了个合理理由,“葡萄娇贵,虫害不及时防治, 夏秋挂果时就只见叶不见果了。”
想着等秋天就能吃上葡萄,薛启辰高兴还来不及,便没再多想,认真帮庄聿白思考药剂原料问题。
“硫磺没问题,药材铺子常备,我今日回去跟长兄说下,想必最迟明日他便会安排掌柜的着人送来。生石灰么,问题也不大,我前些时刚见药铺伙计往店里搬,我当时还好奇,问这东西也能入药,倒被学徒伙计笑话了去,说我连这个也不清楚。放心吧,你要的东西,包在我身上!”
薛启辰信誓旦旦打了包票:“不知这硫磺和生石灰,各需多少?”
关于石硫合剂的使用时间和施药剂量,庄聿白心中有个小算盘。
葡萄春季萌芽前,为控制并清除病原菌同时预防虫害,需要进行整株喷淋兼根部灌溉。去岁冬季是填土过冬,没有清园也没进行枝干涂白,所以今年春天开园后这第一遍的用药还需彻底一些。
至于具体需要多少,因为涉及数字较多,向薛启辰报需求前,庄聿白在纸张上写写算算一番。
石硫合剂的合成,理论上并不困难。作为较常见的现代农业药剂,石硫合剂也是庄聿白实验课上的常客。虽说眼下条件比不得设备一应俱全的现代化实验室,但对于他而言,只要搞到原材料,药剂生成不是问题。
生石灰、硫磺粉和水按照1:2:10的重量比加热煎制,便会得到29波美度的石硫合剂药液。简言之,1斤生石灰,2斤硫磺粉用10斤水熬制,过滤去渣子后,便能得到10斤左右的29波美度的石硫合剂药液。
庄聿白在案上认真算着,忽窗外一阵风吹来,将笔下纸张吹起,原本就不太成型的字更潦草了两笔。他取了一旁的镇纸压住,视线不觉向窗外瞥了两眼。
天气渐暖,河边柳树已破新绿,议事堂前那株桃花的花芽也泛起粉意。等后山葡萄园开辟出来,孟家村带来的一年苗葡萄树植入园中的那刻起,石硫合剂的施用便需开始。
庄聿白启动自己的过往农学知识,认真落笔。
一年苗使用剂量是1株需1斤的4波美度药剂,108株全株喷淋并根部灌溉,就是108斤4波美度药剂,合29波美度药剂14.9斤。新扦插的158株新苗已经萌叶长蔓,浓度应大幅境地,0.5波美度药剂即可,3株1斤,需53斤,合29波美度药剂0.9斤。
眼下第一次施药所需29波美度药液15.8斤。按比例则需硫磺粉3.16斤,生石灰1.58斤。
当然,以上是理想情况下的数字,算上初期实验所需,再算上实操中的折损……庄聿白抵头略略沉思,“当前5斤硫磺粉,2.5斤生石灰,是需要的”。
这只是当前第一遍施药,半个月左右视情况,还需追施一次。孟家村往返一次,远没想象中那样简单,最好是一次性将两次所需药剂全部送回去。
如此想着,庄聿白又跟了一句,“若是有10斤,再好不多,这个春天的量差不多就够了。”
庄聿白将写满数字的纸张拿与薛启辰看。他过于专注,哪怕中间稍稍看一眼自己这个“小尾巴”,就会发现自己说“5斤硫磺粉”时薛启辰的眼睛已经开始不可置信地瞪圆了。
“10斤!”薛启辰跟着重复了句,“确定是10斤?以及琥珀兄你确定这是做药剂,而不是生产火药?”
平素跟着他家长嫂苏晗的时间较多,跟着的也多是茶坊、南北货行、成衣铺子等生意,药材方面都是他长兄薛启原全权负责。薛启辰虽不参与,但基本常识是有的。
硫磺虽是一味药,但此药较为特殊,10斤硫磺产出的火药,炸毁几个小山头是完全没问题的。所以硫磺某种意义上也属于战备物资。不过一般的药铺也确实需要这味药,尤其端午节前后,因为百姓用于驱毒辟邪的物品中就有硫磺。
没法全禁,又不能不管,所以官府对辖区内药材铺子中在售硫磺的进货量和储备量都大致有一定管控。
薛家在府城的药材铺子就有四五个,凑齐10斤硫磺问题不大。不过此数量之多,薛启辰还是需要回家同他兄长解释一番。好在是庄聿白开口,薛启辰虽自认不够聪明,但他能看出来,再难的事,只要孟知彰和庄聿白夫夫开了口,他兄长无不依允。
见薛启辰面露惊诧和震惊,庄聿白自然心中也跟着打鼓。薛启辰见状忙来安抚他:“10斤硫磺对一般铺子来说,那确实一时拿不出来,但琥珀兄别忘了,我们可是薛家,薛家岂有连10斤硫磺也凑不出的道理?我回去同我兄长一说,保管给你留出来。”
庄聿白原也闪过一念,这是古代,生石灰和硫磺粉绝对不像现代社会那般易得,是不是可以降低需求,不过最少5斤是需要的。能搞来5斤,那10斤一定不成问题。加上薛家二少的保证,也便坚信原料之事不成问题。
“只是还有一件事……”
庄聿白正要拉过薛启辰衣袖道谢,却见竟然又打起哑谜,忙问:“何事?”
薛启辰并未急着回答,而是掏出一个鹅黄色荷包,打开取了一枚焦糖色硬糖果递过来,
庄聿白下意识接到手里,并没有吃,专心等着对方下半句。
“你做这什么药剂的时候,能不能带我一起?”薛启辰眼珠咕噜两下,“我只是好奇,保证不会偷师学艺。”
庄聿白送了口气,笑着摇摇头,将那颗糖果放进口中,清甜爽润,似乎还有一丝枇杷膏的余味:“等原料来了我们就开始做,到时还指着你来给我和然哥儿打下手呢,可不许偷懒!以及……这糖很不错。”
薛启辰也笑了:“这是枇杷梨膏糖,药铺新上的一批,清肺润喉的。当然这糖的起因还是我那位兄长专门让人给我长嫂做的,我长嫂吃着效果不错,才建议放在药铺试一试。提起他们两个哦,我都不想说……”
“他俩怎么了?”庄聿白一顿,此前薛家大公子和少夫人多年不和,他们好不容易让二人冰释前嫌、和好如初,眼下不会又出问题了。
薛启辰嘴角弯起:“他们两个哦,好得蜜里调油,比这枇杷糖还甜。此前我常跟在我长嫂身边学生意,现在只要我兄长在西院,别说我,所有人都不太敢进西院一步。”
正说着,一只小飞虫落在薛启辰的鹅黄色荷包上。
薛启辰抬手将飞虫驱走,脸上带出嫌弃:“惊蛰一过,这些小飞虫们一夜之间全醒过来似的,我过来路上,有不少小飞飞一直朝我扑来,甚是恼人。”
庄聿白看着薛启辰这一身衣衫之色,接了折扇帮他扇着:“天暖了,今后避免穿这黄色系衣衫,折扇、香囊等黄色系配饰也要少用。春天这许多的小虫都具有趋光性,就像花蜜之于蜜蜂,黄色系的衣物对它们的吸引力也是致命的。所以你穿了这招蜂引蝶的衣衫,就别怪他们飞蛾扑火了。”
庄聿白向外看了看,此前倒未留意,空中小虫似乎真的多起来。他眉头不由蹙了蹙,这也意味着葡萄苗入园后的第一道难题已到眼前。
虽说时空不同,风土不尽不同,但防虫祛害仍是果蔬种植所需面临的重要课题。
薛启辰边扑小虫,边追了句:“硫磺和生石灰,最晚何时需要?”
自是越快越好。眼下虫蚁复苏,等它们成了气候,葡萄秧苗就要遭殃了。虽说求人办事已很不好意思。再强人所难限定时日,更让人心中过意不去。但农事为先,庄聿白还是开了口。
“明日或后日?”——
作者有话说:石硫合剂相关内容,参考整理自网络。
实验有危险,非专业人士请勿随意尝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