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门扉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沈行约立身门前，疑惑地觑起双目。


    储书的暗室内，一股经年陈旧的尘土味扑面而来。


    午后，穿堂风无声吹过，独余满室寂静。


    “小陆?”沈行约目光朝里探视，迟疑地迈动步子。


    听方才那个声音，很明显是个女子，而此处作为皇城禁地，刚经历过一场暴动，大殿之中守卫森严，又怎能容一个女子随意出入？沈行约眸中浮现出怀疑之色，经过两侧排列整齐的书架，没看到有人的踪迹。


    直到快走到书室尽头，细微的声响再次传来。


    沈行约在此停步，身影立于暗处，在他肩侧，光透过窗扉，落在书阁深处昏暗的一角前。


    骨骼分明的手指摸索着，按上剑柄，在拔剑的前一秒：


    “别——！”


    陆周谦从书架的另一侧现身，快步走到光影下，朝沈行约作了个安心的手势，继而道：“找了你大半天，守卫又不肯放我出去，怎么样，朝中的事忙完了？你……”


    “差不多忙完了。”


    沈行约与他相视一眼，习惯性地将剑柄推到身后，又问：“谁在那后头？”


    “没，你指什么？”


    陆周谦不由得挪了一步，身体挡住那一团阴影，然而这一举动做出来，未免显得太过突兀。


    沈行约却似没看见般，眼底的疑虑一闪而过，旋即拍了拍对方肩膀，转身要走时，陆周谦却目现犹豫。


    “等等……”


    思索再三后，陆周谦索性选择和他摊牌：“算了！”


    沈行约回过身看着他。


    “你得有点心理准备……”陆周谦退后一步，侧开身子。


    在他身后的那片阴影里，现出一团黑影般的‘活物’，正瑟缩着，微微发抖。


    “左右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在沈行约略显晦暗的目光注视下，陆周谦退到一旁，在角落前单膝跪地，道：“你想看就看吧，不过，千万别吓到她。”


    说罢，陆周谦揭开了盖在那‘活物’上面的黑布。


    露出的一角之中，女子的双瞳在昏暗光线下微微颤动。


    女子藏身于暗处，整个人缩在宽大的蒙布下，侧身蜷成一团，从外看时，根本无从分辨她的长相，因为在她裸|露出的少许肌肤上，触目惊心满是狰狞的疤痕，如同身上的皮肤剥脱了一般，暴露出猩红的肌肉纤维，十分瘆人。


    察觉到陌生的气息，女子血|肉|模糊的脸上现出怒意，龇牙而视，双瞳隐隐折射幽光。


    沈行约只大致看了一眼，便示意陆周谦放下蒙布。


    “她是谁？”


    从书室出来后，沈行约问道。


    原本，沈行约是打算找个时间，和陆周谦细聊一番关于这个时代的种种怪谈，但从现在的情况看，似乎这些都已成了多余。


    “她叫阿措。”


    陆周谦叹声道：“曾是被安排服侍我的一个侍女。”


    “你的侍女？”沈行约难以置信：“可她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尽管只是短促的一瞥，可从那女子的样貌举止来判断，这分明是个不人不妖的怪物。


    “这都怪我。”


    陆周谦摇头发出一声叹息，道：“她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所以我不能丢下她不管，坐下来说。”


    两人在廊下落坐，在午后和煦的日光下，陆周谦两手搭在膝前，为他讲述了自己与这侍女阿措之间所发生的事。


    原来，在陆周谦回到燕境没多久，皇城中突然遭遇妖的袭击。


    群狼锁定了皇苑中央的岁殿，彻夜嚎叫，从四面八方涌来。


    “那是一只狼妖……”


    陆周谦回忆起那一幕：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巨狼翻越宫墙，咬死门口数名守卫，匍匐身形来到了寝殿居所。


    硕大的狼头喷着腥浊之气，反复嗅闻着榻上熟睡男子的枕侧。


    猛然睁眼，陆周谦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失声惨叫，一片混乱的寝殿内，被当场咬死的守卫跪地门外，脖颈处鲜血喷涌，侍者四散逃跑。


    危急之时，唯有阿措扑上前来，以她瘦弱的身体护在榻前。


    “阿措她为了救我……她……”


    讲述到那个血腥的场面，陆周谦因情绪激动而有些语无伦次，“如果不是她……那我……她现在……”


    就在陆周谦将要命丧于狼妖之口时，侍女阿措以身饲妖，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击。


    而陆周谦则被这惊魂的一幕生生吓晕过去，再醒来时，寝殿内外都被人清理过，对于当夜之事，更无人再提起，仿佛那一晚所发生的一切只是幻象。


    往后数日后的某一天，陆周谦偶然间在宫墙坍塌的角落发现了阿措。


    不过在那时，她一身破烂的侍女棉袍被血浸染，已成了这幅不人不妖的怪异模样。


    “去年冬时？”


    沈行约微微蹙眉，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起隆冬时节，与萧拓进山围猎的场景，大雪覆盖的林地中，两人死里逃生的遭遇。


    “当夜死了那么多守卫，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她没死，但却成了这样。”


    陆周谦缓缓低下头，手按在额前，脸上的神情显得很痛苦：“明明我只是个皇权的‘傀儡’，我不值得她这样做的……”


    沈行约略颔首，正想说句‘节哀’，可转念一想，阿措并没有死，一些安慰的话反而没法开口。


    “那她现在的情况……”沈行约想了想，道：“我的意思是，后来是你在照顾她？你……又是怎么躲过那两个丞相和众多宫人的耳目，将她藏起来的。”


    “我什么都没有做。”


    陆周谦摇了摇头，道：“你说的不错，凭我的能力和手腕，根本保护不了她，更别提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护她周全，那天过后，阿措便消失了，时隔一段时间，她会再出现在我面前，这样而已。”


    沈行约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陆周谦整理好情绪，抬头问道：“你就没有别的想要问的了？”


    沈行约耸了下肩膀，表情显而易见。


    陆周谦道：“过了一夜，我本想告知你这些事，但从你的反应来看，似乎早就对妖魔之事司空见惯。”


    “也可以这么说，”沈行约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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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他看到一身血肉模糊的阿措，再到陆周谦向他坦白过往之事，期间沈行约表现的都极为淡定。而关于过去一年中，他自身的所见所闻，这些经历展开来说，怕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自己不必再过从前担惊受怕的日子。”


    陆周谦抬手搭在沈行约肩膀上，目光诚恳，道：“小约，但还有一件事情，我想求你。”


    两人对视，陆周谦道：“我知道……阿措这副模样，恐怕已沦为妖物，但若是留在皇城中，你能不能……留她一命？”


    话音落下，一片长久的沉默。


    陆周谦目光低垂，识趣地收回了手，却听对方道：“当然。”


    沈行约道：“她是你的救命恩人，有机会的话，我会尽力找人帮你医治好她。”


    陆周谦动作一滞，眼中带着少许的茫然。


    沈行约则抓过他的手背，力度不大地握了下，道：“以咱们的交情，你不该怀疑这一点，既然眼下都穿到了这个时代，也算彼此有个伴，我希望，我们能坦诚相待，彼此信任，你觉得呢？”


    “对，”陆周谦定定看着他，半晌后说：“你说的对，小约，我相信你，你一定有办法能做到。”


    “不能骗你，”沈行约道：“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陆周谦这才松了口气，两人对视，一时间有太多的话要说，千头万绪，反而不知该先说什么。


    静了片刻，还是陆周谦先开口：“我的经历大致就是这样了，你呢？昨晚不是说话的时机，现在能和我说说你身上发生的事？”


    “那这说起来就……”


    沈行约朝后靠去，随口卖了个关子，却忽地惊觉：“等等——漏掉了一个人。”


    陆周谦：“什么？”


    “我得走了！”


    沈行约起身便要走。身后，陆周谦追着问道：“到底怎么了？”


    片刻后，阴暗潮湿的地牢内，沈行约的身影出现在此，随行只带了王福及几名手下的暗卫。


    几人走过滴水的暗廊，陆周谦在沈行约背后探出目光，警惕地四下看去，不时拽下面前人的衣角。


    “带我来这干嘛？”


    陆周谦压低声音道：“约，你不会是临时改主意了，打算把我关在这吧？！”


    沈行约稍停步，朝他眼神示意，后者便会意地点头，不再贸然问话。


    “来见一个人。”


    沈行约道：“说不准见到他，你我眼前的麻烦就能迎刃而解了。”


    两人说话间，已行至暗道最深处，负责看守诏狱的守卫停步，在最里侧的囚牢门前，跪地开始翻找锁匙。


    “陛下，此地阴气太重。”


    王福以袖口掩面，带着鼻音道：“陛下还是不宜……”


    沈行约眸光一瞥：“这话你已说过两遍了。”


    王福：“……”


    “咔嚓”一声脆响，铁锁打开。


    守卫将牢门推至最大，躬身问道：“陛下，小人是新调来接管地牢人犯的头领，这里头煞气太重，恐惊扰陛下圣体，您只需说声名讳，小人这便去给您带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