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太皇太后召您与驸马一同前往仁寿宫叙话。”今日一早，宫中传懿旨之人来到公主府。


    “我这位皇祖母闹得是哪一出？她还能记得我们两个长什么样么？”牧晓对这位祖母完全没有好感，也难以猜出她在宫中为何会一时兴起想起他们两个来，“牧崇佑给她请的人，难道真能把她治好了？快过去十年了，又有力气折腾我们了？”


    牧晓的父皇刚登基时，这位与京中牧府实在不亲近的祖母，也着实耀武扬威过一段时间——最不喜的儿子成了皇帝，不还是得封她为太后？


    当了皇帝的儿子她叫不来，当了太子的牧晞她唤不动，当了皇后的楚岚骁天天推说整治宫务不去请安，这位被从天而降的太后之位砸中的老妇人，一腔不快无处发泄，瞄上了当时的太子妃余长欣，以及刚封了昭灵公主的牧晓。


    不知处于什么缘由，先帝竟没有阻拦这位太后想将当时尚且年幼的牧崇佑养于膝下的懿旨，牧晞也没有提出太大的异议。


    只有牧晓知道，给当时在改朝换代中本就处境艰难的余长欣，带来了多大的痛苦。


    余家与陶家不同。陶家因牧晗误打误撞站对了方向，余家却没有因为嫁进牧府的余长欣就顺势依附新主。


    余长欣的祖父余老太师，痛骂先帝是不忠不义的乱臣贼子，带着余家上下自尽于宫门前，自始至终没给两难的余长欣留下一句话，也没给她留下一点退路。


    被软禁在牧府的余长欣身边只有年仅三岁的牧崇佑。牧晓也无法进屋探视。


    正当所有人都在议论余长欣是否已自尽随余家人二去时，东宫传来消息：太子牧晞，要娶太子妃了。


    众人下意识认为，牧府里那位小余夫人确已逝去。一时间，新太子妃到底是何人这个问题，为人津津乐道。


    但最终，令众人大跌眼镜的是，太子拿出当年和余家已履行过的婚书，将上面那些如”永结同心、白首不离”的修饰之语当众诵读，誓要和这位早就是他发妻的余家女再履行一次婚约，将她娶进东宫。


    先帝无奈，另寻了户身世清白的余姓人家，让余长欣记在其名下，改了年龄背景重新出嫁。


    那位被软禁已久的小余夫人，礼法上与原来的余家断尽了关系，不哭不闹，面色如常再次大婚，名正言顺成了东宫太子妃。


    但问题也正出在“礼法上”这三个字。人人皆知牧崇佑是她的亲子，人人皆知她早就嫁进牧家。但在礼法上，余长欣是继室，也是牧崇佑的继母，。


    当时的太后，就是瞅准这个空子，把牧崇佑要了过去。


    余长欣进了东宫，身边却更空了。


    牧晓那时常去东宫陪她，自然知道她不如明面上那般云淡风轻；而牧晞对余长欣，也没有表面上那样情深。


    那位太后得了牧崇佑，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又瞥上了十几岁出头的牧晓。


    牧晓原本完全有能力拒绝这位太后让她去仁寿宫的要求。


    她从小就没有什么“合不合礼法”之类的意识，牧府中人又在对她这方面的培养上出乎意料地一致保持静默，只是一味和被她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姚老先生致歉，从未有要管教她这方面的意思。


    对牧晓而言，不论那人是不是什么太后，和她不亲近，她直接拒绝才是正常的。要是硬要她去，仁寿宫肯定会被她明里暗里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所以不论是身为母亲的楚岚骁，还是别人，都没有插手干预这件事。


    让宫中众人稀奇的是，牧晓竟平静地答应了，还乖乖去了仁寿宫一段时间。


    不过仅一年，尚在豆蔻年华的牧晓就被允许在宫外开府，还是在原牧府的基础上扩建公主府。


    又过了一年，她“偶然”撞见仁寿宫照顾牧崇佑不周。


    牧崇佑又回到了余长欣那里。只是需要经常去仁寿宫给那位太后请安。


    而那年新出生的牧崇仪，长到现在都几乎未曾见过仁寿宫的那位。


    “十几岁出头，要去仁寿宫的那段日子，真的相当难熬。”牧晓想到仁寿宫现在那位太皇太后，还是忍不住皱眉，“倒不是说她真能对我做什么，那些不痛不痒的小麻烦解决起来就是顺手的事。只是她总喜欢对着每一个女子评头论足，日日如念经般说教，让人不得安宁。”


    当时如果不是为了给余长欣带有关牧崇佑的消息，牧晓也不会在那如群蝇飞舞的说教里，断断续续待一年之久。


    “找个由头回绝？”苏墨清漫不经心道，“这位太皇太后大约六年前，也召过我一次。”


    六年前，那时他们在宫外，儿时定下的婚书到了可以履行的年纪，两人也已真心生出几分友情之外的情意。


    “这你之前没和我说过。当时是以我准驸马的身份吧。”牧晓回想六年前的情况，突然笑出声，“提到她你也这么不高兴……这位太皇太后是不是和你贬损了我一通，还给你提了些类似‘日后要好好管束训导妻子’之类的建议？这些话她常说，更难听的也有得是。我一点都不奇怪。”


    “因牧崇佑那件事以及我在仁寿宫与她的互相折磨，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大概荣登她心中最厌恶之人榜首。”牧晓无所谓地耸耸肩。


    “不过这次，还是去一趟为好。”牧晓语气一沉，叩了下桌面，“暮药师在宫里。召我们两个说不定和他有关。”就是无关，牧晓也有些事需要问他。


    ·


    沿着宫道前行，在太和门广场，牧晓见到了一位意想不到之人。


    兵部的刘尚书。


    牧晓到现在都不太确定和自己明里暗里斗来斗去之人，是否是他。


    在两方行礼后即将擦肩而过时，刘尚书竟然开口叫住了她：“昭灵公主。老臣已向陛下请辞，告老还乡。”


    牧晓顿住脚步，面上不动声色道：“刘尚书肱骨之臣，荣归故里颐养天年，恭喜。”


    “不知公主可会赏光参加老臣的践行宴？”刘尚书态度恭敬，身子弯得及低。


    牧晓没有直接答，而是不带感情色彩道：“太皇太后召得急。恕难久留。”


    待她说完，两人回礼后转身快步向仁寿宫方向走去，与刘尚书渐行渐远。


    走在宫道上，牧晓心中疑云愈发浓重，还暗暗带起一丝心惊。


    按刘尚书的表现，这可不像是荣归故里的那类告老还乡。


    她以为一时不会倒的人，就这样要离场了。


    如平良县那矿山一般，崩塌得猝不及防。


    比起回京路上所见的一系列变化，原来这里才是她不在京的三日，最变幻无常之处。


    缘由是什么？和平良县有关么？


    他刻意邀自己去践行宴，又是为了什么？


    “昭灵……牧晓！”太皇太后怒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还不跪。”她已说了许多话，见牧下仍在走神，难以控制住自己的语气和声量，也顾不上端住体面。


    “臣女和驸马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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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身体不适，和皇祖母叙话，就不遵循这些虚礼了。皇祖母见谅。”牧晓不咸不淡地回道，并带着苏墨清找了两个位置自顾自坐下，“若是皇祖母想关心孙女，就把那位医术精湛的医师借孙女几日，可好？”


    能这么大声叫她名字，看来太皇太后的身体状态比她想象中好太多。


    “有损皇家颜面的东西……哀家看你不仅得治治脑子，还得去去晦气。来人。”太皇太后居高临下招呼道。


    一群巫祝进来，走到她身前，一个接个掏出龟甲、蓍草、铜钱、黄纸、符箓、桃木剑、粗盐、糯米、雄黄酒……


    呜呜泱泱的。南城的市集开到仁寿宫了么？几年不见，花样更多了。等会是不是还会在她耳边细数她的错处，来超度她的灵魂。牧晓面无表情想。


    她给苏墨清一个“站一边别动”的示意，自己从椅子上缓缓起身，握住椅子把手，想像当年那样直接把靠她太近的人扫倒。


    然后发现，椅子被钉在地上，无法轻易抓起。


    最了解自己的是自己的敌人。这句话不无道理。牧晓松开握着椅子的手，觉得有些好笑。


    要是直接转头出门，仁寿宫这些人还在后头一路追，她可不想在宫里闹那么浩浩荡荡的排场。还是在仁寿宫里解决了为好。


    正当她不紧不慢地思考是去夺那把桃木剑，还是随手拆个椅子把手时，门口传来纪公公的声音：“皇帝陛下、皇后娘娘驾到！”


    两位身后还跟着牧崇佑，以及几天前刑场旁被截进宫的暮药师。


    这下可真要热闹起来了。可以开的戏，台面比百味坊中最复杂的还多。


    牧晓和那群巫祝都不得不停下各自准备做的事，等待圣裁。


    太皇太后见他们前来，自觉下面的都是小辈，从来拿她无可奈何，更何况这次她自觉自己占理，高傲地向后一靠道：“皇帝，你没处置这两个灾星，那就让哀家来。好歹看看他们是人是鬼。”


    在场众人一时无人理她。


    “上天已多次示警。他们不论是在西南还是在京，都引来雷打雪异象，惹出多少祸事。这是神罚！皇帝，你不在乎天意么？”太皇太后尽力拔高声量，“皇帝，你还管得了你这妹妹么？你就容她这样娇纵蛮横、目无法纪、不知廉耻，和当年楚家那个贱蹄……”


    嘭的一声巨响。


    牧晓直勾勾地盯着上位的太皇太后，脸色阴沉，抓起桌上的紫铜莲型烛台，狠狠砸到地面上，打断了她的话。


    全场的隐晦的目光从太皇太后身上，移到牧晓身上。


    牧晓还是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太皇太后。


    “牧晓！你……”太皇太后顶着那渗人的目光，气得捶胸说不出话来。


    牧晓一甩衣袍转身直直跪下，垂眸一字一顿道：“臣妹一时手滑，惊了圣驾，任陛下处置。”她垂在衣袖中的掌心攥紧，被铜烛台不慎割破的手掌渗出血滴。


    应该小心一点才是。她脑中不着边际地想，被这宫中的东西划破了手，才是真正的晦气。回去得浇上瓶酒去去晦气才是。


    你们都对她没说完的那句话无动于衷么？


    她怎么有脸提我母亲？


    皇兄，你本可以……


    “再进巫祝，仁寿宫中人皆问斩。今日之事外传者，亦斩。”


    牧晞说完后，将视线移向直接跪在紫铜烛台一角碎莲瓣上的妹妹，平静道：“起来。下次扔准些。别的去皇后宫中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