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坏东西 得哄着他才行


    某种不可置信的念头与脖颈处尖锐的刺痛交缠在一起, 将她的心神彻底搅乱。


    栖棠凝着头顶乱晃的枝叶,艰涩地喘息着,瞳裂的碧眼与木牌上书的‘冷凌弃’三字反复在眼前回闪,最终定格在银锁上晃荡的‘弃’字。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将初遇后的种种穿连在一起——雪夜的弃婴, 由狼群抚育的少年, 荒野与捕猎的兽性, 正是这些构成了冷凌弃。


    冷血的、凌厉的、被抛弃的, 冷凌弃。


    正像是那一柄无鞘剑,布满狼少年永不愈合的创口, 只有毕露的锋芒,才能在荒野的杀戮中存活下去。


    ——正如此刻快要穿透脖颈的尖牙。


    仿佛钝刀嵌入肌肤, 刺痛与深钝的压迫感将后颈撕裂,心脏因此刻的凶险不断撞击着胸腔,内里却无声地塌软一瞬。


    人美心善的剑灵大人轻喘出声, 利落地抬起手, 从后侧钳住他的下颚,用上柔劲儿将他反压在地。


    裙角的软布团成团塞进湿软的口腔,才濡湿了一小块,又被他恶狠狠地截住了指节。


    薄薄的一层皮瞬间被咬破, 栖棠吃痛地抽气出声,一把捏住他的鼻子,被咬住的左手不退反进,往更深处推。


    喉咙猝然被堵得严严实实,他反射性地松开了齿关。


    栖棠发誓,宋居拔剑的速度都没有此刻她抽手的速度快。


    灼烧般的胀痛似山火般蔓延,她下意识攥紧了手腕。


    葱白的柔荑上布满了一圈咬痕,深浅不一, 最深的一处已隐隐露出了白骨,小臂与后颈处留下了血肉模糊的牙印,肆流的血一路蜿蜒,将楝色的衣领透湿。


    伤口处一跳一跳地抽痛着,触骨的指节似被落石倾轧,她忍着震痛撕下布条,将伤口潦草包裹。


    眼眶里的热意愈来愈重,她咬紧牙,该死的冷凌弃,等破了障,看我怎么把你咬成骷髅。


    仰起头吞下眼眶里欲滚出的灼热,偏偏又对上一双攻击性极强的碧眼,恶狠狠的,满是不屈的血性。


    栖棠委屈地要死,被咬成这样,还要瞪我,到底谁是坏人?


    她倾过身,捏住他鼓起的腮帮子,用上点劲儿往外扯,负气道:“坏东西。从小就坏,等你长大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纵是听不懂这话,狼崽子也能从脸颊的酸胀察觉出她在泄愤,低吼声被闷在喉咙深处,他竭力挣扎着冲她呲牙。


    那块脏污的狼皮在挣扎中下落,松松垮垮地卡在手肘处,露出他心口、后肩胛处密密麻麻的伤口,银锁的压痕、咬痕、划伤、刺口


    一道又一道,像愈涨愈高的浪般扑过来,熄灭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气不说,还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无处可退


    还是个孩子呢。


    还是个没有狠心地往她血络上咬的孩子。


    未受伤的右手一点点松开,直到‘啪’的一声轻拍在自己脸上,像是叫自己醒神,又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儿。


    她的眼睫轻颤两下。


    如何驱散藏在雪夜与狼嚎中的梦魇?她想,或许要用柔软的棉花包裹,加一点清新的花果香料,再用暖阳晒透。


    栖棠戳了戳他满是泥痕与血痂的脸颊,谁教这家伙被魇住了,得哄着他才行。


    反正她有旁观小师妹训犬的经验!


    但再驯养狼崽之前


    她的目光向下,倏地落在他腰腹间道道沾满泥沙的伤口处。除了挣扎中被碎石划擦出的,还有一道后腰处绷裂的圆形捅刺伤,枯叶碎与泥沙嵌进血肉里,若不清洗,恐怕要化脓溃烂。


    没办法。


    伤患剑灵大人只好抬起手臂,艰难地抱起地上的狼崽。


    **


    腾空的失重感传来,颠倒与未知的恐慌袭满了胸腔,他的四肢一瞬僵直,鼻翼剧烈翕张,指尖激烈地抓挠起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仿佛下一瞬就要暴起。


    想撕碎咫尺间的威胁,四肢却被软布紧捆,连赖以生存的犬牙也被堵死,恐惧与愤怒在心间沸煮,随之蒸腾起的热气烫穿了薄薄的一层‘人皮’,只余原始的兽性与杀戮。


    他的眼白一瞬漫上血丝,自胸腔深处迸发出断续的咆哮,好似蓦然被绷紧至断裂前夕的弦。


    栖棠被乱砸到伤口,痛得面色一白,见他满眼猩红,赶紧将横抱的狼崽竖过来,确认齿关里团成团的布条没有脱落,抱在腰间的右手微微收紧。


    狼崽子正欲塌腰扑击,她却抢先一步低下头,嫩白的脸颊贴上粗糙、布满划痕的小脸,安抚般轻蹭两下。


    ——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东西都要柔软。


    一股清甜的花果香漫进鼻翼,荒野长大的狼崽还未有关于‘甜味’的认知,只是下意识回忆起了幼时从母狼身下汲取奶汁的瞬间。


    对于狼群而言,低头代表着顺从、无害、退让。


    心口暴涨的焦灼与愤怒被安抚一瞬,他的眼神仍很锐利,肌肉绷得很紧,警惕地盯着她,带着一点野兽蜕不掉的攻击性,似脱水鱼般扑腾的手脚却终于僵硬地迟缓了下来。


    似乎终于跌跌撞撞地摸寻到了安抚狼崽的法门,栖棠长舒了一口气。


    垂眸凝着他面颊上干裂的小口子,因疼痛而微颤的左手搭上他毛躁脏乱的发顶,轻柔地揉两下,额头贴上他的,学着小师妹安抚御云犬般,轻摇两下,喉咙里生涩地发出一些无意味的安抚音。


    绝对不像是任何频率的狼嚎,因为狼群不会给予他回应,这只畸形的鹿却会。


    他的耳朵神经质地痉挛两下,眸光紧紧盯着眼前行走的粮仓,不敢错过任何风吹草动


    等栖棠抱着他到湖边时,额角已经沁满了汗,痛、热、累重重压上脊背,剑灵大人失力地坐下身。


    这辈子没吃过这种苦。


    水畔蔓延着一片苍翠,头顶是遮天的绿荫,山风轻掠而过,惊起湖面细微的涟漪,布满汗渍与血迹的手浅浅探入沁凉的湖水,顷刻间解了燥热,连伤口处的隐痛也被抚慰几分。


    栖棠洗了把脸,在湖畔折了一把软叶后,将一旁警惕的狼崽揪进了自己怀里。


    他像是从泥潭血泊里挖出来的,小脸脏得看不清,头发乱糟糟,满是枯叶草屑,就像个住在破屋烂庙里,刚打完架的小乞儿。


    更像只惨兮兮的邋遢小狼崽。


    还用那双锐利的碧眼瞪她呢。


    栖棠无言和他对视几息,最后败下阵来,决定在包扎伤口前先把邋遢小狼洗干净。


    生怕他误会发狂,只能循序渐进,先把脏兮兮的脸蛋洗干净,好教他明白自己没有恶意。


    软叶飘上澄澈的湖面,栖棠抱着无声挣扎的狼崽往前倾身。


    **


    水面的倒影里清晰地映出他那张与狼截然不同的脸。


    那身紧裹的狼皮再次被暴力地撕扯下,连同所有的认知,一起鲜血淋漓地自身躯上剥离。


    每一阵水波的晃荡都仿佛在尖声呵斥他的畸形。


    这个宿在每一面水潭湖泊里的噩梦,如蛆附骨般缠上来,野蛮残忍地塞进瞳仁里,顺着猩红的眼眶钻进空荡荡的胸腔里,挤压着那颗从未获得安宁与归属的心。


    他非人,也非狼,在水镜的倒影里,尚且年幼的狼少年只能被迫一次次地丢失自己,打碎自己。


    栖棠才握紧沾湿的软叶,怀里的狼崽便倏地弓起背,被缚住的手脚激烈地开合,布条勒进软肉,磨出了道道血痕。


    软布撕裂的声音与发狂的咆哮声混杂在一起,他的眼球暴突,近乎暴怒地用脑袋砸碎湖面,毫无章法,彻底失了控,整个人似乎都要跌下去。


    栖棠瞳孔一缩,紧紧上前拦着腰将他整个拖回来。


    他的身体滚烫,浑身都在发抖,不受控制地在她怀里挣扎发狂,频频撞上她的伤口。


    栖棠唇色发白,紧闭噙满了眼泪的眸子,忍着痛抱紧他,“别怕,别怕。”


    她低下头,下巴抵在他的后脑勺处,连腿都蜷紧,自四面八方将他包裹。


    眼前蓦然陷入黑暗,那股柔软的气味又漫过来,他躲进另一具温暖的身体里,似短暂逃离梦魇般剧烈喘息着,力竭崩溃地靠在她心口,只想咬下去,啃咬自己与眼前的血肉。


    栖棠凝着剧烈晃荡的湖面惊魂未定,只能不知疲惫地抚摸着他低垂的脑袋,“是不是吓到你了”


    “不洗了,不洗了好不好?”


    少女激越的心跳声闷在胸腔与狼崽的耳道里,似潮水般倒灌。


    他红着眼,不声不响地磨了磨犬牙。


    栖棠怕急了他又失控发狂,可是看着那张稚嫩的脸上几乎要溢出血的眼,和手腕脚踝处淤紫的勒痕,还是心软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收紧了缠上腰腹的细布,轻而又轻地系上了结。


    除却对这只可怜巴巴的小狼崽的同情与怜悯外,更重要的是,剑灵大人已经无法再承受一次被袭击的痛了。


    况且,也没有那么多的布料供她撕了。


    她的长裙早被长大后的流氓剑客削得不成样子,现在又因为年幼狼崽撕了大块,难道真要她不穿衣服吗?


    栖棠扯了扯衣裙的下摆,偷偷摸摸地瞪他一眼——


    作者有话说:永远在精准踩雷的路上|衣服越来越少的77:这不会是一场阴谋吧


    第122章 都给你吃 预备粮与逃不掉


    栖棠帮他清洗包扎完伤口, 自己身上反倒透湿了大块。


    或许是她的力道放的足够轻,他自己也知道伤口需要清洗,除去一开始的剧烈挣扎,很快便安静下来, 面上毫无感情, 只是睁着那双满是兽性的眼, 警惕地盯着她的手, 眸光一刻也不离。


    湖水裹挟着嵌在红肉里的碎叶淋落一地,他一声不吭, 脊背却始终弓起,肌肉寸寸紧绷。


    显然, 突如其来的善意没法取信一只生长于荒野的狼。


    狼的野性无法被压抑,她是来救他的,不能一直捆着他。


    可按这狼崽子的狠劲, 要是松了捆后再咬上她几口, 她真的不用活了。


    只能一步步来先解一处试试?


    栖棠盘腿坐下,目光落在他满是勒痕的手腕、脚踝处,他到底是人,手腕最解不得。


    这小子年纪虽小, 速度却可比拟狼,松了腿脚若趁机跑了,也怕逮不住他。


    又只剩下她的目光落在他被撑开的腮帮子上。


    眼前一黑。


    ——难道她的宿命就是被冷凌弃咬?


    她虚捂了下脖颈,拼命摇了摇头。


    挣扎半晌后,倏地倾身向前,一字一句地同他商量:“我给你松开,但是不要咬我好不好?”


    说着,她捂住自己的嘴, 又隔空点了点他的犬牙示意。


    他死死地盯着她不说话,不知听懂了没。


    这么好懂,怎么能不明白呢?


    栖棠又凌空比划着,靠他愈来愈近,恨不得把这意味喂进他嘴里。


    那股花果香在鼻尖肆意的飘,他猝然忽然向前低吼出声,似要喝退她。


    栖棠往后一缩,丧气地垂了下脑袋,还是不死心,抬眸四处张望,不知看到了什么,眸光又是一亮。


    另一侧湖畔的翠绿中掩着星点的朱红,她拿起一片软叶爬起身,跑到对岸,将簇生在枝头的果子摘了个干净。


    白色的绒毛拂过指腹,栖棠将怀里的朱果浸进湖水里清洗干净,献宝似的捧在他面前,“当当,给你吃甜果子,不要咬我好不好?”


    她捻起一颗饱满熟红果子,一口咬下,翘着唇角,甜津津地叹一声,“特别甜,想不想吃?”


    说着,又捻起一颗轻点了下他的唇,果皮上的水珠润湿了干裂的唇缝,微微刺痒。


    久违进食的小狼崽上下滚动一瞬喉结,目光上移落在她弯起的眼角处,又很快低下头。


    栖棠侧身弯下腰,不给他躲的机会,又凑上去紧贴着他的脸,眨眼道:“都给你吃。”


    她将盛满了果子的软叶递至他嘴边,另一手捏住嘴角布团的一端,轻轻往外扯。


    被咬了这么多次,心中不免惴惴,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可又想到,都这样示好了,要是这小子还敢咬她,真是天理难容,看她怎么咬回去!


    甜腻中略带酸味的香味往鼻尖凑,他下意识皱了皱鼻。


    狼群只食肉,只有在食物短缺时,才会偶尔吃浆果。他更年幼时,尚无力捕猎,便会蹒跚着采浆果吃,尝不出味道,只为饱腹。


    他不排斥吃这些野果子,可眼前却有更好的食物。


    鹿的血与肉让饿极了的狼无法抑制地吞咽着口水,透湿的布条牵着丝垂落在地。


    这样体型的鹿,已经足够狼群饱餐一顿。


    解开桎梏后,任何饥饿的狼都会毫不犹豫地咬断她的脖颈。


    可是


    他又不受控制地抬起眼,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眸子,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幼鹿濒死前沁满泪水的眼,倒在淤泥里,浸在血肉中。


    捕猎是狼的天性,狼不会有怜悯之心。


    他的眼睫轻颤一下,低下头咬下去,风卷残云般将嘴边的浆果吞进腹中,大口吞咽,甚至来不及咀嚼,口腔塞得满满的,汁水自嘴角溢出,蹭得到处都是。


    生怕有人和他夺食般,两息间,便只剩满地的碎肉果液。


    栖棠愣愣地看着他。


    起码没咬自己,只是饿狠了。


    ——看来驯养狼崽的第一步,就是要喂饱他。


    她慢半拍地抬起手,给他擦了擦嘴,沾了满袖的红渍,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好乖。”


    栖棠没能得到任何回应,因为远处的山林里又响起了凄厉、悠长的狼嚎声。


    听到狼群的呼唤,他肉眼可见地焦躁起来,嘴角抽搐,喘着粗气,狼嚎声闷在胸腔里,仿佛立刻就要嘶鸣出声。


    栖棠没有犹豫,当机立断地帮他解开了手腕上的束缚,趁他撕扯自己腿上的布条时,后退两步,快速地爬上树。


    她觉得自己待他已足够好了,任咬任吼,可他未免太凶,总要等她的伤口缓缓。


    那圈圈紧缚的布条很快便被他的指甲扯碎,他弓着背爬起身,抬头和她对视一瞬,冷冷的,偏偏又藏着说不出的暴躁。


    栖棠抱紧树干,心脏一瞬被吊起,另一只手虚虚捂住嘴,求他不要嚎叫。


    他的耳朵微动一下,尖利的指甲挠了挠树干,并不说话,肌肉紧绷着转过身,扒开灌木丛往外走去,警惕地一步三回头,好似不相信她会这般无所图地放他回去。


    可偏偏他灵敏的耳朵听不到一丝沙沙声。


    他当然不会心软,只是今日狼群已经捕到了足够分食的猎物,而他也已经记住了这只鹿的气味。


    她逃不掉的。


    等明日再猎好了。


    他压抑住了即将冲破喉咙的吼叫声,快步跑向狼群。


    见那道小小的影子消失在树影中,栖棠终于松了一口气,才打了一个照面,她原也没指望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不过,她已经在他身上系了一小道灵气。


    他逃不掉的。


    这该死的魇境,她解定了。


    ——就不信养不熟。


    虽然心怀鸿鹄大志,栖棠也只能艰难地先从树上爬下来。


    天色越来越昏沉,等彻底黑下来,便很难找到宜居的山洞了。这魇境依冷凌弃记忆中的过往而建,看他一身的伤痕,恐怕山里到处是吃人的豺狼虎豹。


    她身上还沾了血,耽误不得。


    好在倒霉了一整天,终于走了一回运,无多时就在离湖畔不远的缓坡处发现了一处山洞,内里虽小,洞口却有灌木、藤蔓作遮挡,比之其他要安全许多。


    栖棠也没得挑,又去采了些软叶垫巴垫巴就抱腿坐下了,想着明天要怎么‘讨好’那只凶的不得了的狼崽子,左想右想也睡不着。


    她倒是想对他好,可也要那狼群不在身边,总不能去白白送命。


    偏偏狼是群居动物,要怎么引开狼群?


    她双手捂面,痛苦地呜咽出声,真是不想活了。


    这年头救人怎么这么难?


    要是当年看话本的日子用来好好修习术法,怎么会有今天?


    **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粗糙的枯枝倏地刺进鱼腹,两条鲫鱼交叠着串在一起,栖棠一手提着破破烂烂的裙摆,一手攥着鱼串跑到岸边。


    深山野林里,凭她仅剩的丁点灵力,遇上什么都得先跑为敬,只能欺负欺负湖里的鱼虾了。


    谁教她有只爱吃肉的狼崽子需要上供呢?


    日日给他送吃的,就不信他不吃。


    被咬了一身的伤,她原本没有下水的打算。可一早上醒来,就发现昨日还血肉模糊的伤口,今日竟然都结了痂。


    撑起魇镜的每一刻都要耗费大量的灵气,她自身难保,自然不会浪费灵气治这些皮外伤。


    左想右想也只能与魇境有关,具体是如何还不知,只能先按捺下疑惑。


    好在她不是绣花枕头剑,不仅捕到了鱼,连烤鱼也是手到擒来。


    透粉的琼鼻贴上去,轻嗅两下,满意地点了点头。


    用软叶将精心烤制好的两条鲫鱼包裹好,她轻哼着歌,一面想着狼群,一面走向山洞。


    然而才走了三步,软叶包裹的烤鱼便砸在了地上。


    她死也想不到,日思夜想、不知去何处找寻的狼崽子会自己送上门来。


    那股熟悉的力道再次从后方扑倒她的时候,她还未来得及思考,手已经牢牢钳住他的下颚往外推,腰上一用劲,就将这只偷袭第二次的狼崽反压在了身下,熟练地撕下布条,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都是经验。


    伏击再次败北,他的脸顷刻间便涨红了,张开的嘴还未吼出狼嚎,便被塞进了


    犬牙用力穿刺下去,咔嚓一声脆响,焦脆的鱼皮与雪白鱼肉顿时断作了两截,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荒野长大的狼崽不知滋味,只是无法抑制地分泌了口水。


    不是布条。


    他的瞳仁轻颤一下,没有吞咽,只是半张着嘴,任由那块鱼肉卡在嘴里,不上不下。


    裸露在腔外的大半截鱼不着力,不打一声招呼地跌落下去。


    他眼也不眨,眸里水波一晃不晃地看着她贴上来,双手捧在他的嘴边,轻呼着把那截鱼接在手心。


    他好像听到‘嗒’的一声。


    “是不是很好吃?”


    剩下的大半截烤鱼不讲道理地往他半张的齿关里凑,他说不出话,嚼也不嚼地将口里的那截咽下去。


    压得喉咙胀痛。


    吃了!


    她笑得弯起眼,“好乖!”


    栖棠满足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有再做多余的事,将两条烤鱼都喂进他肚子里后,便干脆利落地解开了束手的布条,照例往后退,躲到树后看着他,扶着树干的手却抓得很紧。


    缚脚的布条再次被不留情面地撕成碎片,他站在原地抬头盯着她,指尖在虚空中抓挠着,两息后,又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无尽的荒野里,变作小小的影子,惊慌而又抗拒,因为心间不解的荒诞——


    作者有话说:最近身体不舒服 腰突又犯了 更新比较慢TT 等好点了尽量多更点


    大家也千万不要久坐TT多走动多锻炼 真的太痛苦了


    第123章 对抗与滚烫 谁知道——


    天光熹微, 几点星子隐入一片灰蒙蒙的白,山色静谧而朦胧。


    整片野林还笼在模糊的灰影中,一道惊呼声乍响,随着枯枝被踩断的脆响与倒地的闷声, 栖枝的野雀蓦然扑簌着散在林端。


    茂密幽深的灌木从里, 一双冷碧色的眸子压着眼角, 死死地盯着倒在地上的猎物。


    他的指尖嵌进地上的碎石里, 一下、一下地扣挠着,磨出道道白痕。


    ——他还什么都没做, 她就倒下了。


    他的眸光无甚波动地往下,凝着她膝盖处划擦的小道血痕, 没有动弹。


    不吃不喝、纹丝不动地伏击猎物,对他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


    此时正是最好的狩猎时机,他应该扑咬上去, 趁她惊悸失神之际, 一口咬断她的喉管。


    ——一如他此前的每一次狩猎,这是狼进攻的本能。


    可是他只是蹲在原地,眸带怀疑地死盯着她,似要破开她的血肉, 依循肌理、细细拆分。


    除了血肉与骨架之外,还有什么?


    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想找寻的究竟是什么。


    只知道,这是一种类似于窝在母狼腹下的温热感,但仍然很不同,狼群哺育了他,可是他是‘不同’的。


    他找不到任何答案与回应,只有在咀嚼血肉、啃咬自己的肢体时, 才会短暂地、迷茫地体会到一瞬的滚烫。


    他早早学会了用鲜血与疼痛来回应那股无名的空茫。


    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就像狼停止进食,就会死去。


    可是。


    他的眼睫轻轻垂下,不着痕迹地扫过她攥着裙角的左手。


    那股柔软仿佛又压上他的发顶,耳朵略微发起痒。


    这是第一次,他遇到了超脱于血肉与苦痛之外的‘滚烫’。


    很陌生。


    并不浓烈,却像是一种裸露在荒野里的香饵。


    他直觉,里面有他一直懵懂着想要找寻的答案。正是这种直觉驱赶着他,让他再一次回到这里。


    很想——


    想做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从来没有人教过他。


    焦躁、怀疑、犹豫挤压着心脏,他像人一样焦虑着,想弄明白令他不安又心生异样的源头,却又无法摒除狼的天性与戒心。狼的攻击性藏在人皮底下,淌在他的血液里。


    他非人,无法再进一步。


    他非狼,无法再退一步。


    于是只能弓着背,磨着利爪,躲在扭曲的枝干里,被整片透黑的翠绿包裹,只露出一点渗人的碧光。


    以为是窥伺的毒蛇,谁知道只是狼少年祛不掉的野性里,血肉泥泞的对抗。


    栖棠慢半拍地感知到那股近在咫尺的稀薄灵气,猛地一下剧烈跳动的心脏终于舒缓下来,蹙起的眉骤松。


    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真的深山野林,只是冷凌弃的魇境,不会有妖鬼作乱。


    再对上那点熟悉的碧光,她竟然并不十分意外,只是后知后觉地想到:天都还没亮,他躲在这里做什么?


    ——难不成是埋伏在这里,等着咬她?


    这念头闪过脑海,又被她默默否决,若真是如此,他早该扑过来了。方才她在岸边淘洗时,分明满是破绽


    如今还未破晓,难不成他在里头躲了一夜?


    她的手腕放在腰后撑着地,并没有爬起身,只是轻轻抬起头,眸光微转,透过杂乱纠缠的荆棘与枝叶,细细探寻着他的神色,似想揪住一点线头,将他完整地、细致地、小心翼翼地揪出来。


    枝叶太密,里头太黑,实则什么也看不到,他躲得实在很隐蔽,这于他而言或许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她想了想,把藏在袖子里的鸟蛋摸出来,磕掉脆壳后一一拢进手心,怕吓到他,蹲在地上没有起身,缓缓往前挪步。


    她竭力压低了身子,一点一点朝他靠近,“你饿不饿?”


    “都给你吃。”


    尚且还有一段距离,她却早早伸出了胳膊。


    腻滑的蛋白裹着蛋黄,似一只只雪白的团子在她掌心晃荡。


    她停在了原地。


    躲在密从深处的狼少年没有动弹、也没有出声。


    这场无声的、僵持的博弈里,栖棠却隐隐听到‘嗞——’的一声,极尖极细。


    有些刺耳,却找不到源头。


    她没有多想,轻吸了口气,似给自己鼓劲儿似的,又往前挪了几步,颤着手伸入杂乱茂密的灌木丛。


    以一个胆小怯微的闯入者的姿态。


    很奇怪。


    他还记得生饮鹿血时舌尖的甜腥味,记得撕咬鹿颈时筋肉的韧劲,可是面对眼前这只鹿的进攻,他却无计可施,只能呆站在原地,等着它撞过来。


    仅一息间,那只手就破开了重重的杂枝乱叶,忽然到了眼前。


    是滚烫的。


    一股淡淡的腥膻味冲进鼻腔,是食物。


    不知怎么的,他似蓦然被针扎似的,吓了一跳,身体重心倏地向后倒,发毛竖起,焦躁地吼叫出声。


    栖棠腾地收回手,下意识握紧了被狠咬了一口的指骨。


    见他仍不断发出粗重的喘声与吼声,栖棠犹豫了一下,抬手摘了片软叶,垫着几颗鸟蛋,放在了灌木丛前不远的空地上。


    而后识相地后退,遥遥躲到了树后。


    ——一个无法伤害到他的安全距离。


    他并不吃,目光咬着她不放,躲在绿影里来回踱步,似乎在借此消减心中褪不掉的焦虑。


    栖棠只好转过身,靠着树干盘腿坐下,气鼓鼓地揉了把自己的脸。她长的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坏人?


    驭云犬那么喜欢她,这小子怎么可能不喜欢?


    她可是通读过小师妹的驯兽手札的。


    不信邪,真的不信邪。


    她怎么可能没有驯兽天赋?


    背后响起窸窸窣窣的细声,栖棠竖起耳朵,攀着树身偷偷探出半个脑袋,暗中观察。


    正好逮住!


    狼崽子的头发上满是草屑,杂乱蓬松的头发像是一只小狮子,正蹲伏在地上,捧着煮熟的鸟蛋往嘴里塞,一个又一个,松鼠似的,腮帮子鼓得老高。


    竟然有点可爱。


    想戳一下。


    她下意识揪紧了树皮,蓦然想到了他长大后一脸冷峻的样子,没想到他小时候还挺


    似是察觉了她的目光,进食中的狼崽警惕地回过头,凶狠地冲她呲牙。


    还挺凶。


    栖棠非常不甘心地转过身,忿忿地揪了把团成团的裙角。


    坏小孩。


    须臾后,细弱的声音归于平静,狼崽子躲进了另一侧的树丛里,背过了身子,全神贯注地盯着湖畔的另一端。


    好,吃完了就不理她了。


    栖棠收回视线,把账通通记在冷凌弃头上后,很快便调理好了心绪,轻手轻脚地跑向山洞。


    枯叶的碎声愈来愈远,幽深的枝叶深处,沾着血污的耳尖轻动两下。


    顿了两息后,木从里忽的又响起断续的刮划声,一下又一下,钝重而缓慢


    昨日狼崽子归山后,栖棠上山下山找了许多吃食,多是野果菜蔬,直到日落西山时,才捕到了一只野兔。


    ——这么可爱的兔兔居然只捕到了一只。


    栖棠含泪处理完兔肉,用替代调味的野疏涂抹腌制后,便放进了山洞的阴凉处。


    头回找到这样好的饵食,为了大业着想,当然要用来投喂狼崽子。


    眼下正是投喂的最佳时机。


    将处理好的兔肉五花大绑到竹子上,栖棠连忙跑到离山洞较远的背风处,垒石筑柴。


    腌制过后的兔肉悬在火堆上,无多时,便有油脂慢慢渗出,凝结滴落。


    滋滋作响间炸起细小的火星子,肉香混着烟熏味倏地散开来,兔腿渐渐蜷缩


    指尖微微发烫,栖棠小心地翻转竹棍,仔细盯着火候。


    柴火的噼啪声不断,等到手腕泛起酸,天光却仍未大亮,反而蓦然落起了雨珠。


    后颈处一凉,栖棠倏地站起身。


    天边乌云渐浓,磅礴的雨幕顷刻间倒下来,这雨太不讲道理,幸亏栖棠抢救及时,才没让雨水沾湿烤兔酥脆的外皮。


    雨水穿过树叶的缝隙,噼里啪啦地打下来,栖棠弯腰用身子护着兔肉,捡起地上备好的软叶,着急忙慌地里里外外裹上三层。


    琥珀色泽的焦壳藏进绿衣里,栖棠反倒成了落汤鸡,手忙脚乱地踮起脚,采了把路边硕大的圆叶,勉强罩住自己,便抱着怀里的烤兔慌忙往上跑。


    雨水顺着衣衫连成串往下坠,又湿又重,水汽与碎雨飘进眼里,酿了一眶的水意。


    她捏着叶柄的手又收紧几分,竭力扶着头顶的圆叶不往后倾,在这柄摇摇欲坠的伞倾倒之前,终于看到了爬满藤蔓的洞壁。


    她正欲加快脚步,身形却忽然一滞。


    ——她才想起,有个狼崽子还躲在灌木丛里伏击猎物。


    泥水飞溅着落满她的脚踝,耳畔都是‘嗒嗒’的打雨声,她抬眸望了眼天,只能看见密密麻麻坠成线的雨珠子。


    这么大的雨,他应该早早跑回狼群的洞穴了。


    她早发觉,他虽被狼抚育长大、从未受过学,却比寻常孩童还要早慧。


    即使不通人言世俗,不懂诗书,可荒野与狼群教会了他另一种不同于人类的认知与智慧。


    他无疑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如何在荒野中活下去。


    若不竭力,他早就死了。


    可是,无缘由地,栖棠莫名抬不起腿,神使鬼差地想起他执拗的眼神——盯着湖畔的样子似眼里生了钉,脚下生了根。


    ‘嚓’的一声,叶梗被劲风拦腰折断,圆叶倏地飘远开来,雨落不完似地砸下来。


    栖棠慌乱地抬起手挡在头顶,深润的水汽涌进鼻腔,呼吸间,凉意沉进肺底。


    只剩被软叶包裹着的烤兔在她怀里散着点点余温。


    她停下了脚步,不知想到了什么,咬唇泄气般跺了跺脚。


    泥点子溅了她满身,潮湿又泥泞,她呼出一口气,蓦然回身,跑进雨幕里。


    谁知道,她最讨厌下雨。


    第124章 等雨或是你 跟我走好不好


    雨珠坠成线, 连成模糊一切的水帘,鸦黑的睫羽被打得黏连歪塌。


    雨水打得眼珠子生疼,近乎睁不开眼。


    他的眼睑微微发着颤,躲也不躲, 透过一片湿绿, 竭力睁大眼睛, 盯着被骤雨密掩的湖畔, 一动也不动,眸光却发散着。


    嘈杂的暴雨冲刷着耳膜, 世间只剩湿重的打雨声。身前颈后的大片灌木被砸倒压弯,大颗大颗的雨珠在叶片上溅起。


    裹着的狼皮不断往下渗着血水, 暴乱的雨将他淋得像是一块被抛弃在泥潭里的烂骨头。


    烂骨头什么也没想,只是蹲在原地。


    雨势骤大,狂风席卷。


    ‘嗞’的一声, 指甲嵌进石缝里, 刚好卡住。


    他下意识垂下眼眸,余光却蓦然一暗。


    ——浑浊的水洼里落下一片阴影,四溅的水花骤停。


    稠密的脆响仿佛敲在耳骨上,‘哗哗’声一片, 那片阴影在水面里剧烈摇晃着,积聚的雨水不堪重荷地自一侧倾泄而下,泥点子迸溅。


    他怔在原地,缓慢地眨了下眼,聚在眼睫上的雨终于彻底跌落,模糊的水光散开。


    在四面八方细碎的雨花里,他慢半拍地仰起头。


    透色的雨帘沿着叶沿落下,两片圆叶交叠着, 青绿色的脉络在风中飘摇,承受不住似地往后倾倒。


    一双纤细的手倏地往更高处握紧,压着这点软叶往他这里下倾,或许是力道大了些,指节处新结痂的咬痕猝然崩裂了一小道口子,露出一点鲜红的内里。


    他轻轻地喘息出声,眸光蓦然上移。


    只看到一截暴露在雨中的手腕,接壤处的衣料浸满了雨水,紧贴着透白的皮肉往下坠。


    一股烟熏的焦香味逸散在空气中,是食物。


    他蜷了蜷指尖,没有去寻,因为更香甜的花果香已经漫了过来。


    软叶在头顶轻晃,滴落几点砸在额头上,幽深的灌木被层层拨开,有只小鹿轻快地跳进来。


    泥水还未溅上狼皮,她却抢先一步贴过来,带着空濛的雨气,闯进窄小的伞叶里。


    叶梗吱呀乱晃着,她的声音里犹带着急促的呼吸声,“你怎么蹲在这里淋雨?”


    “快回去——”


    这么大的雨,竟然真的会有猎物蠢到撞上来。


    狼崽子仰着头盯着嫩绿色的叶沿,碧绿色的眸子一转,静静地注视着她。


    雨水携着他面上的污泥血渍淋落在地,一滴、两滴


    他的眼神,好似终于敛起了浑身的刺,头回露出些许柔软的内里。


    栖棠声音一下子湮灭在雨声里。


    那双冷峻、坚忍的碧眼幼时原也很可爱,眼皮薄薄的,眼尾尚未拉长,瞳仁似杏核般堆在两团软肉上。


    颧骨还矮着,道道淤青与伤痕攀爬在他的额角、下颌处,尚未褪尽奶腥气,却已有了尖锐的棱角。


    他蹲伏着,双手按在泥潭里,那件狼皮湿重地压在身上,好似要携着雨水压垮他。


    她不来,恐怕就要一直这样无知无觉地淋下去


    这么大的雨。


    趋利避害是动物的本能,与是否有人教他避雨无关,狼群狩猎也会权衡利弊。


    她只能想到,幼时的他选择冒雨狩猎是出于对饥饿的恐惧。


    栖棠无言一瞬,指尖无知觉地嵌进掌心。


    眼睫不受控制地轻颤一下,纵使知道他发起狂来有多凶


    ——算了,想咬她就咬吧。


    栖棠抬起手摸上他的额头,有点粗糙,触手是冷滑的凉意,一息后才慢慢渗出一点温。


    她轻呼出一口气,弯腰低下头。


    **


    额角一瞬贴合,不属于自己的温热漫过来,点点水迹被蒸成半湿的雾。


    碧绿色的瞳孔轻颤一下,抬眼落入琥珀色的蜜湖,近在咫尺,透得似乎闪着光,光点也许是倒映在其中的雨珠。


    ——也许是星星。他想。


    嘈杂的打雨声一瞬模糊,耳边仅剩下还未平缓下来的呼吸声,时轻时重。


    尚在怔愣间,有什么东西自她的鼻尖翻山越岭般落在下来,倏地坠在山根处。


    好似火星子掉进了眼里,他不可抑制地闭了下眼睛,睫毛颤个不停。


    滚烫的水珠一路蜿蜒向下


    在离落下颌的刹那,他神使鬼差地抬起了手。


    栖棠探了额温,才松了口气,便见他颤着手停在半空,指尖磨损得不成样子,几个指甲折裂着,红肿破损的指尖被泡得发皱。


    栖棠一把握住他的掌心,杏眼微微睁大,着急出声:“怎么弄成这样?”


    狼崽子缓缓睁开眼,盯着她开合的嘴角出神一瞬,目光又忍不住上移。


    她下垂着眼,潮湿的发丝不住滴落着水珠,似黏在桃子上的新露般顺着睫羽落下一长串。


    懵懂的幼狼第一次隐约有了对于‘美’的认知。


    他的指尖轻轻地蜷缩一下,缓缓合紧了手。


    栖棠见他不回答,正要再问,才想起他根本不会说话的,也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她泄气地皱了皱眉。


    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忽然低下头,攥住他腰间的狼皮往腰后掀。


    指尖不慎触碰到的肌肉倏地绷紧,他的身体猛地往后倾,又忽的僵住,停在原地。


    栖棠一顿,下意识看向他。


    他低着头,睫毛垂倒着,虚虚盯着自己的手,不知在看什么。


    但可以确定,全然没有抗拒。


    心念一动间,她握住了那截瘦小的手腕,轻带上一点拉力,倏地站起身。


    叶畔的积水适时落了满颈,透心的凉,蹲伏在地上的狼崽却没有跟着起身,只是抬眼看着她,无声地对视。


    以为他不愿意放弃狩猎,栖棠连忙把夹在手肘处的烤兔递给他,“这个给你吃,跟我走好不好?”


    知道他听不懂,她又接了捧雨水到他眼前,而后蹲下身,摇了摇头。


    又捞起狼皮的一角,猝然用力挤出大捧的水,边说边比划着:“下雨了,会生病。”


    她弯下腰,把裹着烤兔的软叶包往他怀里塞,“以后我给你找吃的。”


    说罢,也不管他听懂了没有,趁狼崽子愣神之际,拖着他站起身,牵着跑进了雨幕里。


    水花四溅,雨点子乱砸,叶梗在狂风中嚓嚓作响,在‘嗒嗒’的敲打声中,飘摇的伞叶被无形的力量悄悄扶正,在暴雨中不偏不倚地起着细浪。


    狼崽子未发觉一丝异常,因为他的视线从没有一刻离开过眼前的鹿。


    雨水坠进眼里,酸涩的胀痛,他却莫名睁大了眼睛,迷茫地盯着她,眸光困惑而执拗,满心的不解几乎要溢出来。


    从没有人会像她这样给他食物、替他挡雨、关心他的伤势。


    明明他只是一只畸形的狼,而她甚至是被自己咬破过喉咙的鹿。


    狼皮与裙摆淌过一片片浑浊的水洼,留下一大一小的圈圈波纹,一路漫向山野。


    ……


    栖棠拨开密麻的藤蔓,拉着他进了洞穴口,并没有深入。


    发梢衣摆处的雨水淋不尽似的,怕惊扰到他的心境,栖棠放弃了用灵力,蹲下身,攥紧一把他的湿发,一点点绞紧拧干……


    挤压的细流变作断续的水珠滴落,栖棠松开手,蜷曲焦黄的发尾落回窄小的肩膀上。


    或许是深山野林里太无趣,这样不断重复,她竟然也没有觉得乏味。


    绞干头发后,栖棠又马不停蹄地半褪下他身上那件吸满了水的狼皮,才握紧,便似瀑布般落下一道灰黄色的水帘,血腥味混着一股说不出的刺鼻味道扑鼻而来。


    栖棠屏住了呼吸,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件狼皮恐怕从来没洗过


    她握紧了拳头,决定先用烤兔肉引走狼崽子的注意力。


    ——就算要掉进十八层地狱,也要偷偷用术法洗干净一回。


    栖棠揉了揉鼻子,从呆站着的狼崽子怀里取过兔肉,三两下扒开,烤肉表层焦香的脆皮已经湿软,略微发着皱,好在那股肉香仍很浓稠。


    她低头轻嗅一下,双手往前递,杏眼弯成新月,“锵锵,是烤兔肉!”


    到底是费了不少功夫烤成的,忍不住地期待狼崽子的反应。


    栖棠把半包着烤兔的软叶塞进他手心,催促道:“你不是饿了吗?快吃啊!”


    他收回视线,看不出表情地垂下眸,低下头撕咬下一大块,用尖牙截断,一瞬塞满口腔,比起进食更像一场鲜血淋漓的虐杀。


    盯着突然鼓起大块的腮帮子,栖棠忍着戳上去的冲动,摸了摸他湿漉漉的脑袋,靠近一点道:“慢慢吃,好不好吃?”


    栖棠兴奋得弯起嘴角,恨不得替他回答,“是不是很好吃?是不是你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对于荒野长大的幼狼而言,进食就只是进食,鲜血与生肉是无法被代替的。


    这是第一次,他对除两者之外的食物有了模糊的印象。


    从心口的嫩肉到柴老的腿肉,他一口一口地撕咬着,抱着某种莫名的念头,连骨头都嚼碎了吞下去,没留下一点残渣和软骨。


    嚼碎吞下最后一口后,才倏地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的神情变化。


    她全无反应,吭哧吭哧地绞着狼皮上的污水,眸光里闪着晶亮的光。


    ——没有低吼,没有凝视,好似全然未察觉到这种进食的驱逐。


    竖起的刺好似扎进了柔软的棉花里。


    又一次。


    他垂下了眼眸,盯着坠着细流的楝色衣袖,抿紧了唇,困惑得近乎不知所措。


    第125章 阿冷 世间竟然有两样。


    栖棠偷偷比划着, 方才未觉,如今停下来总觉得狼崽子好像长高了许多?


    有点疑惑地蹙起眉,到底不知问谁去,只好摇了摇头, 把这念头甩到了脑后。


    洞穴口淌了一地的水, 空气中的湿气仿佛要化作实质, 栖棠扯了扯湿黏的肩袖, 按住被雨水拖着往下坠的衣领,目光下移。


    落汤鸡似的狼崽子正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眸光明明暗暗,无血色的唇瓣被咬得破了皮。


    湿漉漉的狼皮松散地挂在肩膀上, 裸露在外的小臂拱起一片细密的颗粒,他无意识地瑟缩着肩膀,面上却毫无表情。


    栖棠暗自心疼即将逝去的灵力, 背过身, 变戏法似的从袖口摸出一个火折子,自身后半揽着他的肩膀,带着他往里走。


    因着爬满垂落穴·口的藤蔓,又正值阴雨天, 洞穴里没有一星半点的光亮,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闻到潮湿苔藓的腐腥味。


    栖棠忍不住低头观察狼崽子的反应,生怕洞穴太黑会激起他尚未完全放下的戒备心。


    未成想截然相反。


    他的瞳孔在黑夜中略微放大,紧绷着的颈部肌肉在熟悉的黑暗中彻底放松下来。


    他下意识地在陌生环境里寻找起适合伏击躲藏的位置,可这处洞穴实在不大,除了堆成小山丘的枯枝外,便只有铺了一地的软叶。


    见他并无不适, 栖棠终于呼出一口气,扒拉了些枯枝干叶堆成堆,火折子一点,细碎的星子顷刻间燃了起来。


    一捧枯叶覆上去,白烟闷着散开来,一息间,便亮起了火光,照亮了整个洞穴。


    可几乎是一瞬间,嘶哑的吼叫声猝然震响。


    碧绿色的眸子震缩,狼崽子弓着背不断往后退,被火光吓到似的冲着火堆凄厉嚎叫。


    栖棠还未收回手,便暗道不好,她特意保持了一段距离,又放缓了点火的过程,就是怕吓到他。


    猛地跳高的火舌舔舐上手心,栖棠蓦的收回手,顾不得手心的刺痛,赶紧起身几步抱住他,按着他的脑袋安抚道:“别害怕。”


    “别害怕”


    狼崽子不通人语,但或许简单的话语里传递的情绪是错不了的。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终于不再挣扎着后退,不断回响着的嘶吼声缓缓停止,耳畔只剩粗重的喘气声。


    他的肩胛剧烈地起伏着,紧绷着的肌肉却一点一点松下来,似是在努力控制着自己平复心情。


    栖棠揉了揉他毛躁湿润的头发,忍不住低下头贴着他的额头蹭两下,“好乖好乖。”


    她才发觉。


    顺利安抚一只暴躁受惊的狼崽子,竟然这么有成就感。


    她凝着眼前清亮湿润的碧眼,里头的冰针好似一齐被火光暖融了,只剩一湖翠色的琉璃,尚且汪着自己的倒影。


    终于有些明白小师妹为什么这么喜欢驭云犬了。


    栖棠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只觉得特别可爱,没有安全感的样子也特别可爱。


    这时候她已经完全忘了冷凌弃的‘恶行’,满心满眼只想把狼崽子的脸蛋喂得更圆润些,好揉他腮帮子上的两团软肉。


    心口已经软成了一滩泥,栖棠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缓缓靠近火堆,烤到手心感到一丝烫意,她才收回手,小心地贴上他的小半边脸。


    面颊上的触感柔软而滚烫,比在雪夜钻进母狼腹下还要温暖。


    他的眸光一颤,还未思考,便下意识蹭了上去,犹带着一两分不可言说地依赖与眷恋。


    栖棠栖棠毫无还手之力。


    狼崽子很快反应了过来,一瞬僵住了脖子,目光却咬着她的手不放。


    好在他很聪明,还记得这只鹿原本的体温,很快便明白了火堆的用处。


    淋了一场暴雨,身上披着的狼皮和头发皆湿黏在身上,当然很冷,可他天生毛发不全,幼时起就习惯了这种寒意撬开骨头缝的感觉。


    比起雪地里的寒夜,一场暴雨又算得了什么?


    可偏偏,这只鹿却要拉着他靠近那愈燃愈烈的火堆。


    他抿唇,到底没有甩开那只手,只是目光警惕地盯着火光,仿佛怕它会突然暴起袭击。


    他谨慎地踏出一小步。


    热气一点点漫过来,发僵的关节被慢慢揉开。


    火舌在瞳仁里跳跃,他攥紧了她的手。


    宁静的洞穴里,只剩脚下咔嚓作响的枯叶声与木柴燃烧的细响,裸露在外的皮肤微微发着烫,方才还泛着的小疙瘩悄悄地隐没下去。


    在牵引下,他慢慢蹲在了地上,整个人绷得很紧,心里想得却是——


    靠近一步,就更温暖一些。


    这样的东西,世间竟然还有第二样。


    他的眸光发散着,偏过头,鼻尖一下一下地耸动着。


    然而还未嗅出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何不同,眼前便蓦然出现一颗青白色的鸟蛋。


    这股腥味的出现一瞬干扰了嗅觉,狼崽子微不可查地皱起眉。


    手心一阵濡湿,麻痒感一瞬即逝,栖棠睁圆了眼,看着他连着蛋壳一起吞进嘴里。


    慌忙抬起手,想给他扣出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嚼壳的脆声听得她牙齿发酸,才捏住他的嘴,狼崽子就已经咽了下去。


    在荒野里就是这样,除非吞入腹中,否则随时可能被抢夺。饥饿代表着无力狩猎,更代表着死亡,这已成为了一种本能。


    栖棠愣在原地,还未说出口的话卡在喉咙里,只好又回身藏了一捧浆果进袖子里。


    紧贴着狼崽子坐下,栖棠掰过他的小脑袋,指着自己,放大口型:“栖栖。”


    狼崽子当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着她,耳尖微动,不解其意。


    栖棠耐心地重复了几遍,又点了点他的鼻子,微张的嘴却是一顿。


    她可没忘记魇境外叫了他的名字后,他是什么反应。


    目光下意识落在他心口的银锁上,她犹豫了半响,才试探着叫他:“阿冷。”


    见他面色不变,栖棠才放下心,又重复了好几遍。


    狼崽盯着她,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说不出的烦躁在心口闷撞着,指尖下意识去找地上的石块。


    栖棠合拳攥紧,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放缓声音:“阿冷吃。”


    说着,她打开手心,露出里面熟透的浆果。


    无需她提醒,狼崽子飞快地叼走了食物。


    栖棠笑眯眯地揉了揉他的发顶,“好乖。”


    又三次后,她轻转着瞳仁,打开手心,缓声道:“栖栖吃。”


    他反射性地低下头,才要碰到浆果的表皮,那只手已经倏地合拢,飞快地收回去。


    栖棠顶着他的目光,将这颗浆果放在自己嘴边,摇着头强调道:“我才是栖栖。”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栖栖。栖栖吃。”


    狼崽子小幅度地歪了歪脑袋。


    她也学着他的样子歪过头,又抬起手,轻快道:“阿冷吃。”


    烤得微微发红的耳尖轻动一下,狼崽子缓慢地、迟疑地低下头,眼珠子却转也不转地盯着她,似是在观察她的表情。


    很快,手心的浆果就被他卷了去。


    成功了!


    栖棠一把飞扑过去,抱住他的脑袋揉揉揉,“乖阿冷,好聪明。怎么这么聪明呀?”


    枯黄的头发已经半干,没两下便被揉得毛躁成一团,比起之前,更像一只小狮子了。


    好可爱。


    比小师妹的驭云犬可爱多了。


    没忍住,一口亲在他的额角。


    ‘嗞’的一声突兀地响起,他僵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


    这回栖棠没有错过这刺耳的声音,她下意识弯下腰。


    借着火光,她清晰地看到石块表面白色的划痕,其上扣挠的指尖又渗出一点血丝,本就开裂的指甲往更深处崩裂。


    栖棠倒吸一口凉气,慌不择路地将那块石头丢出去,攥着他的手,一时想碰又不敢碰,手指蜷了又蜷,不知怎么办才好。


    须臾后,只能凑近轻呼几下。


    双手被钳制的瞬间,狼崽子的心口陡然生出几分焦虑与不适。


    他下意识想要挣脱,可临到了,不知怎的,指尖瑟缩一下,没有动弹。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垂下脑袋,微凉的气息拂过火辣辣的指尖,像是盛夏里的小股穿堂风。


    篝火正噼啪燃着,他的脸被烤得发烫,指尖却好似探进了野泉,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冷是热


    洞外的雨一直未停,一整个白天栖棠都在教狼崽子简单的指令。


    除了怎么都不愿尝试开口说话外,其余成果实在让第一次为人师的栖棠爱上了传道授业解惑。


    头一回觉得这魇境也不算太坏。


    她身上的衣衫已经干透,纱裙上绣着的栖枝海棠却被泥水覆了个干净。


    她当然不会把灵力浪费在这种地方,只把松垮的衣领往上提了提,趴在膝盖上,一面看着狼崽子进食,一面百无聊赖地编着藤环。


    她有心想编花环,可惜洞壁上除了藤蔓什么都没有。


    趁他不注意,一下子就把小圈的藤环套在了他的脑袋上。


    栖棠眨了眨眼,故意道:“是谁这么可爱?”


    他不解其意的歪过头,腮帮子鼓得老起,下意识停止了咀嚼。


    栖棠笑出声,揉了揉他的腮帮子,点着他的鼻尖拖长尾音:“原来是阿冷啊!”


    她的眼睛弯成新月,琥珀色的星子藏进了最里边。


    他下意识探过身想去寻,可惜小鹿已经转过身去,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一个藤环,带在自己头上。


    她的唇瓣翕合着,还在说着什么话,狼崽子却不听了。


    只盯着她头顶的藤环,又猝然望向攀爬在洞壁上的藤蔓,指尖在虚空中无意识地抓挠两下。


    第126章 蓄谋已久 怎么这么好


    空气中涩苦的草木气息, 混着潮湿的汗意愈来愈浓。


    狼崽子僵着背,死盯着脚边的石缝默不出声。


    粗糙的藤茎嵌进掌心,带着些黏腻的麻痒,似在催人松开, 他却不自觉攥得更紧, 活像手里握了一把不敢叫人发现的凶器。


    空荡的山洞里簌簌声漫漫, 间响起一两句轻快的哼吟声, 一切都慢下来,连赤红的火光都浸染上几分闲暇安宁。


    栖棠倚着洞壁, 腰后堆了大团的藤蔓,正埋头捣鼓着编渔网。


    她低垂着脑袋, 每一寸骨肉都放松着,全然不设防地背对着狼崽子。


    全然不知,背后之人呼吸有多沉。


    他的颈背挺得比木桩子还直, 似被无形的镣铐锁着, 喉部的肌肉正无意识地收缩着。


    ——很吵。


    耳边嗡嗡乱响着,柴火的噼啪声、洞外嘈杂的打雨声、背后人的哼吟声、编织的碎响,甚至连她轻晃着身子时脚边石块滚动的声音,都重重敲打着耳膜, 放大,再放大——


    连带着他的心跳都随之焦灼地急速跳动着。


    似是终于忍受不了了,他的胸口起伏几下,抬起莫名发沉的手臂,丢卵石般将手心的东西放在那只小鹿背后。


    几乎是一瞬间,耳畔嘈杂的乱响如潮般退了一干二净,迎来近乎诡异的静谧。


    他倏地转过身,无意识地掐上自己的手臂。


    山洞里一片悄无声息, 只剩下沉闷、急速的鼓动声,仿佛裹上了湿黏的稠液,正不堪重负地撞击着胸膛。


    他可以静伏在荒野几天几夜,此刻不过仅几息间,心里的焦灼却仿佛要冲破肋骨。


    啃咬手臂的冲动蓦然涌上来,他握紧手边的碎石,生硬地、猝然地用指尖刮过去。


    ‘嗞’的一声——


    随着余光一起到了身后。


    指甲刮擦的声音尖锐而刺耳,滑过耳道时激起一阵细密的疙瘩。


    栖棠警觉地转过身,转过身膝行挪了两步,地面满是碎石藤蔓,膝盖碾过时硌得有些胀痛,她没在意,一把攥起阿冷下垂的手。


    食指指尖的磨平处还残留着些许粉末,不是证据是什么?


    栖棠瞪他一眼,一面乱捏着狼崽子的掌心,一面佯装凶道:“不许乱刮!”


    话音才落,忍不住又捏起他的腮帮子,拉长尾音威胁道:“听到了吗?”


    他不答,忍着说不出的窒闷,盯着她裙摆边缘被碾得叶肉碎烂、藤茎扭曲的指环,猝然转过身去。


    呼吸声被断作一节一节的,他抿紧唇,才要握起石块,手背便被轻快地打了一下。


    甜蜜又有些可恶的声音在耳侧不住念叨着,狼崽子倏地收回手,闷闷的,不再动弹了。


    栖棠说得都有些渴了,原本乖巧的狼崽子这回却背着身,死活不肯转过来。


    她都要怀疑下午是不是自己在做梦了。


    难道是刚才太凶了?


    还是哪里做错了?


    总不会是又饿了吧?


    正胡思乱想着,膝上却倏地一重。


    低头却见狼崽子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正面无表情地将手收回去。


    栖棠怔了一下,下意识望向双膝。


    灰扑扑的纱裙花苞似的堆叠着,膝上的褶皱起伏处满是泥痕,此刻却缀上了小片鲜嫩的绿,细细的叶片蜷缩着,藤茎编织粗糙,一眼便知是小孩子的玩意,实在称不上精巧。


    原本绕在舌尖的话转个弯不知去了哪儿,仿佛一只蝴蝶在柔软处轻停,瞬间的怔愣过后,心尖小心翼翼地塌陷下去。


    栖棠有些猝不及防,慢了半拍后,才轻轻接过那小圈的藤环。


    入手微微刺麻,透过藤叶间粗细不匀的细缝,仿佛窥见了狼崽子如何笨拙地绕圈细编。


    或许是先入为主,或许是被他咬了太多次,她也想不到一只戒备的、攻击性极强的狼,会有这样直白的、纯粹的瞬间。


    她忍不住望向他,只看到狼崽子乱颤的睫毛,内里晃荡的碧色被完全遮掩,只余一点极力掩藏后的局促。


    栖棠握紧了手心的藤环,只觉胸腔好似被撬开了一条缝,有温热的水流漫进去,自四面八方将心脏包裹。


    ——真是的。


    按着藤环的大小,倏地滑进指间,大小正好,适合妥善收藏,栖棠雀跃地摩挲了几下。


    阿冷这时却一顿,似被什么东西蓦然堵住般,无意识抿紧了唇,抬眼看了又看。


    栖棠被心里满足的鼓胀与喜悦鼓动着,全然未觉察到他的闷闷,一把捧起狼崽子低垂着的脸,边蹭边抱紧,只觉得世间最可爱的小狼正在自己怀里。


    没有白养!


    极易满足的剑灵大人忍不住贴上他柔软的脸颊肉,甜津津道:“怎么这么好呀!”


    “阿冷最乖了!”


    也许是平日里吃多了糕点,黏呼夸赞的话随口就来,又是亲又是揉,直把原本心烦意乱的狼崽子砸得血管都发起烫。


    无需听懂任何言语,狼少年的耳朵早已红得快要滴血。


    这样的亲昵,区别于幼时母狼腹腔下的皮毛、叼至洞穴的肉块,危险时的呼唤,比燃着的篝火更炽灼,旁若无人地燎上他布满尖刺的胸腔。


    进攻的利刺被烫得蜷缩,露出内里干瘪枯败的心脏。


    生平第一次,无需鲜血与生肉,难以言喻的羞耻感混着陌生的情绪,带动着心脏鼓动起来,一阵快过一阵


    这种被看到、被回应的感觉实在太好,栖棠开心了一整晚,直到洞穴外的雨声渐停,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渐弱的火光虚虚地摇曳着,背后的呼吸声逐渐平缓。


    阿冷的耳尖轻晃一下,半晌才站起身。


    脚尖先着地,似落叶拂过地面,声音几近于无。


    篝火映衬的洞壁上,瘦小的影子晃动着前行,抵达另一端后,又钉在原地。


    狼皮摩擦的窸窣声在耳畔轻挲着,栖棠在睡梦中下意识蹙起眉,正欲翻身,指间却忽然泛起一点刺麻的微痒。


    她迷蒙地睁开一条缝,只看到小个模糊的人影在晃荡,顿了会儿后才费力地垂下脑袋。


    只看到一片翠绿。


    戴着藤环的指节邻侧,又多了一圈一模一样的藤环,恰好卡在第二节指骨下侧,无声地将刺眼的疤痕彻底环抱。


    栖棠惺忪着睡眼,不解其意,以为是夜半心血来潮。


    谁知是蓄谋已久。


    小插曲过后,栖棠很快便沉沉睡去。


    谁料第二天醒来时,却吓了一大跳。


    ——一抬眼就对上一双幽冷的碧眼,狼崽子披着狼皮一声不吭地站在自己面前。


    若单单如此,当然不至于被吓到。


    可才一夜间,他便似抽条的柳枝般长高了许多,眉眼也长开了些,瞧着约莫有寻常孩童七、八岁的模样。


    这实在太不正常。


    栖棠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倏地爬起身,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入手光滑,完全不见疤痕的踪影。


    这是一梦两三年?


    她没有问询出声,只压下面上的震惊,有些新奇地盯着狼崽子看了好几眼。


    心中莫名产生了些许养大了孩子的奇异感。


    怎么一下子长高了那么多。该不会没几天,就要长得比她还高了吧?


    阿冷见她醒了,转身便走,一副毫不留恋的模样。


    可惜背后的脚步声迟迟未响起,他的鼻翼翕合着,余光不着痕迹地往后。


    脚边的碎石被轻轻踢开,似不经意。


    ‘嗒’的一声。


    栖棠瞬间回神,倏地站起身,连忙问道:“阿冷去哪里啊?”


    她揉了揉眼睛,没想着得到回复,弯腰抱起编了半天的渔网,便好奇地跟了上去.


    骤雨后,空气里满是湿润的泥土气与草木香。


    灌木从仍湿漓漓的,栖棠看着他熟练地钻进去,裸露的皮肤被粗糙刺毛的枝叶紧裹着,芝麻大小的飞虫附上柔软的后颈、脚踝,叮咬间隐隐刺痛,他却似乎已经习惯了,眼也不眨一下,反而肌肉都松弛下来。


    知道他是要捕猎,栖棠紧了紧怀里的渔网,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举起手中的渔网示意。


    他把脑袋轻磕在膝盖上,移开目光,并没有什么反应。


    洞穴里积攒的食物已经消耗一空,为了不教狼崽子挨饿,栖棠没有再磨蹭,在河边撒下网后,便跑进了深山里。


    她记得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菝蕑,早知当时便该采点的。


    阿冷很快收回了视线,继续盯视湖畔的小径。


    这片灌木有许多不整齐的切口,他又在好几个地方发现了被刨开的土壤与落叶,留下的蹄痕两瓣分开,前端尖锐,是獐子。


    獐子是为数不多可以单独狩猎的猎物,附近的树木、岩石上也没有嗅到腥味,极有可能是母獐。


    没有獠牙,比鹿还要柔弱,更适合当做粮仓。


    獐子喜食地衣与蘑菇,雨后的清晨是伏击的最佳时机。


    纵使这样想着,狼崽子也发觉自己无由来地暴躁、意乱,静伏猎物的耐心仿佛随着什么溜走了,无端地焦灼。


    他的胸腔起伏几下,猝然低头,尖牙下刺,咬上自己的胳膊,竭力吮吸着血肉里的鲜血。


    腥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肆意蔓延,血肉顷刻间被啃咬得模糊泛白。


    他却终于在胸腔的震鸣里找到了心安。


    幽暗的枝叶深处,只余下渗人的吞咽声,和一抹愈来愈亮的绿光——


    作者有话说:pps菝蕑是薄荷


    第127章 心脏的重量 为什么不摸我


    拨开眼前重叠的桑叶, 栖棠雀跃地晃荡起足尖。


    “采走采走全部采走。”


    她身上的纱裙已尽数被染成了绛色,小脸乌一块紫一块,发髻也散着,有几缕随着蜜渍黏在眼下, 活像是只从泥潭里钻出来的鹿。


    熟透的绛果挤在五指间, 些微一碰, 汁液便顺着指缝落满了裙裾。


    栖棠晃着脑袋, 全然不在意,另一手攥紧了上提的裙摆, 将整捧果子塞进鼓鼓囊囊的怀里。


    深吸一口甜香后,才弯着眼抬起头, 倏地松开枝条,足尖轻抵,小心跃下树。


    满山找菝蕑费了不少功夫, 摘桑果又耽误了许久, 她揉了揉鼻子,赶紧往山下跑。


    忙活了一早上,得赶紧去收渔网。


    不然有一只狼崽子该挨饿了.


    栖棠步履轻盈间便到了半山腰。


    日头已攀上林梢,难免燥热, 迎面吹来的风里却蓦然裹挟上了血腥味。


    栖棠呼吸一紧,被细心护了一路的桑果倏地自臂弯跌落,又碾过,留下一串杂乱的绛红脚印。


    纱裙的碎衣挂上枯枝,擦破了一道道口子,呼吸声与风声搅和在一起,一声比一声急促。


    那股腥膻的鲜血味混在潮湿的水汽里,愈来愈浓, 栖棠白着脸,心脏被无形的丝线一瞬收紧。


    溪畔的小道上,泥痕四溅,折断的灌木枝条倒伏着,点点血珠子缀在叶沿上。


    连成片的水洼被鲜血染得浑浊不堪,比锈铁还要腥膻百倍的血渍点点蜿蜒着朝向另一端。


    栖棠顾不得其他,下意识压了压乱跳的心口,沿着血迹一路跟上


    是一片芦苇林,血腥味混着腐泥的气味近乎要化作实质。


    在危机密伏的荒山野岭里大声喊叫,无疑会招致更大的麻烦,她只好咬紧唇,忍着喉间的焦渴与心慌,弓着身子钻进芦苇丛。


    比人还高的苇杆密密麻麻,耳畔满是窸窸窣窣的芦花摇晃声。


    栖棠抬眼望了一圈,气息不稳地攥住交错的苇杆拨开——


    吱呀一声,掀开光缝的同时,也终于惊动了丛中的怪物。


    气味冲鼻的刹那,那双晃着血光的碧眼一瞬锁紧了擅闯者。


    仅露出来的大半边脸上沾满了暗红的血渍,利齿淌在齿关的血河里,还黏连着小块未来得及吞咽的碎肉。


    这一瞬的眼神太戾,栖棠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先一步错开目光,落在他手底下那只猎物上。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猎物,它已经被剥皮、拆骨,成了一块块洒落在地的死肉,肠子、肝脏混迹其中,尚且冒着热气。


    狼崽子鼻尖翕合,一言不发,手却不停地捣弄着,碾满了血泥的狼牙在血肉里深深浅浅,后半截颈链只能被迫拖在地上。


    这一地的狼藉,着实有几分可怖,栖棠却面色不变,目光在他身上扫了好几个来回后,绷紧的弦才渐渐松下来。


    没受伤就好。


    手上的力道一松,压弯的茎杆擦过肩膀,随之响起的枝叶碰撞声,倏地叫阿冷惊起身。


    仿佛警钟在耳畔敲响,栖棠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狼群极为护食,即使是同伴间也会对峙抢夺食物,对食物精华部位的觊觎会被视为对地位的挑战。


    肉弱强食的荒野里,每一次残酷的进食里都暗藏着危机。


    可她没想和他抢的。


    狼崽子却似未放下戒心,径直走向她,不知被什么激怒了一瞬似的,脑袋与目光皆往下垂,喉咙深处发出阵阵低吼。


    那双碧色的眼被眉压着,藏着说不出的躁意。


    ——完了。


    栖棠定在原地,皱起了脸,敲着脑袋暗道倒霉。


    正满脑子想着怎么安抚解释,令人作呕的腥膻味已经灌进了鼻腔里,连着血腥味似雾般黏在肌肤上,她下意识往后仰头,猛地垂眸去望。


    狼崽子抬着手,喘着粗气,粗粝的掌心里捧着一块血肉模糊的内脏,似站立的狼般紧盯着她。


    腥黏的血液顺着手肘往下淌,见她往后靠,指尖抓得更紧些,带着点不解地又往前递。


    栖棠睁大了眼睛,盯着那块尚且带着余温的肝脏,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血淋淋地扯出脏器,又硬生生地往人嘴边递,此举与野兽何异?


    可他偏偏正是尚未开蒙的野兽。


    栖棠不能不顺着野兽的思维多想一步。


    肝脏应是狼群认为猎物身上最美味的部位。


    他为什么要给她?


    胡乱模糊的思绪在脑海里横冲直撞,在狼崽子的指尖快要刺穿脏肉之际,栖棠才僵着手,把那块冒着热气的肝脏接了过来。


    她自然也会处理肉食,可无论任何时候,徒手握着血淋淋的肝脏时,心中都难免会生出几分嫌恶。


    可是,很奇怪的。


    叫胃里翻滚的腥膻味在这一瞬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去哪儿了。


    她只觉得自己像是握着一捧烫熟了的芒刺,刺刺挠挠的,正蒸腾着热气渗进肌骨,往更深处去。


    心脏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牵扯着缓慢跳动,咚咚的,她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恍惚间觉得,这不是恶心的、渗人的、连着筋膜的肝脏,它的内里还藏着某种萌发的滚烫。


    ——竟然更像是一颗裸露的心脏。


    这种蓦然发觉的重量,让她的手腕莫名发酸。


    初入世的剑灵大人双手捧着这团生肉,竟然不知道要放到哪里去才好,低头,又抬头,唇瓣开了又合,半晌未想出一句恰合时宜的问询


    她该问什么呢?


    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开心,阿冷的嘴角下垂,手指一瞬搅在了一起,神色未见变化,余光却忍不住瞥了又瞥。


    心脏好似被黑水沉下去,又闷又湿,混着一种焦躁与怀疑,催促着他再做点什么。


    他的呼吸也沉起来。


    手臂上的咬痕又隐隐泛起麻痒,阿冷竭力忍耐着抠咬的欲.望,默不作声地又回身,把早已分好的嫩肉用整块獐子皮裹起来。


    而后,一步,两步。


    手指绷得很紧,但仍直着手臂,塞进她怀里。


    硬邦邦的,不容拒绝。


    像是在向她证明,他从没有独食的打算,只是想效仿那只放过血的野兔。


    阿冷不会浪费鲜血,但也隐隐察觉到,这只鹿和他是不一样的。


    他蓦然不想也不愿,在她面前撕咬、吮干整只獐子的血,像一只真正的野兽那样。


    比起更深的某种道不明的模糊念头,更让他介怀的是。


    他没有忘记自己不止一次地撕咬过她的脖颈,如果她无力反抗,下场就会像这只母獐一样,被他剥皮拆骨,吃拆入腹。


    像一只普通的猎物那样。


    阿冷下意识抗拒想下去,也下意识抗拒让这只鹿看到相似的一幕。


    于是,他怀着说不出的心思,将这只母獐一路拖行到了这里,学着狼群分食的仪式,将之均匀地撕成了肉块。


    最后又轻而易举地违背了分食的原则,把最嫩的部位全部留给她。


    可是到底是哪一步做错了?


    为什么。


    他抿唇,重重吸了两口气,仿佛为了缓解心中的压抑般,牙齿用力撕咬着口腔里的软肉。


    ——为什么没有像之前那样。


    栖棠怔愣地看着那随意包着的獐子皮,沉甸甸的,像是个出行前细心备好的包袱。


    可谁能猜到,里面满当当装着的,是碎肉与内脏?


    就像你也不知道,原来在雨夜抱回一只流浪的小狗,竟然就会得到他的所有。


    那个雨夜里摇晃的篝火,在这一刻,又悄无声息地燃起来。


    栖棠的眼皮有点发酸,仿佛塞了两颗尚青的杨梅,连喉咙都有点微哽,她从不知道自己的眼窝子这么浅。


    可是。


    她才发觉。


    无血肉的剑感到被珍视时,原来也和人没什么区别。


    在颤抖的手臂渐渐垂下时,血渍斑驳的獐肉包袱终于被人一把抱过去,像是抢到了什么稀世珍宝般抱在心口。


    动作间,腥膻湿黏的鲜血顺着缝隙染污了整块前襟,好像要把整个她也酿染入味。


    甜腻的桑果味儿再也寻不到了,她却浑然不觉似的,抱得死紧,瘪着嘴呜声道:“怎么对我那么好啊?我还想等出去了,再报复你呢”


    她皱着脸做哭状,声音愈来愈小,话还没说完,看着狼崽子慌乱着急的面色,又气泻了般一瞬笑开,连眼都弯起来。


    抱着包袱原地蹦跶了好几下,才蹲下身,撒了蜜的话不要钱似的洒出去,“阿冷真好,怎么这么好!”


    “全世界最好的阿冷最喜欢我了对不对?”


    她眨了眨眼,迫不及待地带着他往芦苇丛外走,“马上给阿冷做成好吃的,阿冷饿了对不对?”


    正急乱之际,又蓦然想到落在半山腰的桑果山和山洞里的火折子,还有怀里的菝蕑。


    忽然有一万件急事涌上心头,栖棠还没选出先后,狼崽子便猝然近身。


    这一跨步又急又突兀,教人想不注意到异常也难,她下意识停下了步伐。


    感受到被注视,阿冷下意识垂眸,低了低脑袋,嘴唇微微蠕动,又猝然被嚼紧。


    他的眼角耷拉着,眉宇间藏着烦闷、躁郁,没有得到回应的小狼不知怎么疏解心中的沉闷。


    只能闷闷地撞上去,梗着脖子,将头抵在柔软的腰腹处,无声地、不满地讨要着——


    栖棠用勉强算得上干净的手肘虚虚揽住他,轻声哄道:“阿冷怎么了?是饿了吗?”


    他不说话,只是埋着头,往她的手背撞去。


    很轻的一下,很难想象这样的力道,会出自一只生长于荒野的狼。


    其内里的含义也实在晦涩,她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阿冷不说话时,栖棠总是这样偷偷想。


    可是看着眼前那簇轻颤不止的眼睫,此刻,她忽然福至心灵。


    好似有柔软的棉线自心脏处将两人连接,她蓦然跳开眼,看向自己掌心,满手的血混着果液,腥膻泥泞得无法入眼。


    栖棠下意识缩了下指尖。


    要是换作往常,她怎么也不会往人头发上抹。


    可是。


    刻进掌纹里的血迹压上碧发,染得到处都是,又腥又脏,他却像是终于得到了某种回应般,连眼尾的纹理都悄悄地眯起来。


    ——可是狼少年说,为什么不摸我。


    她也弯起眼角。


    第128章 别扭 这感觉实在是太古怪了。


    得益于狼群的庇护和魇境主人的好心情, 栖棠过了好一阵闲适逗趣的山野生活。


    狼崽子很好养活,无论是精心烤制的鱼虾,还是不爱吃的菜蔬野果,只要递到嘴边, 都会乖乖埋头吃个干净。


    甚至每隔两天, 自己就会拖着处理干净的猎物回山洞, 默不作声地往栖棠怀里塞, 也不说话邀功,只是蹲下身, 拱着不知在哪儿擦干净了的脑袋,凑到她手边上乱蹭。


    痒痒的, 软乎的一下一下轻扫着胸腔里的软肉,泛出一种烫丝丝的甜。


    栖棠起先只觉得可爱,心都一起化成了甜水。


    但是——


    变故发生的太快了。


    她翻了个身, 眸光又不自觉地偏过去。


    篝火已经灭了, 眼前黑漆漆的,只隐隐瞧见一大块突起的黑影。


    谁能想到,短短几天的功夫,狼崽子就逐渐长成了半大的少年, 身形、面容愈来愈像那个冷面的无情捕快。


    好不容易养熟了的小狼几夜间就没了踪影,栖棠忍不住气结,又把罪责通通推到了冷凌弃头上。


    好在阿冷还是那个阿冷,虽拔高了个头,但仍不通人情世事,全然未褪去狼性,仿佛就是稀疏平常地过了几夜,自己未察觉出半点不对。


    但她心里难免还是生出了几抹别扭的怪异之感。


    因为他脸上写着的“冷凌弃”三个字日益端正, 却仍像小狗似的围着她打转。


    无论做了些什么,都要一声不吭地低下头,身子挡在跟前,盯着她的手背,无声地讨要。


    七八岁乃至十岁才出头的毛头小子作那样的情状,栖棠还能坦然地把对方当做一只亲人的狼崽子,欢喜得不得了。


    可偏偏他已经与自己的个头差不离了。


    这就很奇怪了。


    可惜她不管是装乖卖傻,还是顾左右而言他,通通败北。


    阿冷只自顾自地往她手肘处去撞,脊骨垂凸出大块,横亘在那里,像是狩猎时狼弓起的脊背。


    她只好忍着那点怪异,硬着头皮去揉他的脑袋。


    但是


    栖棠不自在地蜷起腿,小腿处的破口又隐隐泛起一种酸麻的刺痛感,让她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这道伤痕的由来。


    自从狼崽子接纳了自己后,她就整日漫山遍野的带着阿冷玩。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早已无法置身事外地将这个魇境视为一次无辜被卷入的遇险。


    比起日益消散的灵气和那些幼稚的赌气念头,狼崽子的好心情早已隐隐占了上风。


    剑灵大人无数次暗暗赞叹自己的心善,加之自己也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白日里就到处带着狼崽子抓鸟扑蝶,到溪边捡石头作画,陪着阿冷玩人狼的狩猎游戏


    直到今日之前,她还从未输过。


    毕竟阿冷还是个年少的孩子,即使他一天天长大着,栖棠心里对他印象仍是那个捧着一堆血肉模糊的内脏递给自己的邋遢小狼。


    乃至于,在入夜前第一次被他从背后扑倒在地,巨大的力道死死扣在前肩处时,她才隐约察觉到违和。


    当然,更违和的是他整个人压在她身上不说,还要作势要低头去咬她的脖颈。


    她当然知道阿冷不会咬伤自己,只会学着之前那样用牙齿轻轻去磨脖颈侧边的软肉。


    但是,那样就更奇怪了!


    吓得她慌不择路地后退着往后爬,慌乱间腿撞上了枯枝都没发现真是有够丢人的,栖棠重重闭上眼。


    扯起大袖盖上脸,拒绝再回想。


    竭力回忆着小狼幼崽时的可爱模样,又翻来覆去了不知多久,后半夜,栖棠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但终究没能睡一个好觉。


    才没睡多久,耳畔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碎响,扰人安眠。


    狼是夜行生物,黄昏至黎明时分是最佳的捕猎时分,栖棠只以为是狼崽子醒了,又偷摸着要往山洞外跑,没有放在心上,偏过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然而梦里却也不安稳。


    一开始,是一点濡湿的麻痒感,像浸了水的软叶贴着皮肉轻蹭过去。


    而后是黏热的包裹感,一下又一下,轻轻舔舐而过。


    在伤口泛起刺痛的同时,裹吸感愈来愈重,锐利的尖牙磕碰而过,仿佛毒蛇贴着皮肉吸吮着进食。


    莫名的危险感攀上背脊,被舔舐的小腿瞬间麻了半截。


    感受到肌肤上吹拂的冰冷气息,栖棠的睡意一瞬间散了个一干二净,头皮发麻的同时,猛地爬起身,抬腿就乱踹起来。


    然而这一脚还未落到实处,原本半伏在皮肤底下的鸡皮疙瘩便一下子全冒了出来。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盯着眼前人,嗓子眼里的叫喊声一瞬跌停。


    哪有什么腻滑的毒蛇?


    她的目光一寸寸下移。


    狼少年正伏在她的双膝间,杂乱的碧发起伏着,唇舌吮着那道破口,淡粉色的血丝混杂着晶莹的涎水,牵扯出小道银丝。


    被染得乌紫交加的裙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到了大腿根,大片腻白的皮肉暴露在空气里,层层叠叠的衣料堆在腰侧,简直


    偷偷看过的乱七八糟的话本子在眼前飞快闪现,栖棠的眼角一瞬被烫熟,在热气与窒息中,一脚踹过去。


    简直不堪入目!


    劲风扫过,阿冷低垂的眼眸猛然抬起,瞳孔一缩,指根下意识锁紧了已至胸前的脚踝。


    攻击性的行为一下子惹恼了狼少年,原本放松的咬肌倏地鼓起,下颌线一并绷紧。


    掌心的茧碾过骨骼,才一瞬,又无意识地放松了力道,只维持着悬在半空的姿势,压制着忽然变重的呼吸,眼神死死地盯着栖棠不说话。


    ——被突然踹翻了饭碗的野狗似的。


    栖棠动了动被箍紧的脚踝,无暇顾及狼少年这份防御性的愤怒下藏着几分受伤。


    透明的水渍在空气中迅速蒸干,带来一丝微凉,仿佛某种无声的提醒。


    此刻,她被迫高抬的腿大开着,柔软的料子顺着弧度又往下坠三分。


    莫名想起这人惯用无鞘剑,她僵滞一瞬,脸迅速涨得通红,又气又急地霍然收回腿,死死攥着裙摆往下遮,口无遮拦道:“你干什么!”


    “死流氓你!!”


    她心有余悸又震惊地往后退,整个人被火燎过似的,胸腔起伏不定。


    她的反应实在有些过大。


    狼少年停在原地,错愕又茫然地攥紧了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小鹿,会突然愤怒、害怕讨厌他?


    他抿紧了唇,肩膀往后收紧,一切在视野内失焦,只剩对方惊惧、抗拒的神情。


    胃里久违的泛起烧灼感,阿冷控制着嗓眼里的喘息,下意识往前膝行。


    才微微伏下脑袋,那双他知道有多柔软的手,已经猝然推开他,惊弓之鸟一般。


    推搡间,手心里紧攥着的东西溅了一地。


    药草的涩味在山洞里弥散开。


    他不动了,磐石般被钉在原地。


    栖棠失措地盯着脚边的几点青绿,这才隐约想清楚前因后果。


    然而脑子却像一团乱麻,只剩小腿上残留的黏热怪异感不断放大——


    炙烤得令人难以呼吸。


    尴尬、古怪和说不出来的见鬼情绪在胸腔里充盈,栖棠的脸又红又白,实在没想好怎么面对狼崽子,只好拼命埋下头,不打一声招呼地往外跑。


    凛冽的晨风灌进衣襟,她绕着远路往山下的小溪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脸上那股烧人的烫度才渐渐降下来。


    腿上那股黏腻的感觉愈来愈重,她实在受不了这份古怪,径直撩开裙摆,蹲下身,捧起冰凉的溪水,死命浇洗擦拭着那道口子。


    仿佛要把黏连在上面的某种可怕东西一起冲刷掉。


    好几个来回后,她才瘫坐下身。


    这感觉实在是太古怪了。


    口腔炙热的包裹感终于随着水流飘远,她却将整个冒热气的脑袋埋进了膝盖里。


    几天前,他才那么小小一只,把她当娘亲一样的亲人。


    方才清醒时见到的那一幕简直是夜半惊魂!


    栖棠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为阿冷辩解道:他只是长高了,心性却丝毫未改,还是一只小狼崽子呢。


    只是不知世事,学着狼群的方式为自己清洗伤口而已。


    只要她好好教导他这些世事常理,教他别过分黏着自己就好了。


    这次只是意外!


    逻辑自洽后,面上的热度降下来,她不禁暗骂自己一句:让你少看话本子,现在好了,把脑子看坏了吧。


    就只是这样而已!


    栖棠磨磨蹭蹭地站起身,竭力忘掉那令人头皮发麻的舔.舐感,正欲往回走,耳畔却蓦然捕捉到细微的窸窣扑腾声。


    想到前些日子在溪畔设下的陷阱,她眸光一亮,快步跑去。


    枝丛间的藤索绷紧着。


    有物落着了!


    看来今天不愁荤腥了。


    心中默念着,栖棠拨开草叶一看,陷坑里赫然伏着一团灰影。


    并非她以为的鸡鸭鹅兔,而是一只狼。


    一只瘸腿瘦骨的狼。


    左腿的伤口已溃烂生蛆,正阵阵渗着脓血,它蜷缩在陷阱里,并不挣动,仿佛认了这是命定的坟。


    栖棠以前惯以为,狼多狡黠阴狠,多的是惯骗的伎俩,万万不能卸下心防。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竟然也对狼群产生了认同感,甚至本能地感到安全。


    或许是她明知,这是冷凌弃的魇镜。


    突如其来出现的瘸腿狼,是否是他心中的某种隐喻?——


    作者有话说:栖栖:一定是隐喻


    阿冷:一定是情敌()


    我回来啦,一直在生病,一直在跑医院T T然后辞职了  好久没更了!!也一直没登!想你们宝宝们要健健康康!!我会把这篇尽快更完的!!


    第129章 独占欲 警戒


    暮色向晚, 夕阳掠过树梢,只留下消瘦的长影。


    阿冷拖着猎到的野猪,埋着头闷走,粗重的呼吸被刻意压制, 他仿佛训练般, 生涩地扯动着嘴唇。


    他无法理解小鹿为什么会生气, 为什么会突然把他抛下。


    ——或许她只是太饿了、或是太痛了。


    被微妙的恐慌感催促着, 他竭力地学着小鹿的模样,试图挤出柔和的、无害的、近乎于示好的弧度。


    但大抵因为从来没笑过, 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山地上拽痕蜿蜒,洞口更近了。


    陌生气味扑向鼻尖的刹那, 精心挤出的僵硬弧度一瞬拉平。


    阿冷的咬肌猝然鼓起,指骨铁似的钉进野猪的后颈.


    冷血幼时被弃荒野,是狼群的养育、庇护, 才让他得以生存。


    阿冷本能地对狼群充满感激与依赖, 甚至视之为亲人。


    这种认同感,让他不希望狼群受到任何伤害。


    然而此时此刻,他站在洞穴口,死盯着伏在小鹿腰腹前的瘸腿狼, 却蓦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被侵犯感。


    兽性的本能令他感到威胁,咆哮声堵在喉管里,拼命催促着他发出警告。


    ——可这是曾经养育他的狼群,是他的同类。


    两股情绪在胸腔里激烈驳斥。


    他绷紧着腰腹喘息,停在洞口来回踱步,试图排解这种不受控的、不明缘由的进攻性。


    狼会保护自己的领地和族群,阿冷当然也不例外。


    理智与身躯却仿佛被劈作两半,他心里这般确定着, 脊背却挺得板直,头部高抬,连耳朵都微微颤动着。


    除去缺失的尾巴无法竖起,其余姿态,已是狼群进攻的号角。


    “做什么一直堵在洞口?阿冷。”


    栖棠的余光瞥了又瞥,终于忍不住唤他。


    她的声音平稳自然,只眼神略微闪躲,稍显弱势。


    毕竟才过了一个白天,又没有孟婆汤给她喝。


    总归有点不自在


    但谁教他在那儿乱晃?


    这声音一出,便似久旱逢甘霖,心间的焦灼、唇齿间的躁渴一瞬被抚慰。


    血液重新恢复流动,阿冷的胸腔起伏一下,突然大步向前,不打一声招呼的,腕骨用力,猛地将提着的猎物脱出手。


    ‘砰’的一声闷响,地面颤动,腥膻味争先恐后地钻进鼻腔,一人一狼都被吓得一个惊颤。


    整只放干血的幼年野猪被猝然摔砸在地,笔直地横亘在栖棠与瘸腿狼之间,土山丘似的阻截着。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激得瘸腿狼本能低吠出声。


    栖棠也将惊呼声咽下,倏地抬起头,腮帮子鼓起:“阿冷,这是睡觉的地方!”


    生肉血渍铺了一地,又腥又腻,要她睡哪里!臭死了!


    阿冷照例不发一言,只抿紧了唇,站在瘸腿狼跟前,不动如山。


    往日,阿冷早已很听她的话,决计不会弄脏山洞里旁的地方。


    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叛逆似的,手也不愿抬一下。


    总不是怨她抬脚踹他了吧?


    明明是他先耍得流氓!


    就算非本意,那也是耍流氓!


    难道还要她道歉不成?


    若换作往常,栖棠早要扯起他的小脸泄愤,教到他明白事理为止。


    这太可恶了!


    可惜如今境况正是敏感之际,栖棠暂时怕了他,只好吞下口中未尽之言。


    想着稍作缓和,顺便将夜半惊魂的事甩远些!


    她连忙道:“这是我在溪畔陷阱里救起的瘸腿狼,你瞧瞧它。”


    栖棠是想叫他瞧瞧狼腿上的伤口,阿冷却直直攫住了它的眼。


    专注且利,仿佛无形的较量。


    栖棠借机偏开视线,呼出口气,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小块布条被撕下,缓缓缠上清理好的创口,呼吸都竭力放轻了。


    ——一只瘸腿的弃狼,像极了某种相对的镜像,她无法不更用心些。


    却挡不住有人偏偏要作乱,闷闷地用脑袋撞上她的肩膀。


    打结的手指一颤,差点碾过伤口。


    栖棠吓得颈骨一颤,连忙按着他的脑袋推远它,“不许捣乱!”


    期盼的目光一扫而过,风似的又飘走了。


    阿冷的嗓眼里发出小道危险的低吼,躁动难安的情绪倏地挂上脸,在那枚系结打好的刹那,脑袋顶着锁骨推远她。


    非要叫她去看身侧猎到的整只野猪。


    若是以往,小鹿一定早已抱着他毛茸茸的脑袋乱揉,拼命夸奖他。


    而他便会顺势埋进她怀里,微不可查地晃一晃耳朵。


    可现在,她根本眼也不抬。


    无法言说的焦虑使得他攥紧了指尖,不知如何排解内心落空的坍塌感。


    栖棠全然未发觉狼少年的情绪,只觉得目前的情况实在不太好。


    救回来的瘸腿狼一直处在一种极端焦虑的应激状态下,瞳孔放大、肌肉紧张,完全拒绝进食。


    她原本想着等阿冷回来了,身边有了同伴,这种状况应当会好转。


    然而却正相反。


    它的尾巴都紧紧夹在了两腿间,反复舔舐起自己的爪子,甚至开始啃咬地面。


    怎么还愈来愈严重了。


    栖棠有点着急,扯过阿冷的手臂,小声道:“怎么办?”


    ——眉头都锁紧了,全身心都仿佛牵在了那只狼身上。


    阿冷嚼紧唇,忽然攥紧她的手腕,一把用力拉过来。


    蓦然被猛地一提,脊背猝然相撞,栖棠身形不稳地晃了两三下才站定,缓过神便转头瞪大了眼睛。


    做什么?


    怎么今天老做些奇怪的举动?


    阿冷盯着她不说话,过了许久,才呼吸不稳地指了指洞外。


    栖棠的视线顺着他的指尖往外,外头的天已经暗下来,洞穴口一片静谧,只隐隐有风吹过。


    她不解其意地歪了歪头,根据以往的经验胡乱猜测道:“怎么了?外面有什么东西?要下雨了?还是”


    她犹豫了一会儿,半响才抬起头。


    琥珀色的眸子微微发亮,“指送他回狼群?”


    残酷与温情在狼群中的边界,取决于生存与群体的利益。


    当重伤的狼无法跟上行进的狼群、无法参与狩猎时,便会被直接遗弃。


    在资源极度匮乏的情况下,甚至可能遭到群体内的攻击和驱逐。


    阿冷极力按捺着那股上涌的驱逐欲,绷紧了手臂。


    栖棠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吞吐道:“那是我们出去,把洞穴让给它?”


    除非生存胁迫下的妥协,否则狼绝不会退让领地。


    强烈的领地意识似刀般嵌在颅骨里,阿冷却在一瞬的怔愣后,莫名地垂下了手。


    狼少年躁动喧嚣的心脏随着某个字音缓缓趋于平静,被牵引似的,微凉的瞳孔轻转,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轮廓。


    专注、冷冽、泛着难以觉察的微光。


    仿佛一切洞穴都只是领地可割舍的边缘地带,只有她是核心。


    他点头,我们。


    这只瘸腿弃狼只是冷血内心的一层幻象。


    到底该怎么做,当然只有他知道答案。


    只是,这是不是代表着,安全的空间和逃跑路线,远比试图靠近、安抚,更能抚慰一只受伤的狼?


    这个念头模糊地掠过脑海,仿佛摇晃的树影般重重。


    “哦。”


    她忙不迭地跟上去,慌忙点头


    盛夏夜荒野的夜风拂过发稍,蹭得脸颊上些微的发痒。


    栖棠被唤回神,赶紧叫停不知疲惫的狼少年,拖着他就地坐下。


    四下望了几眼,一路向北,都不知走到哪里来了。


    阿冷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盘腿坐下来,见她不出声,便动也不敢动。


    只是忍不住抬眼看她。


    一下。


    又一下。


    灼热的视线火星子似的溅过来,烫得眼角莫名升温。


    她极力忍耐了好久,但在宁静的夏夜里终于败下阵来,只得慌忙下垂视线。


    脑子里又开始煮起浆糊。


    发红的眼睛一刻不停地转着,只想抓住什么救命稻草,好打断此刻古怪的异样。


    好在!


    她的瞳孔一顿,又倏地大亮。


    狼崽子出门前竟然还撕下了一整块野猪的后腿带着!


    她猛地站起身,纤长的眼睫颤个不停,一面用手扇着面风,一面语速极快道:“好热啊烤点肉吃吧。”


    阿冷偏过头,瞳孔微不可查地一转,看着迎着夜风倒伏下去的山草,很快站起身,寻柴、生火、切块穿肉


    动作迅疾,甚至有些失了分寸。


    总之,小鹿饿了,不能饿。


    他焦虑地嚼紧了嘴唇。


    枯枝野柴被一块块添进去,赤橙的火光倒映在森冷的绿眸里,掀天似的愈筑愈高。


    空气慢慢酿起浓郁的炭火味与肉香,噼里叭啦的爆破声响个不停,栖棠背对着狼少年,终于放松下来。


    这样自在多了。


    在耳畔热闹的碎响里,凝滞的夜风终于开始流动,沁凉地穿过胸腔。


    她深吸一口,下意识想到,在这样的地方看话本子一定很惬意吧?


    这念头闯进脑海的刹那,她不知怎的,忽的一愣。


    不合时宜地回忆起初入魇境时的恐惧与懊丧。


    想起枯败荒芜的山林、脚底踩过枯枝烂叶时的硌痛、猛禽捕猎的危机、短缺的食物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吃人不吐骨头的荒野慢慢落幕,只剩下炙热而漫长的盛夏。


    泛黄的枯草什么时候抽出新芽,催了满山头的野花,不同时令的花果什么时候起,不讲道理地同时生长在这片山野里?


    她竟然全无头绪。


    仿佛有人瞒着她,悄悄把生平见过最好的颜色,都一并涂抹在了这里。


    狼少年枯败干瘪的心脏因为一枝棠花,早已重萌绿意。


    无人知道从哪一刻开始。


    无缘由地,她蓦然回过身,正对上有些茫然的碧眼——


    作者有话说:预告下一章有kiss!


    第130章 锚点 仲夏夜、蝉鸣和你。


    栖棠的眼睫轻颤, 下意识避开视线。


    过了一会儿,又刻意偏回去,硬邦邦地伸出手——


    小半把木串落入掌心,底下的木刺都被刻意磨平, 油脂的焦香争先恐后地溢过来。


    栖棠吸了吸鼻子, 握紧木串瞥他一眼。


    阿冷的眼底异常发亮, 在这道注视下, 齿间露出两声急促的气喘,慌忙盯紧了火候。


    鼻尖几乎都要贴上去。


    栖棠干巴巴地碾着木串, 忽觉自己有欺负他的嫌疑,狼崽子又不懂什么男欢女爱。


    怎么能用人类的想法去揣测狼群?


    好不容易才叫他开心些, 眼见着出去的希望近在眼前了,难道要因为胡思乱想前功尽弃吗?


    ——反正到时候尴尬的是冷凌弃。


    栖棠你可是要成大事的人!


    别忘了你真正的目的,到时候就用这个糗事威胁冷凌弃就犯!


    栖棠点点头, 按着小腿上的破口, 似得到了什么鼓舞般,恶狠狠地咬下一块烤肉。


    可恶


    阿冷的烤肉技艺怎么又精湛了。


    栖棠嘟囔两句,抬眼看着星空,吐出口郁气, 终于愿意理他,想来想去只能说出一句:“夜色真美。”


    阿冷本能抬起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仲夏夜繁密的星子倒挂在天幕上,仿佛要坠下来,月色明亮温柔。


    浓密的山草浪似的起伏着,山野广阔而无垠。


    这大概是荒野唯一的馈赠,阿冷早已司空见惯。


    但他还是犹豫着点头。


    而后又递过一把肉串。


    栖棠慢吞吞地侧过身接过, 目光不自觉又落在他身上,他动作急忙得额头都沁出了热汗,自己却一口也不吃。


    她竟然觉得有点可怜,只能扭过头,别扭地心软道:“我吃不了那么多,阿冷也吃啊。”


    ‘阿冷吃’三个字入耳的刹那,仿佛听到了某种指令,狼少年条件反射地低下头。


    尖锐的灼痛‘刺啦’一下在口腔里炸开,被强行切断的嘶鸣卡在喉咙里。


    焦脆的肉香与骇人的炙灼搅和在一起,竟让他在痛楚中生出几分异样的极乐。


    颈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收缩着,他无甚作痛的表情,只极力想把口腔里那块滚烫吞下去。


    然而还不等他动作,腮帮子就被猛地捧住、暴力地撑开。


    栖棠急得破了音,“吐出来吐出来吐出来!!!”


    火堆上卷肉,不得把舌头都烫熟!!


    柔软的指腹陷进脸颊肉,带来一点轻麻的痒意,狼少年眸光一顿。


    呼吸猝然急促,头脑却堪称冷静地观察着眼前人——


    她的瞳孔收缩着,手腕正细微地抖动,神情惊惶,眼神他喜欢这样的眼神。


    阿冷并不笨,相反还很聪明。


    好比此时,他就蓦然意识到,那只瘸腿狼为何会得到她的精心照顾。


    原来受伤就会得到优待。


    他竟然才明白。


    栖棠急得大脑嗡嗡响,这一刻什么也顾不上,按着他的脑袋就往下压,摊开的手恨不得伸进去,“快点!!”


    还不赶紧吐出来!!


    碧绿色的瞳仁轻轻闪动,笨拙领略到的智慧令他学着垂死前的猎物,狼狈不堪地张开嘴,露出内里烫红的腔肉。


    白色的热雾从齿缝里溢出,滚烫的肉块吐落在地。


    他试探地蜷起肩膀,犹豫一瞬后,喉咙里发出卡顿的哀鸣,仿佛踩中陷阱的幼狼。


    栖棠又是气急败坏,又是心疼懊悔,沁了一额头的汗,“你是不是笨啊!”


    阿冷的眸光轻转,喉腔用力,面上毫无表情,呜呜声却愈发压抑。


    栖棠知道狼崽子一向很能忍痛,从来是一声也不吭,见他呼痛,一瞬没了章法,心疼得眼眶都红了一圈。


    得赶紧降温才行!


    烫伤要是不处理,那股子痛便会不断往下腐蚀。


    这念头一闪而过,栖棠想也不想地凑近.


    小股清凉的风拂过唇缝,卷着熟悉的花果香略过齿关,直直往里吹去。


    无法控制地,他蓦然一抖。


    仿佛过了电,阿冷的瞳孔缩成点,酥酥麻麻的电流将口腔里的软肉激得颤栗。


    怔愣无措的刹那间,琥珀色铺天盖地压下来,星子与眼眸的距离缩短至零。


    阿冷僵直在原地,夜风无声地穿堂而过,琥珀色的湖面倒映着激颤的碧瞳和满天的繁星。


    这一瞬被无限拉长,他迟钝地抬起眸,颤着眼睫,看向潮热穿堂风的来向。


    形状姣好的唇瓣半开着,润泽饱满、似两片樱粉色的花瓣,和狼群狰狞的吻部截然不同。


    但他还是神使鬼差的,蓦然将之与记忆中狼伴侣间蹭.舔.抚慰的画面重叠。


    记忆中模糊的、从未在意过的画面在此刻忽然异常清晰。


    热气的酥麻烫得他浑身发抖,莫名的血热在体内叫嚣,下意识吞咽却更加干渴。


    连带着胸腔里那颗晦暗的、焦灼的、冷血的心脏也随着渐渐煮沸的心潮一起鼓动。


    愈来愈灼热的风烧得他面色潮红,几欲呼痛,身躯仿佛被心脏里的怪物寄居,耳膜里,骨骼里挤满了颤栗的回响。


    焦躁的、无处排遣的陌生情绪攫住了他,强烈的失控感让狼少年感到极端焦虑不安。


    阿冷下意识攥紧了指尖,错乱的食欲与杀戮欲在心底混杂,他的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再也无法按捺,没有一点预兆地,忽然低下头,恶狠狠地啃咬在手臂上。


    白生生的利齿猛地穿透前臂,淋漓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溢出。


    阿冷全身的肌肉紧绷得快要裂开,鼻腔里却发出了一声沉闷的、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的哼声,像是在确认某种存在。


    然而却并不满足。


    短暂的平静没有再次降临。


    皮肉之下的不安与骚动,第一次无法被他引以为解药的疼痛化解。


    狼少年的眼球蓦然充血,皮肤都泛起愤怒的红。


    这自伤的动作实在太过熟练迅捷,栖棠面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呼吸猝停的瞬间,本能地扑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扯开他,“松开!!”


    手指冰冷,手臂却止不住的发颤,栖棠不明白。


    浓郁的血腥味塞满了鼻腔,她混乱地低下头,见到被啮咬得裸露的白骨。


    她不知见过多少回。


    这块烂骨头,总是猝然被扯下人皮。


    无论这人是冷凌弃,还是阿冷,这都不稀奇。她早该对此习以为常。


    然而,然而


    像是被砸中了连心的软肉,看着那块模糊血肉下的白骨,栖棠的声音一瞬变了调,带着酸忍的哭腔,忽然无法再忍受:“快松开!求你”


    那双总是填满好奇与甜蜜的眸子盈满了泪水,潮湿的泪液失重地倒灌进心里。


    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雨滴似的砸进翘起的碧发,又沿着前额不断往下。


    被惊动的狼少年猛地抬起头,眼里凶狠的专注与野性一瞬被浇灭,偃旗息鼓。


    他下意识松开了口,心脏因不知所措而阵缩着悸痛,唇舌间、空气里满是眼泪陌生的咸涩味。


    “疼啊”她的声音破碎,哽咽地挤出两个字。


    似被那种上涌的酸涩逼得喘不过气,她顿了一会儿,忽的攥住了那截被咬伤的手臂,像是面对着一个蹒跚学步的稚子,带着点不知是不是反问的语气,艰涩道:“你不疼啊”


    阿冷低下头,盯着那截圈住手腕的指节。


    圈圈圆圆顺着指缝淌进来,他的心口发痛,也发颤。


    喉咙里无法自控地发出无意义的浑浊音节,两种截然相反的焦渴灼烧着血液,他的手指瑟缩,忽然打断她的喋喋不休。


    粗糙的舌头舔过眼睑,非常轻地、试探性地卷去眼尾湿漉的泪痕,像是在以此确认她的状态和存在。


    阿冷的动作笨拙而生硬,像是在模仿为幼崽清理皮毛的老狼,粗粝的舔舐刮得栖棠的眼周微微刺痛,他的神情却是近乎虔诚的专注。


    没有血腥,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纯粹的、强烈的咸味,以及一种他无法形容的,让彼此的身体都在细微发颤的东西。


    舔完了一边脸的泪水,一片静默。


    他的手心湿了一大块。


    阿冷垂下脑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拼命回想着少女喉间鼓动的频率,生平第一次,他产生了激烈的冲动,抛弃狼嚎想去拙劣地模仿。


    干涩的喉管震动,他绷紧了脊骨。


    才抬起头,嘴唇撬开一道缝,柔软的唇瓣抢先一步贴上来。


    怦怦——


    狼少年不明就里,脑海里一片空白,胸腔却剧烈起伏起来。


    仿佛数以万计的夏蝉挤在胸腔里躁鸣,这种猝然的巨响,吓得他欲似惊弓之鸟般堵起耳朵。


    然而却只能僵硬地无法动弹,只留睫毛激颤。


    手臂上的血冷疼痛一瞬麻木,令他齿寒的虚无也跟着飘远,预告着某种完全未知的东西代替疼痛,成为了他荒败生命里崭新的锚点。


    透过模糊的水影,栖棠看不清他的神情,连漫天的星子也变作黏连的雾。


    耳边却蓦然响起汹涌的、无间隙的声浪,从山林深处蔓向整个荒原。


    在震耳欲聋的蝉鸣声里,星空和荒野一起天旋地转,似两滩水般交汇、交融、交错。


    而后湮灭破碎。


    就像夏夜里一个鼓噪的、绮丽的梦。


    在梦醒时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