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隐秘 爹爹是选伯娘,还是选我?……


    他的腰腹一瞬绷紧, 猛地旋身望向红帷外,还未透过帷间的细缝看清外间的人影,双手已握紧了念念的手腕。


    李寻欢白着脸推开她,嘴唇翕合, 呼吸短而急, 闷着声音颤道:“你做什么?”


    他未收着力道, 可念念却似菟丝草般缠在他腰间, 李寻欢怎么也扯不下她。


    几息间,他便骇出了一身的冷汗。心脏霎时被煮沸, 满溢的热气几乎要破开胸膛。


    念念见他浑身绷紧得比铁还要硬三分,忍不住悄悄笑。


    她跳上他的脊背, 粉嫩的樱唇贴上他的后颈,缓缓道:“见了伯娘,爹爹耳朵也不灵光了?”


    湿热的气息攀上肩胛, 直往骨头缝里钻。李寻欢一颤, 猝然别过肩,掐住她乱扭的腰便要将她扯下来。


    他面无血色道:“我怎能”


    他怎能在外人前,与她做这种事?


    世间断然没有爹帮女儿系肚兜的荒唐事。


    表妹还在外间,若她见到自己做出这种罔顾人伦的脏污事, 他——


    念念撩起眼睫,拖长音道:“可爹爹都害我的肚兜不合身了,难道爹爹只愿揉”


    她蓦然抬高了声音,可惜才说出一个字,冰冷的手已猛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这一下极快、极用力,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阻挠她开口。


    他的掌心微微濡湿,背上的青筋突起,连骨节都刺出来, 手臂抖得似被拨挑的琴弦。


    这根弦已不能绷得更紧。


    断断续续的脚步声清晰地透过那层薄薄的红帷传过来,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箱匣翻倒开合的声音,混着表妹与景疏的交谈声一起滚成热油,沿着耳道浇灌进来。


    李寻欢终于明白了念念的意图,她便是故意逼他在表妹面前,与她做见不得人的腌臜事。


    她要他此生再也无颜对上那双清丽的眼。


    念念弯起嘴角,蓦然跪坐在了喜榻上,窝进他怀里,撩起衣摆道:“爹爹快些,小心被伯娘发现了。”


    她话音里都藏着些跃跃欲试的雀跃。


    反正有约法三章在先,不怕他不践诺。纵是他有心背约负盟,身在‘界’中,怎敢分不清孰轻孰重?


    满是掐痕的腰肢裸在空气中的刹那,李寻欢瞳孔一缩,急喘着侧过身挡住整片春色。


    瓦松绿的衣摆一点一点往上卷,缓缓停在蝴蝶骨上。


    浓稠的绿映衬着她斑驳的背,仿若密叶丛生的枝头结出了一颗熟烂的幼果。其余嫩果尚在汲取日晖之际,她已在碰撞与吮吸中跌落枝头。


    她的汁液仅被薄薄一层皮裹着,再略微掐弄,几乎便能破皮去吮嫩滑的汁水——那正是她的青春。


    李寻欢的指尖深嵌进掌心,眼前的一切尽数颠倒扭曲起来,只剩耳畔隐约的脚步声愈来愈重,愈来愈近,仿佛下一刻他们便要掀帘而入,用两双清亮的眼睛刻下罪孽。


    没人不会觉得脏腐、恶心,甚至诗音还仍以为自己是念念的生父——


    说不清的恐惧层层压上心头,李寻欢猛地拉下她的衣摆,将这片泥泞的雪背尽数遮掩,颤声道:“别我们不能”


    他想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可那样的腌臜事,他已不知做了多少回。麻绳紧紧缚住脖颈,便是断骨也抹消不了这些脏污。


    他又怎么有脸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念念望着紧紧按在衣摆上的大掌,笑意盈盈道:“那我只好求伯娘来帮我系上了。”


    这话便似钟鸣般在耳边敲响,敲得李寻欢大脑一片空白。


    暂不提林诗音心细如发,纵是换个麻痹大意的,见了这满身的痕迹,怎会猜不到因果。


    那时,念念要如何自处?而他又如何敢苟活?


    李寻欢的喉咙仿佛一瞬被人掐紧,在愈来愈难忍的窒息中,他只能绷紧着下颌,撩起她的衣摆,僵着身子去寻那两根细细的赤带。


    满是皱痕的赤带一瞬绷紧,冰凉的指腹与灼热而急促的喘息声一起落在她的肩胛上。


    酥麻的痒意惊起一路的颤栗,她下意识攀上他的脊背,无助地抓紧了手心的衣料。


    这两根系带绕合后,仅余下短短一截。李寻欢耳畔皆是外间细碎的杂音,瞳仁发颤,手指发抖,怎么也系不上。


    这双练了几十年飞刀的手,一朝竟成了不听使唤的木偶。


    他的呼吸愈来愈急,掌心一片潮湿,连额角都沁出了汗液。


    “念念,你们怎么没声儿了?有寻到什么吗?”


    景疏的声音猝然在耳畔炸开,李寻欢呼吸一滞,手下力道一重,那根赤带便深深嵌进了皮肉里,勒出了道道红痕。


    戏水鸳鸯的刺绣轧进一片雪白中,念念忍不住呜咽出声:“呜好痛,大叔轻些。”


    一滴汗自他的额角坠入泥泞地,沿着脊骨一路蜿蜒而下。


    他颤抖着嘴唇,僵硬道:“还未寻完。”


    话音刚落,那两根长短不一的赤带终于被他勉强系成了一个松散的活结。


    还不等他呼出一口气,外间景疏的声音便越来越近:“我们这儿差不多了,我帮你们一起,等”


    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几十倍的在耳边放大,景疏的每一步都似缓缓逼近的铡刀。


    李寻欢抓起团在肩胛上的衣角,还未替念念掀下,她便蓦然抬起腰,双手攥紧他的臂膀,仰着头咬住了他的薄唇。


    李寻欢的瞳仁一瞬骤缩成针,碧波在眼底晃荡不止。


    余光中,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执起红帷。——只肖他掀开帷帘,他们隐秘勃乱的脏污便再也无处藏匿。


    风自愈来愈大的隙缝里灌进来,一瞬间压塌了脊骨。


    李寻欢面色惨白如纸,蓦然自脚底开始发麻发冷,连气也吐不出。


    “这”


    林诗音的喃喃声自身后响起,抓着红帷的手猝然一松,帷帘晃荡一二,脚步声渐远。


    绷紧得发痛的肌肉骤松,李寻欢还未缓过后劲,念念已亲昵地蹭上他的鼻尖,小声黏糊道:“胆小鬼。”


    他踉跄地连退两步,而后头也不回地掀起红帷跌出去。


    他的里衣早已被汗湿,鬓发贴在脖颈上,竟似逃难一般,谁能猜到这是名震江湖的小李飞刀?


    “没劲儿。”,念念摇了摇头,将堆在心口的衣裳一一扯下去。


    “找到了——”


    念念掀开红帷,嫣然道:“找到‘小妹’了?”


    “是婚书。”林诗音抬起头,嘴角的一丝笑意在看见她殷红的睑尾时蓦然一顿。


    她下意识敛起眉,又说不出什么不对,只是怔了怔。


    景疏连声道:“这婚书上写了婚期,却无年无月,只写了廿二日。”


    他的声音又低下去,“可好怪,这婚书上只写了男方的姓氏。”


    这张婚书怪诡之处不止一二,李寻欢却怎么也无法将眸光仔细落在其上。


    大红书笺上的笔墨在他眼前洇开,氤氲成的字字句句,皆化作棉絮,三两下间便将他的肺腔堵满。


    “杜平,系雍州终南故城人。”林诗音喃喃出声,霍然抬头望向李寻欢。


    她心中已有了猜测,料想他也一定想到了。


    未成想李寻欢凝着婚书一角,头也没抬,似在恍神。


    林诗音蜷了蜷指节,在这一眼里蓦然落空。


    也对,也对——


    十年了。


    景疏眸光微闪,凑到她跟前,笑问道:“姐姐可是想到了什么?”


    林诗音抿唇道:“嫁妹、杜平,让我想到了一个典故。”


    李寻欢垂眸,“钟馗嫁妹。”


    念念接过婚书,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赶紧扔进李寻欢怀里,“那典故里是怎么说钟小妹的?”


    李寻欢捏着婚书,垂首哑声道:“这典故讲的是钟馗因相貌丑陋被皇帝革除了状元桂冠。他一怒之下,撞阶自尽。他的好友杜平曾赠他金银助他赶考,又在死后将他隆重安葬。为报恩情,钟馗成了鬼王后,便将自己的妹妹许给了杜平。【1】”


    报恩嫁妹,要他亲口说这典故,无异于用软刀子割自己的肉。


    十年前的一切翻卷着淹没他,一番话说完,李寻欢的眸底已布满了血丝。


    景疏拢起手,不解道:“他欠下的恩,怎么要他妹妹去还?难道钟小妹因此怨恨的是自己的哥哥?”


    李寻欢不再开口。因为他若再开口,便挡不住喉咙间的哽咽,更挡不住眼底灼热的泪。


    他只能弯下脊梁,任凭鲜血浸染口齿。


    林诗音嘴唇翕合,良久才颤声道:“纵是怨他,也不会恨他。”


    她抱紧了怀中的红灯笼,又阖眼道:“怨不在钟小妹,难道在钟馗?”


    念念偏过头,百无聊赖道:“他怨什么?相貌丑陋?还是被罢了状元?”


    李寻欢深吸一口气,望一眼窗外的天色,捱下心间的撕裂,沉声道:“是嫁妹,他想报答杜平的恩情。”


    他又翻阅起婚书,蹙眉道:“时辰所余不多了,婚书上没有女方的姓氏便无法成婚,先将姓氏填上。”


    见他握起笔,念念弯起眼,笑道:“爹爹打算写谁的名字?”


    李寻欢一怔,心中无端地不宁起来,“钟氏媚儿。”


    念念甜声道:“哪有这样简单的好事,还未看出来,这只妖鬼是想叫你选一个去送嫁?”


    “爹爹是选伯娘,还是选我?”——


    作者有话说:【1】是钟馗嫁妹的典故~


    第102章 他竟敢 她只在乎这颗心会选谁。


    ‘嗡’的一声, 李寻欢瞳孔骤缩,指间瞬间失了力。


    笔尖重重陷进纸面,洇开大团浓墨。湘妃笔落在书案上,骨碌两声, 一路磕上砚台。


    景疏睁圆了眼, 慌忙拿起浸了墨的婚书, 着急道:“小心别染坏了。”


    李寻欢无瑕理会他, 猝然抬头望向念念,声音发紧道:“你说”


    他的指尖嵌进桌沿, 骨节泛白,指甲缝里都渗出了血。心脏被透明的丝线捆得密密麻麻, 仿佛只听她一声令下,这线便会蓦然绞紧。


    念念眨了眨眼睛,捂嘴笑道:“否则这妖鬼空下女方的姓氏, 难道是因为不会写自己妹妹的姓名?”


    特意留了空, 自然是为等人来填。


    满城人皆成了血灯笼,能替嫁的还有谁?


    寒意顺着脚底攀上脊背,三人的心皆沉了下去。


    景疏垂眸,面上挂起笑, 拿起那支湘妃笔,不以为然道:“总要试一试,万一谜底正写在谜面上,我们不是自寻烦恼?”


    他提笔蘸墨,写下‘钟媚儿’三字。


    然而他还未抬起笔尖,这三字便一点一点被雾吞吃,消失得一干二净。


    念念轻嗤一声,暗道:装模作样。


    林诗音紧咬了唇, 蓦然上前去夺笔。


    景疏却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一抬手便握住了她的腕口,急声道:“姐姐做什么?”


    林诗音气喘两声,哽咽道:“用我的命换我孩儿的命,我怎会不愿?”


    这间城里只剩下她们四人还无虞,若不写她的名,便要写念念的。


    她才几岁?


    林诗音瞧着她,便似瞧着小云。更何况念念是他的孩儿,便是没有小云,她也愿以命相救的。


    表哥和念念是为救她才以身入险,世间断然没有心安理得叫别人豁出性命搭救自己的道理。


    此事本就与她们无关。


    景疏怎会不知这个道理,可他的心生来便是偏的。


    他起身扶林诗音坐下,劝慰道:“姐姐不通道法,便是连拳脚功夫都不擅,你若去了,那便”


    他咬唇,不愿再说下去。


    这话当然是说给念念和李寻欢听的。眼下既通道法,又精拳脚的,不还有一个?


    念念挑起眼,只望向李寻欢,道:“爹爹以为呢?”


    李寻欢的面色早已一片惨白。


    他能怎么选?


    他怎么能选?


    十年前,他便已安排过一次表妹的婚事,难道他还要再让她嫁一次?


    便纵是杀了他,他也不能一连害她两次。


    表妹柔弱,若走这一遭,怎还有命回来?他这个负心汉已害得林诗音痛苦了半生,难道还要害得她丢了性命?


    念念年幼,难道要让一个孩子用命抵在前头?若真出了差池,他还有脸苟活于世吗?


    更遑论念念是为了他才以身犯险来救诗音,他对不起诗音,亦亏欠念念。


    他握紧了拳头,双刃剑的刀锋在肺脏里乱绞,绞得他口齿间满是铁锈味。


    他怎么能选。


    怎么配选。


    见李寻欢默然,景疏只好咬牙道:“念念虽小,修为却远在我之上。若遇险,我们四人中恐怕只有她能全身而退。”


    说他自私也好,卑鄙也罢,他是决计不会叫姐姐去冒险的。


    他虽有私心,话却未做一丝假。妖鬼之祸,寻常人怎能应对?


    纵使那些人武功再高,不通道法,不还是作了灯油?更何况姐姐。


    若是他能代之,自然也愿意替姐姐走这一遭,可偏偏他是个男人。


    景疏那点心思,念念怎会无所察觉?


    一只画妖罢了,她在乎的哪是婚书写谁的姓名。


    她斜倚在书案上,无声地凝着李寻欢,凝着他发颤的睫羽、眼底的血丝,似要透过他的哀恸与痛苦,剥出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她只在乎这颗心会选谁。


    李寻欢对上念念的眼,亦是对上此生最烈的一场暴雪。


    他嚼紧了下唇,脊骨绷紧得近乎要断裂,口齿间尽是血腥味,连鼻息都生了锈。


    林诗音攥上景疏的衣袖,白着脸道:“怎能让念念去冒险?我们这些长辈难道”


    她一停不停地说着,声音很弱、很柔,却很急促,一句一句似冰融的雪水般落下来,一滴一滴砸破冰面。


    这透白的冰面原来只有这样薄薄一层。


    念念出乎意料的平静,率先垂下眼帘,错开了目光。


    她早知道李寻欢不会作答,一路上早已想好了十几种惩罚他的方式,眼下却忽然觉得很乏味。


    她还以为浓重的石青、鲜艳的朱砂,谁也褪不掉,现在才发现这些颜料原来从未留过色。


    心脏的一角沉寂下去,连带着藏了许久的娇嗔、撩拨、捉弄,皆坠下去,沉进潭底,声儿都听不到。


    他如何抉择、如何痛苦、如何挣扎,她也蓦然失了兴趣。


    她背过身,捂上心口急喘两声,忍着心脏血肉被撕咬的痛意,捡起落在脚边的湘妃笔。


    她原不会写字,‘念念’两字是他取的,亦是他教她写的。


    原来老天是要她用在这儿。


    念念性子偏狭,从不是会护他人周全,不求回报之人。纵是她拿起笔,也无人会觉得她会写上自己的名字。


    湘妃笔被随手丢在满是狼藉的书案上,‘嗒’的一声,李寻欢陡然回过神。


    墨迹渐干,一纸婚书蓦然变作了叠好的凤冠霞帔。


    那鲜艳的朱砂红似赤红的烙铁般燎进眼底,一路烫穿皮肉,落进那个黝黑的无底洞里。


    他大脑一片空白,失声道:“念”


    话音还未起,念念已错身而过。


    她略过几人,眼也不抬地抱着婚服进了里间,一下也没回头。


    李寻欢看着她的背影渐远,心脏猝然被绞紧一瞬,莫名的心慌与空落沉沉地压下来。


    他蜷起手,下意识追上前。


    景疏侧过身挡住他,阻拦道:“她是换婚服去了,怎么好进去?”


    他又似想到了什么般:“虽新嫁娘只能有一位,但我们或可陪嫁,如此便也无甚差别了。”


    他嘴唇翕合间到底在说些什么,李寻欢一概听不清。


    他怔怔地凝着红帷间的细缝,那点黑愈来愈近,黑水般淹没他的鼻息,堵塞他的肺腑。


    潮湿与窒闷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将他押进那个无底洞。


    念念再也没有出来,那永远跳跃的铜铃声也再未响过。


    李寻欢面色空茫地僵立在帷幕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只无端觉得冷,像是在寂静的夜等细密的霜一点点爬进血肉里。


    他缓缓低下头,怔怔地凝着腕口的红线,良久后才颤抖着伸手握住。


    自己也不知道握得有多紧。


    林诗音木然地收回视线,胃里翻江倒海地痉挛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紧攥住发颤的手腕,蓦然起身,“快到子时了,我去瞧瞧念念。”


    她平静地略过失了魂的李寻欢,帘也不掀地闯进去,用身子将念念掩得严严实实。


    念念正倚着床栏,不知在想些什么,眼也未抬。


    林诗音紧抿着唇,凝注着她青涩的眉眼,心底一阵阵的发寒。


    那种目光,那种神情,她绝不会看错。


    他竟敢。


    她面色惨白地握起念念的手,嘴唇翕合良久,还是不知如何说出口。


    这种鲜廉寡耻的念头,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握紧自己腕口的手愈来愈紧,念念收回手,不冷不热道:“伯娘捏得我好痛。”


    林诗音陡然清醒,蹙起眉掀起她的衣袖,“是我走神了,伯娘看看。”


    她抚上眼前发红的腕口,愧色难掩道:“疼不疼?是我”


    林诗音骤然收了声,颤着眸光凝着她胳膊深处的红痕,整个人似浸进了寒潭里,遍体生寒。


    她早已不是不经人事的少女,怎猜不到这是什么痕迹?


    不会的,他绝不会做出这样背德乱俗的恶事。这与禽兽何异?


    林诗音慌忙撩下她的袖口,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多想。


    不会的,她与表哥两小无猜,相伴长大,纵是他再荒唐,也绝不会——


    她正思绪混乱间,便见念念咬着唇捂紧了小腹。


    她站起身,细声道:“怎么了念念?肚子不舒服?”


    念念闷声道:“这里好涨。”


    “难道是来月信了?还是吃坏肚子了?”,林诗音下意识伸手去揉她的小腹。


    往日小云有哪里不适,她也是这样照料他。


    念念可怜巴巴地抬起头,委屈道:“我也不知道,爹爹弄的,弄完就不理我了。”


    林诗音眸色倏紧,脑海里嗡嗡作响,骤然失了声。


    他


    她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踉跄着连退两步,在一阵头晕目眩中紧紧抓住了桌角。


    十年,难道便能把一个端方君子变成一个衣冠禽兽?


    原来她竟眼盲至此,既识不清龙啸云,也识不清他。


    他怎么敢犯下——


    万籁俱寂间,一阵尖锐的锣声蓦然响起,似要擦着耳朵敲进脑壳里。幽咽的笛声与又急又重的鼓声紧随着炸响,一道粗粝沙哑的低吟传来:“叫我们来迎亲,怎不见钟小妹?”


    念念盖上红绣巾,面色寡淡地掀开红帷。


    院里挤满了豹头环眼、铁面虬髯的小鬼,或持斧钺,或握钢叉,或提扛嫁妆,或肩扛花轿。


    见新嫁娘出来了,戴着冠帽的小鬼终于露出一个怪笑:“子时已到,请新娘子上轿。”——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就恢复记忆啦!!


    表哥回来后,表妹和老婆皆失啊啊啊啊啊啊


    小李,你再搞什么飞机==


    第103章 你是谁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轿帷无风自卷, 念念冷眼瞧着地上铺的红绸,袅袅婷婷地走过去。


    她穿着大红色织金婚服,披着水色霞披,白生生的小脸掩在绣巾下, 双肩未伏, 素手未蜷, 红绣鞋踏在地上, 步步生莲。


    步履间,绣巾上的双栖鹊在红浪里晃荡, 似春风里摇摇欲飞的风筝。


    李寻欢无端觉得,要起风了。


    他下意识攥住了她的手腕, 倏地收紧。


    腕间的铜铃颤个不停,念念停下脚步,转过身, 无声地等着他开口。


    混乱的思绪缠在李寻欢心间, 结成理不清头绪的死结。他只知道,红盖头下的那双猫眼一定紧紧地凝着他,亮灼得似林中的野柴猝然起了大火。


    他在满眼的火光中颤着唇,一万句话翻涌在喉间, 几欲要脱口而出,可最后也只是直直地哽在那里,牢牢卡住,将血肉都尽数撑裂。


    他再一次意识到,笑傲江湖的小李飞刀救不了自己,救不了林诗音,更救不了她


    他突然便怨恨起自己,为何荒废十年功夫?


    为何十年了, 他永远不长进,永远只会教身边的人为自己所伤,被自己所害。


    他双眼红得几乎要洇出血,口齿皆生了锈,忽然间连张合都做不到。


    戴着冠帽的小鬼用那双泛着青光的豹眼盯着他,慢吞吞道:“有什么话,还是等新娘子过了门再说吧。”


    一众小鬼皆应声道:“再磨蹭便误了吉时了!”


    “切莫叫杜大人等急了。”


    念念咬紧了唇,猝然收回手。


    她握紧自己被掐得红肿的腕口,刺他道:“这名字是你取的,就当还给你了。”


    不必再说亏欠内疚的话。


    说罢,她便转过身大步向前。


    那条仅两人可见的红线蓦然绷直,一路蜿蜒进了轿帷里。


    李寻欢颤了颤眼睫,只觉山火的浓烟尽熏进了眼,酸涩得眼球都转不动。


    “起轿!”尖利的叫喊声刺穿夜幕,抬轿的鬼夫都呕哑唱起囍曲,合力抬起花轿便往外头走。


    李寻欢颓然地蜷了蜷空荡荡的手,面色苍白地跟上。


    景疏回过身,冲着半合的门窗扬声喊道:“我留了梅枝在院里,姐姐留在此处,我们去去便回。”


    话说的轻松,他的心却早已悬在半空,唯恐她非要同行。


    此去凶险难测,他自己尚且没有把握全身而退,怎敢以姐姐性命作赌?


    以姐姐的性子,恐怕很难


    与他的料想大相径庭的是,林诗音只沉默了半晌,而后便硬声道:“我在这儿等你们。”


    她的嗓音干涩,短短一句话停顿了两次,音调的起伏也很生硬。


    景疏下意识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可花轿已浩浩荡荡出了院门,直往大街上去了。


    姐姐应是在忧心念念,他必须得把念念全须全尾的带回来才行。


    他呼出一口气,将这点犹疑压在心底,抬腿追上去,“表哥,等等我!”


    糟糕。


    这称呼一喊出口,他就咬紧了舌尖。


    景疏小心地抬眼去觑李寻欢的脸色——他满脸冷汗,眸子紧紧盯着花轿,跟攥着救命稻草似的,哪里有听他说话?


    他一怔,终于慢半拍地想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表哥和姐姐都是尘世凡人,念念怎可能是他的女儿?


    可两人间


    “小心!”


    他瞳孔一缩,梅枝化藤,飞快地缠上李寻欢的腰身,将他拖离原地。


    李寻欢踉跄两步,才堪堪站稳,定睛一看,刚刚站立的地面竟蓦然成了一片水洼,一只青白的鬼手正在黑水里胡乱拉拽。


    景疏拉紧他的胳膊,提醒道:“是水鬼,小心脚下。”


    他本想说‘你别死盯着花轿’,可转念一想,若是轿上是姐姐,他一定也不敢转眼的。


    算了。


    表哥啊表哥,我的好,你可千万记住了。


    腐臭潮湿的雾气袅袅升起。


    干燥的地面上,水洼一个接着一个的涌现。耳畔响起淋淋的水声,浓稠的黑雾里,隐约显出大片模糊的轮廓。


    一双双惨绿色的眸子似鬼火般悄立在半空中,拖着泡发的、腐烂的皮肤,肢体扭曲弯折着,歪歪扭扭地向他们靠近。


    景疏头皮发麻一瞬,正欲带着李寻欢逃离此地,一抬手却摸了个空。


    回头一看,他的好表哥早追到花轿后面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只好咬紧牙跟上。


    皮肉半褪的鬼手才将将伸进轿帷里,一柄飞刀便直直穿透了它的胳膊,将它死死钉在了地上。


    李寻欢仓皇掀起帷幕,混乱道:“念念,有没有事?”


    他的手掀起帷帘的一瞬,锣鼓喧天的声音骤停,斧钺与钢叉相交着拦在轿门前,随行的小鬼一应停下脚步,幽幽地盯着他。


    周遭倏尔死寂,只剩下水鬼爬行时肢节弯曲伸展的咔嚓声。


    若等它们逼近,还哪有活路?


    两柄飞刀暴射而出,直刺入轿夫的咽喉。浓稠的黑血溅了一地,飞刀卡在喉骨上,刀柄还在‘嗡嗡’地颤动。


    轿夫僵硬地低下头瞧一眼自己被洞穿的喉咙,挥起斧钺便向他砍去。


    景疏睁圆了眼,操纵梅枝缠上扬在李寻欢背后的钢叉,沉声道:“不是送嫁?不晓得要把新娘安生送到夫家?”


    那冠帽小鬼怪笑着呜咽道:“杜大人等了上百年,早成了一捧黄土,眼下正在阴间等小妹下来呢。”


    一把长刀斜着砍向李寻欢,握刀的小鬼也嘻嘻笑:“小妹有鬼王照应,下来了才知什么叫好日子。你们二位就难说了。”


    李寻欢脚下步伐不乱,紧握着飞刀,再不出手。


    他身上的飞刀不多,若贸然出手,等飞刀用尽之时,便只能束手就擒。


    这些妖鬼刀砍不死,无知无痛,便是飞刀穿了心,也能挥舞着刀斧爬起来。


    他的心沉下来,内里的长衫已被汗湿,余光望一眼毫无动静的花轿,便知她还在赌气。


    李寻欢焦急担忧得心肝胆颤,只能唤道:“念念”


    他知道她一定有法子的。


    冠帽小鬼声音嘶哑地打断他:“小妹既嫁了杜官人,便是杜家人了”


    话音还未落,浓雾里便蓦然响起一道沉澈的声音。


    ——“我师妹除了我,谁也不嫁。”


    这声音不大,却似铜钟般敲在每个人耳边,震得耳膜生疼。


    ‘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斧钺钢叉皆挣脱了无力的手,哐当砸落在地。


    李寻欢的耳边顷刻间便满是呜咽哀鸣声——满街的小鬼皆抱着头痛呼求饶起来。


    景疏阖上眼,扶着膝盖大松一口气。


    好险。


    李寻欢却抿着唇,指尖不知何时又嵌进了掌心。


    他抬起头,望向雾的尽头。


    浓稠的黑雾倏地散尽,一个挺秀高颀的青年缓缓走出来。他穿着青鍋色的广袖直裾,系着朱殷色的腰带,眉如墨画,凤眼狭长,唇色殷红,似一把染了血的霜刀。


    景疏愣在原地,怔怔道:“这是念念的师兄?”


    原来根本无须他们来救。


    李寻欢望着那人衣襟上的雀翎,声音沙哑道:“不知道。”


    他明明知道的。他初遇念念那天,她正穿了青鍋色的雀翎夏衫,朱殷色的下裙。


    李寻欢咬紧了舌尖,耳边又响起了他方才说的话——‘我师妹除了我,谁也不嫁。’


    仿佛有铺天盖地的冷水浇下来,将他整个浇透。他在浑浑噩噩中忽然发觉,自己怎么忘了,她失过忆。


    李寻欢的面色蓦然泛白,失忆这两个字便似一双大掌般掐住了他的心脏。


    所以,她忘记的是他同门师兄妹相知相伴的情谊,不正似他和诗音。


    彼此伴着长大,怎会不生情谊?


    他攥紧了掌心的飞刀,毫无预兆的酸闷被硬生生灌进胸膛,似粗粝的石子般碾过心尖。


    他失神间,那人又轻轻开口,拖着尾音唤念念:“师妹——”


    鲜红的轿帷被蓦然折断,念念扯下红盖头,撩起眼睫望向他,冷冷道:“你是谁?”


    那人勾了下唇,身形未动,人却已到了念念身前。


    他倾身向前,慵懒地伸出手,语带笑意道:“菱荇从小到大,只会自己去找答案。”


    他的手苍白得如同白宣,毫无血色,青筋的脉络似墨般洇在那薄薄的一层皮上,腕口却偏偏生了一点朱砂痣,浓郁的青与红交织出在一起,显出几分病态的妖治。


    念念偏过头,“装神弄鬼。”


    他低叹一声,失笑道:“怎么失忆了也是这副样子?谜底就藏在我的血里。”


    他撩起大袖,露出整个腕口,慢条斯理道:“师妹想咬哪里都可以。”


    他的声音含在唇舌间,黏连出一点诱哄的意味,似旁若无人般的调情,又似在挑衅。


    李寻欢没由来的胸闷——好似这双年轻的手已经紧紧捂在了自己鼻息间。


    他抿直唇线,默然一瞬后,才道:“女子名节事关终生,此举恐怕不妥。”


    这话刚说出口,他心尖便是一颤,骤然捏紧了拳头。


    ——他才是最不配说句话的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苍白的唇猝然抖动起来。


    她已被自己污了清白。


    若她对同门师兄真有情丝,忆起往昔后,又想起两人间寡廉鲜耻的腌臜事,那她


    李寻欢浑身的血液瞬间冷凝,一寸寸的析出霜,冷得他如坠冰窖。


    不可以,她不能想起来。


    他抬起头,望向奚饶那张年轻的、俊美的脸,到了舌尖的话又蓦然成了倒刺,牢牢地扎进自己的肉里,难以拔除


    这才是她该倾慕的人,年轻的,鲜活的,一身绝学、能护她一生安稳。


    而他已不再年轻,内心荒芜成了沙漠,□□也早已枯朽。在这些妖鬼祸事前,他甚至再也护不住任何人了。


    这段感情本就是错,原来也真的‘错’了。


    难道还要让她继续错下去吗?


    他绷紧了脊骨,浑身发颤,到底垂下了头,亦如每一次一样。


    似乎无论如何选,他都已经毁了她,彻彻底底。


    奚饶冷冷扫他一眼,目光黑沉沉地凝着那条刺眼的红绳。


    一个鸠占鹊巢的窝囊废。


    偷了我的,我要你吐出来。


    他忍着心间的狂虐,语气玩味道:“师妹可知自己中了情蛊?”


    念念急喘一声,面色难看道:“情蛊?”


    奚饶打量着李寻欢,拖着尾音,意有所指道:“蛊虫寄身后,中蛊之人便会忘却前尘,陷入昏迷,而后无可救药地爱上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因他喜,因他痛。若离他一里之外,便会蛊虫噬心而死。”


    “师妹,我的血可解百毒,这蛊毒若不解,你便永远是他手中的一个傀儡。”


    ‘嗡’的一声,李寻欢僵在原地,仿佛猝然被人扒光衣服赶进了暴雪里。层层叠叠的雪淹没他的鼻息,压断他的脊背,刺骨的冷钻进骨缝里,一瞬冻得他皮碎骨裂。


    ——她之所以会对他生了不该有的念头,是因为她中了蛊毒。


    她不想的,她是被逼的,可他却畜生不如的当真对她还玷污了她的身子。


    他的双腿瞬间失了力,险些跪倒在地。


    他的四肢百骸仍好端端的,可他知道,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念念咬起唇,奚饶的话与脑海中纷乱的画面一一对应。


    在雪地里,她见到李寻欢的第一眼,就似着了魔似的陷进了那双碧绿色的眸子里。


    只肖他离远了,她的心脏便疼痛难忍。


    他百般不喜自己,心脏便酸又闷,如何也逃脱不得。


    她还以为是情爱害人,原来是中了蛊毒。


    她素来睚眦必报,知晓有人这样磋磨自己,已恨不得扒他的皮、喝他的血。无需奚饶来劝,当即便用红线破开了他的手臂。


    朱砂色的血才坠成雨滴,便被念念抹了去。


    血珠滑过舌尖,腥甜味裹着铁锈味瞬间溢满了口腔,似引子般唤醒了寄居在心脏里的不速之客。


    好痛!好痛!!


    念念捂着心脏急喘起来,腿弯一折,便要跌倒在地。


    李寻欢瞳孔一缩,仓皇着搂紧了她,几乎破了音:“念念!你”


    念念攥紧了袖口,在剧痛下蜷缩起身子,骤然伏身吐出一口血。


    鲜血溅上脏污的水洼,漾起圈圈波纹,一只胭脂色的蛊虫破开水面,凭着本能拼命地爬向李寻欢。


    青墨色的长靴碾上去,将这只酿尽了罪恶与错误的蛊虫碾成碎肉。


    这是情蛊。


    李寻欢艰涩地呼吸着,瞳仁剧颤,疑心被碾碎的是自己的心。


    奚饶打横抱起陷入昏迷的念念,抬眸对上李寻欢猩红的泪眼,拉长语调,缓缓道:“你以为师妹真的会爱上一个年纪都能做她爹的男人?”


    他一顿,啧声道:“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作者有话说:荇:xing 第四声 都是生命力旺盛的水生草本!


    关于所有人都想叫小李表哥这件事!《重生之绑定了金手指后我成了梦中情哥》


    小李!你以为只有你有表妹吗 桀桀桀桀怪笑离去


    此时师兄还没发现他们已经不可描述hhh


    第104章 我求求你 往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念念……


    也对, 也对。


    她怎么会爱上他?


    她年纪还这样小,还有大把的青春韶华可供她挥霍。世间年轻俊美的少侠何其多,怎会瞎了眼爱上他?


    怎会爱上一个肺都烂完了的酒鬼,一个声名狼藉的浪子, 一个年纪都足以做她爹的、无可救药的负心汉。


    李寻欢颓然地瘫软在地, 这三言两语似握着碎瓷的大掌般, 掐紧了他的心脏, 愈缩愈紧。


    所幸,所幸他早已只剩一副空壳。


    淋漓的血沿着心脏的脉络滴下来, 空荡荡的,只剩回音。


    这血为何而流?他不明白, 也不敢明白。


    他咬紧了牙关,含着满眼的滚烫,竭力笑得轻松道:“不错, 她确实不可能会爱上我。”


    他深吸一口气, 咽下口齿间的铁锈味,良久后,才声线不稳地嘶哑道:“如此,便好。”


    这本就是错, 如今能拨乱反正多好。


    他不必再痛苦得承受内心的谴责,不必再挣扎在道德廉耻的地狱里,不必再在夜半惊醒。


    念念往后,再也不用和他这个烂人纠缠在一起。无论是伦理廉耻,还是世俗纲常,都能放过她了。


    多好。


    庄生晓梦迷蝴蝶,他只是被魇住了,被青梅树下的十八年魇住了。


    她是他心口上的脓血, 是最深最脏污的孽,割去便好。


    割去,便能回到从前。


    奚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只匍匐在地的狗慌乱地逃窜,甚至不惜踩碎自己的心脏。


    这种废物。


    他似笑非笑地咀嚼着他的痛苦,内心的狂虐与杀意终于被安抚一瞬,漫上来的是一种恶劣的操纵欲。


    敢觊觎他的东西,且等着。


    奚饶扯了下唇,收紧了环在念念腰间的手。


    青鍋色的衣摆一旋,他宽阔的肩背便将怀里的念念掩得严严实实。


    看着两人的背影,李寻欢呼吸一紧,慌乱地失声道:“你要带她去哪儿——”


    他的心脏一阵阵剧烈地收缩着,似是蓦然被人夺去了重要的东西。


    会不会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念头突兀又汹涌地冲进脑海里,久违的害怕漫上来,他死死地攥紧了腕口的软肉,一瞬也不敢松开。


    奚饶侧过头,轻笑一声,“我是她师兄,自然是带她回家。”


    他上下打量着李寻欢,缓声嘲讽道:“你又是谁?难道还要她在这里陪你这个废物送死?”


    这话太锥心,似尖刀般活生生刺进来,捣烂了喉咙,李寻欢一瞬便失去了言语。


    他浑身冰冷,再一次明白,李寻欢于念念而言已什么也不是。他不是她的养父,不是她的亲友,只是一个趁人之危的陌路人,一个在她失忆时污了她清白的窃花贼。


    一个年纪足以做她爹的男人不仅破了她的身子,还日日夜夜地与她做那些不知羞耻的脏污事。


    等她醒来后,忆起往昔,只会厌恶他、憎恨他。


    嘴唇被他咬成了死人白,汩汩的鲜血溢出嘴角。李寻欢在一声比一声剧烈的咳嗽中,掐紧了心肺处的皮肉。


    在窒息与涩痛中,氤了血的泪一滴滴坠进水洼,眼前模糊地什么也看不见。


    他怎配再过问她的事?怎配再纠缠她?


    他这种寡廉鲜耻的畜牲,本就该吊死她面前赎罪,怎敢多说一句话?


    随着他身躯的剧烈起伏,连缠的红线凌乱地晃动着,似一根被狂风肆虐的风筝线,不堪重负,几乎快要崩断。


    李寻欢颤抖着呼吸,手掌不受控制地握上那根乱颤的红线,唯恐风筝会随之消失在茫茫天际,而他再也寻不回。


    奚饶的唇线渐渐拉直,冷冷地凝着这条本命线——这正是他鹊巢鸠居的证据。


    一个不通道法的窝囊废,你也配。


    无形的风刃飞旋着,裹挟着凛冽之气,蛮横地将这根红线一分为二。


    手腕上的力道一松,那根红线已沿着手背垂挂下来,软塌地贴在袖口。


    两人间仅剩的羁绊被彻底斩断,李寻欢的瞳孔一瞬放大,怔怔地望着红线的断口,心脏一空,仿佛被人自心口挖去了一大块肉,活生生的,血淋淋的。


    这块肉被挖去代表着,那根红线的尽头再也不会响起铜铃声了,再也不会有人笑着在另一头拽他,甜声唤他大叔。


    他恍惚看见那双猫眼一点一点地淡出他的生命,而后再也找不到了。


    奚饶双手掐诀,笼在这座城上方的灰雾一点点散去,蓦然显出一幅古朴泛黄的长卷——正是‘钟馗送嫁’图。


    ‘滋’的一声,火星乍起,似崩碎的玛瑙末般溅上纸面,转眼间便燃起赤霞般的火,鲜红的嫁衣一瞬扭曲炭化,宣纸蜷曲起来,灰烬与碎屑一一剥落,自万丈高空似雪花般飘落下来。


    天空中霍然破了个大洞,天光乍泄,彼时竟正是午时,太阳正烈。


    景疏不自觉向后退一步,喉咙里压抑地轻呼出声。


    李寻欢却头也不抬,恍若未觉,只是浑身战栗地凝着空空如也的长街尽头。


    往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念念了?


    他只是个普通人,不能上天入地,是不是到死也见不到她了。


    心脏绞痛得喘不过气,似有人在分食自己的血肉。他僵了半晌,才失神着去望膝下竟然不是空的。


    可为什么他觉得如此空落?


    水洼消失了,身下是经代代人步履磨砺的青石板路。膝间尽是沁骨的凉意和粗糙的凹凸感,李寻欢却觉得自己正在往下坠。


    他也不知到自己要坠到哪一层去。地狱也仅仅十八层,要坠到哪一层才算停歇?


    “表哥没事吧?”,景疏吃力地扶起李寻欢,讷讷出声。


    李寻欢面色惨白,双颊却嫣红着,汗与泪混杂在一起,比水鬼还了无生气三分。


    漫天的火屑簌簌地落在肩头,寒意自脚底往上爬,他的耳畔蓦然响起一声厉喝——“阳间作恶,地府受罚!你可认罪?”


    李寻欢颤着瞳仁,猝然抬起头。


    眼前人头戴法冠,身穿黑袍判官服,满脸怒容,目光如炬,仿佛能洞悉所有罪恶。


    惊堂木一敲,他怒喝道:“你生前所犯下的罪孽皆已记录在册,莫要心存侥幸,且看看脚下。我再问你,你可认罪?”


    李寻欢浑身颤抖,嘴唇翕合着,缓缓低下头。——青石板蓦然变作了一块水镜,其上正是他罪孽的倒影。


    左面记录着他曾经如何背弃爱人,右面记录着他如何采摘枝头幼果。


    水镜晃荡一瞬,左面成了龙小云喊林诗音‘娘’的一幕,右面却成了一片白花花的皮肉。


    浴桶里的吟声、颤响了一夜的铜铃、铜镜里缠紧的红绳,她满面酡红地蜷紧了小腿,气喘着唤他‘爹爹’,而后他就


    紧绷的琴弦猝然崩断,整个世间翻转昏旋,他似受了烙刑般缩起手,瞳孔紧缩着去捂景疏的眼眸,不成声道:“别看,别看!”


    他哑着声,颤抖着落泪道:“我求求你。”


    李寻欢的力道全然失了控,显出一些暴虐,眼泪却一滴滴地淋下来。


    景疏被按得双眼疼痛难忍,借着这点清醒,屏息念决,挣脱了自己的幻境。他握紧李寻欢的手腕,沉声道:“是幻境,你醒一醒,我什么也没看到。”


    “妖鬼幻术,所见皆为内心映射,千人千面。”


    此话一出,紧紧按在双眸上的手终于骤松。


    李寻欢手脚麻木,心脏仍处在余波里,震颤不止。他大口喘着气,蓦然发现,比起那脏污的丑恶被他人知晓,他心中更芥蒂地竟然是被外人见了念念赤.裸的身子、承欢时的媚态。


    就像被人肆意翻看了自己珍视的宝物,又唯恐她因自己而被轻视。


    他方才竟然有一瞬生出了‘再用力些,毁了那双招子’的念头。


    景疏见他打着寒颤、冷汗不止,只能咬紧牙把他拽回去,“妖身既已显,等烈火焚尽,满城的百姓便能获救了。”


    已经弄丢了念念,若再不把表哥带回去,怎么跟姐姐交差?


    且他眼神涣散、神思恍惚,若撇下他一个人,恐怕要生出事端


    “姐姐!”


    门外的亮光猝然撕开了屋内的昏暗,呼啸的寒风裹挟着灰烬灌进屋内,还未沾到林诗音的衣角,便被密麻的梅枝压在了地面。


    林诗音转动眸子,木木地盯着李寻欢,颤声道:“念念呢?”


    景疏眨了眨眼,笑道:“哪里轮得到我们操心念念?她原有个师兄,道法好高深,这画妖”


    怕林诗音忧心,他抹去了不必要说的,三两下便把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只说念念是随师兄回师门去了。


    林诗音紧绷着的身子,终于因这最后一句,略微放松一瞬。


    她竭力平静地望向景疏,轻声道:“你先出去,我和你李叔有些话要说。”


    他一顿,张了张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雕花的木门被轻轻阖上,林诗音绞紧了袖口,眸光对上李寻欢时,便已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咬着牙,扬起颤抖的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嗄声道:“我道你不是梅花盗,谁能想到你竟成了个畜牲。”


    这一巴掌落下,手腕被震得发麻,滚烫的眼泪顷刻间跌落在地,她崩溃道:“你怎么能做下这种恶心的事?”


    “她是你的孩子啊!”


    他已经害她痛苦一生,怎能、怎能去祸害念念?


    他自甘堕落,要推远她。她认了。可他怎能彻底烂在泥里,堕落至此?


    她的胸腔剧烈起伏起来,“你说话啊,你怎能毁她清白?她才几岁,你怎敢欺她、骗她,害她痛苦一生。”


    第105章 不过如此 再也吃不到了


    她的眼眸里溢满了激动与痛苦, 崩溃道:“你若要快活,青楼名妓还不够你快活的吗?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毁了她!”


    李寻欢噙着泪,咬着牙低下头,强压下喉咙里压抑含糊、断断续续的呜咽。


    他和念念便似纠缠在一起的线, 早已绕成死结, 自己都理不清, 如何向外人言说?


    他捏紧了指骨, 惨然一笑,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合:“谁教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浪子?”


    林诗音揪紧了胸口的衣襟, 颤声道:“是看错了你。你做出这种令人不齿的事,怎么对得起”


    怎么对得起李家?怎么对得起你自己?怎么对得起我对你的情?


    你不是最在乎江湖名声?连未婚妻都可以拱手相让给你的好大哥, 为何现在却可以做出这样的事?


    她泣不成声,哽咽得说不出话,也无法宣之于口。


    李寻欢的心脏正一阵阵痉挛着抽搐, 滚烫的眼泪淌进衣领, 洇湿了一大块,湿黏黏地附在他的皮肉上,如蛆附骨,他却张开了嘴, 好似终于能喘气了。


    一直压在他肩背上的滚石,就这样压下来了,即使压断他,碾碎他,也终于压下来了。


    他终于不用终日恐惧为外人知晓,为诗音不齿,为世俗唾骂。


    原来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就教世间所有人尽来唾骂我这个烂人。


    两行氤了血的泪砸在地面上,他捂上心口, 疑心念念一并带走了他的心脏,否则他怎会觉得不过如此?


    林诗音的嗓子喊哑了,喉咙里已满是铁锈味,见他默然,一瞬哀莫大于心死。


    她瘫倒在地,再也无法在心里为他开脱。


    李寻欢颤着眸,那双指节泛白的手一紧,才上前一步,林诗音已向后缩身,尖声道:“别碰我。”


    她胃里一阵痉挛,蜷着身子便干呕起来。胃里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倒流的酸苦灼着喉咙,灼得她泪流不止。


    她这副样子,才真正锥心。


    李寻欢恍觉脊骨刺进了胸膛,疼得身体都抽搐起来,半晌,才能喘息着艰涩道:“念念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只是于半道途中救了她”


    若他未在江湖众人前,他们之间便不会横亘这么多伦理纲常。


    是不是也不那么为世俗难容?


    是不是也


    林诗音怎么读不懂他的言外之意?


    两行清泪落下来,她无力地攥紧了衣袖,僵着脖子道:“你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今生今世,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只当从前的李寻欢已经死了。”


    林诗音此刻才意识到,‘他’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经死了。


    在他下定决心自甘堕落,疏远她做个风流浪荡子时就已经死了。


    她怎么现在才明白?


    倘若他当真爱她,怎会舍得把她让给别人。这不是她期望的爱,他也不再是曾经的他。早已在十年前便已物是人非了。


    十年了,她的心终于死了。却又如何不是又活了一次?


    她长长吸一口气,噙着泪望向他模糊的背影,冷声道:“放过她,别再害她了。若你还有一丝良心,便知道你只会毁了她。”


    她垂眸,手背上浮起青络,一字一句道:“你这个人,你的爱,只会害死人。”


    李寻欢僵立在原地。


    他一直都是这么告诫自己的,对念念也是这番说辞。然而眼下,被林诗音以同样的话硬声要求时,他竟觉得这些话似尖刀般,直直扎进心里。


    刀柄嗡嗡发颤,再也拔不出来。


    李寻欢弓起脊骨,肌肉绷得几尽碎裂,仍躲不过那如影随形的刺痛。


    见他默然,林诗音的声音发起抖:“答应我。”


    李寻欢嘴唇张合了许久,直到颌角都泛起酸,仍发不出声音。那压在舌底的承诺,他磨碎了喉咙也说不出一个字。


    只略微吐出一个音,心脏便剧烈收缩着,那柄飞刀几乎要洞穿他。


    原来她还带走了他的声音。


    他闭起眼睛,涩然道:“你难道以为,我真的会去纠缠一个孩子?”


    林诗音打断他:“我要你答应我。”


    李寻欢看着腕间的红线,沉默了良久,咽下嘴里的血,微笑道:“我答应你。”


    这四个字一说出口,他的面色便彻底灰败下去,似一颗断绝了日晖、切断了水源的颓败枯树,就此黯淡。


    林诗音终于软下身子,起码——


    起码他从不背诺。


    李寻欢喘息两下,拖着空荡荡的骨架往外走。


    漫天的灰屑不知何时已彻底停了,天光大亮,他终于哪里都去得了。


    可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了。


    他只知道,再继续待在那间屋子里,他便要被窒闷得呼吸不过来。


    他踏在青石板路上,浑浑噩噩地往前走,耳畔尽是灯穗晃荡的簌簌声。


    长街上的血灯笼蓦然一个接着一个地变作人,他们身上满是或轻或重的烙印,意识到劫后余生,皆涕泗横流地抱作一团哽咽。


    世间从未做过亏心事的人,原来这样少。


    李寻欢又咳嗽起来,几乎要将肺里的碎肉都咳出来。他形单影只的穿行在人群里,只有咳嗽时,才像一个人。


    风里的血腥味愈来愈浓,他失着神,好似全然没看见那些狰狞的伤口,只满心想着念念。


    她的伤怎么样了?


    那人会好好照顾她吗?念念性子蛮横,他会一直纵着她吗?若是他腻烦了,生气了,念念怎么办?


    那人乖张阴狠,未必不会做出伤害念念的事。


    李寻欢的心似是被人用炭火炙烤着,不住地蜷曲挣扎,一遍遍为没道理的忧虑而焦灼痛苦。


    像疯了一样。


    他明知道那是她的师兄,却仍止不住心脏的歪扭,甚至无法抑制地反复咀嚼这些隐忧,试图从中汲取到一个合理的、说得过去的借口,再看她一眼。


    可他不能再害她,也不能再欺骗表妹了。


    他瞬间失了力,喃喃自问:李寻欢,十年了,你不该早已习惯了痛苦吗?


    /


    苍白纤长的指尖绕上红线,将之彻底抽离。


    奚饶握起她细弱的手腕,摩挲着喃喃道:“为什么天道永远不站在我这边?”


    为何他所求之物永远求而不得?


    他扯了下唇,“既然已经错了,只能一步步错下去。”


    铜青色的丝线缠上她的后颈,破开血肉,一路蜿蜒向上。


    他的眸光愈来愈深。


    我不允许你心里有别人,不允许他牵动你的心,即使非你本意。


    我不允许有一点点的痕迹。


    他眼尾殷红,轻柔又迟缓地将她的手背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声音渐弱:“菱荇只要记得师兄就好了。”


    随着他的动作,宽大的衣袖自然垂落,一路坠到手肘。一息间,遮掩在袖中的雪白便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空气中。


    这片柔软的雪地上满是泥泞,落满了碾坏的熟果,深深浅浅的吻痕缝合在她的肌肤上,似灼进了她的骨肉,褪也褪不掉。


    奚饶眸光一颤,密密麻麻的红痕在他肺脏里划开一道道淋漓的刀口,他捏紧了指骨,按捺下心脏处传来的狂虐,猝然掀起了菱荇的衣摆。


    她纤细柔软的腰肢上尽是掐痕,指印与吻痕交错盛在那对腰窝里,一路飘零向下,蜿蜒进裙腰里。


    奚饶眼神阴鸷,捏紧了拳头,关节用力地泛白,薄薄一层皮绷在骨节上,青络近乎要挣脱束缚爬出来。


    指骨寸寸碎裂的‘咔嚓’声,似尖刀般擦过耳膜。


    这个废物,他竟然敢——


    破碎的指骨嵌进掌心,粘稠的鲜血滴滴落在地上,他轻轻笑出声,冷声嘲弄道:“李寻欢”


    /


    “少爷——”铁传甲那双鸷鹰般锐利的眼一瞬便柔和下来。


    他脖颈上满是烙印,皮肉翻卷,干涸的血痂混着模糊的血肉堆叠在皮肤上。可即使这样,他面上也没有一丝疼痛难忍之色,只有见到他安好无恙的欣喜。


    他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少爷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眼角的热泪,遥遥扬声道:“此番大难不死,能再见到少爷,合该豪饮!”


    “今日我便陪少爷不醉不归!”


    他才吼出声,走至酒桌前,才发现少爷竟未在喝酒。


    叫一个无酒不欢,生死为后、喝酒为先的人坐在酒肆里,却滴酒不沾。这恐怕比要了他的命还要难。


    更何况这人是李寻欢。


    他变了脸色,见李寻欢面色惨白,目含血泪,已忍不住脱口而出:“少爷,是不是林诗音那女人又”


    他没在说下去,若换作以往,少爷一定已疾言厉色地喝住他,叫他住口。可如今却似丢了三魂六魄,怎么也唤不回来了,只哽咽着一颗接着一颗地吃青梅子,吃得双目赤红,喉咙收缩,胃里泛酸。


    一如当年。


    这个时节已没有新鲜的梅子了,这是梅酒里浸的青梅。这种路边的酒肆,多是用廉价的生梅浸酒,怎能这样吃?


    铁传甲急声道:“少爷,这青梅太酸,这样吃要伤了脾胃!”


    李寻欢捏紧了指尖的青梅,梅核的棱角刺进指腹,扎得生疼。


    他的声音已被胃里泛起的酸汁灼哑了:“不够酸。”


    这沙哑的三个字才说出口,滚烫的眼泪便落了满襟。


    那样酸的青梅,他再也吃不到了。


    第106章 发芽 一直都是李寻欢不能失去念念。……


    暮色渐晚, 寒风呼啸。


    马车行进在崎岖的山径上,车轮碾过路沿,与崖壁仅差分毫。


    铁传甲握紧了缰绳,望着窄若羊肠的泥石路, 喟然长叹道:“少爷, 前路逼仄, 马车只能行至此处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车厢内响起, 苍白的大掌攥紧了舆门,“下车, 只有小段路了。”


    铁传甲暗暗叹息道:少爷天已落黑,天寒地冻的, 你已醉了酒,何苦再叫自己奔波受累?到底有什么故友非要这时探访不可呢?


    他拧紧了眉头,再揪心也未将舌尖上的话说出口。


    此番虎口逃生, 少爷虽身上无虞, 整个人却颓败得好似断了生气。少爷十年来再寂寞痛苦,也从未这副模样过。


    早知今日,当初便该拿自己的命拦着少爷入关的。


    貂皮帷帘扬起一角,李寻欢沉默着下车。


    蜿蜒的山路口响起一阵时重时轻的脚步声, 他也未抬头。——怪他耳力惊人,连一丝错认的机会也没有。


    若是平日里,他想必也很好奇是何人入夜还要出入深山?


    可他现在太疲惫了,疲惫得连睁眼、呼吸都觉得吃力。或许他早已醉倒了,一个醉鬼还能做什么?


    他他只想躺下歇一歇。


    可惜他不想别人找上他的时候,往往事与愿违。


    那村妇见着两人穿着打扮,心中一喜,背着荆筐便拦在他们身前, 气喘吁吁道:“昨日我这食料放门口,怎都不拿去?我还道你们出远门了,怎么敲门也不应。”


    这深山里,还有哪一户人家?


    李寻欢黯下眸子,极力克制着呛咳,隐忍道:“是出远门了。”


    再不回来了。


    听到咳嗽声,李二娘连忙放下荆筐,急道:“先前那个方子药效不好,小姑娘叫当家的寻了新的,药都抓好了,我正着急呢,别耽误了病不是?”


    盖着的麻布一掀开,浓郁的药香便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钻。


    麦冬、枇杷叶、甘草荆筐里满是码得整齐的药包。


    李寻欢不说话了。


    默然半晌后,李二娘下意识抿起唇,拘谨地瞧两人一眼,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铁传甲欲言又止,实在不知如何发问,只好先摸出银钱,嗄声道:“大娘费心了,给我拿去便是了,天色晚了,早些下山吧!”


    李二娘连声推拒:“早就给了的!我就是走两趟,都是小姑娘的一片孝心。总是来问,生了肺病吃什么?做什么?”


    “喏,还有好些梨、蜂蜜、银耳、山药,都是她叫我买来的”


    “少爷”


    “少爷!”


    闷沉的嗡鸣声戛然而止,雄浑的声音似一双有力的大掌,猝然将李寻欢从灌了风的瓦罐里扯了出来。


    他蜷起手,眼睫轻颤,讷讷道:“你你在门口等着吧,她不喜欢有外人打扰。”


    李寻欢低下头,这句话好似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当然也知道,这一路走来,自己已不知露了多少破绽。可他还能如何言说呢?


    铁传甲只应‘是’。


    他是个虬髯大汉不假,但少爷不想说的事,他决计不会提。


    李寻欢僵立在府宅前,凝着院门,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里面已经没有人了。没有人会笑着、不厌其烦地和他说‘喜欢你’,问他疼不疼,药苦不苦,蜜饯甜不甜


    他喘息两口,尝试了好几次,才颤着手推开了门。


    院里一切如常,挂在梅枝上的木偶还在风里晃荡,似在替主人道一声‘你回来了’。


    ——念念总爱摇着腕铃坐在他怀里刻木雕,时不时抬起头问他‘像不像你?’。


    可他从未回过声。


    李寻欢攥紧了木偶的棱角,手背上的青络近乎要破开皮肉爬出来。


    他像提线木偶一样被困在这座府宅里,如今是第一次推开那一道道的门。


    原来门后好空荡,只有满地的碎瓷、遍撒的药渍,还有好多好多的蜜饯,裹着糖霜,数也数不完。


    他喉结滚动,捻起一颗,艰涩地心道:你怎么这么笨?年幼时嗜甜怕苦又如何,难道人至中年还会嫌药苦吗?


    他沙哑着嘲弄道:“我可是小李飞刀”


    你怎么把我当小孩呢?


    他望着堆满墙角的貂皮手套,不知怎么的,眼前模糊了也发觉不到,只心道:我说握飞刀不可戴手套,可你怎么也不说,你做了这么多薄厚不一的手套?


    他双眼发酸,整颗心都被揉皱得不成样子,似塞在药材堆里皱皱巴巴的笺纸。


    区别是,笺纸上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写着‘多劳形、出汗为宜、早睡、银耳、梨’,可他的心上却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个漏风的大洞,再也填补不上。


    湿湿的水跌进唇缝,他低下头,咬着牙吞下她留下的最后一点甜。


    蜜饯的糖霜在唇舌间融成蜜水,一声吞咽,眼底的苦涩还未消散,这点甜便被消耗殆尽。


    原来他不是不爱甜了。只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已至中年的小李飞刀,怎能嗜甜?


    深深的无力感漫上心头,他忽觉酸涩得睁不开眼,只想大睡一场。——这个胆小鬼,连‘故地重游’都只敢喝醉了酒再来。


    他跌跌撞撞地推开厢门,都未分给那面铜镜一丝目光,便和衣倒在了床上。


    肩胛骨重重地砸在拔步床的床栏上,身子陷下去,若隐若无的梅子香混着祛不掉的甜腥味一瞬将他包裹。


    李寻欢眼角发酸,手掌覆在滚烫的眼皮上,不知在哭还是在笑。


    他只有阖上眼,对自己道:十二年前,他不也是如现在般大醉了三天。睡醒后,睡醒后便都过去了。


    他蜷缩着攥紧胸膛,疑心连心脏都在哽咽。


    拔步床咯吱作响,不知撞到了哪里,药枕下面蓦然响起一阵童谣声,细弱磕绊,混着男人的闷咳声,又碎又杂,没哼几句又掺起了唇齿交缠的‘啧啧’声。


    但凡知书识礼的人,听了皆要拧起眉头,道一句不堪入耳。李寻欢从前也要白了脸,不愿再听,不敢再听。


    然而在这样一个沉寂的夜,他却泪湿了枕巾。


    在枕芯里的决明子快要发芽之际,李寻欢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早已被她浓稠的爱包围很久了。


    比幼时娘亲曾唱的童谣、纸笺上歪扭的‘早睡’、混乱药房里的秘密还要更早的,是藏在那十八年里的细枝末节。——这些瞬间的微妙,往往不在当时的汹涌,而在于回卷时层层堆叠的浪。


    在她面前,他不用时刻绷紧心弦,去当白璧无瑕的世家公子,甚至无瑕独坐庭院望月独酌,思考功名何意。她会带他搜集杂书、结交游侠,牵着他爬上墙头,扬声问爹娘“功名声誉比起李寻欢的开心,哪个更重要?”。


    家族桎梏会成为散沙,父母兄长会伴着他长大,他无需克己守礼,也无需胆颤他人疑目。


    那十八年里,李寻欢可以不必活在任何累赘的期待里,是因为小小的她,正努力地学着保护他、试图细细修复他的每一处裂纹。


    可他却心盲眼盲,自恃长辈,仅用‘纲常’‘年纪’两词,便将这些尽数抹去。


    他从未愿意睁眼看一看她的爱——莽撞的、笨拙的、蛮横的,可同时也是细腻的、热烈的、不由余力的。


    等他睁开眼,氤氲起满目的泪意时,才发觉这份爱早已淌在了他的每一根血管里,如何能割舍得去?


    少年时,他把爱藏在口不对心的欲言又止里。爱是每年盛夏里,永远吃不完的生梅,是衣柜里的一片青绿,是余光里的柔软。


    中年时,爱成了痛苦的刑具,藏在每一个克制的眼神里,躲在每一声骨架的哀鸣里。他越是想要远离她,就越是靠近她。


    每个眼神、每道声音里都犹带着自己懦弱胆怯的回响,他不敢听,不敢看。


    一直都是李寻欢不能失去念念。


    她怎么可以一去不复返?


    她明明已经嫁给我了。


    心脏正在一阵阵紧缩,似年少时钟爱的生梅挤出了酸汁,硬生生地浇灌在心脏的剖口上,又酸又痛又涩。


    翻卷的浪层将他整个淹没,在失衡与迷失中,他被恐惧推着向前,忽然就不想再胆怯了。


    如果胆怯的代价是子夜梦醒时分,再也不会有冰冷的小脚踩在他的掌心。纵是喝再多烈酒,也不会有人咬牙夺去了。往后他还能喝无数碗药,但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塞一颗裹满糖霜的蜜饯


    那样错误的爱,也是人生仅此一次的灼灼。纵使情蛊已解,他的心意、他的歉意,怎么可以不告诉念念?


    起码——起码要告诉她,我没有轻视你的爱,只是因为我实在是一个胆小鬼。


    若一字不提,他怎么对得起她曾付出过的爱?


    他忽然就焦灼起来,撑起身子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世间何其大,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寻她。可是他已经不能再踌躇了,过往会在日日夜夜中褪色,眼角的褶皱会愈来愈隆起,岁月不会停滞任他犹疑。


    在耳畔的一片嗡嗡声中,他满心只有:快点,再快点。


    月白色的衣袍撞上院门,他心焦如焚地抬起头,还未说出一个字,眸光便蓦然定格,一张请帖突兀地映入眼帘。


    李寻欢本不该停留,可偏偏那请帖上夹着一根雀翎。


    铁传甲锁着眉头,嗄声道:“这请帖不知怎么便卡在了门缝里,邀得还是少爷。藏头露尾,非君子所为,恐怕来者不善。”


    李寻欢抬手接过请帖,目光扫过纸面,无须思索,便哑声道:“不可耽搁,即刻去备寿礼。”


    莫说是鸿门宴,便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去赴约——


    作者有话说:终于,终于要追妻了


    第107章 再见 从此,他休想再勾起她的一丝情绪……


    薄而锋锐的刀锋深入木心, 杨絮般的木屑簌簌落下。在一道道温柔的刻痕下,起伏的轮廓渐渐清晰。


    纵使对她的五官已熟稔于心,可李寻欢仍觉未画出神韵。他的刀法刻技再精妙,也无法教木料燃起火。那双猫眼里的炙灼, 谁也描摹不出三分。


    略带薄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轻触上眉眼, 反复轻抚、摩挲, 不知想到了什么, 他的眸光一点点黯淡下来。


    藏在心底的话若不说出口,他便是死也不瞑目。


    ——若你嫌恶、生气, 要我的命来赔也无妨。只是教我再见你一眼罢。


    他的眼尾泛起红,眼底浮起烫灼的水意, 任谁见了,都要以为小李飞刀这是醉了。可谁能想到,他如今滴酒也不敢沾?


    男子汉大丈夫, 看淡生死的李寻欢竟也怕一口酒能叫他少活一时, 真是世事无常。


    可他已经不再年轻了,剩下的几十年里,怎敢不争朝夕?他曾立下字据,要爱她、护她一辈子。


    他多希望是她的一辈子。李寻欢垂下眼睫, 徒留眼底的晦暗与涩然。


    车轮嘎吱作响,铁传甲勒紧了缰绳,嗄声道:“少爷,到了。”


    李寻欢并未应声,他又大声地咳嗽起来,眼尾那滴泪欲坠不坠,这咳声掩在人流交谈的高喝声中,未惊起一点波澜。


    “孙大侠也是受邀前来参加庄主寿辰?”


    “你我之间何必扯旗?今日众人来此, 谁不为赏刀大会而来?”


    “就是不知这神秘的绮雀山庄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从未听过名头!若敢借宝刀之名哗众取宠,问问我这把青风刀点不点头!”


    李寻欢默不作声地听了半晌,等人声渐远才掀帘下车,哑声道:“走吧。”


    绮雀山庄广发请帖,借寿辰之名邀武林众人赏刀,欲为宝刀择主。此消息一出,众说纷纭。实在是江湖人从未听闻过‘绮雀山庄’的名号,这样一个野狐禅,难道真能拿得出惊世宝刀?


    武林中人嗤之以鼻有之,将信将疑有之,来赴会的人除逐乐凑趣外,多是为打探山庄虚实。


    李寻欢自然无心宝刀,他与奚饶虽仅一面之缘,可也知以他和念念的心性,若真单为赏刀,恐怕不会将请帖发到他头上来。


    可他还是来了。不过一条命罢了。


    她若是想要他用命偿,又何须迂回。只肖她说一声,他如今什么都肯。


    门侍接过寿礼与请柬,恭敬行礼,“公子,这边请。今日是庄主寿辰,特意备下了试锋宴。”


    既是试锋宴,应能在宴上见到念念。


    李寻欢心口一紧,面上不动声色,掌心却已泛起了潮湿的热汗。他一心奔赴,可临到头,竟在惴惴不安。


    绮雀山庄背山面水,建筑气势巍峨庄重之余,又不失古朴雅致的细腻情怀。穿过悬满兵器架的大堂,便是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李寻欢无心赏景,匆匆踏上长廊。


    曲折的长廊尽头是一片梅林,此时正宴满了宾客。


    见他入座,有人一瞬收了声。既已赴会,多少都为夺宝刀而来。可若小李神刀也欲夺宝,这刀还能花落谁家?


    一位红面大汉拍刀大笑,扬声道:“绮雀山庄好大的面子,竟也能请动李探花!李探花难道是玩腻了飞刀,也想耍上一耍大刀?”


    绮雀山庄无名无号,名声赫赫的武林前辈多半不会放在眼里。李寻欢入关不久,在场人能认出他的,不过一二。此话一出,众人皆是静默。


    有人暗叹,李寻欢不去煅飞刀,做什么横插一脚要来抢刀?


    有人暗自思索,连小李飞刀都闻声而来,难道这绮雀山庄果真身藏宝刀?


    不管众人如何揣度,李寻欢强压下呛咳,只是微笑道:“刀与飞刀同宗同源,飞刀耍得,宝刀难道就耍不得了?”


    那红面大汉嘴角的笑意一瞬便勉强起来,忍着愤恨赞他两句,又皆被李寻欢似笑非笑地刺了回去。


    ——他这人对伪善之徒一贯如此,言语直露,不留情面。


    在场武林众人的面色皆已很难看,偏偏李寻欢仍悠悠饮着茶。


    他当然不似面上游刃有余,谁能料想小李飞刀的袖口都已被自己攥湿了?


    气氛凝滞间,几十位侍奴端着漆木托盘鱼贯而出,脚步皆轻若不可闻。


    梅林的尽头响起一道沉润的声音,“承蒙诸位豪杰赏光,仅设薄宴,还望莫要见怪!”


    听到这道声音的一瞬间,李寻欢的心口便是一涩,蓦然握紧了茶杯,望眼欲穿。


    这菜肴满是山珍海味,令人咂舌,再如何也担不起一声薄宴,但在场众人谁又真为酒肉而来,闻言皆伸长了脖子,想见一见这神秘的山庄主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厚雪‘沙沙’地嵌实下去,脚印蜿蜒了一路,这山庄的主人终于露出了真容。奚饶仍穿着青鍋色大杉,只左脸颊覆了半张面具,俊美之余更添几分神秘。


    众人皆细细打量奚饶间,李寻欢早已心神大乱地望向了他的身后。


    念念面上的冻痕皆已消散了,那张透嫩的小脸比剥了壳的荔枝还要水灵,偏偏眼尾搽着缥碧色的胭脂,加之鸦黑色的睫羽,冷冷垂眸时比锋刃还要锐三分。


    李寻欢痴痴地凝注着她,好似失了魂,再也无法将眼神移开。


    他的视线太直白,仅一息间,那双形状姣好的猫眼便遥遥冷扫了过来。


    李寻欢呼吸一窒,蓦然手足无措,几乎忘了场合,翕合着嘴唇便要起身。喉咙里的话已要按捺不住,一刻也不愿多等。


    然而他身形还未动,‘念念’两字尚且哽在喉咙间,却见她目光轻飘飘地掠过他的眼,似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落雪,一瞬便毫无波动地收回了视线。


    李寻欢僵在原地,鼻息间簇满了冰渣,才还暖的荒芜地骤然落起暴雪,似要将他整个淹没。


    他原想过许多种她的反应,嫌恶憎恨也好,不愿再见也罢,可唯独未料想是这一种,全然看陌生人一样,似要把过往的一切全部抹去,与他彻底两清。


    从此,他休想再勾起她的一丝情绪。


    突如其来的慌乱几乎要冲晕他,心神震颤中,冰冷的手掌只能探进腕口,救命稻草似的握紧那截红绳。


    在众人心思各异的赤.裸目光下,奚饶指尖轻敲桌面,不慌不忙道:“江湖路远,诸位一路辛劳,便先用饭吧。”


    他举起酒杯,目光遥遥对上李寻欢,眉梢轻挑,“我先敬大家一杯。”


    李寻欢皱起眉,下意识去寻念念的眼,却见她抬眸凝着奚饶,自始未看他一眼。她穿回了初遇时的雀翎青衣,朱殷色破裙,两人比肩而立时,何止登对二字?


    他抿起唇,余光落在奚饶那张的年轻的脸上,握紧茶杯的指节都泛了白。


    明明以前都是他和念念一同穿青衣


    他看不出神情地喝一口茶,什么滋味也没尝出来,只回味泛酸。


    见这山庄的主人仅弱冠之年,身边还跟了个眉眼稚嫩的孩子,不少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已有人忍不住眯眼笑道:“试锋宴刀剑无眼,怎还带个奶娃娃!”


    这话音刚落地,众人便笑起来。


    此人虬髯黑面,年岁已过半百,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名声。这一句‘奶娃娃’,其中的轻视暗讽之意当然不止对念念。


    奚饶扯了下唇,盯着那黑面大汉看了几息,那双狭长的凤眸一暗,袖内的青丝似箭羽般急射而去,顷刻间便如游蛇般咬掉了那截舌头。


    泛着热气的半截舌头猝然跌落在地,染了一地淋漓的血,不知何处摸寻来的虫蚁密密麻麻地围上去,将新鲜的血肉啃食殆尽。


    满场寂静。


    奚饶慢条斯理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嚼她的舌根?”


    那人睚眦欲裂,捂着嘴呜咽出声,正欲拔刀,四肢却被冻住了似的,猝然无法动弹。他正惊恐间,抬头便对上了一双阴森的猫眼。


    念念歪头,唇瓣轻启,无声开合道:“废、物。”


    奚饶伸手揽住她的肩,稍稍弯腰,贴在她的耳边好声哄了两句,她的嘴角才缓缓扬起来。


    他轻笑,侧过身意有所指:“试锋宴岂止刀剑无眼,唇枪舌剑更要小心些,若惹了我家这位,恐怕喜事便要成丧事。”


    李寻欢呼吸一乱,眸光落在那双刺眼的大掌上,下颌线紧缩,下意识握紧了滑落至掌心的飞刀。


    念念抱起胳膊,似笑非笑道:“我看诸位叔伯,皆为赏刀而来,这七珍宴恐怕食不知味。”


    纵是她递了话头,也无人敢应。绮雀庄主那一招纵线术,速度实在惊人,又是在别人的地盘,便是自负武艺高强的,也只能先按捺下气性。


    这时候,众人倒是又隐隐将目光投向李寻欢,盼他能站出来‘主持公道’。可小李神刀只会为念念出刀,他们当然只能失望。


    奚饶上前两步,鼓掌示意,“既如此,便先试刀。”


    众人三三两两对视一眼,终于正色起来。


    几名力士抬刀而入,步履间刀匣便已在微微震颤。众人啧啧称奇,有人忍不住高声惊呼:“怎有两把?”


    奚饶眉尾一扬,瞳仁轻转,精准地对上李寻欢的视线,意有所指道:“诸位有所不知,这刀一雄一雌,乃是比翼双刀。正因师妹不擅使刀,某才不愿宝刀蒙尘,特设赏刀大会为其择主。”


    刀匣一开,双刃出鞘,其刀锋的嗡鸣声逼得满林梅枝皆向后倒伏而去。两刀交叠时,雌雄双刀的刀纹恰好模糊凝成比翼鸟之形。


    果真是比翼双刀!——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小李就受不了啦!!!所有人都给我爆发!


    第108章 别看不见我 你还能活六个时辰。……


    奚饶嘴角的弧度渐深, 低下头,语气闲散道:“依循古例,试刀者只施七成力。既如此,不若我便邀师妹一同试锋?”


    念念未问饮血刀怎成了比翼双刀, 只握起雌刀, 细声道:“恐怕师兄要使上十成力, 才堪堪能显出七成锋芒。”


    他轻笑出声, 自身后扶住那截细腰。


    宽厚的胸膛紧贴上肩胛,血热气与悠沉的檀香一瞬将她包裹。念念眼睫轻颤, 嘴角微张,还未发出声音, 那双苍白修长的大掌便握紧了她的手腕,下压三分。


    他弯下腰,凝着后颈处的雪白, 忍着牙尖的痒意, 缓缓道:“师妹怎能妄自菲薄?”


    言语间,薄唇若有若无地擦过耳垂,湿热的气息撒落在耳骨处,惊起一阵阵细小的颤栗。


    酥麻的电流感自脖颈处爬向肩胛, 念念一瞬攥紧了刀柄。


    两人靠得极近,青鍋衣衫绿荫般交融着,连鬓发都在寒风中缠绵。奚饶低声耳语时,在李寻欢看来,已近似要将那点玉润的耳垂含进唇舌间细细舔.吮。


    李寻欢紧紧凝着她泛起红的耳珠,一种尖锐的情绪似刺刀般扎进心口,激越的刺痛伴随着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呼吸声,教他咬紧了舌尖, 指骨都要刺破皮肉。


    他最清楚念念的耳垂多敏感,断续的热气每每擦过时,她都会颤软了身子。


    李寻欢从未想过,念念颤软了身子,倒在别人怀里是什么样子。可眼前的一切,似乎在逼着他去试想,试想她瘫软在别人怀里,攀着别人的肩背,唇舌交缠


    心尖猝然一窒,李寻欢捏碎了茶杯,仅仅脑海中一个模糊的画面,便教他眼底泛红,呼吸窒闷,心脏一片片绞着疼,整个身体都在抗拒继续想下去。


    李寻欢才发觉,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看着念念和别人在一起。


    他没法看着她和别人亲密无间,只是想了一瞬,便已喘不过气,耳畔尖锐的回响几乎要穿破耳膜。


    掌心的瓷片嵌进皮肉,他试图借着这抹痛意,强迫自己忽略耳畔的嗡鸣。


    然而终究毫无效用。


    刀气震落梅枝上的霜雪,他浑然未觉。


    梅林如何被尽数拦腰砍断,他也全然不知。


    他只知道,那双看他时永远灼灼的眼睛不再为他停留了。


    不同于他的纷乱心绪,江湖中人双眼皆泛起灼热的光,满面通红地称赞道:“果真是双翼宝刀!奚庄主好刀法!”


    “奚庄主如此割爱,实乃真正爱刀之人,我等拜服!”


    一贯善曲意逢迎者,已长叹道:“愿为一心人,将宝刀拱手相让,庄主情之至深,旁人望尘莫及。”


    奚饶扯唇淡笑:“各位抬爱了,我与菱荇师妹自幼相伴长大,情谊自然深厚些。既名比翼,纵使心爱之人不擅使刀,我也决不会与他人同用。”


    他一顿,意味深长道:“我虽籍籍无名,却也不是朝秦暮楚之辈。平生最嫌恶的,便是那些已有心上人,还恬不知耻地”


    他不再言深,只讥讽一笑。


    在场人只以为年轻人一心情爱,聊表情深。


    利字当前,不少老狐狸被他戳中了阴私也不恼,仍笑眯眯地赞他年少有为、情比金坚。


    唯独李寻欢嚼紧了下唇,指间的力道愈来愈大,碎瓷碾成粉压进鲜血淋漓的掌心,却仍不比心中的涩痛。


    比这言辞更戳肺腑的,是过往里那双曾为他泛红的眼睛。他无颜辩驳,是他对不住念念。


    可这个负心汉,早已见异思迁。李寻欢自嘲一笑,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再做一个受世人称赞、道义无双的大侠了。


    因为纵使被奚饶指着鼻子暗讽,他仍想做旁人眼里寡廉鲜耻的畜牲、朝秦暮楚的负心汉。


    他都不要了。紧攥着不肯丢弃的东西,只是还未寻到更珍贵之物塞进掌心。


    念念说得不错,他一直是个卑劣的人。他只是懦弱不起了。


    他需要念念,就像枯树需要日晖与水源。


    双刀入鞘,念念背过手,无知无觉道:“今日是师兄诞辰,不宜见血,既已见了双刀锐锋,赏刀放在明日也不迟。诸位叔伯,还是先尝尝七珍宴吧。”


    众人当然无不好,纷纷心思各异地拿起筷箸。香露酒、八珍烩、鱼翅熊掌皆填不满心中的欲。他们眸光炙灼地啃肉吮髓,吃得胸腔火热,嘴泛油光,几欲将之连骨带皮整个吞下。


    见他们大快朵颐,念念嘴角终于扬起隐秘的笑意。


    冰冷的指腹自侧边轻点上鼻尖,奚饶拉长语调:“这下开心了?”


    好冰。


    念念轻皱了下鼻,偏过头道:“来的人这么少,有什么可开心的?”


    动作间,斜插在发髻中的木钗晃悠着跌落,精镂细刻的梅花陷进雪地里,溅起星点雪粒。


    她一怔,下意识弯腰。


    奚饶覆住她的手,“旧物早该换了。”


    说着,便探入袖中,取出一支金簪,含笑为她簪上,“菱荇现在可开心些了?”


    众人虽在把盏品馐,余光却从未离开过二人。金簪结发,又是蝶恋花的饰样。这稚气的小姑娘,恐怕便是来日的庄主夫人。


    虽年纪小了些,好在奚饶也堪堪弱冠之年。


    有心阿谀攀附的,连忙放下酒盏:“奚庄主年轻有为,菱荇姑娘更是难遇的美人胚子,真是璧人天成,羡煞我也!”


    “虽年纪尚小,不若先把婚事定下!”


    其人长笑三声,举起酒杯朗声道:“好叫我们也来讨杯喜酒喝!”


    此话一出,李寻欢瞳孔骤缩,视线猝然从那支梅花簪上抽离,倏地抬起头,紧紧盯住了念念。


    他的心脏一瞬被收紧,连带着胸腔都起伏起来。


    奚饶不紧不慢地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毒蛇般阴冷狭长的眸子对上李寻欢,一字一句道:“自然是早晚的事。届时定会设席摆宴,邀诸君前来共鉴佳缘。”


    长靴踩上那支梅花簪,他微笑着转动脚踝,将之碾踩、磨碎。


    “好!自古好男儿皆是先成家再立业!”


    “我便等着奚庄主的喜酒了!”


    “年初便是良辰吉日,我看不如”


    李寻欢看不见念念的神色,偏偏耳畔尽是阿谀之词。


    ‘成家’、‘喜酒’、‘良辰吉日’,一字一句似碎瓷片般扎进心口。


    他艰涩的呼吸着,无法自抑地回想起梦里成婚的画面。


    随着耳畔一句句堆叠的祝词,画面里的他渐渐模糊成奚饶的模样。而她——


    她仍似梦里般笑弯了眼,甜津津地仰起头吻‘他’,嘴里含糊唤的却是“师兄”。她会像梦里一样褪下嫁衣,含着春水自身后贴紧‘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交给另一个人。


    不可以。


    胸腔里尖锐的疼痛教他喘不过来气,整个人似无头苍蝇般被闷进窒狭的地底,在嗡嗡的轰鸣声里,连脊骨都在发颤。


    她不可以对着别人甜声笑,不可以褪下衣裳,去吻别人的唇,不可以不可以去爱别人。


    他无法接受念念嫁给别人,躺在另一个男人身下承欢,单单想到那画面,他便全然失了理智,难言的焦灼、冲动、妒恼、恐惧混在胸腔里肆意拍打,似要破开骨与肉的桎梏,野兽破笼般倾轧出去。


    他赤红着眼,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完全失了前辈的稳重之风。


    铁传甲绞紧了眉头,才抬脚欲跟上,便被李寻欢一句喝声逼停在了原地。


    他满心担忧,凝着遍地淋漓的鲜血,黯淡着眼眸喃喃道:“少爷,你何苦如此”


    既是寿宴,主人自然不能滴酒不沾、一筷不动。


    酒过三巡,念念扔下酒盏便要离席。


    奚饶自身后揪住她的衣袖,眯起眼,拖长语调道:“好没良心,怎也不知陪一陪师兄?”


    念念攥住他骨肉匀称的指节,“师兄又不是小孩,做什么还要我陪?”


    她说完,不待他回话,便沿着来时路踏进梅林深处。


    青鍋色的背影愈走愈远,直至没入院门,他才眸色深深地垂下眼帘


    院角。


    李寻欢那双灰败的眸子,终于活过来,“念念”


    这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一种细弱的微颤与涩然。短短两字里,已蕴缩了数不尽的酸与悔,任谁听了都要忍不住驻足。


    然而那青鍋裙衫的主人却步履如常,头也未回。


    李寻欢攥紧了拳头,颤着身子慌不择路地追上去,面色惨白道:“念念,不要嫁给他。”


    他颤抖着呼吸,怕失了这次机会,便再也没有机会开口了,“我知道我已经老了,与你实在不相配。可是”


    他涩着嗓子,不知要如何说下去,只能深吸一口气,透过满目的水雾凝注着她,以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哑声道:“我知道若非情蛊,你绝不会对我动情。都是我的错。”


    “我你若怨憎嫌恶,要我的命来偿还也无妨,只是别看不见我。”


    李寻欢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话音还未落,咸热的眼泪便狼狈地淋了他一身。


    这话实在卑劣无耻,更是全无道理,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了。


    闻言,念念终于停下脚步,回过身冷冷地看向他,眼神毫无波动,似在冷眼旁观陌路人的痛苦。


    这双浓墨般的猫眼原来也可以这样冷冽。


    李寻欢心里说不出的慌乱,冥冥中仿佛有道声音在告诉他,倘若什么也不做,他将在这道眸光下失去某种世间仅有的珍贵之物。


    胸口闷得喘不过气,他忍着心脏的抽疼,学着将自己剥皮拆骨,赤.裸地摊开在她面前,“念念,我承认我是个软弱、不堪又卑劣的人。满口道德纲常、侠义伦理,怕被世人诟病。十二年前,我就已经习惯了被世俗阉割的自己。”


    李寻欢从不是肆意潇洒的江湖客,他幼时尝尝思索功名何意,不解父兄为何受功名所困,可他自己却被‘侠义’二字捆绑了半生。


    他本想说:自青梅树下第一次见你时,我就再也没能忘记你的眼睛。


    然而事实是,自那间摇晃的车厢里,她蓦然睁开眼,眸间尽是难训的野性时,他便再也忘不掉这双眼睛了。


    与他截然相反,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是永远不会被规训的。


    “遇见你,我才逐渐完整,是你把我被阉割掉的那一部分,重新还给了我。世人再如何指指点点,我也不愿再分食自己的心,去当一个无瑕的英雄。”


    她的野性,她的蛮横,她的灼灼,像是一场掀天的山火,终于烧掉了他望向世俗彼岸的犹疑,烧掉了所有的镣铐与枷锁。


    他成了一座孤岛,区别是,四面八方的水隔绝了所有的疑目,水流蜿蜒而向,全部通往她。


    李寻欢颤声道:“我不愿再懦弱了,剩下的几十年寿命里,我只想活在你眼里。”


    如果有一只小猫愿意停留,孤岛怎会还是孤岛?


    可是,她还会愿意吗?


    寂冷的寒风里,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哽咽声,压抑又痛苦。


    念念好整以暇地环起手臂,隔岸观火般咀嚼着他的痛苦,半晌才笑意盈盈道:“原来就是你。你倒是深情款款,可惜我已经全部忘掉了。”


    她轻轻摩挲起腕骨,苦恼地提醒他:“今日是师兄寿辰,不宜见血,你还能活六个时辰。”


    漆黑的瞳仁倏地一转,她微笑着,语气犹带着几分天真:“可得藏好了。”——


    作者有话说:call back一下


    第109章 做你的侍仆 我不会放开你的手,但你可……


    ‘我已经全部忘掉了’。


    李寻欢的心脏停了一瞬, 模糊的喃语塞挤进耳膜,将脑子彻底搅乱。耳畔皆是嗡嗡的轰鸣声,她的唇瓣不断翕合,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他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倘若没有因情蛊而起的种种过往, 她怎还会爱上他?


    没有青梅树下相伴的十八年、院宅里红线交织的缠绵, 于她而言, 他就只是年纪不知大她几许的陌路人。


    一个已至中年的大叔, 如何能教她动情?


    心脏处浓重的抽离感压着他抬起头,慌乱地气喘道:“怎么能忘掉我们已经——”


    念念打断他, 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冷冷道:“那又如何?无关紧要的事, 我根本就不想记起来。”


    怎会是无关紧要的事?


    李寻欢倏地失了声,僵立在原地,凝注着她那双毫无任何情愫的眸子, 心脏蓦然失力。


    他不求她施予, 若真只剩嫌恶厌憎,他自会找个偏僻地自寻了断,替她报仇血恨。


    可她偏偏忘记了过往所有


    若是——若是得不到一个不留遗憾的答案,他怎能甘心?


    李寻欢红着眼睛, 试图平稳呼吸,却发现一切感官都失了灵。平生至此,第一次想不顾一切地乞求另一个人不要置身事外。


    他话音颤抖,断断续续道:“念念,我绝不会强迫你。可是你不能忘掉、你忘掉了,那时的念念怎么办?”


    还有我,我怎么办?


    念念轻嗤出声,“就凭你也想强迫我?”


    她身子微微向后仰, 倚上树干,眸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他密布着细纹的眼尾,毫不在意道:“况且就算我中了情蛊,也绝不会对你动情。你”


    她一顿,语气轻快,状似迟疑般恶意道:“你都快老死了吧?”


    李寻欢确实已经不再年轻了,然古云‘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他仍正值盛年。过往若听到这种悖谬之言,他只会一笑置之。


    可是此刻,她的目光似芒刺般扎进自己每一处细纹的沟壑里。迎着这双尚且稚嫩的猫眼,他忽然就觉得无地自容。


    他不敢直视,只能低下头,苍白地掩饰自己的沧桑。耳畔只余下自己的呼吸声,湿重的,断断续续,像是胸腔里传出来的闷咳。


    念念看也不看他,似觉乏味,转过身便要将他撇下。青鍋色的衣裾轻旋,似颤翅的蝶翼,眨眼间便要消失在眼前。


    李寻欢的心脏一窒缩,下意识伸出手,紧紧将之攥在手心。


    湿凉的汗沁进裳角,洇开一片漆绿。他望着那块暗色,眼前蓦然回闪起一双幽深的眼眸


    那杯敬他的酒、那些挑衅的暗讽与念念那句‘绝不会动情’在眼前反复回卷。


    她有未有动情,他难道还不清楚吗?


    ——那间混乱的药房早已给出答案。


    他像是一瞬找到了主心骨,揪紧了救命稻草般语气不稳道:“是奚饶,是他抹去了你的记忆。他明知,,,,,”


    念念拂开他的手,撩起眼睫道:“就算师兄瞒了我又如何?”


    她的嗓音比冰还要冷,一字一句道:“你以为我会在意?”


    眼泪氤氲在眼尾的细纹里摇摇欲坠,他的话音里带着一丝乞求:“念念,别忘了我你如何憎我厌我都好,别忘了我。”


    念念凝着那点欲坠不坠的泪,绕起发尾,逗趣般道:“可是师兄会不高兴的。”


    李寻欢咽下满腔的酸涩,晦涩道:“他非良人,反而是个不顾你意愿的小人,难保以后不会伤你害你,实非良配。”


    他说这番话,不可谓没有私心。奚饶心性偏执阴狠,可念念也非良善之辈,毒蛇遇恶犬,恐怕换了谁来都要叹一句相配。


    可直到今日他才发觉,爱上一个人体会最多的竟是提心吊胆。


    明知念念与‘柔弱可欺’四字相去甚远,他却永远无法停止为她胆颤心忧。


    她在他心里,永远只有那么一小点。


    他无法放心地把她交给任何人。


    或许是因为才看穿了龙啸云的真面目,他才知道原来人能伪装得不露任何破绽,才发觉自己也有看错人的时候,才明白人原来也是会变的。


    时至今日,他仍不愿以叵测之心臆度当时那个抄起银枪救起他、尽心为他治伤、一路护送他回家的龙啸云。


    他仍愿意相信那一刻是真情,无关任何其他。


    可人竟是会变的。人心远不似山石亘古,才几年便易改得难辨旧色,教他心惊。


    他忽然就觉得,世间所有男人,他都信不过。


    他谁也信不过。


    奚饶确是年少有为,又有道法仙缘,可十年前,他不也抱着同样天真的念头?


    因为这样的念头,他在痛苦里生熬了十年,难道余生里,他还要继续熬下去吗?


    十年前,他看错了龙啸云。


    十年后,他怎还敢重蹈覆辙?


    李寻欢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音,他绝不愿念念去做别人的庄主夫人。


    他不再摇摆不定,任凭身躯里涌起的充盈力量反哺进心脏。


    这种力量一贯来源于少年人暴烈而汹涌的爱,可他却迟了二十年。


    李寻欢深吸一口气,神情认真得似是在漫天神佛面前起誓:“你不能走,你要我的命也好。我什么都不要了,往后只为你而活。”


    “我不会放开你的手,但你可以杀了我。”


    说着,他在寒风中握紧了她的手,死死抓紧,一瞬也不敢松。


    粗粝的薄茧嵌紧雪白的软肉里,蹭出阵阵红波。


    念念皱紧眉,下意识收手,没拽动。


    他就含着滚烫的泪,一瞬不瞬地凝注着她,眼底的每一缕血丝都在说——别离开我。


    他这时候的样子实在很狼狈,全然失了武林前辈的端肃洒脱,狼狈地像是一条挣扎着想从泥底爬出来的狗,满脸写着‘我将对你予取予求’。


    ——让人看了,就生出无尽恶劣的心思。


    念念瞳仁轻转,手上的力道骤松,拖长尾音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也配?”


    她笑出声,好整以暇道:“以你的年纪,就算生的好了些,也只配做我的一个傀儡。还敢”


    她的眉眼间满是恶劣,更羞辱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他气若游丝地打断。


    “好。”


    他的喉咙里似撒满了沙砾,声音沙哑而干涩,泛红的眼里却没有一丝不情愿。


    自相遇以来,他给她的、能给她的都太少了。


    只要她想,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


    念念噤了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在长久的沉默中,李寻欢一遍遍地发觉,自己是如此恐惧她的漠然。他甚至在怀念自己深陷背德地狱时,身心不可控地在情.欲中一点一点崩塌的感觉。


    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清楚地让他意识到:他想和念念永远纠缠在一起,目光,鬓角,骨骼血肉,完完全全地黏连在一起,像是荆棘从里双生的绿蔓般无法拆离。


    他甚至开始害怕,害怕她失去因自己而生的那份偏执。


    他被此刻隐秘的恐惧与酸涩撬开嘴,忽然道:“忘了我也没关系。”


    李寻欢不得不承认,他撒谎了。


    他向风祈求的从来不是过去。


    一直以来,他都被困在一遍遍的失去中,失去母亲、失去父亲、失去兄长对失去的无力与恐惧,永远如影随形。‘失去’这两个字比世间所有刀刃都要锋锐,小李飞刀早已甘拜下风。


    十年前,他卑劣地试图掌控‘失去’本身,来让自己不那么痛苦。


    只有这一次,他甘愿把掌控权让给念念,把此生的惴惴不安全部还给自己。


    李寻欢静静地看着她,面色苍白道:“我知道我卑劣、平凡、满身暮气、痴心妄想,可是我爱你。我不能失去你,你可以一次次地抛弃我,就像抛弃一个随处可见的木偶。”


    他永远无法比此刻的自己更年轻,延长失去的前奏,已然就是一种施予。


    他所求的只是,慢一点,再慢一点吧。


    念念难得顿声,那双乌梅色的眸子在他面上打转,刺他道:“你以为我的傀儡是个人就能当?”


    她这话属实刁难,难道小李飞刀给你当傀儡还不配?


    李寻欢抿唇,她满身是刺,他实在没有办法了。


    念念撇了撇嘴,暗道一声蠢货,面上却勾起一抹看好戏的微笑,拖长音道:“你去把双翼刀夺来,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她话音一转,“若是夺不来,就只能做我的侍仆,在我面前只能低三下四,任我”


    “好。怎样都好。”


    他蓦然笑起来,眼角那滴泪坠下来,笑意填进皱纹里,满满当当的。


    众矢之的也好,险象环生也好,什么都好。


    念念忽觉没意思了。


    若非为了折辱他,她才不愿理他。可这人就像是水做的,往里头扔什么东西,都只会沉进水底,声儿都听不到。


    没皮没脸,好没意思。


    她冷着脸转过身,大踏步地往院里走。


    半晌,背后响起亦步亦趋的缓慢脚步声,她眸光黑深地转过身,面色不善道:“跟着我做什么?”


    他顿了几息,紧抿着的唇微微翕合,小心翼翼地开口:“做你的侍仆。”


    念念挑起眼睫,讽刺道:“我真是看轻了你,为了保全自己一条性命,倒也算豁得出去。”


    李寻欢闭口不言,站在原地,只觉手足无措。


    她剜他一眼,阴冷道:“再跟,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喉咙发干,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说过会给我机会夺刀。”


    他垂下眸,声音低哑中带着一丝祈求:“说谎的人要变作檐下犬的。”


    第110章 命令 傀儡和侍仆的天职是?


    李寻欢的指节抵住院门, 沿着纹理反复抚摸轻触,力道轻柔地就像在描摹心上人的眉眼。事实也确实如此,一门之隔,里面正宿着他心爱的女人——或许用少女来形容更恰当些。


    这是一扇无法推开的门, 他已不知在这里僵立了多久。他的眼神仍然很温柔, 双颊却早已晕起病态的嫣红。


    夜露伤肺, 凉风尽往喉咙里钻, 引得他咳嗽不断,嘴里早已满是铁锈味。


    可是就算当场死在这里, 他也很情愿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李寻欢在心底轻叹一口, 暗暗反驳自己:也不情愿的,起码也要再看她一眼。


    不知是哪路神佛显了灵,这念头不过刚起, 门后便响起了脚步声, 这细声里还混着若有似无的铜铃声,除了念念,还能有谁?


    李寻欢一怔,有些拘谨地站在原地, 蓦然失了方寸。


    她——她怎么真的出来了?若她见了自己,会否觉得自己缠烦?


    还不待他缓过神,寻思出个不教她生气的法子,她鬓间的梅子香便顺着门缝漫了过来。


    霜白的中衣一点点露出全貌,这衣料薄且透,便是七月盛夏穿,都太不像话了些,哪像是正经姑娘家会穿的?


    她甚至没穿肚兜, 隐隐可见朱红,穿了比不穿还要勾人得多。


    李寻欢低头,眸光紧盯着他栽养长大的幼果。


    大半夜的,她要去哪儿?


    纵使他心里已有了不好的猜测,却也只能苍白着脸,疲惫地喘息道:“更深露重,怎么穿成这样,着凉了怎么办?”


    念念冷冷扫他一眼,既不躲也不藏,“少装模作样,让开。再敢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李寻欢抿唇,狼狈地移开了目光,嗄声道:“你要去哪里?”


    念念甩下一句“明知故问。”,便自顾自往前走,边走还不忘挑眉道:“你觉得我穿成这样能去哪儿?”


    李寻欢当然猜得到答案,便是因为猜到了,心脏才会瑟缩着发疼。


    月色下,那件透白的中衣清楚地勾勒出她的细腰,那对腰窝一晃一晃地走远。


    里面盛满水露与蔷薇时的艳色,谁也不能看了去。


    他的眼底翻涌起沉黑的郁色,压下心间的尖锐感,攥紧了拳头追上去,口不择言道:“未婚嫁便是无媒苟合,怎能胡来?且你年纪尚小,未免伤身。他非良人,怎能随意托付自己?”


    念念蹙起眉,不耐道:“与你何干,你是我的谁?我就想托付。你再敢说一句师兄的坏话,看我怎么割了你的舌头。”


    李寻欢深吸一口气,施起轻功拦在她身前,忍着喉间的痒意,声音嘶哑地隐忍道:“你真想嫁给他?”


    他这时又想起了七珍宴上那些人的阿谀嘴脸,那一句又一句的恭迎话似黑水般沉进心底。他死死盯紧了念念的唇瓣,仿佛她的回答将决定了这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否会落下。


    念念无知无觉,勾唇轻笑,语气里透着丝恶意的冷嘲:“我不嫁给他,难道嫁给你?我师兄比你年轻,比你俊美,比你唔。”


    她蓦然失了音,更恶劣的话淹没在了唇舌间。


    修长的手指掐上那对下陷的腰窝,倏地收紧,他愈吻愈重,含住那点粉舌,反复吮吸舔咬,不许她再说一句话。


    醋意混着掌控欲冲进胸腔,引以为傲的克制被彻底打破,他的身躯都剧烈起伏起来。


    察觉到念念反抗的力道,他才松开她,错开一点唇,气喘道:“对不起。”


    话音还未落,一巴掌已甩在了脸上,念念喘着气阴冷道:“你敢。”


    李寻欢静静地看着她,躲也不躲,只毫无征兆地哑声道:“嫁给我。”


    念念听清楚了原话,甚至露出一点不可思议的笑:“你也配和师兄比?你和他”


    李寻欢绷紧了脊骨,极力按捺下撕咬她唇瓣的冲动,牙齿破开舌尖的皮肉,腥甜的铁锈味溢满了口腔。


    细密绵长的疼痛感仍是撬开了他的口齿:“可是你不仅嫁过我,爱过我,还早与我有了夫妻之实”


    念念眼里氤出一些愠怒,恨声道:“你闭嘴,你都足以当我爹了,我怎可能”


    李寻欢咽下胸腔里的闷咳,不管不顾地抬起手,月白色的广袖往下落,露出绕圈系在腕骨处的红绳,“我确实当过你爹,也曾做过你几日之师,但与你拜过堂、成过亲也是真是你忘了。”


    他的声音沙哑而干涩,‘是你忘了’四个字浸满了难言的酸涩与一些无法启齿的委屈。


    然而再儒雅再成熟的男人,只要有了难以克制的欲望,皆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李寻欢上前一步,眸光中带着一丝乞求地低声道:“我们未和离,你便还是我的新嫁娘。你想要,我给你。”


    念念似觉荒谬地笑出声,蓦然伸出手,猛地扯下那圈红线,径直扔进河里。


    她撩起眼睫,空空荡荡的掌心在他面前晃一圈,挑衅地看向他,似是在说:没了我的本命线,你还能如何与我扯上关系?


    李寻欢只是沉默。


    寒冬腊月,河里满是冰渣,他一瞬也未思考,扑通一声便跳下去。


    河面的冰渣推搡碰撞间,发出细微的‘嗒嗒’声,仅瞧一眼,寒意仿佛都要浸透骨髓。


    李寻欢的面色一瞬被冻得青白,急促又浑浊的咳嗽声连绵不绝地响起来,剧烈地似要呕出心肺。


    念念下意识咬唇,不知是报复欲作祟还是什么,蓦然道:“不许爬起来,这是主人的命令。”


    说罢,她转身就走,把他抛在身后,步子踏得又重又急,仿佛急不可耐地要赶着去做什么。


    李寻欢呼吸一紧,终于变了神色。他腾起身,脚尖点过河面,一息间便又到了念念身后。


    淋淋的冰水沿着衣角滴落在地,像是下了一场骤雨。


    他慌乱地上前,自身后抱紧她。


    寒冷的河水淋湿了白色的薄纱,透骨的冷沁进皮肉里,念念被冻得浑身一颤。


    他血热的胸膛成了世间所剩的唯一一点热,念念轻喘出声,下意识没有立刻推开。


    环在胸下的手臂紧紧箍着她,耳畔的颤声中黏连着褪不掉的哀求:“别去,别让他碰你。”


    念念闷声道:“你凭什么来置喙我的事?我就要去。”


    李寻欢的眸光燃起暗炙,手上蓦然发了狠,径直弯下腰,薄唇含住那点圆润的耳垂,细细包裹舔吮,似是在吃透红的石榴般要吞下她的果肉。


    阵阵酥麻感一瞬自耳颈处蔓延开去,一路颤到尾椎骨。一息间,念念便软塌在了他的胸膛上。那双醉红的眼眸浮起滚烫的水光,肩颈处泛起大片战栗,她不受控制地泄出星点呻.吟。


    李寻欢收紧了胳膊,细舔着哑声道:“别去,我给你。”


    念念软着身子,无力地挣扎道:“你都老了,都不行了,你给我滚”


    话音还未落,他便毫不客气地扣住了她的腰腹,将之往自己身上贴。


    他没有回答这样幼稚的话,念念却蓦然咬紧了牙。


    李寻欢抱得愈来愈紧,她只能软塌着腰竭力往后瑟缩。


    察觉了她的后缩,他也不恼,只喘着热气,掌着她的腰,把她的腰腹向上抬。


    掐在腰处的手背上尽是跳凸的青筋。


    李寻欢鼻翼微动,看着她那双迷离的醉眼与无意识晃动的腰肢,轻轻弯下腰,在她耳边喘出热气:“湿了?”


    这才是明知故问。


    她穿得太单薄,实在藏不了。他怎会感觉不到?


    被他戳中了心思,念念羞恼地睁圆了眼,连打带踹,挣扎着非要下来不可。


    李寻欢轻笑出声,这回终于松开了手。


    脚尖先落地,念念软着腿还未站稳,转过身抬手就是一巴掌。


    李寻欢头也未偏,只是侧过身挡住她几近赤.裸的身子,声音又低又哑:“怎么打我都可以,让我给你。”


    他垂眸,望着被河水透湿的殷红,轻轻咬牙。


    还敢看。


    念念气笑了,沉下脸冷声道:“我凭什么给你”


    李寻欢顿了顿,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喉结,抿唇道:“那你我,对我做什么都行。”


    说着,他低下头,隔着湿透的中衣含住颤栗的殷红。


    念念想推拒,推扯的力道却渐渐变了味,那双白中透粉的素手插进他湿漉漉的鬓发里,一点点收紧,直到紧紧抱住了他的脑袋。


    冰冷的衣裳赤.裸地贴着皮肉,温度却在急剧升高,念念一面气喘,一面断断续续道:“不行。”


    余光看到了轻晃的腰肢,他忽然笑,“行的。”


    他一顿,带着点难以启齿的羞耻,在她耳边低声道:“取悦主人,是傀儡和侍仆的天职。”


    面上的温度急剧升高,心口的春水猝然晃荡,念念凝着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眸,暗暗咬牙。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眸光望向满是冰渣的湖面,喘气道:“你、你要是能找到红线,我就听你的。”


    冰湖寻线,堪比大海捞针,李寻欢却面色都未变。


    他眸色温柔地看着眼下震颤不已的长睫,滚烫的手掌沿着她的臂膀一路摸寻到手腕,挑起镶红石金镯,将里面那根细细的红线轻轻勾起一角,微笑着不容拒绝道:“找到了,你是我的了。”


    念念睁大了眼,声音发寒:“你早发觉我没扔?那你还”


    李寻欢目光专注地低眼看她:“我早说过了,你想让我怎么样都行。”——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用那个口代替, 结果发现更糟糕了,谁懂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