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丑事 都是我的错,是我教坏了你。


    他的手骨肉匀称, 指节修长,笼在袖间时像一块经岁月雕琢后愈发温润的玉。


    然而,这还是一双握飞刀的手。


    他的指腹、手掌外侧的茧已似树皮般粗糙,没两下便磨红了她的皮肉。


    心衣下的雪白被他掌心的冷汗一惊, 已颤栗起细小的疙瘩。


    念念软了腰, 猫似的伏在他的胸膛上, 攀着他的肩膀, 湿哒哒地怨怪道:“大叔,你掐的我好疼。”


    湿热的呼吸吐在他的耳边, 潮水般涌进狭窄的耳道,巨浪卷打着鼓膜, 将他彻底吞没。


    指尖柔嫩的触感叠着少女的体温,似烧红的铁般烙在他的掌心。


    他颤着眸望向眼前这不伦的、肮脏的一幕,仿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将一朵未绽放的花拖入深渊。


    她稚嫩而青涩的面颊贴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 脸上的每一道伤口皆化作过往的浮影——她亲昵地喊自己‘爹爹’的样子、他口口声声说会把她当做亲生女儿对待的样子、他在兴云庄言明她是自己女儿的样子、那些江湖侠士以‘父女’看待他们的样子


    他坚守了半生的道义回首看着眼前的罪孽, 将‘畜生不如’四个字生生刻在了李寻欢的心口。


    “不能”


    他几乎用力到发颤,竭力想夺回自己的身体,将所有的罪与错就此了断。


    李寻欢前臂桡侧、尺侧的肌肉已绷紧鼓起,指节弯曲似刀, 手背的脉络青筋皆在薄薄一层皮下颤爬。


    可任凭他如何用力,都动弹不了丝毫。


    感觉到他的掌心发洪水似的泛潮,念念扣着他的手拉至被褥上细瞧,嘴上还拖着长音,告状道:“大叔,你的汗把我的心衣晕湿了一大块。又冷又黏,害得我好难受”


    那双本就已绷紧的手顷刻间便发起抖来。


    念念蓦然捧起他的手,伸出舌尖, 小猫似的舔舐掉那点摇颤着的冷汗。


    粉嫩的舌尖一下下点着他白皙的皮肉,为他蜿蜒着的青筋覆上一层层莹润的水光。


    李寻欢瞳孔骤缩,手筋都痉挛起来,嗄声道:“别念念,别毁了自己。”


    他颤抖着身子,痛苦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教坏了你”


    李寻欢的胸腔剧烈起伏着,惨白的面上浮起凄艳的嫣红,颤道:“我引诱你、玷污你,我畜生不如”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愿意拿命偿还给你。”


    念念将自己的脸颊埋在他的手心,软声道:“我要大叔的命做什么?我要你这个人,我要你的爱。”


    李寻欢阖上泛红的眼,气息不稳道:“你根本未到知情晓爱的年纪。我已是能当你爹的年纪,世人皆知你是我的女儿,你可知这是多么天理难容的丑事?你还小,一时走错路,回头还来得及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念念已忍不住打断他,偏过脸道:“你又不是我亲爹,这些有什么所谓?我虽然小,可也到了能成婚的年纪”


    她的声音蓦然小起来,委屈道:“大叔,你不是都摸到了吗?”


    “我”李寻欢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嗬嗬喘着气挣扎起来。


    念念听着耳边剧烈的咳嗽声,凑到他唇边恶劣道:“爹爹,我的清白都被你毁了。如果以后的夫家知道我跟你”


    李寻欢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而紊乱,痛苦地闭上眼道:“不要再说了!”


    念念蓦然笑出声,声音比腕间的铜铃还要脆三分。


    她弯下腰去舔吻他微微泛着紫的嘴唇,含糊道:“大叔”


    李寻欢的呼吸里满是铁锈味,声音沙哑道:“你若是还把我当做长辈,就放开我。”


    长辈两字已成了他脊背上蔓延出来的毒藤。


    这一切就像脱缰的野马朝着悬崖狂奔而去,他只能拼命地拉住缰绳,将一切拉回正轨。


    念念轻抬起眸,缓缓道:“大叔,你怎么还想逃?”


    他不仅想要逃脱丝线的桎梏,更不愿直面这畸形罪孽的感情。


    而他能做的,竟还是逃。


    念念第一次透过皮肉模糊地望见他的阴影,她的眼眸里闪起微妙的光,“你已经成为了我的木偶,再也逃不掉了。只有爱上我,才能走出这个院子。”


    李寻欢面色惨白如纸,涩声道:“你以为把我困在这里,我就会爱上你?”


    念念缓声道:“我当然不会只做‘把你困在这里’这一件事。”


    细嫩的柔荑顺着衣缝探进去,他的腰腹瞬间紧绷。


    李寻欢的耳畔仿佛隐隐听到了脊骨断裂的回响。与之一起断裂的是道德、伦理纲常,似浪一般回潮的却是痛苦、内疚与恐惧。


    “你以为脱光衣服就能叫一个男人爱上你?若真是如此,我这个风流的浪子,恐怕要爱不过来了。”李寻欢闭上眼咬牙道。


    要在这个他曾视为女儿的晚辈面前,背上放浪形骸的污名,无异是往他的伤口上撒粗盐。


    可他必须要让念念死心,将这错得一塌糊涂的感情彻底掐死。而他能做的,竟还是自毁。


    “更何况我喜欢的是成熟的女人,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


    念念仍笑着,眼神却冷了下来,“我不想用别的法子让你爱上我,你最好把这些话咬碎在牙齿里。”


    透白的细线缠得更紧,在他的四肢上勒出道道下嵌的白痕。


    李寻欢尤未觉出危险,只涩声道:“你还未到懂爱的年纪,若单单用强就能成就一段感情,世间哪会有那么多断肠人?”


    他的眼前仿佛又遥遥看见了那道紫色的背影,柔美的,婉约的,撑着伞走进雨巷,头也不回。


    诗音——


    他已断送了一段爱情,怎能再断送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的一生?


    他已对不起大哥,对不起诗音,如何能再对不起念念?


    她灿若夏花的人生还未开始,偏偏遇上他这个烂人将她引入歧途。等她长大后明白了事理,迎接她的是怎样的深渊?若被人知晓了这样的丑事,一个尚且稚嫩的孩子要如何在吃人的口舌间活下去?


    他此生已成了爬不起的烂泥,若再毁掉她,便真的该千刀万剐。


    李寻欢嗄声道:“我早已有爱的人,再如何也不会爱上你。”


    这话音入耳,念念的心口一瞬便绞痛起来。


    这点痛沿着筋骨爬到微红的眼梢,她掐住他绷紧的下颌,恶狠狠道:“我偏要你爱上我。”


    李寻欢忽然一笑,凄然道:“我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已有几十年的感情,我要如何再爱上别人?”


    他原以为这话一辈子都只能藏在心底,未料到今时今日竟会在这样的场合下说出口。


    他的舌尖尤带着苦涩,睁眼闭眼,皆是从前。把心口的肉挖给别人,哪是不见便能不念的?


    寂寞、痛苦将他关进药罐里炖煮了整整十年。


    倘若他真的能那么轻易地爱上别人,又怎会有那十年?


    念念喃喃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她撩起眼睫,也蓦然笑起来,清脆道:“你说我不懂爱,那我就来看看你们的爱。”


    话音刚落,她手腕的红线便似细蛇般缠上了他的腕口,交缠一圈后,收紧绕圈做结。


    死结卡在腕口上,那红线便似剑刃般嵌进皮肉里,汩汩的鲜血渗出来,却不坠地,只沿着线爬向另一端。


    两人的血液在半空中交融,红线被鲜血洇湿,成了更稠的朱砂色。


    四肢上原本捆着的丝线悄然撤离,李寻欢的身子骤然一松。他撑起身子,还未起身,便又对上了那双冷沉的猫眼。


    浓墨似的乌水里,透着妖异的绿光,李寻欢只看了一眼,便觉四肢又沉起来。身躯的皮肉似浸了水的棉花,脑袋都昏濛起来。


    他踉跄地坐下身,在念念一声比一声低缓的‘睡吧’里软瘫下来,提线木偶般跌落在床上。


    眼前的光愈来愈暗,他奋力握紧拳头,须臾后,终于归于黑暗。


    念念凝注着他紧皱的眉头,轻笑一声,悠悠道:“不过是几十年。”


    浓稠的黑雾弥漫在这方地界,四处皆伸手不见五指。


    念念缓缓抬头,四下打量这个藏在李寻欢心底的角落。


    这里已近乎被黑雾侵蚀殆尽,寒冷又潮湿。凝望脚下时,便像凝望一个漆黑的无底洞——坠进去,血肉都会摔个粉碎。


    念念耳畔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这声音回响起来时,寂寞、无助的鬼影好似便已攀上了你的脊背。


    原来他的心脏长这个样子。


    她摇着铜铃,若有所思地往前走。


    黑雾被一层又一层的破开,她终于到了最深处——只是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厚实的青砖砌就,严丝合缝。


    屋檐上翘,绮窗雕花,绣饰大门却紧紧锁着。


    那是一把铜锁,染着斑驳的绿锈,锁身边缘处却锋利而尖锐,仿佛是软叶无声竖起的刺。


    这是李寻欢的梦境,梦境的主人却是她。


    无声无息间,铜锁便落在了地上,摔成粉末。


    “嘎吱——”


    这扇古旧的、沉重的大门终于被推开。


    这声音就似尖刀一般扎进李寻欢的心魂里,他猝然回首。


    第92章 念念表妹 病骨与青梅


    她就这样闯进来, 用那双清炯炯的眼睛肆行劫掠。


    他的病骨被迫赤裸地摆在她面前,仿佛肉肆里横陈的骸。


    李寻欢跪在堂前,像一颗扎根地里的枯树。他望着她,那双碧绿色的眼珠里泛起水光, 正是瞳孔的余震。


    严实的密室里满墙血字, 四面八方皆是密密麻麻的忏悔。


    ‘爹, 兄长!对不起, 我未能遂你们所望。’


    ‘大哥,诗音——是我害了你们痛苦半生。’


    ‘念念, 是我畜生不如。’


    ‘我对不住你们。’


    ‘都是我的错我不配’


    他的嘴角正往外溢着血,滴滴淌到地上, 似养料般渗进漆黑的土里。


    李寻欢已认罪伏诛,正跪在地上一边忏悔,一边承受着刑罚。


    朱红的血融进地面就像坠进了无底洞, 永无填满之日。


    他经年累月地跪在这里, 望见心口漆黑的洞,只能不断酗酒自毁,将咳出的血填进去。


    咳出的血愈多,他便能些微地直起脊背歇一歇, 让‘李寻欢’看起来还算完整。


    可愧疚与痛苦就像这漆黑的雾一样,他怎么也逃不掉,只能在恐惧中龟缩在这个坚硬的壳子里,生怕被找到。


    念念指尖微动,心疼得忍不住想为他拭血,可这只是他藏在心底的噩梦。


    她掐紧自己的腕口,颦眉道:“你究竟在害怕被谁找到?”


    这声音刚落地,墙上的血字便扭曲成了看不清脸的模糊鬼影。这些人形的瘦长鬼影似闻到了棒骨的狗一般围上去, 层层叠叠地将李寻欢簇在中央。


    它们有一双混沌的、诡异的鱼眼,里面闪着一种吃人的光。


    它们嘴里念念有词的却是——


    “李探花年少成名,凭着一手神刀傲立武林,实乃侠客楷模!”


    “小李飞刀,例无虚发,江湖赫赫有名!”


    “弱冠之年便能高中探花,能文能武,真是光耀门楣,不愧是探花门第。”


    “那可是圣上亲笔题字的荣耀,李探花的学识、武功乃至品性当然超脱俗人。”


    十八岁的探花郎、书香门第、科举名门、圣上亲笔题字、笑傲江湖的小李飞刀


    它们如是赞美、仰慕,却把目光粘在他身上,似要透过他的皮肉挖出他藏在骨子里的阴私,再大笑着豪饮他的血。


    它们试图找出他的污点,将他口诛笔伐,彻底戳断他的脊梁。


    念念平静道:“你在害怕。”


    李寻欢跌坐在地,他怎会不怕李家的牌匾、‘一家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楹联毁在自己手上?


    他如履薄冰一生,不敢走错,不敢懈怠。


    那鬼影又拉扯出人面,化作一张张逝世亲人的脸。


    “寻欢吾儿,李家的荣耀皆托付到你手中,切莫让祖宗蒙羞!”


    “阿弟,以后家族的重担便要你一人担了。”


    “你表妹孤苦伶仃,你就算是死,也不能让她吃一点苦!”


    “诗音母亲是我的亲姊妹,一定要照顾好她娘怕是熬不到你们成亲那日了你答应我。”


    这些人影说完生命里的最后一句话,便都一个又一个地离他而去,再也不回头了。


    他伸手去抓,一脚踏空才发觉身前已是悬崖。


    一双宽厚的大手自背后攥住他,那人关切又焦急唤道:“寻欢!你有没有事?”


    李寻欢怔怔地凝注着他。


    那人如父兄般揽上他单薄的肩膀,爽朗道:“往后我来做你的亲兄弟,有我护着你!”


    他双眼泛红地喃喃道:“大哥”


    然而下一瞬,龙啸云的脸就灰败下去,对着他含泪恳求道:“寻欢,我爱上了林姑娘。她是你的表妹,你能不能”


    不待他说完,李寻欢已痛苦得忍不住想逃。


    这是他内心的倒影,他当然可以逃。


    可惜这一切都已将他缚在茧中。


    密密麻麻的鬼影追上去,一道道皆似回响在崖底的鬼音。


    “寻欢,我把你当亲兄弟,你想看着我死吗?”


    “小李飞刀又如何,还不是个害死救命恩人的白眼狼。”


    “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李寻欢为了个女人,背弃江湖道义,怎配得上侠义二字?”


    “少年探花竟是这样的人,简直辱没了圣上的题字。”


    “寻欢,你若是做出玷污李家名声的事,我在九泉之下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寻欢,你如此不争气,还能怎么照顾好诗音?”


    念念回身望向他跪对着的案牍,其上的物件正是他噩梦的根源。


    父母兄长的牌位、圣上的楹联、龙啸云救他时用的那把沾血的银枪、一只尽碎的梅花簪、生锈的飞刀。


    她一一触过,便完整地窥探了他过往的半生。


    年少成名的李寻欢,一生都活在所有人的期待、凝注下。


    家族重担、探花荣耀、江湖名声通通压在他的肩膀上,他从未纯粹的只做过‘李寻欢’。


    这是他的潮湿,他的沉重,他的无力。


    少年探花、小李神刀无法将他的骨骼淬成玄铁,他柔韧的刀魂却在这永不停歇的淬炼中,愈来愈脆,直至崩裂。


    他已无法再承载起另一个人了。


    李寻欢还是松开了那双紧锁着的臂膀,松开了自己的爱人和最后一个亲人。


    让自己坠落,也让自己逃离。


    他只想逃去无忧无虑的年少时,躲进旧梦里,不被命运找到。


    念念触碰到这些过往,与他的情绪共感时,心脏已近乎要被搅碎。


    她捂着心脏喘着气弯下腰,嘴上却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满足地喃喃道:“果然我们才是世间最相配的人。”


    她好开心。


    她们这样截然相反的人才应该永永远远在一起。


    两个胆小鬼要怎么相爱?


    她透过迷离的雾,看着他的背影愈走愈深,直至消失在此间,甜声道:“我们也可以有几十年。”


    她阖上眼,青色的光点似萤火般涌进这方地界,光影变换间顷刻构筑起一个世家大族的宅邸——正是‘李园’


    又是一年青绿的夏,梅枝和着细叶垂下来,一派清幽。夏风擦肩而过时,青涩的梅果便映在炽热的地面上摇颤。


    园林的小径里,蓦然响起一阵柔缓的脚步声,就像柳叶轻抚过面容的绵绵。


    这声音就像是梦里朦胧的雨丝,温温柔柔地垂下来,一听见便沾湿了整颗心。


    他抬起头,透过无数斑驳的树影遥遥望向她。


    来人穿着一袭晴山垂地裙,云鬓似雾,衬得那双碧眼愈发温婉。


    她在小径的另一端轻叹口气,无奈地看着他。


    只这一眼,李寻欢的眼睫便湿润了。


    即使他也不明白这股忽然涌上心头的酸胀与眷恋究竟是为何而生,可他无端觉得这像是一个温柔的、遗失在岁月里的旧梦。


    她莞尔,“寻欢,你躲在树上做什么?”


    他一怔,‘我不想被找到’这六个字在嘴里咕噜一圈又咽下。


    今日的功课都已经做完了,爹早上还夸了他写的诗。午时去练武场习了武,他练习飞刀的准头也进步了。


    近日分明也没有背着阿娘偷偷吃糖,他有什么怕被找到的?


    不待他皱起眉毛细思,李夫人便走至他身前道:“快下来,我不是告诉过你,今天小表妹要来吗?”


    ‘表妹’这两个字便似触到了记忆的开口,李寻欢恍恍惚惚地纵身跃下。


    李夫人忍不住又要嘱托道:“她父母早亡,小小年纪便成了孤女。你以后要照顾好她。爹娘给你和表妹定了亲事,亲上加亲,你长大后更要怜她、爱她。”


    她弯下腰,轻轻抚上他的面颊,“知道了吗?”


    李寻欢下意识地点点头。


    李夫人笑起来,眼角的细纹轻蹙,忽然侧过身,往身后的假山处伸手,轻柔道:“念念,这是寻欢表哥。”


    李寻欢迟疑了一息,才转头望过去,对上一双圆润的猫眼。


    她的眼珠就像一颗乌梅,上面还汪着水。瞧着不过七八岁,那张雪白的小脸,剔透又可爱。


    他下意识心道:怎么像一只三花猫?


    念念盯着他稚嫩的脸蛋,弯起眼甜津津道:“表哥!”


    她叫得又脆又甜,实在很讨人喜欢。


    李寻欢心间却莫名觉得有些异样,这双眼睛好像太大了,似乎不该这么大


    可他明明是第一回见到表妹。


    见他闷着头一言不发,李夫人忙催促道:“寻欢,这是念念,快叫表妹。”


    两人皆殷切地看着他,李寻欢心间的违和却越来愈重。


    他微微张开嘴,却吐不出任何声音。


    默然间,头顶的青梅骤然砸下来,一颗、两颗,顷刻间便砸红了他的额角。


    即使李寻欢从小练武也忍不住吃痛,这梅子上简直绑了弓一样。


    很快他便发觉这梅子上不仅绑了弓,还生了眼睛。他走到哪里,这梅子便砸到哪里。


    白衣墨发的小少年被迫在梅林里窜来窜去,‘咚咚’的闷声追了一路,地面上咕噜滚着愈来愈多的梅子。


    念念忍不住悄悄笑,连李夫人也捂着嘴笑起来。


    叫你不理我。


    念念玩够了才提着裙摆跑进梅林里将他救出来,“表哥,你疼不疼?”


    她轻蹙起眉心,眼尾向下垂,捏着袖子帮他擦拭满头的梅渍。


    那双睫羽长而翘的猫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仿佛会说话。


    他的脸已红了起来,不知是因为第一次见面便丢了脸,还是因为青绿色衣袖擦过面颊时的柔软,亦或者只是因为她那双水灵灵的眸子?


    满地碰撞碾烂的青梅沁出青涩、酸甜的果香,这味道穿过鼻尖,绕圈儿后不知去了哪里。


    半响,他才磕绊道:“谢谢、念念表妹。”


    第93章 脸红与耍赖 我喜欢的/是表妹先耍得赖……


    青葱般的指尖陷进他面颊上的软肉, 念念撅起嘴道:“表哥,你为什么都不看我?”


    李寻欢的耳廓蓦地泛起红,慌乱地向后退两步,急忙道:“我、我没有。”


    他否认着, 却眼也不抬, 长睫一个劲儿的乱颤。


    念念盯着他, 恶狠狠道:“撒谎!”


    回到几十年前, 为什么还讨厌我?


    “我是因为,我也不知道, 是因为天气太热了”他说着说着便语无伦次起来,耳尖越来越红。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 捏紧飞刀便往练武场中央走去,干巴巴道:“表妹,我要练飞刀了。”


    “你待在这里不要动, 别、别伤到你了!”


    他丢下这一句话便落荒而逃。


    小小的少年满面通红地走进烈阳里, 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抬手将飞刀掷出去。


    李寻欢自小磨练武学,习刀更是一日不落。他虽时年岁尚小,一手飞刀却已小有所成。


    可今日刀一出手, 他的心便悬了起来,无缘由地开始紧张这刀会否脱靶——这实在不像他。


    下颌的汗一滴滴坠进衣领里,还未洇开,那道灼热的目光便骤然撤离了。


    脚步声愈来愈远,他呼出一口气,又很快抿起唇,垂着脑袋将正中靶心的飞刀拔了下来。


    念念的步伐愈走愈快,没走两下, 便忍不住踹上一旁的假山。


    不理我,为什么就是不理我。


    怎么小时候就这么不讨喜?


    她气得牙痒痒,恨不能回去把他脸蛋上的嘟嘟肉咬下来。


    讨厌的小鬼。


    ‘嗒’的一声,一颗磕烂了的青梅自假山缝里滚出来。念念一脚踩上去,险些崴了脚。


    一见青梅,她就想到大叔阖着眼道:‘我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要如何再爱上别人?’


    不就是青梅?


    有什么特别的


    练武场。


    李寻欢正大汗淋漓地坐在石椅上喝水,咕噜两下,水袋便已空了。


    他拿出胸口的帕巾胡乱擦几下,正欲起身,听到背后蹦蹦跳跳的声音,又蓦然僵住了身子。


    这跳脱的脚步声,除了新来的小表妹,还能有谁?


    他这时,又隐隐约约地嗅出一点不对劲。


    表妹也是书香门第,又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她怎会如此动若脱兔?


    而且,而且


    他的脸又红起来,表妹怎么一点礼数也不讲?


    虽然已定下了婚约,可是他们还未成亲,便只是表兄妹。终究男女有别,怎可逾矩?


    父亲说女子该熟读女戒,恪守礼义廉耻,他是兄长,应该教好表妹才是。


    他正沉思间,一篮子青梅重重地砸在眼前的石桌上。


    那股酸涩中透着甜的梅香直往鼻子里钻,他霎时间回神。李寻欢睁圆了眼睛,望着这整篮子的青梅,道:“念念表妹,你摘这么多梅子做什么?”


    念念弯起眼,捏起几个青梅便往他的掌心塞,甜生生道:“我特意为表哥摘的,你练刀那么辛苦,快尝一尝!”


    什么特意为我摘的


    李寻欢的耳根慢半拍地烧起来,倏地站起身道:“我”


    他的舌头好似打了结,绕不出一句话,和她手心相贴的皮肉却悄悄红成了一片。


    念念全然未察觉出他的局促,只催促道:“表哥,你快吃啊。”


    她拖着长音撒娇,甜得李寻欢赶紧低下头。’


    这青梅到了嘴边,他却凝住了胳膊——这是胭脂梅,梅香浓郁,酿出来的美酒透如琥珀。可是这梅子上还未晕起红霞,这生的胭脂梅,酸的能绞生绞死。


    那味道


    他的面色不由一白,这青梅简直比鬼怪还要骇人三分。


    念念皱起鼻子,“你怎么不吃?”


    李寻欢张了张嘴,掐紧了那颗青梅,不知如何作答,满脑子都只剩下那句‘我特意为表哥摘的’。


    念念的眼睫颤起来,掐起他肉嘟嘟的脸颊肉,便道:“你不是喜欢青梅吗?”


    李寻欢仰起头,茫然一瞬。


    他什么时候喜欢过青梅子?


    见他默然,念念忍不住酸涩道:“我给你摘,你便又不喜欢了。”


    这话音越来越委屈,已酸得在空气里微微发酵起来。


    李寻欢凝着那双可怜巴巴的下垂眼和被她咬得通红的唇瓣,下意识挲了挲拇指,压下那突如其来的痒。


    “你怎么总是这么讨厌我?”


    听到她这误解的话,他忙不迭地仓皇道:“不是的,我、表妹,我没有。”


    我、我明明


    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急得额角都沁出了细汗。


    眼角里瞧见那一篮梅子,他一咬牙,闭起眼睛就往嘴里塞。


    酸涩的青梅在嘴里咬他,他被酸得一边吸气,一边颤着舌头大声道:“我喜欢的!”


    念念垂下眼睫,偏过头不看他。


    李寻欢没了章法,想去拉她又觉得于礼不合,只好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青梅。


    “表妹,你看,我真的喜欢吃酸梅。”


    喉咙被酸得骤缩,他拼命咽下泛起来的酸水,哽咽道:“唔,好吃。”


    念念见他享受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这才笑出声。


    她就说,青梅谁送不都一样?


    天底下难道还有换了个人送就不爱吃的东西?


    酸汁与梅肉在口腔里碾烂堆叠,那种刺痛几乎让李寻欢觉得嘴里的肉都烂完了。


    他正面色惨白间,却见念念蓦然踮起脚,伸手轻点一下他的眼尾,轻声道:“表哥,口水从眼睛里流出来了!”


    她的呼吸落在他的眼下,惊起一片滚烫的红。


    在这酝酿的热气里,李寻欢忽觉她纱衣的青绿那么恰合时节,不正是这青梅的梅衣?


    一念起,口齿间、鼻腔里的梅香蓦然愈发浓稠。他恍惚觉得有青梅露自念念身上流出来,正一滴滴地淋到他身上。


    他浑身僵硬,不敢动弹,生怕叫这衣缝间的梅露溜走了。


    念念却自顾自地垂眸细瞧指尖的那点晶莹,在这点泪珠正要沿着指腹坠下时,她蓦然低头去接。


    苦涩、酸咸的泪瞬间濡湿了舌尖,她皱起脸,用那双水淋淋的眼眸凝着他道:“好苦、好咸,表哥,你以后都不要哭好不好?”


    她那张白生生的小脸被日光烧起两团红晕,正是熟透了的胭脂梅应有的绯色。


    李寻欢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那点胭脂,像是一个被刚刻出来的提线木偶。


    见他呆愣着,完全不理她,念念心里的气又咕嘟咕嘟地顶起心壳。


    她忍不住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歪头拖长音道:“表哥”


    她在这两个字上淋了糖浆,摇晃着端到他面前,而他的手早已被她握着贴在了滚烫的碗沿上。


    李寻欢的指节一点一点的瑟缩起来,在一阵无知觉的摇颤中,右手的青梅一颗颗跌落在地。


    ‘咚——’


    ‘咚——’


    是青梅散落一地的声声闷响。


    他却怔怔地低下头,不知所措地看向心脏。


    念念睁圆了眼,“你讨厌我才扔在地上是不是?”


    “怎、我,怎么会?”


    他慌忙蹲下身,将乱滚的梅子一一捡起来,擦两下便往嘴里塞,全然失了世家公子的风范。


    他一面忍着牙酸,一面磕绊道:“我特别爱吃青梅,我、这一篮,我全都能吃完!”


    李寻欢头回发觉自己的驽钝,根本自己都听不明白了。


    他只是觉得,仔细咀嚼后,除去胭脂梅酸涩的皮,靠近果核的梅肉


    也还是挺甜的吧?


    “呕”


    李夫人扶上他的脊背,满眼心疼道:“你这孩子,吃那么多生梅做什么?”


    李寻欢吐得双眼泛红,咽喉肿痛,满嘴都是反出来的酸水。


    李夫人摇头道:“梅子性温,你食多了不仅积热于内,犯了上火之症,还伤了脾胃。明日便安生躺一日,不要去练武了。”


    他撑起身子,“可是”


    “谁教你要在练武场里吃东西。爹娘平日里是怎么教导你的?表妹一来,你便礼也不守了?”,李夫人转过身去道。


    “我”他当然不愿供出罪魁祸首,只羞愧垂首道:“是我的错。”


    她叹一口气,缓声道:“今日见了念念,寻欢有未有尽到兄长之责?”


    他躲开眼,只窘迫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和表妹相处。”


    李夫人轻笑着去抚他的额角,温柔道:“凡事皆有第一次,你便先把她当做妹妹来照顾就好。”


    “以后等我们寻欢长大了就明白了。”


    在这柔声细语里,他随着娘亲的手倒回床榻上,凝着床幔,忍不住带着一点期盼、一点焦灼地憧憬起长大。


    长大后,该是什么样子?


    爹、大哥一定考中了状元,自己能成为一代江湖大侠吗?


    还有念念她长大后又该是什么样?


    她那双猫眼还会生的更大吗?


    他嘴角的笑才刚刚翘起,便听娘亲已笑出声。


    他转过瞳仁,便对上阿娘那双年轻而温柔的碧眼,她道:“我想起你前年还在寻乐跟前发誓,一辈子不吃青梅子。”


    “原来我们小寻欢变心得那么快。”


    “”,他无法辩解,只能将脑袋埋进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烫红了的眼睛。


    心道:是表妹先耍得赖——


    作者有话说:幼年小李:宝宝,你是一颗青梅果~


    念念在李园不耻下问:请问这里哪里有竹马?是的,我要用。


    念念真的好像一颗青梅,是生人的时候像刀一样的酸,熟了酸酸甜甜,开心的时候撒娇女人最好命,不开心的时候逮人就欺负。这种又酸又涩又混着甜的味道就适合厌倦日复一复过着平静无波生活的寂寞老男人!!


    第94章 于礼不合 你好好收着,长大给我写婚书……


    “表哥, 你知道错了吗?”


    李寻欢垂首道:“是我不好。”


    念念鼓起腮帮子道:“错哪儿了?”


    他丧气道:“表妹想摘青梅子酿酒,我不该说君子远庖厨。”


    见念念神色不对,他又慌忙改口道:“昨日摸黑不小心给表妹喂了辣子,是我的错。”


    “……”


    “那是……在树上数星星的时候, 我不该指出表妹的错处?”


    念念瞪他一眼。


    他哑然, 磕巴道:“表妹, 怪我、愚钝。”


    念念扔下笔, 忿忿道:“我想亲你,你为什么不给我亲?”


    她说完便踮起脚去掐他的脸, “为什么不给亲?说话!”


    那双细嫩的手扯面团子似的用力,睁大的猫眼更是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长长的眼睫近乎扫在了他的鼻尖。


    李寻欢脑子倏地一片空白,热气往面上涌,顷刻间沁出了羞窘的薄汗, 脱口而出道:“念念, 你别撒娇了!”


    他慌乱地向后仰头,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捂住脸,回避视线道:“你是女儿家,怎能如此言语?既唐突, 又失仪,你不能这样。”


    三年间,他这话已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就算是根木头也得该开窍了。


    可是,可是表妹偏偏


    见她托着腮,贝齿把唇瓣咬得发白,李寻欢急声道:“表妹,你不要咬嘴唇了好不好?咬破了怎么办?”


    念念冷冷道:“改不了。”


    他颦眉, 犹豫道:“可是”


    “不许可是!”


    念念娇斥完,眼珠子一转,牵起他的手,将他的拇指按在唇瓣上,冲他眨眼道:“若是表哥实在担心,就在我忍不住咬唇的时候按住就好了。”


    他倏地一下收回手,忍着指尖的烫意蜷起手,无措道:“那怎么行?这于礼不合。”


    念念听到礼不礼的就烦,当即偏头道:“那就咬死我好了。”


    这赌气的话一入耳,李寻欢张嘴便要劝。


    “难道你还要管我不成?你又不是我爹。”她捂耳道。


    他垂眸低声道:“可我是你的兄长。”


    念念转身坐回椅子上生闷气,大的把她当女儿,小的把她当妹妹,怎么有这样的人?


    难道她真有那么不讨人喜欢?


    “念念”


    他抿唇,将袖口藏了许久的木雕轻放在书案上,期期艾艾道:“这个送给你,你不要不开心好不好?”


    李寻欢头一回发觉,‘不要讨厌我’这几个字连在一起,他便不会读了。


    他颤着目光望向念念,心里无端的紧张。


    他才刚学会刻木雕,刻坏了好多个才有一个勉强像样的。


    这个木雕虽刻技青涩,但已有七八分神韵,不可谓不灵动,但送给念念,他总是想要挑最好的。


    他才屈起手肘,便听念念轻声嘟囔道:“怎么又是猫儿木雕?”


    只是从可怜巴巴的受冻小野猫成了只笑弯眼的三花猫。


    她难道就做不成人吗?想也知道,人怎么会爱上一只猫呢?


    李寻欢不知前因,更不知道她那些扭七八歪的怪心思。


    他的心蓦然沉下来,像是被人泡进了青梅露里般咕嘟泛酸,良久才眼睫微动道:“也有别人送过你木雕吗?”


    念念没精打采地应一声。


    李寻欢再看见这猫儿木雕已经如鲠在喉,正欲讨要回来重新刻个样式,便听念念道:“之前有一个很坏、很坏的大叔也给我刻过一只。”


    他先是松了一口气,又皱起眉头道:“很坏?念念,你没事吧?”


    他虽年岁不大,但到底出身世家大族,父亲又入了官场。李家儿郎多早慧,他自小便知道许多贪官污吏一大把年纪还圈养少女,实在令人不齿。


    念念抬头笑着看向他,“我当然不会有事。”


    他飞快地垂下眼,“你、你放心。等我武艺精进了,我就帮你报仇。”


    父亲对他和哥哥皆寄予厚望,可他自小便不爱功名,只好听些江湖轶事。


    他向往的是快意恩仇的江湖,侠义无双的游侠,若被困朝堂、为功名所累,又有何意?


    念念闪了闪眸子,好奇道:“那你预备怎么帮我报仇?”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他如何伤害你,我就百倍叫他还回来。”


    念念撑起下巴,添油加醋地回忆道:“他让我穿着单衣在冬天追马车、把我身上的肉掐的红一块紫一块的、把我的心弄得快要死掉,还为了别人想扇我巴掌”


    李寻欢握紧了拳头,咬牙怒不可遏道:“这个畜生!”


    他单知道表妹孤苦伶仃,想必幼年时很不好过,哪成想她竟然这样受人凌辱?


    他的心已似被针扎了般喘不过气,良久才握住她的小手,涩声道:“表妹,以后有我保护你,我一定会替你报仇。”


    念念扣住他的手,嘴上却嗔怪道:“我才不信。你跟他一样坏。”


    李寻欢急了,失声道:“我怎会这样待你?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我不仅是你的兄长,往后还”


    他面上一烫,声音蓦然小下去。


    念念忍不住悄悄笑,将桌上的笔塞进他掌心,正色道:“那你把这话写下来,立字为据。”


    李寻欢红透着耳根不知如何下笔,只得念念说一句,他写一句。


    写到最后,他已连笔都不会拿,无颜再看信笺,匆匆便要逃。


    念念见他死命低着头,后颈都红透了,笑着自身后揪住他的衣领,将自己练字的笺纸折好,塞进他的心口。


    她甜津津道:“这是我写的第一份我们的名字,你好好收着,长大给我写婚书。”


    李寻欢轻笑出声,将这张墨迹稍褪的信笺小心放回箱匣中。


    “表哥!”


    听到书房外的动静,他赶紧合上箱匣,快步往外走。若被表妹见了,恐怕又要不知说出什么出格的话了。


    念念扒开门,见到他便亮着眼睛作势要抱,李寻欢熟练地错身躲开,无奈道:“念念。”


    她撇了撇嘴,替他答道:“礼数。”


    念念看似认了半个理儿,实则心里在道:什么礼数,不就是不喜欢她?


    她咬牙,等成婚了看他还要怎么说。


    见她气闷,李寻欢抽出袖里的小匣,逗猫似的在她面前晃晃。


    她果然便似见了毛线团子般,伸手便夺去。


    这方梨木匣触手温润,轻启匣盖,便见其间的素锦上正卧着一条缥碧色的蜀锦发带,两端还绣了青梅枝,苏绣针法细腻,连梅皮的细绒毛都绣得好生动。


    念念见了青碧色,已笑得见牙不见眼,反倒见了那青梅枝,在心中暗怪道:怎么有这么喜欢青梅的人?


    她每年都要给他摘好几篮,怎么从不会吃腻?这酸果子到底有什么好吃的?


    念念虽然不解,但这苏绣发带实在漂亮。她将发带缠在李寻欢手上,背过身道:“表哥,快替我系上。”


    李寻欢凝着她毛绒绒的脑袋,手放了又抬,虚比划了好几下,才敢上手为她系。


    想也知道,若不慎压坏了表妹的发髻,要一百个李寻欢也不够赔,他怎敢不小心?


    好在他这练飞刀的手还不算太笨,比绕了两下便系了个漂亮的双环。


    念念正一面拉着他的手卖娇,一面摇头晃脑地照镜子之际,李夫人缓缓走进来,看着两人笑道:“你们两个怎么日日皆穿青色?今日是乞巧节,怎不穿些明艳的衣裳。”


    念念也笑道:“伯母,青色多好看啊!”


    李寻欢错开眼,也附和道:“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1]”


    她掩唇轻笑,不愿拆穿这瞳孔乱颤的少年郎,只对着念念道:“小心跟在表哥身边,莫走散了。”


    念念冲她点头,上前揽住她的胳膊,卖乖道:“伯母放心,我们一定早早便回来。”


    寻欢的飞刀已有所成,她自然放心的,交代了几句便放她们离府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一路西行,直往郊外远山。


    今日确是乞巧节,可年年节日庆典,有何不同?他们说道是赏景、游祭,实则是拜访结交各色游侠。


    李寻欢年少时便爱偷读武侠杂书,念念便时常带着他偷跑出去买杂书、打听江湖轶事。


    等长大些了,两个人便私下结交了不少江湖游侠。时至今日,行侠仗义、门派纷争之类,早已不算什么了。


    若说唯一的问题,便是路程实在远了些。


    李寻欢望着车窗外的摊贩道:“外边有糖画摊,念念想不想玩?”


    他虽是问询,却已料到答案。自小时候起,念念便见到什么都新奇。李寻欢怜她孤苦,当然什么都愿双手奉上。


    念念站在路口,垂眸凝着那糖画,嘟囔道:“怎不把细纹画出来?”


    李寻欢轻敲她脑袋,笑道:“念念好促狭,做什么要画老我?”


    念念没好气道:“总比你画个梅子好些。表哥,你怎么不晓得画我?”


    就算把我画老也好,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喜欢我?


    李寻欢哑口无言,在摊贩偷笑的目光下,微红着脸小声道:“莫要胡说八道。”


    若不提醒这一句,她下一句话恐怕便能叫自己红着耳尖落荒而逃。


    正此时,路尽头响起一阵嘶鸣声。


    他们一侧身,马背上的少年便闯入视野。其人看起来与李寻欢年岁差不离,约莫十六七岁,脊背微伏,须臾间便已到了跟前。


    他的发带在风中烈烈作响,一行人交汇之际,呼啸的风将一青一玄的发带交缠在一起。


    冲力下,两条发带倏地绷直成一道弧线。


    一息间,念念只觉头发一紧,那本就系得松散的发带便被那少年整条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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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无用功 李兄,我是当真喜欢念念姑娘。……


    满头的青丝如瀑般垂下来, 她慢半拍地旋身,遥遥望向已到了另一头的少年。


    那人墨发高束,伸手去握绕在风里的发带。


    缥碧色的蜀锦缎卷上骨节分明的手,与青色的脉络交缠在一起。他蓦然回首之际, 稀薄的汗恰巧自鼻尖滑落, 坠在明黄色的外杉上。


    这人策马驰骋, 一瞬也不勒缰绳, 那双狭长的凤眼凝着她,目光灼灼, 层层的树影间只剩下乱绕的发带飞扬。


    马蹄声踏踏,念念下意识向前, 才跨出半步,便被李寻欢攥住了手腕。


    猝然一下,极用力, 攥得念念蹙起眉, 再回头还哪里去找那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念念气得咬唇,闷声道:“抢了我的发带还不还,怎么有这样的人?”


    念念又瞪一眼李寻欢,“你拉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抢了他的。又怕我闯祸是不是?”


    李寻欢倏地松开了手, 无知觉地蜷起手指,缓下声道:“那人策马急驰恐身有要事,不过是条发带罢了。”


    “他瞧着是个江湖客,若惹上麻烦就不好了。”


    平日里素爱与江湖客称兄道弟,她欲上前要回发带,便怕惹麻烦了?


    念念推开他便往马车上跑,“你叫他做你表妹吧,再问他愿不愿意嫁你做妻。”


    李寻欢那张俊白的脸上霎时间泛起薄红, 抬腿便追,小声道:“念念,你又胡说八道!”


    “表妹,你莫要生气了。不过是条蜀锦发带,我再赠你云雾绡的好不好?”他端坐在马车上,眼睛却忍不住去瞟她。


    念念撑着下巴不愿说话。她若想要回发带,心念一动便可重构梦境。


    她已遂他的愿,在这模糊了时间感知的梦境里与他自小相伴十几年,可他还是只把自己当妹妹。这样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成婚?


    心间的焦灼又燎上脏肉,叫她忍不住摇摆。


    她是不是太纵着他了?


    马车在摇晃中停下,李寻欢起身要扶她,被念念一个侧身躲过。


    车厢外已有人扬声道:“寻欢,念念!”


    见孙大娘来迎,李寻欢只好先歇了心思。


    “赶早不如赶巧,今日你铁叔的几个结义弟兄皆来共聚,便正好结交一番!”


    听了这话,李寻欢终于展了笑颜。


    铁叔对他和表妹有救命之恩,他的弟兄必定也是江湖豪杰!若能结识,当真是三生有幸。


    两人还未踏入这山间小院的门槛,便听到了其内的谈笑声。


    孙大娘牵着两人的手走进门,笑道:“瞧瞧来了谁,这位看着脸嫩,却是近来江湖上名声鹊起的‘小李飞刀’。”


    那桌前的几道身影一停,已有人大步向前,“自古英雄出少年,原来这位就是李少侠!”


    江湖人不拘小节,酒过三巡便能引为至交好友,更何况院中人性子皆豪爽洒脱。几人一边吃喝,一边聊着江湖见闻,好不痛快!


    一坛子酒下肚,宋二哥放下杯盏,拍桌道:“老幺一贯性子最急,怎还未到?”


    他这话音还未落地,院外便有人笑道:“我哪有二哥心急?酒肉菜可都留足了?”


    这声音爽朗而明快,透着一股浓浓的朝气,听着年岁便大不了。


    宋二哥大笑道:“远之叫我们好等,还想吃肉,当浮一大白!”


    另一瘦削的汉子也起身道:“幺儿叫我们等便罢了,今日可还有两位小友,偏生你姗姗来迟!”


    在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促狭中,那黄衫少年旋着腕上的发带缓步走出檐下的阴影。他生的朗眉星目,束发高扎,一双凤眼比烈阳还要灼三分。


    他的目光掠过众人,落在念念鬓角,蓦然一顿。


    念念睁圆了眼睛,脱口而出道:“是你?”


    顾不得惊讶,她径直伸出手,干脆道:“发带还我。”


    李寻欢抿唇道:“念念,不可无礼。”


    她才将将撅起嘴,那黄衫少年已拱手告罪,“是我不好,冒犯念念姑娘了。”


    他褪下缠在腕间的缥碧色发带,正欲叠还,李寻欢已起身上前,不徐不疾道:“是我和表妹挡了这位少侠的路。在下李寻欢。”


    “我姓方,李兄唤我远之便好。”方远之轻抬手腕,那小心叠好的发带只好交到这位表哥手里。


    李寻欢颔首,垂手将这条发带笼于袖中。


    “人既已来齐了,还站着做什么?今日几个小的添了同龄人作伴,想必要更开怀。年岁虽小,酒却不可逃!”


    “我来添酒!”


    方远之又斟满酒,举杯道:“李兄,我再敬你一杯。”


    他这话头刚起,便听人调侃,“只见远之敬李小兄弟,怎不见敬我们几个哥哥?”


    宋二哥笑骂道:“你是什么老帮菜,远之这是起了结交之意!”


    “远之与寻欢小兄弟年岁相近,便是结拜认作兄弟也使得!”铁叔大笑道。


    袖中的发带已被揉皱,李寻欢抿唇,将杯中的薄酒一饮而尽。


    孙大娘酿的酒当然很味美,可如今他却尝不出任何滋味,只如牛饮般一杯杯下肚。


    他喝得再多,也压不下心中那股烦躁与不适。


    他送什么不好,偏偏要送表妹发带。


    世家小姐与江湖少侠,这一番初识若写在话本子里便要相恋一生了。


    他打马而过时,便已叫李寻欢心中很不痛快—— 若你像狗似的守着一人,旁人觊觎的目光怎会发觉不了?


    孙大娘忍不住捂嘴笑道:“远之长大了,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寻欢绝不许念念在人前失礼,加之到底碰面次数无几,她只道两人是寻常表兄妹。若能促成一对小鸳鸯,不也很美?


    她这话一出,李寻欢杯中的酒便已沾湿了衣襟。


    那透白的酒液便似烧到了心间,叫他喉咙干痛,紧捏着杯盏,倏地抬头望向念念。


    酒桌上的气氛一变,众人皆调笑着去看念念与远之,愈看愈般配。


    方远之的脸微红,偏头瞧见念念面上并无不喜,忍不住翘起唇角,克制道:“可别瞎说!”


    念念当然听不出这话里的言外之意,只一个劲儿地戳着碗里的米粒。


    旁人皆只道小姑娘这是害羞,便只好冲着方远之与李寻欢挤眉弄眼道:“看来你们是要当亲弟兄了!”


    “幺儿长的俊,倒也很相配!”


    一句两句掺在一起冲着李寻欢砸来,酸涩与强烈的不适堵在心口,愈堵愈痛。


    他蓦然站起身,衣诀带倒桌上的酒壶,捏着酒杯的手已用力到泛白。


    他嘴唇微启,胸腔里的暗涌几欲脱口而出。


    铁叔起身去扶酒壶,蹙眉笑道:“你这表哥怎比表妹还心急!”


    李寻欢一瞬哑然,铁叔于他们有救命之恩,何必叫所有人下不来台?


    不过言辞间冒犯两句,事后说开便好。


    他虽是这样宽慰自己,那双僵直的腿却怎么也弯不下去。


    方远之被人一拍肩膀,当即握着酒杯起身,红着脸道:“李兄,我是当真喜欢念念姑娘望李兄成全。”


    念念松开了筷身,抬起那双猫眼,遥遥去望李寻欢。


    她一句话也不说,只用那双眨也不眨的猫眼凝着他,里面晃荡的水波在说:你便让他们这样撮合我与他人?


    李寻欢几乎要被那滚烫的秋水灼伤,他攥紧了手中腻滑的蜀锦缎,却好似握住了烧红的铁。


    鼻尖的空气愈发稀薄,他在所有人的凝目中彻底失声。一万句话涌上舌尖,又被什么无色的桎梏牢牢锁住。


    他竭力张开嘴,却连一丝空气也未吸入。


    在这个他自觉无比重要的当口,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仿佛有透明的丝线既捆住了心脏,又锁紧了喉咙。


    她是我的未婚妻。


    这七个字一含在口齿间,他心间便升起一种浓稠的怪异感与错位感。


    他微张开嘴,头顶高悬的铡刀便下落一寸。


    恍惚间,甚至好似器官内脏都在齐鸣,个个都在尖声喊道:你不能娶她!


    他的面色蓦然一白,一种极端的失力感绕上心头,身躯突然似溺水般沉下去。


    周遭人的目光已愈发怪异,李寻欢见他们嘴唇张合间不知在喃喃些什么。


    一瞬间,他竟觉得这些人似木偶般僵冷。


    他正心间泛寒之际,手中的杯盏便被人霍然抢去。


    他踉跄半步,正空茫间,念念蓦然踮脚,将那剩下的半杯酒渡进他唇里。


    “唔”


    粉嫩的舌尖撬开他僵硬的齿缝,薄酒混着少女口中的甜腥味,在喉间烧出回甘。


    透白的酒液顺着嘴角淌进衣领,念念攀着他的后颈咬住他的唇角,右手扯住他的发往后拽,冷冷道:“表哥,我们是什么关系?”


    两唇间相触的皮肉已烫熟了,李寻欢被迫抬起头,喘着气红着眼凝向她。


    周遭哗声一片,李寻欢耳畔嗡嗡作响,忽然不敢去细究他们的唇瓣如何开合。


    念念慢慢抬眼,手下愈发用力,噙着笑道:“跟他们说啊,说我们的婚约,莫忘了,表哥曾给我写过字据的。”


    过往的回忆涌上心头,他似找到了浮木般竭力开口道:“我”


    他才刚起话音,念念忽然低低一笑,“表哥,我不想听了。”


    “我最讨厌做无用功,如今看来我们成亲、圆房,才是要紧事。”


    这间混乱的小院猝然黯淡下去,无数光影碾碎重构


    “寻欢——”


    耳畔的呼声愈来愈急,李寻欢蓦然睁开眼。


    朱红色的床幔几欲坠进眼底,一张温柔娴静的妇人面轻扶他的额头,嗔道:“你这孩子今日成婚,昨夜怎不早些安歇?”


    成婚?


    耳畔似有铜钟争鸣声,李寻欢茫然一瞬,等他再蹙眉,脑海中已挤进纷乱的记忆。


    纳征、请期、挑选婚服


    他正捂紧额头之际,李夫人已差侍仆拉他起身,急声道:“再不换衣,便要错过吉时了。”——


    作者有话说:念念气急败坏,已黑化。


    把强制刻入dna 今日之仇,念宝又记下了。


    时刻把报仇放进待做清单


    第96章 婚书 洞房花烛夜


    李寻欢被簇拥着稀里糊涂便穿上了喜服。


    触目所及之处皆是朱红与囍字, 他心中蓦然生出几分惶恐,回首望向娘亲,慌乱道:“娘,我要娶的人是谁?”


    明明他与念念自襁褓时便定下了婚约, 父母之言, 媒妁之命, 姻缘早定。


    李寻欢也不知自己何出此问, 可他心中惴惴,仿佛冥冥中这场婚事还应有其他人选。


    李夫人嗔他一眼, 柔声道:“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当然是念念,难道你还有第二个表妹不成?”


    紧紧攥起的拳头骤松, 李寻欢下意识松了口气。可听到她的后半句话,心脏却又蓦然沉起来,耳畔恍惚起了浪。


    在这浪吞没鼻腔之前, 他轻抬眼睫, 猝然对上了身侧的铜镜。


    或许是他太久未对镜自省,李寻欢竟觉得这镜中的少年既遥远又陌生。


    镜中人穿着一身朱红圆领袍,腰系革带,头戴展翅幞头, 身姿挺拔俊雅,如松如竹。


    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上还尤带着几分少年气,俊美而不失温润,眉宇间还携着未经打磨过的锐气。


    这也当然,时年他不过十八。


    父兄状元在前,他又折了探花。小李飞刀横空出世,已成了江湖奇才。飞刀在手,试问何人敢直面锋芒?


    父兄进出官场, 他则傲立江湖,如今还将要娶心爱的表妹为妻。


    如此风光,如何能不意气风发?


    李寻欢怔怔地凝注着镜中那张隽秀的、年轻的脸,碧绿色的眼眸微转,眸光倏地落在眼尾。


    将这处血肉里的脉络都一一找出后,他下意识地轻呼出一口气,压迫着心脏的急浪又无缘由地骤退。


    他在想什么呢?


    他对表妹的情愫早已似挂在枝头尚青的梅子般浓烈,娶念念为妻,自幼时便盼至今日了。


    ——在最好的年纪娶心爱的姑娘,这是世间难觅的美事。


    纯粹的喜悦与心跳声慢半拍地追赶上来,他蓦然笑起来,耳尖也染上点点薄红。


    李夫人上前拉起他的手,无奈道:“欢儿,若再慢些,便当真要误了吉时了。”


    李寻欢心头一紧,忙道:“不可叫表妹等,这便去!”


    他火急火燎地大步跨出房门,临到拐角,又蓦然停步,“等等。”


    李园的门檐下,大红绸缎垂落满地,朱红的大门两角高悬着龙凤八角琉璃灯。


    庭院内红绸铺地,艳红的牡丹蜿蜒了一路,直至正厅。偏厅里一应乐师奏起琴瑟,提着囍灯的侍女鱼贯而入。


    “新妇跨门楣,福瑞满庭闱——”


    红盖巾微晃,一双嫩如剥葱的柔荑缓缓接过他手中的红绸。


    李寻欢放慢脚步,牵着她一齐跨过马鞍,走入鹊桥长廊。


    五谷、桂圆、莲子、彩果簌簌撒落在地,耳畔傧相的唱赞与宾客的贺喜声交缠堆叠。


    “君出身状元门第,又摘探花,今喜结良缘,往后琴瑟和鸣,定能将李家荣誉传扬百世!”


    “公子才华横溢,新妇蕙质兰心,可真般配。”


    “江湖第一刀又抱得美人归,真是羡煞我等!”


    “”


    满院的宾客里既有父兄的同僚、母亲的闺中密友,亦有自己结交的江湖侠客。


    李寻欢停下步子,抬首去望正厅高悬着的喜匾,正是圣上赐下的‘佳偶天成’四字。


    他垂眸透过红盖巾描摹念念的眉眼,等不及刻画一遍,心中的柔软与雀跃便要溢出来。


    在这个他自小长大的家园里,父母皆坐于高堂之上,眼角眉稍皆是纯粹的欣慰与喜悦。


    高中状元的兄长站在堂侧,开怀大笑着冲他挤眼。


    而他,只需再上前一步,便能与自己心爱之人拜堂成亲。


    李寻欢眼眶一热,滚烫的浪在他眼里摇晃,只觉这一刻似梦一般。


    莫名的酸涩与苦楚,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怅然一起涌上心头,竟比年少时吃下的一框框生梅还要酸。


    也不知怎么的,他一回神,面上已都是冰凉的泪。


    念念轻扯一下红绸,小声唤他:“表哥,怎么这个时候也要哭鼻子?”


    李寻欢抿唇,眼下似羞窘般烧起来,克制道:“念念”


    傧相又唱起来,“新郎新娘到——”


    李寻欢的手指在袖中微微用力,竭力镇定道:“且慢。”


    傧相愣看一眼李夫人,满堂的宾客也面面相觑。


    念念嘴角的笑意稍缓,那双上挑的猫眼凝滞一瞬。


    李寻欢在父兄的敛眉凝视中,颔首示意,不紧不慢地自袖中取出信笺。


    他微顿,目光凝着念念,朗声道:“尊长在前,立此书为证。两姓合卺,同堂盟誓。此生定不离不弃,护吾妻周全。虔以同心之誓,题于素笺,愿将情长之约,刻于鸢谱。”


    “愿以余生守此良缘。”


    他立于堂前,身姿板正,仍一派世家公子的谦和有礼,那只握着素笺的手却在微微发着颤。


    这张泛黄的信笺上字迹润分玉莹,只角落处春蚓秋蛇般写着两人的名字。


    这张念念随手一叠、一塞的素笺,便当真是塞进了他心口经年。


    “好!”李寻乐上前来拍弟弟的肩膀。


    李老爷与李夫人相视一笑,缓缓道:“君子重诺,既已立誓,便要此生不渝。”


    念念躲在红盖巾的脸蛋也浮起了红晕,她虽听不懂那一大串词,但也听懂了‘不离不弃,护吾妻周全。’这一句


    “少爷。”一旁的仆侍将托盘呈至李寻欢身前。


    李寻欢握起玉如意的手已微微汗湿,攥了良久,才深呼吸着去挑念念的红盖巾。


    白雪一点点覆上红绸,她那双青涩而湿润的猫眼正含着满目的春水,在花烛下灼灼地凝着他。


    她眉心点着梅花妆,樱唇点绛,娇腮泛红,似水淋淋的春桃。


    李寻欢望见她稚嫩的脸,却蓦然面色一滞。


    表妹表妹容色怎还恰似总角之时。


    她眉眼间分明天真未泯,稚气尚存,他怎这般急着成亲?


    他轻蹙起眉,暗道自己心急,爹娘怎生也不劝两句。


    心中那股说不出的窒闷感又泛上来,他眸光微动着思量间,仆侍又端着合卺酒上前。


    交换饮了合卺酒,李寻欢又蜷着手解下了念念的缨结。


    仆侍握着剪子上来,将两人的一缕发细细编结在一起。


    “缨结初解,发缕相结。礼成。”


    这唱赞一落声,新房中的侍奴放下红帷,便低着头退出了房间。


    房门被轻轻合上,整个新房里只剩下龙凤花烛的燃蜡声。


    念念都快将袖口绞烂了,还不见李寻欢动弹,只好去拉他的手,卖娇道:“表哥,你怎么还不替我摘下凤冠?还未洞房,你难道就要我晕在这里?”


    李寻欢身子一紧,满口的礼教被压在舌尖,彻底没了说法。


    如今他们已拜过堂,无须再拘泥俗礼。


    他颤着手替念念摘下凤冠,凝了她许久,还是背过身去。


    “表哥?”


    礼成之后,自然便是洞房花烛夜。


    纵使他自幼时便爱慕表妹,可怎能


    他缓声道:“表妹,你年齿尚小,花未开全。虽已礼成,我、我也不可趁你心性未熟时,与你成夫妻之礼。”


    ‘哒’的一声,是她褪鞋上榻的声音。


    “便等”


    李寻欢的声音一颤,蓦然失了声。


    一双雪白的藕臂已经环上了他的胸膛,潮热的呼吸酥酥麻麻地往他耳朵里吹,“表哥我已到了能成婚的年纪。”


    念念抬起光.裸的腿环上他的腰腹,绵软的身子紧贴着他,可怜道:“你都未睁眼瞧过,怎知花未开全?”


    李寻欢的脊背一瞬绷紧,被眼前白花花的皮肉一晃,倏地闭上眼,连脖颈都烫红了。


    他想起身,腰腹却被念念绞得死死的。


    他到底是个男人,怎猜不到表妹是想


    可念念尚小,若行房事未免伤身,况且他也不能这般急色。她心性未熟,难不成自己也是吗?


    他哑声道:“表妹不可。”


    念念的手落在他腰间的革带上,李寻欢伸手要去拦她,略带薄茧的掌心却被透着粉的膝盖紧紧压在了腿间。


    念念跪坐在他身上,用膝盖去磨他的掌心。两股炙热一上一下的烧着他白皙修长的手,顷刻间便红透起来。


    李寻欢不敢去屈指节,血气已上涌到了面部,潮热得他沁出了一身薄汗。


    他只能极力遮掩着自己的难堪,那双碧绿的眸子掺起水,后退道:“念念,你听话”


    玄金色的革带散落在床上,李寻欢正欲抬手去捡,便被念念一脚踢到了地上。


    “听表哥的话,我就要在新婚之夜独守空房了。”


    念念的手细蛇般钻进他的衣摆,自腰腹处贴着皮肉一寸寸轻抚。


    她声音细弱地轻喘道:“表哥,你难道不想看看我的肚兜是什么颜色?”


    李寻欢的呼吸急促起来,紧闭的双眼通红,胸腔起伏的幅度带着念念身上的皮肉都颤起来。


    念念被他外袍上细绣的金丝磨得糙痒发疼,忍不住咬他耳朵,眼尾泛红道:“表哥,你是不是故意这样”


    第97章 掌中之物 寡廉鲜耻


    “我、我不是”


    李寻欢慌不择路地抬起头解释, 还未睁开眼,便被念念抱着后脑勺搂在了心口。


    高挺的鼻梁戳刺进绵软中,乳香混着淡淡的梅子香盈了满鼻。


    李寻欢的脸霎时间被烧熟,裸露在外的后颈和耳根倏地红透。


    他忍着心间的鼓噪, 握住念念的肩膀便要将她推远, 讷声道:“表妹, 别这样”


    这声音闷在雪白里, 几乎细若蚊蝇。


    唇齿开合间,湿热的气息往嫩生生的皮肉里挤, 似刚掀开蒸笼的水汽般烫上去,一瞬便红了大片。


    酥麻的细流自尾椎骨爬上来, 念念紧抱着他,面色酡红地喘道:“表哥我好冷。你不想暖暖我吗?”


    她胸前的雪白颤栗两下,蓦然攥着他潮热的手, 放至后背的系结处。


    白皙细腻的薄背上, 一根赤色的细带缚了蝴蝶骨,于脊骨中央系了个活结。


    李寻欢的手攀在她的肩胛上,指腹处的薄茧碎石般嵌进莹白的皮肤里。


    那一小个活结被洇进汗液,几息间便生了锈。


    鼻尖的羊脂膏几乎要融在自己唇边, 李寻欢心悸得几乎喘不过气,心脏跳动得似剁刀猛砍。


    他急促地呼吸着,身体似要被这沸水烧干。


    他喘息出声,绷紧腰腹往后退,涩声道:“念念,等你再长大些。”


    念念悄悄咬碎了牙,“我们都成亲了,凭什么要我等你?”


    李寻欢低喘一声, 慌忙地攥住她的手,脊骨绷紧得几乎发颤,喑哑道:“若过早,恐伤阴血。”


    念念瘫软在他怀里,小声道:“表哥温柔些便好了。”


    李寻欢眼睫一颤,下意识猛地搂紧了她腻滑的薄肩。


    可他垂首,望见伏在自己胸膛上的脸还恰如梅树枝头尚绿的嫩苞般纯净、脆弱。


    他的指节泛白,忍着躁动唾弃自己道:表妹年岁尚小,又如此幼相,他若放纵,与禽兽何异?


    他紧闭上眼,艰涩道:“念念听话。”


    念念身上的肚兜都要掉下来了,听到他这一句,气得胸脯剧烈起伏。


    她蓦然起身,踩着床沿便要下床,负气道:“你是不是年纪大了,气衰不举?早知这样,我真该嫁给那个方远之。我这就找他去!”


    单脚将将踩上红绣鞋,粗粝的大掌已攥住了另一只,炙热的铁燎上脚踝,似镣铐般将她锁在掌心。


    李寻欢拽着她的脚踝,抿着唇将她拉回床上。他的下颌咬得紧紧的,胸腔剧烈起伏,面色冷凝地盯着她。


    念念在心底悄悄笑,她就知道世间任何男人都受不了‘气衰不举’四字。


    念念面上却瞪他,嫩茭似的小腿在他掌中蹬两下。


    略带薄茧的指腹刻进皮肉里,捏出一圈的红痕。


    酸涩与恼怒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


    偏生世间只此一颗浓烈的青梅,是他看着、守着养大的,如何珍爱也不够。


    那双指尖泛白的手掌后撤一寸,软绵的小脚便垂落在了他劲瘦坚实的腰腹上。


    念念抓紧了艳稠的龙凤被单,试探着弓起脚背去踩。


    脚下腰腹处的肌肉霎时绷紧,念念还未惊呼出声,便已被李寻欢压在了身下。


    宽阔、血热的胸膛紧紧压在心口,念念忍不住轻颤一下,瑟缩道:“表哥”


    李寻欢的呼吸一声比一声沉重,滚烫的热气和泄出的喘声不住地落在泛红的颈边。


    他凝着念念,满头热汗,一滴、两滴顺着鼻尖淋在眼前的那小处锁骨窝里。


    无多时,便蓄了满满一池。


    喜床上愈发灼热,念念颤着眼睫,烧红了眼,抖着嗓子道:“表哥,我喜欢你。”


    她又咬起唇,殷红的胭脂晕上贝齿,唇瓣微开,诱人采撷。


    李寻欢呼吸一重,蓦然伸手探进她的唇缝,搅弄两下后,重重按在她的唇珠上,眸光晦黯道:“表妹,别咬得太紧。”


    念念那双猫眼晃荡起来,倏地咬住他的指尖,不声不响地凝注着他。


    李寻欢喉结滚动,掐着她的脚踝架在腰间,猛地低下头,薄唇吮住那点可怜的唇珠,反复地舔.吸吮咬,吻得又重又急。


    他的胳膊收得愈来愈紧,几乎要将念念嵌进自己的胸膛里。


    喝醉了酒般的昏濛与酥麻,掺着阵阵热意席卷而来,念念攥着喜被的手已被自己磨得发红。


    正纠缠间,李寻欢蓦然直起身,还未挺直腰杆,又被念念撑着脚尖勾回来。


    她磨牙道:“要去哪儿?”


    李寻欢拭去额角淋淋的汗,不自然地垂下眼帘,嗓子干哑道:“脂膏。”


    念念一怔,骤然想起了那罐差点要了她半条命的冻疮膏。怎当时想不起用脂膏?


    念念嗔他一眼,素手缠上他修长的手指,附在他耳边细声道:“表哥,除了你,什么都不许”


    她的指尖轻挲着他的指腹,顿停在其上的薄茧处


    红帷内充斥着浓郁的鱼腥味,李寻欢吮着她颈间的皮肉,连发丝都湿漉地黏连在一起。


    情正浓时,为驱散心中的负罪感,他只好一遍遍心道:他与表妹青梅竹马,便做了这年少夫妻又有何妨?


    表妹虽生的稚嫩,到底也到了适婚的年纪。


    他身上挂着的那件赤色圆领袍已经一塌糊涂,念念当然更凄惨。


    他事前虽字字句句皆克己守礼,却口不对心,实在称不上真君子。


    好在念念最讨厌君子。


    她抬起水淋淋的脸蛋,蓦然垂首唤他道:“表哥。”


    这声音褪了三分的绵软,似一股清凉的雾般笼过去。


    李寻欢抬起迷离的眼,直直撞进她那双清炯炯的猫眼里。


    她的眼眸似澄明的水镜般,倒映着他凌乱的发丝、下颌的汗水、潮红的脸还有眼角的细纹。


    李寻欢的瞳仁剧颤,蓦然缩成了细针。眼前的一切霎时间被清空,世间只剩下那倒影里簇在眼尾的条条细纹。


    蜿蜒的、扭曲的,像盘根错节的树根般自他的眼角延伸出去。


    他只觉自己一瞬被冻僵,又被人拿起锄头一下、一下地砸碎。


    在空茫与遍体的寒意里,他木着眼睛去寻念念的眸光。


    她绷紧了腰腹,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咬唇。


    念念弯起嘴角,眼梢轻挑,甜腻中透着一两分挑衅道:“大叔,我咬得紧不紧?”


    梦境骤然坍塌,大红色的绸缎在下坠中彻底湮灭。


    小叶紫檀的香气萦上鼻尖,红帷化作了拔步床上的雕花,人却还是那两个人。


    她的双腿仍环在他的腰上,他的手还掐在细瘦的脚踝上,甚至


    过往与梦境的回忆在脑海中堆叠交错,李寻欢盯着她眼角眉梢的肆意,仿佛看到了一把刺入自己骨骼深处的尖刀。


    这荒谬的、恶心的、寡廉鲜耻的脏污事,正赤.裸地摊在他面前。


    是他


    他的身体发起颤来,眼前的一切扭曲成黑影向他扑食啃咬而来。


    他的身体还陷在余韵中,无尽的悔恨、恐惧却叠着痛苦似黑水般将他包裹,涔涔的冷汗打湿了里衣,与聚在下颌的汗水一起落在念念唇边。


    冰冷的,咸腥的,一息间便被细嫩的舌尖卷走了。


    她娇媚的情态与她眼中大汗淋漓的自己交织在一起,这样的丑事比兽类还要不知羞耻,李寻欢恍惚觉得自己已褪下了人皮。


    过往的回忆在此刻愈发清晰,一幕幕似冻好的冰般强硬地塞进他的脑海里——他是如何教念念唤自己爹的,又是如何在众人面前承认念念是自己的女儿


    可是如今他却


    喉咙骤缩,他蓦然起身往后退,重重地跌倒在床上。


    念念颤着腰蜷缩一瞬,忍着酸痛往他身边爬,“大叔”


    李寻欢却再也听不到了。


    他的眼前、耳畔已尽是世人的疑目,亲朋的指责,世俗的围剿。


    “礼义廉耻尽丧,为李家祖宗蒙羞,世间败类,有辱家门!”


    “勾引养女,浪荡的畜生!”


    “人伦崩坏,天理难容!”


    李寻欢的脊背彻底弯下去,仿佛有千万人正戳着脊梁骨怒斥他。


    而他,而他——


    他被钉在床上,再也无法辩驳。


    空气愈发稀薄,李寻欢张着嘴试图喘息片刻,耳边却又响起一道熟悉的柔声。


    “那还是个孩子啊!我只道你风流浪荡,怎么能怎么能引诱自己的孩子!”


    诗音——


    他在窒息中蓦然咳嗽起来,咳得近乎要将肺脏的碎肉也咳出来。


    不


    在剧烈的咳声中,交叠在一起的重声回响在耳畔,“李寻欢怎配为侠?这样的丑事,比梅花盗还要禽兽不如!”


    ‘铮’的一声,是琴弦断裂的颤音。


    前半生坚守的江湖道义坍塌在眼前,这具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仿佛被彻底贯穿。


    念念心疼地搂住他的后颈,贴着他的面颊急声道:“大叔,你怎么了?”


    她细腻的肌肤似滚油般浇在李寻欢的骨髓里,烫得他的皮肉都抽搐起来。


    李寻欢面色惨白,推开她往后缩身。良久才拖着枯朽的身体,哑声讷讷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那些虚幻的梦真实得像亲身经历,可世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些全是假的。


    那一场美梦,在他醒来后终于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


    都是假的,全部。


    一切都是假的。


    他也只是她手中的一个提线木偶罢了。


    念念被他推至床尾,心脏骤痛,几息后才能勉强抓着满是水沫的被单爬起身。


    她抬起眼睫,眸色不善地冷冷道:“我都差点被你弄死了,大叔怎么不问问自己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看似掌中之物是念念,实则是小李


    念念:气衰不举!


    小李听到的:咕噜咕噜咕噜嫁给方远之


    审核大人,大改特改了!求求了让我过吧


    第98章 卑劣 恐惧与玷污


    倾斜的吊桥彻底坠毁, 他铸下大错,致使两人落入深渊,再无回旋的余地。


    李寻欢痛苦地蜷缩在床榻上,碧绿色的眸子沁满了泪。肺里干涩得窒痛, 似有冰碴堵住了鼻腔肺脏, 又垒成冰刃在他身体里乱绞。


    到底是如何一步步至此的?


    而他而他李寻欢。


    一个寡廉鲜耻的畜生还有何脸面苟活。


    苍白的指尖深深轧进掌心, 惶恐与割裂感再次席卷而来, 脑海中纷乱的记忆近乎要将他割裂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这罪孽成了压断他脊梁的最后一块滚石。


    滚烫的眼泪顺着满是细纹的眼角淌进耳后,他咳嗽得双颊泛起病态的嫣红, 鲜血浇灌出的彼岸花正挣扎着欲钻出皮肉。


    念念的心脏被他的眼泪一泡,彻底瑟缩起来。她咬住下唇, 还是忍不住弯下腰替他拭泪。


    大叔自小便爱哭,她就让让他算了。


    指腹落在他眼尾的褶皱处,泪水与湿黏的发丝一起穿过掌缝, 念念放柔了声音, “大叔,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李寻欢错眸避开她的啄吻,冰冷的大掌已紧紧钳住了她的细腕,不容她再越界。


    他双眼紧闭, 那双握飞刀的手却颤个不停。


    李寻欢不愿睁开眼,也无法睁开眼。


    她满身的淤紫红痕皆是拜他所赐,如何睁眼?


    念念蜷起手,目光落在他用力得泛白的指节上,涩声道:“我那么爱你,你就不能也爱一爱我吗?”


    为何那么难?


    李寻欢深呼吸一口,颤着嗓音道:“我怎能爱你?我是你”


    他无法再说下去,只能咬破舌尖, 将鲜血全部咽下去,哑声道:“这不是爱,这是孽。”


    随着身体的振幅,他手腕处的肌肉也收缩起来,赤色的红绳在摇晃间愈缚愈紧。


    他蓦然伸手,欲将这根象征着不.伦的红绳彻底扯断。


    细细的红绳猝然绷紧,深深嵌进皮肉里,碾磨着他的腕骨。


    念念掐上他充血的腕口,一字一句道:“大叔,我都成了你的女人了。就算是孽,也改不了了。”


    李寻欢被她话中的字眼一烫,心脏骤缩,颤着瞳仁讷讷道:“你疯了。”


    这样有违伦理纲常的丑事,如何能一错再错?


    念念却蓦然抬起头,扬起眉梢道:“把爱的人让给别人,谁有你疯?”


    “我的爱就是占有。像你这样不清醒的疯子,合该配我这种自私自利的疯子。”


    李寻欢惨然道:“你明知我爱的人是诗音,我对你不起,可——”


    念念掐紧他的下颌,笑着打断道:“你这个重情重义的大侠,真有那么爱她吗?她也不过是你的一只木偶罢了。”


    李寻欢瞳仁一缩,脊骨绷紧得生疼,嘶哑道:“你住口!”


    他与表妹青梅竹马,抛去情爱,长兄如父,怎容她玷污?


    念念扬声道:“我说错了?在你心中江湖道义、家族荣耀远排在林诗音前头。人心模糊得自己都看不透。木匣满了,你便选了一样舍弃,你猜自己选了哪一样?”


    他握紧了拳头,忍着心头的撕裂,哽咽道:“大哥救了我性命,他因诗音缠绵病榻,眼看便要我如何能冷眼旁观?”


    念念冷笑,“大叔何必骗自己?我这位好伯父当真虚伪,对你又恨又妒。大叔失了父兄,也不能拿龙啸云这个小人当做父兄的寄托。”


    李寻欢的面色骤然一白,似被人扯下面具,当头一棒。


    他如何猜不到兴云庄梅花盗一事,是龙啸云的手笔。他只是不愿拆穿,更不愿怨怪大哥。


    他这条命本就是大哥救的,更何况


    他喃喃道:“大哥对我有恩。是我,是我对不起他,亦对不起诗音。他怪我怨我,我毫无怨言,是我又扰了他们平静和美的生活,我除了害人外,未做一件人事。”


    他又泪流满面,这话说到尾,已颤抖得连不成声。


    十年过去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他被困在过往,能做的只有伪饰太平。


    念念深呼吸一口,他就像是水做的,说两句便要哭。


    念念忍耐着帮他擦泪的冲动,冷声道:“所以你便拿林诗音来替你报恩?叫她来做你们兄弟情谊的牺牲品?”


    这话似生满钢刺的骨鞭般绞紧了他的脏器,李寻欢一瞬疼得失声。


    他良久才找回声音,失力道:“我不过是个酗酒的风流浪荡子,我、我配不上诗音,也不配得到幸福。她和大哥在一起,总比我这个”


    他痛苦地阖上眼,不知如何说下去。


    念念看着他被痛苦与内疚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心脏刺痛难忍,半晌才垂眸道:“你疏远林诗音,自虐自毁,不过是以牺牲为名,叫龙啸云、林诗音皆成了你的木偶。”


    “龙啸云一辈子在外人面前要欠你,而大叔只要躲在乌龟壳里,便永远还是侠义无双的李探花,人人皆要称你一句有情有义。”


    她跪在床上,一步步向他压进,缓声道:“你既不爱自己,也没那么爱林诗音。十年了,你爱的不过是幸福的过往,是你付出的爱与神魂。”


    “你无法逃脱的不是爱,是愧疚。”


    这锥心之言便像是砍刀般将他血淋淋地劈成两半,李寻欢想笑,却发现骨骼上覆着的不过是团烂肉。


    他想反驳,嗓眼里却早已淤塞了血,咽不下,吐不出,只能哽在那里,叫他生不如死。


    念念握起他的手,冰凉的冷汗激得掌心刺麻,她便用滚烫的面颊去暖,小声道:“纵使大叔年少时曾对她有情,可这点情终究比不过家族责任与江湖名声。李伯父和寻乐哥哥死后,你根本无力承载起这段感情和林诗音的未来。”


    ‘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荣耀背上身,李寻欢必须尽善尽美。江湖素来侠义二字为重,他又背上一块重石。


    偏偏林诗音又是一个养在深闺的柔弱女子,她的未来、她的整个人生只得攀附夫婿。而他真的能完全承载起她的人生吗?


    人人皆以为笑傲江湖的小李飞刀无所不能,却不知这柄飞刀虽看起来刃如霜雪,但掌心握住的刀柄早已生满裂缝。


    “大叔,我知道你早就很累了。所以你逃跑了,她也逃跑了。”她蓦然笑起来,断言道:“两个胆小鬼是无法相守的,即使没有龙啸云,你们也不会善终。”


    恐惧、压力、怯懦重重挤压,李寻欢只能自毁逃避。


    少年探花的‘小李飞刀’也不过是一只被江湖道义裹挟的木偶,提着他的丝线是扭曲的侠义二字。


    李寻欢早就被阉割了,家族与江湖一起磨刀,龙啸云将刀递至他掌心。而他亲自操刀,将林诗音托付给了龙啸云,将自己剁碎阉割,削足适履。


    细嫩的指尖抚上他眼角的细纹,念念甜声道:“大叔第一次见我时,便把自己放到了我爹的位置上。这是因为自父兄死后,李家、林诗音都成了你的责任,可怜的大叔自年少时便不得不做‘爹’,背负起所有。”


    “那个噩梦里,案牍上放着的生了锈的飞刀,是大叔自己对不对?”


    她心疼地抱住他的后颈,像一只求爱的猫儿般蹭磨,撒娇道:“我都快心疼死了,我的心都要被绞烂了。”


    她拉着他僵硬的手掌贴上心脏,柔软与激烈跳动的心脏一起在他手心震颤。


    李寻欢那双空洞的眸子霎时间一缩,拼了命地缩回手,却被红绳死死地按在原地。


    念念倾身下腰,凝注着他的眼睛道:“世间人皆有阴影,藏在心魂里,落在脚下,不敢让任何人发现。我早发觉大叔是一个胆小鬼,可我正喜欢着这样有时卑劣、有时懦弱的你。”


    她漆黑的瞳孔好似一面世间最小的照妖镜,左眼里倒映着林诗音垂泪失望而去的背影,右眼里却是他们此刻脏污的样子——被水沫氤湿的被褥皱成一团,世人皆道他们是父女,可他的手却按在她的雪白上。


    几息前,他们还做了不知廉耻的腌臜事。


    仿佛正有烧红的铁水沿着眼缝浇灌下来,在烫蚀的灼痛中,他仿佛隐约看见自己脸上生满了斑驳的锈迹——棕褐色的、斑块不一的,是岁月沉淀出的老人斑。


    他的心脏蓦然塌陷,裹着倒刺一起坍塌在脊骨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那双青涩的、稚嫩的眼眸却仍水灵灵地含着他,面颊浮起红霞,目光灼灼道:“你可以懦弱,可以逃避。大叔,我会像保护自己一样保护你。”


    “你可以不做永远完美的李寻欢,也不用守那些你不想遵从又无力反抗的江湖规矩。若是有人敢戳着脊梁骨骂你,我就拔掉他的舌头,打碎他的牙。”


    她的睫羽轻颤,似要为眼眸撑起一把油纸伞。


    这双乌梅般黑润的眸子里曾倒映过无数个他:七岁时为她吃了一筐生梅的李寻欢,十三岁时背着她逛灯会的李寻欢,十六岁被她偷亲后红透了耳根的李寻欢,十七岁偷偷写婚书险些被发现的李寻欢,还有十八岁与她拜堂成亲的李寻欢……


    可眼下这双眸子里映着的,却是已经垂老的李寻欢。


    这是历经颠簸后,血肉苦弱、心脏龟裂的李寻欢。她还是一颗梅树枝头初生的幼果,而他已长成了一棵颓败的枯树。


    她的青春是一纸待书写的素笺,而他,在这张素笺染上墨迹时,青丝会掺上华发,眼角的细纹会爬满脸颊,皮肤会愈发松弛,直至褶皱隆起,生满褐色的斑块。


    岁月不会因为他是少年探花、小李飞刀而善待他,纵使如今岁月还未似刀般向这具身躯劈砍而来,然而这却像死亡一样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衰老的恐惧潮水般漫上来,此刻他才惊觉失去从未珍视过的俊美竟是一件这样可怕的事。


    胃里一阵阵的痉挛,他听到自己的骨骼都在哀鸣。


    她伏下身子,赤.裸着贴在他的胸腔上要他回话。


    可麻绳已系紧了他的脖颈,喉咙早在尖锐的窒痛中彻底坏死。


    默然半晌后,念念蓦然弯起眼,抬起头对他道:“大叔,你的心脏跳得好快。”


    那双浸满了泪的眸子微颤,李寻欢恍然,原来他远比她言语中还要更懦弱、更卑劣、更不堪。


    罪孽已生根,礼义廉耻四个字终于成了挥向自己的刀,世间所有的丑恶都尽在眼前。


    李寻欢,你还有什么脸面活?


    你怎么还不去死。


    早在十年前,他便该一个人死在关外。草席一裹,埋进乱葬岗,不叫任何人知道败类李寻欢已经死了。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玷污家族名声,更不会玷污她。


    念念钻进他的颈窝里,胳膊像藤蔓一样缠紧他,话音里似抹了蜜,“大叔,你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我了?”


    李寻欢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嘴唇翕合良久,才听到自己平静道:“你对我倒是情深款款,可惜你年岁太幼,我对小孩着实没兴趣。我喜欢的人自始至终都是林诗音。”


    念念抬起头,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温声道:“你再敢提她,我就把她绑到床前,让她看看你是怎么掰开‘自己女儿’的腿的。”


    她垂下眼帘,吻在他被泪水淋得东倒西歪的眼睫上,“你别再去祸害伯娘了。大叔祸害我吧,我命硬,不怕被你祸害。”


    剧烈的咳嗽声毫无预兆自他胸腔深处迸发,话音还未落,他便蓦然咳出了血。


    鲜红的血似冰般落在念念的嘴角,她被冻得一颤。


    血腥味在鼻尖蔓延,她猝然起身,见李寻欢整个身体都颤抖着,脖颈上的青筋都在皮下攀爬,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晕着病态的红,竟已似一个毫无生气的纸扎人。


    念念紧紧抓住他的手,慌乱地去擦他额角沁出的汗,断断续续道:“大叔你”


    她被吓得大脑一片空白,喘息了两口才抓紧了救命稻草般,喃喃道:“药大叔别害怕,我去找药。”


    她双腿发软,一边系衣裳的系带,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李寻欢面色泛青,双颊惨红,只用那双无神的眸子凝着她的背影。


    细密的汗珠划过眉骨,火星子似的掉进眼底,烫得他自嘲一笑。


    他攥紧床单,正欲咬牙起身,掌心却陷进一团湿皱的丝绢里,正有圆润的细珠硌在掌心。


    他垂眸,颤着手掀开了棉被。


    还留有余温的被窝里,小小的肚兜皱成纸团,其上细绣的珍珠落了满床,鲜艳的赤红被湿黏成了铁锈色。


    满是水痕的床单上,还落着点点红梅。


    他全身的力气忽然便耗尽了,只能痛苦地蜷缩着身子,任罪与孽将他彻底拖下深海。


    在漫长的溺水中,他仿佛看见自己握着尖刀,将念念刺得鲜血淋漓。


    肚兜上绣着的戏水鸳鸯在他眼里不断扭曲变换,直至化为‘畜生不如’四字。


    他怎么敢。


    第99章 禁忌 无颜辩驳


    茶褐色的药波晃荡一二, 险些溢出碗沿。


    念念慌乱地将药碗放至床案,烫红的双手攥起绒被便往他身上盖。


    时屋外新雪未融,寒风凛冽,呵气成霜, 李寻欢却仅着一件里衣蜷缩在床榻上。


    他双眼通红, 眼底仿佛垒了厚厚一层锈, 除却时不时的咳嗽声外, 已似一个活死人。


    厚实的绒被盖上身,他也毫无知觉。念念滚烫的手握住他的腕口时, 他却似被火燎了般,浑身一颤。


    他的皮肉骨髓都被冻得僵直了, 偏偏心却被热油煎着。


    念念怎知自己成了添柴人,她心里又急又恼。大叔本就一身沉疴旧疾,若再受了冻, 怎么受得了?


    偏偏这急恼里, 掺满了说不尽的酸涩与无力,竟害得眼皮都酸胀起来。


    可她这人偏狭惯了,纵使大叔因此存了死志,她也绝不会如他所愿。


    纵是阎王唤他三更死, 只肖她不许,拆了阎王庙也要把他押回来。


    念念站起身冷冷瞧他一眼,一句话也不说,端起药碗,舀起一勺便递至他嘴边。


    腥膻的药味直冲鼻腔,李寻欢惨然一笑,声音嘶哑得似干枯的树枝,“喝药有何用?我这人早已烂完了。”


    烂的从来不是肺, 而是他这个人。


    李家家风严谨,怎会养出他这样的烂人?


    他那双沾满了红墨的眸子又颤抖起来,几欲要流出血。


    茶褐色的药汤顺着紧闭的唇缝蜿蜒而下,在心口洇开大滩的药渍——脏污的、腥臭的、一旦沾染便再也洗不掉了。


    念念沉默半刻,蓦然轻嗤出声。


    红线缠上他的四肢,将他牢牢绑在床榻上。念念掐住他的下颌,掰开唇齿,把这耗费了心血的药硬生生灌进他嘴里。


    腥膻的药汤急涌着往嗓眼里钻,李寻欢痛苦地皱起眼,喉咙剧烈收缩间,整个人已似溺于深水。


    空荡荡的药碗再落回床案上时,他已咳得气喘吁吁,眼梢都被刺激得红了一大片。


    衣襟透湿着黏在胸膛上,连内里的皮肉都被迫浸在药汁里,酿尽腥污。


    他似扬颈就戮般仰着头急喘,破碎不成声,泛红的喉结却上下滚动着。那双含泪的碧眸微阖间,面颊又烧起嫣红,整个人透出一种病态的绮靡。


    念念凝着他,瞳仁微颤,心间的怜惜蓦然散了大半,一种隐秘的暴虐欲蠢蠢欲动。


    ——反正他的年岁已很大了。根本无需人怜惜。


    心中打好了坏主意,念念弯起嘴角,捻起一颗蜜饯塞进嘴里。


    蜜饯表皮上的糖渍还未在嘴里化开,她便含住了他的薄唇,又啃又咬。


    错乱的呼吸一瞬交汇,红线缠上他的脖颈,李寻欢被迫张开了唇齿。


    嫩滑的舌尖挟着甜闯进来,腥涩的苦味霎时间被压进了喉咙深处。


    蜜饯在唇舌交缠间愈碾愈碎,花蜜似的一路淹没过来,嗓眼被浓蜜堵住,咳痒无处可去。唇齿张合不及间,粘稠的津液只得溢出唇角。


    耳畔只余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急促的,沉闷的,与闷咳声交织在一起。


    痛与痒塞满了他的脏器,李寻欢却只能半身不遂地躺在这里,唾弃此刻无法自抑的悸动。


    他含着的泪终于沿着眼尾一路蜿蜒进耳,堵住那层薄薄的膜。


    李寻欢绷紧了指节,只觉自己像是被按进了蜜坛里,世间的一切全然消失,连带着自己的人格一起。


    他的鼻息间又隐隐约约地闻到了梅子香,浓烈的,酸涩的,闻到了便不可抑制地生津。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颗青梅树下。


    然而他睁开眼,瞧见的却是念念脸上还未完全褪去的冻痕。


    这冻痕一瞬便把他拉回了‘父亲’的身份。梦里的青梅树猝然坍塌下来,压碎他的脊梁,枝桠都插进他的筋骨里。


    在一片血肉模糊里,他一遍遍的看清自己。


    他已不再拥有年轻的身体,有的只是一具孤寂、垂老、怯懦又苦涩的躯壳。


    连他也忍不住唾弃自己,原来赵正义一个字也未说错,李寻欢果然是个江湖败类。


    指尖的飞刀寸寸嵌进掌心,破开皮肉,似要去寻他脏污的灵魂。


    这柄飞刀正要刺进骨缝之际,便被念念一把夺去,攥在了手心。


    淋漓的血顺着刀柄滴滴落在绒被上,念念冷下脸,那双漆黑的眸子凝起霜。


    她慢慢抬眼,甜声道:“大叔,你好不听话。”


    她指尖转着染了血的飞刀,漫不经心道:“大叔曾说过,我若再犯错,便要打我的手心了。”


    “可如今大叔这样犯错,我该打你哪里呢?”


    她俯下身,那柄飞刀在指尖打着旋儿,又倏地停下。


    飞刀的霜刃沿着起伏的胸膛一路往下,单薄的里衣猝然迸裂,苍白的肌理裸露在凛冽的寒风中,正无声地颤栗着。


    刀刃的冷与她呼吸的烫腐蚀着他的皮肉,李寻欢一瞬绷紧了腰腹。


    念念轻声笑,又蓦然将这柄飞刀重新塞回了他的掌心。


    李寻欢的眸子还未聚焦,胳膊却已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


    刀尖抵住了她的亵衣,红线牵着他的腕骨一点点划破两层薄薄的素绢。


    他眼见着自己的血滴滴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与那些吮咬留下的红痕缠绵在一起。


    她虚着眼攀上他的肩胛,忽然颤喘道:“爹爹不要看”


    李寻欢艰难地呼吸着,全身都痉挛起来,身上的皮肉冷得几乎要被冻碎,脸上却又烫得似烧红的烙铁。


    他他竟然就


    禁忌的颤栗感沿着脊椎骨爬上来,混着惶恐与罪孽,在他心脏里腐蚀出一个大洞。


    “爹,这样真的是在给你治病吗?可是我好痛”


    她跨坐在他的腰腹间,尾音里还犹带着天真的颤音。


    在刺啦的油锅彻底将自己煎熟前,他惶恐地挣扎道:“不”。


    李寻欢的指尖已用力到泛白,想起身捂住她的嘴,可在红线的禁锢下却只能痛苦地攥紧了绒被。


    他不敢再看,唯恐看见自己欲.望的倒影。


    他只能在羞愧、撕裂、自厌中,咬破舌尖,紧紧阖上眼


    这床绒被彻底不能盖了,还不待念念用木雕再刻一床新的,李寻欢已攥住了她的腕口。


    半晌,他才颤着唇开口,声音嘶哑得似砂纸磨过碎石,“你洗澡。”


    念念的眼睫眨了两下,才反应过来他是想她洗什么。


    她好整以暇地靠上床背,轻快道:“我为什么要洗掉?就算”


    她还未说出口,李寻欢已面色惨白地失声道:“不行。”


    他握紧了拳头,指尖轧进掌心的血痕里,额上已沁满了冷汗。


    竟吓成这样。


    念念坐起身,握紧他未受伤的那只手,拖长音道:“那我要大叔亲自给我洗。”


    月色透过窗柩落下一地银霜,念念穿着潮湿的肚兜钻进被褥里。


    湿哒哒的发梢将李寻欢的里衣洇出水渍,他仓皇着欲起身,却被念念似藤蔓般缠紧了。胳膊环上他的脖颈,冰凉的脚掌贴在他的大腿上。


    李寻欢僵在原地,那双指尖被泡皱了的双手,一点也不敢碰她。


    他奸.污养女,玷污了念念的清白,还恬不知耻地


    这种丑事,只一次还尚能辩解遮掩。可若再有二有三,还如何揭过?


    更遑论他,他这个畜牲问心有愧,无颜辩驳


    再也回不去了。


    李寻欢拖着腐朽的身体,躺在棺材里似的,一点一点看着自己的心魂崩塌碎裂。


    念念跟幼猫似的在他怀里乱嗅,良久才有闲暇仰起头看他。


    李寻欢虽病痛缠身,却俊美太过,眼角的细纹也不过为他再添三分儒雅。


    他碧绿色的眸子里常氤氲着泪,泪里有难言的苦弱、涩痛——诸般滋味皆在他这双含情眼里。


    她眨了眨眼睛,黏糊道:“大叔,你真好看。”


    李寻欢无助地蜷紧了手,喉咙里堵了刀子似的哽痛。他动了动唇,停顿了良久,才自嘲道:“我已经老了。”


    他原想说更多,可单单这句话说出口,他胃里便苦涩得似吞了万斤蛇胆。


    李寻欢只剩下这副尚且能看的皮囊,这空壳之下,早已被蛀空了。


    可等她长大,这副唯一能引她心动的皮囊也终将会斑驳成残破的壁画。


    年轻时,才子佳人好颜色的不知凡几,可青春逝去后,谁会对着鹤发枯肤之流,赞一句好颜色?


    他无言苦笑,原来李寻欢也是个看重皮囊的肤浅之辈。


    念念的掌心贴近那双潮湿的碧眼,扑簌乱颤的眼睫似透过皮肉一下下扫在心尖上。


    她被痒得心口酥麻,忍不住凝着他,眼巴巴地一遍遍道:“可是我好喜欢你。”


    “大叔就算老了,我也喜欢。”


    “念念只喜欢你。”


    握飞刀的十指皆止不住的痉挛,李寻欢攥紧了拳头,悲哀地听着心脏在耳畔颤鸣。


    比起手腕上的红线,情难自制的欲.望竟然缠他更紧。


    这根失控的线一端栓着抽搐的心脏,另一端却扼紧了喉咙,明明站在罪恶两端,却缠成了永远无法挣脱的死结。


    他恍惚听到无数声音在耳畔呜咽哀求。


    “你说过要爱念念一生,快说你也爱她。”


    ——这是十七岁时,站在青梅树下的他。


    “快推开她,你怎能恬不知耻至此?她才几岁,你置李家名声于何地?江湖上也断然容不下一个声名具毁的李寻欢。”


    ——这是十年前,踽踽独行的他。


    他唯独听不到此刻自己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声带早已断裂,也或许是因为——那柄无法掷出的飞刀早已给出了答案。


    任凭心中翻江倒海,他仍恪守着最后一道线,不肯越雷池一步。


    他想笑,最后却只是阖上眼,疲惫而无力地叹息一口,“睡吧。”


    凄冷的月光淋在他苍白的面颊上,将未干的泪痕再度洇湿。


    夜色漫漫,他在睡梦中无知觉地紧握住了她满是冻痕的脚,薄冰落在掌心,他皱紧了眉头,却一瞬也没再放开过。


    念念猝然睁开眼,绷紧脚趾轻踩他,撅嘴道:“胆小鬼。”


    反正她不是。


    她悄悄笑:反正他也老了,被她怎么欺负也不碍事的吧?——


    作者有话说:来啦~昨天爸爸的表哥猝死了,回家的时候太晚了,码到一点困的睁不开眼了QWQ


    码到最后一句想到的是: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sos


    念念恢复记忆倒计时啦,天天满脑子坏主意,欺负病弱大叔,大叔惨惨的。


    第100章 且等着 二合一


    念念爬起身, 赤脚踩上翻卷的衣角,满地皱巴巴的衣裳上洇开几朵厚稠的水花。


    李寻欢望见那道蜿蜒的痕迹,猝然似被火燎了眼睫般偏过头。


    他阖眼极快,可火星子却已入了柴堆, 在骨肉间燃起烧心的火。


    耳畔响起拣衣物的簌簌声, 他蜷起手, 牙关紧合, 终究无颜说出口。


    被红线紧捆的腕口已勒出了一圈淤紫,纵使已过半旬, 他仍觉这一幕似刀枪棍棒般落在自己身上。


    心绪翻涌间,他又急喘着咳嗽起来, 每一下都扯得胸腔涩痛。


    念念一顿,抬起头透过床前的铜镜望他一眼——他正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脖颈上青筋凸起, 眼尾又沁出了泪渍。


    好不情愿。


    她咬唇悄悄瞪他, 且等着。


    铜镜属阴,又易引来镜煞,本不宜正对着床。但镜子这般放置的好,别人怎么晓得?


    她捻着赤绳将肚兜贴在胸前, 望着镜面反复比量。几息后,蓦然嗔怨道:“大叔,都怪你,我的肚兜都小了。”


    这话音刚落,似棍棒猝然砸断颈骨,李寻欢整个人猛地一颤。


    念念却犹嫌不满意,又拖长尾音,慢悠悠道:“爹爹记得给我买新的。我的身量大小, 爹爹最清楚不过了。”


    她说完,便满不在乎地将这件窄小的心衣穿上身。


    铜镜里,她睑尾殷红,眼角眉梢皆透着浓稠的媚意,腰窝上还淋着水滢的薄汗。心衣紧紧地裹着雪白,边缘处都勒出了红痕。才几日功夫,一身硬骨皆被磋磨成了魅骨。


    若遇到风月场中老手,只需瞧一眼她那双含水的媚眼,便能猜到她已被人只是恐怕再怎么猜,也猜不到侠义无双的小李飞刀头上。


    李寻欢的脸一瞬烧得火辣辣,羞愧与自厌在心间乱绞,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只能低垂着头,紧嚼着下唇,在无影的刀枪棍棒下,一次次地被彻底打碎、碾烂。


    念念穿好衣裙,将擦拭过的巾帕扔到他胸膛上,“大叔,怎还不抬头擦一擦?巾帕可只有一张”


    束缚已久的红线松散下来,仅留下一圈,似线镯般连在两人腕间。


    她已穿戴整齐,李寻欢却仍不敢看她。只有他知道,念念绒裙下的身子满是红痕,熟烂的果皮与冻伤未褪的印渍叠在一起,青红交加,似受过刑罚般的可怜劲儿。


    恐怕软心肠的妇人见了,都要忍不住红眼。


    李寻欢在她面前已永远抬不起头,负罪感像山一样压在他的脊背上,他永远无法释怀自己的卑劣与无耻。


    那面铜镜冷凝着一切罪孽,早已押着他跪在堂下罹烙刑。


    他无数次在欢愉中睁开眼,见自己满脸都烙着‘窃花贼’三字。他不仅窃她的青春,还窃她清白的身子。


    在这伦.理的地狱里,他不敢看,不敢听,甚至不敢动弹。


    她就像是生满倒刺的藤蔓般附着在他腐朽的身体上,他试图用伦理道义将之拔除时,却发现倒刺早已深深扎进了血肉里,略一动弹,便会连皮带肉地撕下整个的他。


    仅仅数日,李寻欢那张惨白的脸已晕上紫青,嘴唇干裂得渗血,肺腔里被郁气堵得严严实实,未留下一个缺口。


    这柄飞刀似乎已到了断裂的前夕。


    念念跪坐在床阶上,用那双蜜澄澄的猫眼凝注着他,劝慰道:“大叔可要打起精神来才好。”


    他蜷缩在床榻上,紧闭着眼,全然似没听到。


    念念绕起发梢,好整以暇地抛出鱼饵:“若再自弃自毁,可就没人能救你的诗音表妹了。”


    凉意爬上四肢,李寻欢挣扎着撑起身,喉咙发紧道:“诗音,诗音出什么事了?”


    他的嗓子早就咳伤了,声音嘶哑得含糊不清,话语中的焦急担忧却很清晰。


    念念本是故意引他,但见他如此着急,心里蓦然便烧起一把火。


    她看着他,只是笑,一句话也不说。


    “你,你快说啊,诗音她”他急喘着穿衣,额角都渗出了汗。


    念念冷冷道:“叫的好亲昵,我便是路口随便抓来的陌路人了。”


    李寻欢未想到这紧要关头,她还要拈酸吃醋。他们这样脏污的关系,难得还要学寻常爱侣?未免太不知廉耻。


    自从两人做下有违伦常的腌臜事后,李寻欢便再也未唤过她的名字。他第一次后悔取了这名,叠字太亲昵,唤起来竟似耳鬓厮磨。


    且念念行事,与这名字的初衷更是背道而驰,早知今日,还不如唤作‘不念’。


    他攥紧了手心,哑着嗓子道:“她是我的表妹,已是我此间唯一的亲人。”


    长兄如父,他怎能弃她不顾?若真如此,怎堪为人。


    见她不应声,李寻欢深吸一口气便往屋外走。


    谁能进兴云庄致她遇险?这念头刚一浮现,他便蓦然想到了月食那日,兴云庄方圆几里的异像。


    他的眼皮跳动起来,正欲施展轻功,那扇雕花的木门却‘砰’地一声,无风自关。


    念念轻飘飘道:“急什么?还未到时候呢。”


    李寻欢蹙起眉,“未到时候?”


    他的心虽还在半空,却也放下了大半。


    以念念强横的性子,她若诚心不愿他去救诗音,提也不会提,恐怕还要千方百计地拦着他知晓此事。既然提了,想必已有了应对之法。


    他猜得不错,但自古以来欲驱蛇虫,怎可不供它血肉?


    念念手腕一转,自袖口摸出一张纸钱,上书着一行血字:廿二日,小妹成亲,百鬼送嫁。


    “如今才廿一日,便是去了你也没法子带她出来。”


    李寻欢看着纸钱上歪扭的‘百鬼送嫁’四字,呼吸声愈来愈重,怎么还听得进?


    他提步便要开门,纵是时辰未到,也没有在这儿安生等着的道理。表妹不擅拳脚功夫,若是在雾中遇险,恐怕叫天都不应。


    他一双大掌推上紧合的木门,力道大得能推开滚石,这门却自是岿然不动。


    念念扬声道:“你若知晓如何应对妖鬼,便走吧,我不拦你。”


    话是这样说,她却紧闭着门窗,眼神也直勾勾地盯着他,全然没有让他走的意味。


    李寻欢知道她有一身诡谲的本领,对付妖鬼之流想必早有心得。可即使救表妹心切,他也未动教她一起去冒险的念头。


    林诗音是他的表妹,于念念毫无干系。


    他抬起手正欲推门,便见念念瞪他:“你忍心叫她活生生被困死在‘界’里?”


    林诗音一个深闺妇人,能倚仗的不过就是丈夫和儿子。他若是贸然闯入,也受困其中,岂不又失一线生机?


    他凝神,愈是这种时候,愈发不能乱了章法。


    念念悄悄笑,将‘章法’递上来,脆生生道:“她到底是大叔的表妹,只要大叔乖乖听话,我当然会帮你救她。”


    她话音一转,又道:“可大叔若不听话,便是在害伯娘了。”


    “若与我约法三章,这兴云庄便去得、伯娘也救得了。”


    朔风呜咽,凄冷的长街飘着数不尽的血灯笼,印着血字的纸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李寻欢敛眉,抬起胳膊便要接一张仔细翻看。


    这方圆几里灰雾弥漫,只进不出,闹得风风雨雨,无人提及不胆战色变。


    进了这雾,仿佛上了断头台,竟无一人能走出来。这事属实蹊跷渗人,民间谁还能不信鬼神之说?


    坊间流言纷纷,皆传雾内有妖鬼食人,夜半隐隐有凄厉之声。加之近来各地乱象不断,民众人心惶惶,恐天下将乱。


    官府再三辟谣安抚也无作用,只好一面派重兵把守,一面广招能人异士降魔捉妖。


    然而民间多招摇撞骗、哗众取宠之徒,何来真本事之人?


    念念攥住李寻欢的手,十指穿入指缝,好心道:“大叔可别沾到这纸钱。”


    雪花似的纸钱飘然落地,又很快消散。其上写的都是百鬼送嫁一行字,并无例外。


    念念旋身提起一个血灯笼,冷眼瞧着,笑道:“灯笼倒是可以看一看。”


    李寻欢僵着手,凑身上前。


    这灯笼瞧着与寻常的囍灯并无太大差别,只颜色浓稠,似被血溅湿了,瞧着无端渗人。


    时寒风阵阵,灯芯却不摇不晃,反而越燃越烈,仿佛正有什么东西在替这灯芯受刑。


    “去兴云庄看看。”,李寻欢愈看,心中愈焦灼。


    兴云庄脚下的城镇多繁华,街头巷尾向来熙攘。


    然而他们一脚踏入城门,竟似进了一方死城。瓦砾杂物碎了一地,摊位被掀翻,血迹与尘土干涸成锈色黏连在地。这似被劫掠过的城镇,竟未看到一个活人。


    满街的人皆不见了踪影,平白多了数量相当的血灯笼,如何能不多想?


    兴云庄距此不过十里,李寻欢背起念念,轻点脚尖,便纵身跃了出去。


    他轻功卓绝,施起燕子三抄水,身姿飘逸,踏雪无痕,漫天的纸钱连他的一丝衣角也沾不到。


    念念满肚子的坏主意,心思一刻也歇不下。可等兴云庄的大门真的落进眼底,却也忍不住出神一瞬。


    ‘李园’仍处处是大叔记忆里的模样,却已成了‘兴云庄’。


    这本该是大叔的家。


    她恨得咬牙,心中暗道:阴险小人龙啸云,敢抢我的东西,且看你有没有命享。


    李寻欢无暇伤春感秋,见兴云庄此刻门户大开,庭院遍地狼藉,心中已然大骇。


    竟连绿林齐聚的兴云庄也遭了毒手!


    那大哥、表妹还有铁传甲呢?


    他眼神急切,心间的忧虑与不安几乎要溢出来。


    李寻欢大步往里走。


    院里的名贵花草七零八落,除了被碾碎的残枝与斑斑血迹,只剩下东倒西歪的血灯笼紧簇在一起,像一只只染了血的眼珠子般死死地盯着他们。


    他面色惨白,四肢一瞬失了力。表妹不过一介弱质女流,怎有活命的成算?


    恐怕,恐怕他们都已——


    正气血翻滚之际,不远处的阁楼里蓦然响起一道颤抖的声音,“表哥?”


    这道柔和的声音入耳,李寻欢脊骨一紧,猝然转过头。


    正对上一双通红的泪眼。


    莫说是李寻欢,便是念念都挑起了眼睫。


    灰雾‘界’中空无一人,林诗音竟然安然无虞?


    真稀奇。


    李寻欢瞳仁急剧放大,心口的巨石骤然落地,不禁大松了一口气,顾不得疑虑,飞身便往阁楼赶去。


    这间阁楼毗邻梅林,东南角上不知何时栽了棵遮天蔽日的梅树。梅枝蜿蜒出去,将这间阁楼尽数包拢其中。


    念念本想拽一把红线,叫他风筝似的坠下来,好吃点苦头。但见了这棵不请自来的梅树,眼珠子一转,反倒悄悄笑出声。


    原来这儿还藏了位同道中人。


    阁楼内。


    林诗音面色苍白,发丝凌乱,眼皮红肿,眼下还泛着青色。她已被困一旬,形容不免憔悴,整个人似失了魂般站在那儿。


    李寻欢的手紧了又松,“表妹。”


    还不待他问询出声,林诗音已失声道:“你你不是逃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说着,眼泪一滴滴坠在怀里的血灯笼上,溅起一朵朵的血花。


    李寻欢哑然,半晌才黯然道:“我来带你、大哥、小云还有铁传甲走。”


    林诗音惨然一笑,蓦然失力般跌坐在地,“他们,他们走不了了”


    李寻欢抿唇,上前一步,正要弯腰扶她,腕间的红绳却猝然一紧。


    念念掰扯着指戒上的铜铃,慢腾腾地走进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林诗音看见念念,眼眸骤缩,蜷紧了手,含着泪尖声质问李寻欢:“你怎么能带孩子进来?你这是,你这是毁了她、要她的命!”


    她捂着心口急喘着,一段话说得颠三倒四,话音未落已泣不成声,只能抱紧了怀里的血灯笼,默默垂泪。


    李寻欢僵在原地,呼吸骤然一窒,看似仍一面镇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见不得人的腌臜已被这一句斥责狠狠揭开了痂口。


    说这话的偏偏还是林诗音。


    面上的烙印又炙痛起来,李寻欢颤抖着手,慌忙垂下头,唯恐自己的脏污无所遁形。


    念念快步扶她起身,甜津津道:“伯娘别害怕,我和爹爹是来救你的。伯娘别小看了我!”


    她生的幼态,一双猫眼极水灵,卖乖时,谁都要叹一句玉雪可爱。


    林诗音见她言语间稚气未脱,比小云也大不了几岁,心间又是一瑟缩。


    况且,这还是他的孩子。


    她呆愣地凝着她青涩的眉眼,流着泪哑声道:“你们不该来的。”


    李寻欢忍不住道:“这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大哥、小云他们”


    林诗音终于失声痛哭,“小云,小云在这里啊。”


    她搂紧了怀里的血灯笼,紧到似要将之嵌进自己的血肉里,用自己的骨与肉去护。


    这是她的命啊。


    李寻欢嘴唇微张,怔怔道:“这到底”


    林诗音趴伏在桌子上落泪,喘了好几声,才力竭般弱声道:“是纸钱。那纸钱诡谲,能生生穿过砖瓦,往人身上坠。”


    “起先人人只道晦气,躲也不躲,谁料一沾身,便会中邪。不过几息间,便一个个皆成了红灯笼。”


    她攥紧了拳头,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噩梦般的一夜。


    念念在心里悄悄笑:一个小畜牲,一个老畜牲,活该见鬼。


    李寻欢抬起头,喃喃出声:“可这间阁楼”


    林诗音拭泪,“这是”


    念念看向窗外,扬声道:“这是有贵人相助呢。”


    李寻欢拧起眉头,他并未探到此间有第四人的鼻息,难得此人的武学造诣远在自己之上?


    林诗音一怔,下意识上前挡住窗口,凝着念念讷讷道:“你怎么——”


    “姐姐不必担心。”


    一道清澈、年轻的声音自窗外响起,话音刚落,风里便送来一阵清浅的梅香。


    瓣瓣红梅从窗缝里飘落进来,绕一圈后,蓦然变作了一个眉眼霁明、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抬眸,不动声色地打量念念一圈,笑道:“我虽为妖类,可从未作过恶,不怕叫人识破妖身。”


    望见李寻欢眼底的错愕,林诗音垂眸道:“我曾在雪地里拾回一枝枯梅,便是景疏。他虽非人,却有一颗报恩之心。”


    李寻欢点点头,并未出声。——他本也没有立场出声。


    念念弯起嘴角,心中暗道:不愧是表兄妹,怎都生的呆瓜脑袋?


    那梅枝少年上前轻轻扶着林诗音坐下,柔声道:“姐姐小心。”


    单单坐到椅子上,有什么可小心的?


    念念撇嘴,又气不顺地瞪李寻欢一眼。


    偏偏李寻欢正出着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念念心里给他记上一笔,面上却道:“今夜子时便是廿二日,若再寻不到破解之法,恐怕这些人便熬不到下一个廿二日了。”


    她的指尖抚上灯笼表面的染血绸布,逗趣般轻砸两下。


    林诗音睁大眼睛,失声道:“这是何意?”


    念念凝着她,“伯娘以为这灯芯烧了一旬,为何不灭?它烧的可是人油。”


    这话砍在人母身上,近乎砍掉了她半颗心脏。


    林诗音徒劳地抱着红灯笼,泪水决堤般落下来,恨不能用自己的血肉去替。


    她下意识攥住念念的衣角,颤声道:“破解之法、破解之法”


    景疏一面为她拭泪,一面安慰道:“有的,世间万法皆有破解之道。‘小妹出嫁,百鬼迎亲’,这便是线索了。”


    李寻欢沉声道:“鬼迎亲便是阴婚了。”


    景疏若有所思:“又言嫁妹,那安排婚事的便是她的兄长了。”


    念念撑起下巴,“把自己的妹妹许给鬼做老婆,真是好兄长。”


    林诗音蜷起手,蓦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我曾读过野志,被强拉去配阴婚的女子,无论生前生后皆饱受屈辱。会否是这小妹不愿出嫁,含恨成鬼?”


    景疏亮起眼睛,“姐姐好聪慧。若能坏了这场仪式,或许便能消了这厉鬼心中的怨念。”


    李寻欢起身,道:“既如此,得在子时前寻到这小妹。已不剩几个时辰,我这便去。”


    “还不知这小妹是否已成了一捧灰。爹爹一个人要寻到什么时候去?”念念拉住他的手,面上一派着急,指尖却慢慢向上,缓缓摩挲起他的指节。


    李寻欢一颤,下意识想甩掉她的手,又恐惹表妹猜疑。只能忍着心间的炙烤,在胆颤中咬紧了舌尖。


    若被表妹发觉了两人间的龌龊,他


    林诗音抱着灯笼挣扎着起身,含着泪道:“我也去,教我留在这里,不如教我去死。”


    李寻欢苦笑,他们这对表兄妹竟都生了不如去死的念头。


    可诗音是为妖鬼所害,自己却比妖鬼还要脏恶三分。


    李寻欢叹息道:“你如何去得?”


    他握紧了拳头,正欲冷言冷语,逼她留下。——他这人一贯如此,愈是自己重要的人,愈爱用冷言冷语去伤他们的心。


    心伤了不要紧,若伤了命,余下他要怎么活?


    也不知这人是只顾着自己,还是太顾着别人。


    景疏上前笑道:“怎不能去得?那纸钱穿不过我的梅枝,姐姐哪里都去得。”


    好极了。


    念念蓦然笑道:“那便一起去寻,也好有个照应。”


    她对上李寻欢的眼眸,一字一句道:“省得我爹爹忧心。”


    既是出嫁,想必府宅内外皆已系上了大红绸缎,挂上了龙凤绣球。


    要寻这‘小妹’,得往这些府宅的内院里探。


    城里屋舍连绵,处处皆是烟火人家。一旬前灰雾初至时,正行婚嫁之礼的人家竟也不少。


    他们不仅得一家一户地找,还得一间间地寻。怕是迁葬只需骨灰或牌位,便连囍匣都要打开瞧一眼。


    念念合上木匣,透过红帷的细缝瞧一眼外间——林诗音和景疏正翻箱倒柜地寻摸着。


    她眼珠子一转,跳下床,自身后悄悄地搂紧了李寻欢的腰腹,小声道:“我的肚兜系带散了,爹爹帮我系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没错!!我就是要 ——


    以及音音也有一只围着她转的绿茶小奶狗啦!


    小李,救了表妹,老婆马上就要没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