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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少侠我身上有你的情劫buff[综武侠]》 第81章 送上门的女儿 恐怕你亲爹知道了要被气……
大车内默然半晌, 李寻欢凝着她发顶的雪霜,微笑道:“你最好在两个时辰内想到家在何处,否则等我死了,恐怕你有家也回不了了。”
她垂着眸摇摇头, 咬唇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过来的时候就在雪地里。好冷, 我走啊走, 怎么也走不出去。”
似乎又想到了那钻进骨肉里肆虐的寒意,她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忍不住环上他的膝盖,抱紧这近在咫尺的‘袖炉’。
温热的温度将胸腔包裹, 她惬意地呼出一口气,嘴上却委屈道:“我好冷。”
她猫似的伏在李寻欢膝盖上,瞳仁圆睁, 眼睫乱晃, 可怜巴巴地卖惨。
她生的太好,年纪又小,这样看起来恐怕谁都要心软。谁舍得磋磨一个受了苦的孩子呢?
他心里叹息一口,可惜太过稚嫩, 这漆黑的猫瞳里,半点水光都瞧不见。
小小年纪,心思就这样重。
他眸光微闪,道:“那便很难办了。你既想不起家中父母,又想不起家在何处,就连自己姓氏名谁都不记得了吗?”
名字
她茫然地盯着李寻欢半响,偏着头,如何细思都想不起来。
脑海中像是起了场大雾, 将一切尽数掩埋。
一切空空,只有三个字刻在心头。
“活下去。”她喃喃出声。
李寻欢本就在观察她的神情,闻言倏尔笑道:“没有人的名字叫活下去。”
她不想再回忆了,过往对她而言,似乎是可以随时舍弃的东西。她只在意如何把这双碧绿色的眸子攥在手心里。
要怎么抢过来呢?
一种细细密密的焦灼感啃食心脏,让她有些坐立难安。直觉告诉她,这本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可是她却不记得了。
于是她只好颤着睫毛,无害地笑道:“我不想回家,我想跟着你。”
女人对男人说这话,其中的绮思便很明了了。
可她生的太幼,完全是个孩子。恐怕除了禽兽,谁都不会想歪。
李寻欢悠然道:“跟着一个死人做什么?”
一听到这两个字,她心脏便很不舒服。偏偏这人和她作对似的,三句话不离死。
她只好抿唇道:“你不会死的,我可以照顾你。”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此刻才信了三分她失忆的说辞。难道他还需要养个小女孩承欢膝下,在自己身边尽孝道?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苦笑一声,眸光又黯下去。
诗音——
如若
他不愿再想下去,也不能再想下去。他若再想下去,不仅对不起诗音,更对不起大哥
窗外的风雪渐缓,心中的暴雪却骤然纷飞。
他闭上眼睛道:“你难不成把我当作了你父亲?可惜我没有你那么大的女儿。”
把他当成了父亲?
她心里直觉这话怪怪的,下意识想反驳,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只好先把这股奇怪的感觉按捺下去,咬着嘴角,沉下心思考该怎么办。
她早发觉,他不喜欢自己。
直白地说,他在防备自己,好像生怕她露出獠牙,恶狠狠地撕咬别人的血肉。
是的,别人的。
真是个怪人。
不知何时起,呼呼的风啸声里隐约夹杂起人声。
‘嘭’的一声,大车猝然停下,车轮溅起层层积雪。在周遭人群的惊呼声中,铁传甲一抹脸,不由分说地进了马车,将冻得不成样的孩子抱了起来。
他望向李寻欢,眸里隐着水光,粗声道:“少爷,我找了家医馆,叫这女娃去吧。我们、我们”
他又哽咽起来,费了好大劲,才嗄声道:“便大醉一场,将所有不平的俗事忘个精光!”
李寻欢望着他良久,蓦然大笑道:“能让你破例再把酒言欢一次,这一遭,也不算白走!”
他的面色愈发青白了,偏偏却笑得那么畅快。
可有人却笑不出来了,已然沉下了脸。
怀里挣扎的劲力愈发大,铁传甲的心反而安了下来。
好,能自保便好。
人活一世,本就不可能谁都对得起的,无愧于心就好。可惜这个道理,自家少爷却永远不明白。
他心里一涩,转身抱着这孩子下车。
“这些银两,你小心藏好。”他将怀里的银钱塞进她的衣袖里,数量并不多,财帛动人心,留的银子多了反而害人性命。
“若无处可去,便在这里等我。或许,或许,我很快便会来找你了。”话说到最后,他又已泣不成声。
她不明白,这大块头怎能有这么多眼泪。
铁传甲将她放在药堂门口,大步往回走。
这便是要将她丢下了。
她的胸腔剧烈起伏两下,蓦然望向那扇车窗,眼神炙热而执拗,像是不相信他会这样扔掉她。
李寻欢冷冷地凝注着那双点漆般的猫瞳。
失忆了仍有那么狠的眼神,遇见生人便学着卖乖装天真,若不是年岁尚小,恐怕心机更深。
铁传甲拉起大车,叹道:“这孩子力劲儿大,若不惹上江湖人,应当不会被欺负了去。”
李寻欢在心中暗忖道:这孩子一瞧便是血水里泡大的,绝不是任人揉搓的软柿子。她不去欺负别人便已很好了。
若是往常,李寻欢想必还要盯一盯这小丫头。可惜如今他已没几个时辰可活了,只想痛快喝酒。
他垂下眸,车身一晃荡,便向着小镇的另一头疾驰而去了。大车被拉得愈来愈快,须臾间便化作一个黑点,再也瞧不见了。
她的目光霎时间阴下去,恶狠狠地盯着那小黑点,几欲连车带人嚼个粉碎。
为什么丢下她,为什么不听话?
这个念头一泛起,心中便像刮起了一阵狂烈的风。
她咬紧了唇,咬得鲜血淋漓。
还未想出法子,她又蓦然捂着心脏‘嗬嗬’痛呼起来。
内堂整理药材的药童听到了这声响,急忙来扶她,“妹妹,你没事吧?哪里疼?”
他觉得自己这声音已经很温柔、很亲切——对这样可怜又可爱的小姑娘,谁忍心对她恶语相加呢?
可没想到,她却一把挥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冷冷道:“让开。”
说罢,她便咬牙支着身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那一眼后劲十足,药童怔了许久才缓过神,望见掉在地上的狐裘,犹豫片刻,还是抱起来,远远冲她喊道:“你的狐裘!”
她当然听见了,可却头也不回,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步伐急促而紊乱。
当你痛得快要死了的时候,当然顾不得冷了。
她只捂着心口,里面似有什么毒虫生啃自己的肉一般,叫她痛得几欲满地打滚。
直觉告诉她,会死的。
再不找到他,会生生穿心而死。
这种痛远非常人能忍受,可这孩子竟然一滴泪都未落下,反而眸子更冷、更阴,只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那瘦小的身子简直就要折在雪地里,可她却仍像野兽一样朝着猎物步步紧逼。
心脏里的那个东西,似乎在指引着她,回到他身边。
然后恶狠狠地,不,不动声色地吃掉他。
再不听话,我就
走到身上的血液都几乎尽数冻了起来,心脏处的刺痛才沉寂下去。
她喘息一声,拖着不听话的身体,往酒铺里面走。
热气迎面而来,她浑身不控制地一打颤,皮肉泛起钻心的热痒刺痛,似烂透了。
她扫视一圈,偌大的酒铺里竟然只有三个人。
所幸,她要找的人正在其中。
见李寻欢正一杯杯往嘴里倒着酒,她咬着牙,一瘸一拐地扑过去,一把将酒杯夺了过来。
铁传甲见她一身单衣追来,皱眉道:“你,我不是叫你等我?你难道不要命了?”
她恨恨心道:正是要命,才会一路追来。
李寻欢早已看见了她,不然怎会被她饿狼扑食般夺去了酒?
他不作声,连眼都不抬,拿起边上的空杯便往里面满上酒。
她又要抢,这一回他却不给了,只淡淡道:“我最讨厌别人拦我喝酒,你这小孩好生无礼。”
她攥紧了手,压下心中的闷痛,努力放缓声音道:“生病了不能喝酒,你死了怎么办?”
这话一出,三人竟然都大笑出声。
铁传甲凄然大笑,眼角却红了。
边上穿着蓝袍的穷酸秀才咧嘴笑道:“有些人就是要醉死,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不会看相?”
李寻欢淡然一笑:“若不能喝酒,倒不如死了。你切莫再耽误我喝酒了。你晓不晓得,你多和我说一句,我便少喝一杯酒。”
听到他这话,那穷酸秀才便拍桌大笑起来。
她听到这话,已恨不得将这酒铺的酒全砸了。然而这一路走来,她已学回了暗暗揣摩他的心思。
若是砸了这酒铺,恐怕他便更要扔掉她了。
眼下她还没有想到好法子解决他的不听话,只得捱下心中的气性。
想起之前他曾说过的话,她倏地抬眸,装天真道:“可能是我真的把你当成了我爹。你不要死,好不好?我不想你死。”
她的手背过身去,悄悄去掐身上冻烂了的皮肉,可惜不论用了多大的劲儿,都挤不出一滴眼泪。
她只好垂下眼,装作难过落寞的样子。
可李寻欢竟还是不吃这套,悠悠道:“你连我是人是鬼,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要认我做爹?”
见她咬唇窘迫,他又笑道:“恐怕你亲爹知道了要被气出个好歹来。你亲爹知不知道,你给他找了个小弟?”
那穷酸秀才喝着酒,蓦然笑出声,拍掌道:“李寻欢见多了送上门的女人,恐怕还是第一次见送上门的女儿。”
他勾唇苦笑,只得道:“你走吧,认死人做爹,未免可笑了些。”
她一跺脚,急道:“可是你死了,我会心痛得死掉。”
在场三人皆只道她是形容之辞,谁能料想这话里未掺一丝水分?
那穷酸秀才忽而摇晃着起身,走向李寻欢,笑道:“这小女娃好玩,李探花更是好运气。”
他又转过身,咧嘴道:“你这爹,我来帮你救。”
话音刚落,他就大笑起来,将桌子拍得咯咯作响。
这人一身油腻破旧衣,指甲缝里含污纳垢,看起来似个邋遢的酒鬼,却是‘七妙人’中排名第二的‘妙郎中’——梅二先生。
此话一出,铁传甲双眼已发出光,上前两步急道:“你、你当真能救我家少爷?”
他闭上眼,悠哉悠哉道:“除了我之外,天底下你再找不着第二个人能救他。”
梅二先生又忽然望向李寻欢,眸光轻闪,戏谑道:“但我有个条件,我若救下你,便要小李神刀认下这送上门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现在叫爹,以后换个地方叫爹。
有没有小宝猜猜女宝的职业!!非常适合强制爱!!
第82章 心软 只想把他的腿骨打折,叫他哪里也……
她原本很讨厌这脏老头, 自他说第一句话起就恨不能撕了他的嘴。
没想到这张嘴还能说出这么中听的话。
她笑起来,笑得像嫩脆的樱桃。
李寻欢却仍在喝酒,只道:“看来梅二先生的‘三不治’要再添上一条了。认个女儿换条命的买卖听起来很划算,可惜我既拿不出诊金, 也不想平白添个女儿。”
听到李寻欢的回答, 她已捏紧了拳头, 恨得咬牙。
梅二先生瞪他, “你可知你中的是寒鸡散?我若不救你,你绝无活命的机会。”
李寻欢笑起来, 淡淡道:“生亦何欢,死亦何忧?[1]只要有酒陪我便好。”
梅二先生猝然大笑道:“既如此, 我便非救你不可了。”
她咬唇,忍不住问他:“你为何这样讨厌我?宁可丢掉性命,也不肯要我。”
即使丢了记忆, 她骨子里仍是惜命如金。怎会有人不把自己的命放在眼里?
李寻欢咳嗽了好几声, 半响才缓过来,哑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更何况天底下哪有缠着人认爹的事?”
梅二先生笑道:“小鬼,我看你们没有这段父女缘份。既如此, 便莫要苦缠了。治病事大,走吧,去找我家老大。”
他说着,便大步走出去。
铁传甲顾不得其他,抱起李寻欢便抬腿跟上。
点点鲜血自唇缝里溢出——活生生被她咬下来的。她抬眸望向那辆马车,眼里的阴暗酿成浓稠的黑浆。
莫要苦缠?她偏要。
这是她的东西,凭什么逃?
除非我把你弄坏,彻底丢掉, 否则你怎么敢逃?
马车内,李寻欢与梅二先生正在安安静静地对酌。
梅二先生性格虽古怪,可喝起酒来却很专心,眼睛里除了酒,简直什么也不剩。
李寻欢却在出神,纵使嘴里喝着酒,心里却念着一道柔美的影子。
念着念着,这酒便又涩起来。可这样涩的酒,他却喝了十年。
梅二先生也不知是否瞧见了他眼里的愁,叹道:“那孩子还跟在后头。”
以铁传甲的脚力,普通人是万万跟不上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孩子呢?可她却偏偏跟上了,根本不要命一样地跟上了。
飘飞的愁绪骤停,李寻欢随着梅二先生的视线望过去。
即使大雪已停,可冷风仍刀刀刺骨,她的纱衣被风吹地翻卷,几欲纷飞。
她好似在艰难地挪步,可双腿变换间,竟能勉强跟上这疾驰的马车。
当然,也因为这拉车人已越来越慢下步子。
漫天雪白里,她看起来细瘦孱弱的身子硬生生破开利风逆行,身形摇摇坠坠,每一步都要倒下似的。
梅二先生摇头道:“第一次见上赶着当女儿的,连命都不要了。难道风流探花不仅女人喜欢,就连孩子都喜欢的很?”
李寻欢蹙眉道:“这孩子心思深,连我都摸不准她的心性。她对自己尚且这样狠,对别人只会更狠。”
他直觉这孩子缠上自己,怕是心思不纯。他此次入关是为了故人,何苦沾惹这只爱咬人的野猫?
况且李寻欢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探花冠群芳的青年公子了。
他的眸子黯淡下去,如今谁靠近他,恐怕都要倒霉。
一生至此,他对不起的人实在太多了。
她的腿早已冻得没了直觉,只不过凭着一股劲儿吊着罢了。
李寻欢没有看错,她确是个犟骨头。
但骨头再犟再硬,也终究是人骨。
她的腿已经软绵无力,彻底不听使唤了。又一阵狂风扫过,她身体一晃,直直向前扑去,重重跌在了雪地里。
雪水顺着早已湿透的衣衫层层漫进来,剔骨刀一般割着她的骨肉。
她‘嘶嘶’喘两声,挣扎着想爬起来,可任凭怎么使劲儿,这腿仍动弹不得。
她遥望一眼那疾行的马车,又望一眼冻得麻木了的双腿。
回忆起那种心脏被活活啃咬、危及性命的痛,一种既焦虑又暴虐的情绪盈满胸腔,叫她忍不住攥起地上的枯枝,蓦然狠狠往腿里刺进去。
不听话的东西。
为什么都不听话?
枯枝深深插进皮肉里,血却早已冻凝了,一星半点都流不出。
好在这种尖锐的痛终于叫她渐渐平静了下来。
大车的速度已无法更慢,铁传甲终究不忍道:“少爷”
少爷一向心善,他虽明白少爷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可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梅二先生也摇头道:“看来这小鬼是打定主意缠上你喽!”
车窗外,那小姑娘冻得浑身青紫,手掌嵌进厚厚的雪层里,指甲都快要冻掉,却仍一步一步地往前爬。
和她狼狈不堪的模样截然相反的,是那双灼灼的眼眸。
她的眼白泛着剑刃的冷光,虹膜却像沸腾的琥珀浆液。你甚至能从她眼底瞧见烧山的烈火,层层的热浪几乎要将眼睫也燎焦。
谁都不得不信,若是不管她,她便要这样活活冻死在雪地里。
到底还是个孩子。
心中那道紫色的人影不知不觉间又散了。
李寻欢神色难辨,须臾后,长长叹息一口,道:“让她上来吧。”
他一直以为自己吃软不吃硬,可没想到这种不要自己命的‘硬’法,比软还要厉害。
这块又犟又狠的小骨头,活像是吃准了他会心软。
他苦笑,只希望这块硬骨头以后莫要活吃了他,叫他后悔今天的心软。
听到少爷松了口,铁传甲终于露出笑意,停下马车,大步往回狂奔。
若再慢上一步,他真怕这小不点就要冻死了。
遥遥见到那大块头的身影逼近,她终于垂首笑出声,笑里都是得逞后的畅然。
等进了马车的内间,她的这抹笑便被藏得很好了。
她天生就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多见他几眼,心里便愈发清楚他喜欢什么样的人。
纵使这喜欢的模样,和她半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没关系,她可以学。
他不喜欢她,她就不说话,只是冲他笑,眼睛亮亮的,很乖的样子。
李寻欢默然一瞬,先开口道:“我这人是个扫把星,你何苦这样跟着我?”
这孩子究竟为何这样不要命地缠上他?
她的长睫颤两下,垂眸讷讷道:“你是我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你救了我,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想跟着你。”
她说着,试图用指尖泛青的双手抱紧自己,可那颤抖的双臂早已不听使唤。
李寻欢见她缩在角落里,脸蛋已冻得像烂苹果一样,眸子低垂着,眼睫上挂着的细碎冰渣暖融化成水,沿着面颊流下来,似道道泪痕。
他骤然心软一瞬,或许她曾经染过鲜血,可到底已忘却了前尘。她年纪尚小,若好生教导,尚且还能将心性掰回来。
若是一味强硬地赶她走,以她桀骜野性的性子,早晚要惹出事端。若惹了不该惹的人,恐怕命也保不住。
起码在他面前,这孩子如雏鸟认亲般,愿意暂敛锋芒。
便盯着她,不叫她害人害己,如此也好。
李寻欢长叹一口气,喃喃道:“你可以跟着我,但往后我的话,你不能不听。你应不应?”
她慌忙点头道:“我应!”
铁传甲在车外听到这段对话,不由缓缓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
这十年里,少爷太孤独,也太寂寞了。既然忘不掉林诗音那女人,身边多个孩子也是好的。
希望这孩子,能多少暖暖少爷的心。
李寻欢微笑道:“好。你年纪尚小,不嫌弃的话就叫我一声李大叔吧!”
她眨了眨眼,慢腾腾道:“李大叔,我不能喊你爹爹吗?”
爹爹好像比李大叔要更亲近些。
梅二先生先失笑道:“往后李探花亦师亦父,你叫什么都使得!”
李寻欢却只是笑,闭眼道:“平白多了你这么大个女儿,我不是很吃亏?”
他只是心软了一次,还不想吃这么大的亏。
然而碰见被冻僵的毒蛇,是一次都不能心软的。
正如此时,他心中想的是如何教导她、磨砺她。可这条冻僵了的小毒蛇却在心里记恨他丢下自己。
只想把他的腿骨打折,叫他哪里也去不了。
若是再乱跑,就把他绑起来。
她的眼眸渐渐放空,用什么绑呢?
手腕上的铃铛叮铃一响,她缓缓低下头,看向手腕深处绕着的红线,眸光渐深。
“在想什么心思?”李寻欢猝然开口。
这声音似银钩般扎进她的后颈里,将她的颈椎霍然拉直,她眨了眨眼,慢半拍开口:“我在想你。”
她笑着天真道:“你身体很不好的样子,我在想以后要怎么照顾你。”
李寻欢凝她半响,才轻笑道:“我还没老到要你照顾的份上。”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腿上,缓声道:“到地方了,能走吗?”
她点点头,灿烂道:“我不怕疼。”
梅二先生斜瞟她一眼,破天荒地大发好心道:“行了,这孩子还算有意思。我抱这小鬼进去吧,这腿上的伤,我也一起接了。”
这孩子倒是很对他的胃口。
可她见到他满身的脏污油腻,却是倒尽了胃口。可惜人在屋檐下,她只得咬起嘴里的嫩肉,将今天受的屈辱一一记下。
这人记坏不记好,偏偏又记仇的很,好在虽身怀秘术,却还不得其法。
不然谁招惹上她,少不得被她扒下一层皮。
走过小桥,便见梅林深处有几间石屋,三两小童、一位高冠老人正在屋前水洗树上的冰雪。
他们一行四人,一个中毒,一个受伤,剩下两个或抱或扶,在梅林中实在很显眼。
那高冠老人遥遥见到他们,急忙对着身边的童子耳语几句,继而高声道:“老二,你个败家子怎抱个女娃回来,不是抢了谁家孩子吧!”
梅二先生笑道:“不错,我将小李探花的孩子抢来了!”
这笑话刚刚说出口,那高冠老人便亮起眼,冲过来道:“好好好,老二,这回你干的好!”
他喃喃附掌道:“快,快,给李探花去信一封,叫他拿‘清明上河图’来换女儿!”
梅二先生轻飘飘道:“不用去信了,李探花我也一并给你带回来了。”
李寻欢叹息道:“在下正是李寻欢,不过,‘清明上河图’我早已赠人了。”
见梅大面色骤变,梅二先生率先带着这满身冻伤的孩子往屋里走,扬声道:“你若不给李探花治病,这孩子便没爹了。老大,你来做这个坏人吧!”
言罢,他便赶紧关上屋门,将一切骂声拦在屋外。
风雪声被猝然隔绝,石屋里一片宁静,梅二先生对着这小姑娘挤了挤眼,逗她道:“你猜他给不给李探花治病?”
无聊。
她不懂这些人为什么都把她当三岁小孩,他们自己比较蠢吧?可惜如今寄人篱下,这话当然不能说。
她只好状似懵懂地猜道:“会的,他一定是个好人。”
梅二先生笑眯眯道:“他可不是好人。”
她也笑起来,“但是我猜对了。”
梅二先生点点头,打了个哈欠道:“因为他的宝贝字画都在这间屋子里。要是不想被我变卖个干净,只好救一救小李神刀了。我就说,遇到我是他的运气。”
他从墙角的瓶瓶罐罐里拿出外伤药,一边摇头晃脑地胡说八道,一边给她上药包扎。
他瞧着漫不经心,心底却暗自心惊。这丫头往自己腿上刺伤口,竟跟自己有仇一样下这么狠的手。
挤淤血时,她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莫说是个孩子了,便是个大汉,也少不了痛呼出声。
梅二先生瞧她一眼,忽然戏谑道:“你个小姑娘这么坚毅,不如认我当爹算了,反正小李探花也不要你。”
她藏在身后的左手捏起拳头,面色仍无害道:“我要跟着李大叔的,我只要他。”
梅二先生拉下脸,将手上的小药罐抛给她,冷冷道:“既然你的李大叔这么好,就叫他给你涂满身的冻疮溃烂吧。”
他说罢,转身便破门而出。
狂烈的寒风吹过面颊,他露出一个舒心的笑。
不错不错,这糟心麻烦事儿终于抛出去了。这小丫头片子,满身的冻伤,叫他要涂到猴年马月去?
他摸了摸鼻子,心道:再说还是个女娃娃。
还是叫李寻欢自己想办法去吧——
作者有话说:[1]出处《庄子·至乐》
第83章 软脚虾与脏猫 是我不好,我轻一些。……
寒鸡散药性极大, 服下解药后,少说也要等上六七个时辰才能恢复体力,梅大先生便安排了一间石屋供李寻欢休息。
时夜色已深,铁传甲仍在他床边守着, 虽头疼身疲, 心里却很畅快喜悦。
只要少爷好好的, 叫他做什么都行。
正此时,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略沉的脚步声。
无须李寻欢抬眸,铁传甲已目射.精光, 猝然转头,沉声道:“是谁!”
深夜无邀来访, 多半并非好意。
这梅大、梅二两兄弟性情古怪,他便是放不下心才在少爷床边熬着的。
“是我。”一道怯怯的声音响起。
铁传甲定睛一看,见到是一张可怜巴巴的小脸蛋, 心才缓缓落下去。
他摸了摸后脑勺, 嗄声道:“我都未来得及去瞧你,你的伤怎么样了?天色已晚,怎么还没睡?”
他哪里是未来得及,是早把这小姑娘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垂下眸, 咬唇道:“我睡不着,怕一觉醒来,你们就丢下我走远了。那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们了。”
这声音愈说愈低,说到最后已近似喃喃自语。
铁传甲心里一软,赶紧道:“既然少爷说了留下你,就绝不会再把你丢下的。”
她眸子一亮,蓦然看向李寻欢。眼睛眨啊眨,像是再问:你真的不会丢下我吗?
她生的幼美, 又一身的伤,谁能不生出爱怜之意?
偏偏李寻欢只微笑道:“手上拿的什么?”
一进门便生怕人看不见似的,捏个不停。
她暗笑,慢腾腾地将小药罐捧在两手间,磕绊道:“是治冻疮溃烂的药膏,梅二先生要我自己涂,可是背上我涂不到。”
说罢,她便局促地看向李寻欢。打的什么主意,已经很分明了。
这梅大先生的住处里没有女人,本来治病救人便无男女之分,更何况还有年纪尚小的药童。可偏偏这小丫头年纪小,叫药童上药,反而不妥了些。
“还道是什么事,不过是上个药。你把罐子给我。”,铁传甲道。
在他心里,这小姑娘还是个孩子。以他和少爷的年纪,若生的早,自家孩子都能与她当玩伴。
给孩子上药,怎可能生出别扭来?
她却不可思议地抬眸道:“你又不是我爹!”
铁传甲一怔,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摇了摇头,到底年纪小,童言无忌。
李寻欢闻言淡淡道:“我也不是你爹。”
她早知道他要这样说,当即就咬起嘴角,负气道:“那我不涂好了。”
李寻欢这才放下手里的书册,才几个时辰,这就要使性子给他瞧了?
既然决心不涂了,那还待在这做什么?
他是很想这样冷冷斥她的,可是偏偏这犟骨头真能面不改色地叫背上的肉烂完。
李寻欢难道还真能和一个孩子较劲不成?
他默然良久,还是道:“药拿来。”
她的嘴角微微勾起,又很快压下,赶紧小跑着站到他跟前。
李寻欢沉吟片刻,看向铁传甲,“你歇息去吧。”
虽然都是长辈,但若都在身边围着,到底不好。
知道小姑娘脸皮薄,铁传甲二话不说便跨门而出。他在院子里守着便是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仅剩石床边点着星点烛火。
李寻欢将身子往里挪,闭眼悠然道:“把衣服拉上去,找个舒服的姿势趴着。”
他的体力还未恢复,如今身子还使不上劲,否则也不会跟个小病号抢一张床。
还好这孩子身形小,挤一挤,还能勉强塞下。
此话一出,她心中一喜,‘砰’地一声跳上床就要往他怀里趴。
她的手不过将将攥紧他的衣襟,李寻欢已用双手抵住她的肩膀,皱眉道:“你做什么?”
她偏了偏头,不解道:“不是你让我找个舒服的姿势趴着吗?”
李寻欢笑了,“所以你就往我怀里钻?”
她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李寻欢叹了口气,教她道:“虽然你年岁尚小,但也已不是三岁小孩。不能随便往男人怀里钻,明白吗?趴床上去。”
他说这话全然是为了她好,一个没了记忆的小姑娘,若自己懵懵懂懂,被别人欺负了去怎么办?
他到底是长辈,既然已决心要好好教导她,自然也不会吝啬于照顾她安生长大。
然而吃了这么个软钉子,她却已要气死了。
她撅起嘴,“可是”
李寻欢不容置噱道:“没有可是。我说过我的话,你不能不听。”
话已说到这份上,她只好忿忿转过身。
衣衫翻卷的窸窣声响起,李寻欢阖着眼,缓声道:“好了?”
她一把攥住身下的枕头狠咬一口,泄了恨,才含糊道:“嗯。”
烛火淌过她雪白的薄背,照亮了雪原上大片的沟壑,嫩生生的皮肉上已尽是斑驳的紫红,其下满是冷凝了的血浆。
李寻欢画圈去取罐里的膏药,一层层的乳白叠在指腹,欲坠未坠,他却久久下不了手。
这白瓷上溃烂的沟壑,到底叫他心软。她虽眼神阴冷,可到底太小了,他不该如此。
李寻欢长长叹息一口,滋味难辨。
良久,才垂眸将指腹已揉搓得发热的药膏细细搽上去。
他指腹一触上这泛红的皮肉,这满目的雪白便猝然一颤。
一股酥麻的感觉自脊柱处漫开,似银鱼群悄悄钻过,她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她猫似的嘤咛一声,攥紧了手下的绒被,手臂都蓦然发起抖来,惊起一阵又一阵的铜铃声。
李寻欢没想到她反应那么大,蹙眉道:“我弄疼你了?”
心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苏醒,要淹没她似的。
她将脑袋埋进枕芯里,呜咽道:“我不知道。”
李寻欢以为她性子狠、又不要命,见她一路不吭声,还以为她真的不怕痛,反而更防备她。
没想到仅仅涂个药,她就疼得抖成这样。
这孩子性子犟,原来是一直忍着。
他抿了抿唇,浓稠的愧疚感慢半拍地涌上心头,沉甸甸的,连带着嘴里都发起苦。
他喟叹道:“是我不好,我轻一些。”
她回头望他,见到烛光爬上他的眉弓,跌进他凹陷的眼窝里。
心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似的愈跳愈快,她只觉自己都要跌进那眼窝里了。
一息间,他修长的手指又陷进嫩白的皮肉里。
触碰残留处泛起潮红,拉起的心衣随着她的颤栗滑落半寸,她蓦然活鱼上岸似的在他床上挣扎起来
这种感觉简直是要将她拉进深海里沉沦,已叫她想要喊救命。
李寻欢当然不知她的潮湿,在他眼里,她只是个吵着要当自己女儿的孩子,怎可能想到旖旎的念头?
只道她不愿擦药。
他将乳白的药膏抹到掌心,贴上她的肩胛,轻轻滑过脊骨,将药抹匀。
“呜”她剧烈震颤一瞬,红晕寸寸晕染,余震自脊骨处往下蔓延,小腿都痉挛般颤抖起来。
断断续续的铜铃声震个不停,她一边在他床上瑟瑟发抖,一边不自觉地轻轻磨蹭着绒被,脚趾都绷紧了。
李寻欢见她疼成这样,攒眉道:“记住今天的疼,以后不要用伤害自己的法子来达成目的。”
她重重喘息着,已说不出一句话,似脱了水的鱼般瘫倒在他床上。
没听她应声,李寻欢便替她拉下外衣,正色道:“到我这个年纪,便如梅二先生所说,于你亦师亦父。我知你性格乖张,叫你必须听我的话,便是怕你走错路子。往后我会把你当成家中晚辈来教导、照顾,但绝不会由着你的性子乱来。”
他顿了片刻,又道:“所以我教你的,你必须记进心里。明白吗?”
这声音便如潮水般漫过耳道,顷刻间便退得一字不剩。
她被折磨得眼神发虚,哑声道:“嗯”
李寻欢无奈道:“涂好了,起来吧。”
发丝扫过发红的耳尖,她软着身子试图爬起身。
很奇怪,被冻得皮碎肉僵时,她都能爬起来,眼下四肢却跟棉花似的。
李寻欢看了良久,只好去扶她。也不知他是怎么扶的,愈扶,她身子愈软。
偏偏还并非作伪,他哭笑不得地看她瘫在自己怀里,笑道:“还以为你多大能耐,涂个药便成了软脚虾。看来我这眼睛,远没有我想像中那么准。”
她缩在他怀里一阵阵发颤,红着眼睛道:“我不知道。”
她说这话时,眼睛已红得要哭了一样。
李寻欢看着,心中蓦然生出一两分怜爱之意,头一回对‘她还是个孩子’这件事有了实感。
她满脸红晕,眼角已烫得似烧红的铁,面颊烂苹果似的冻疮上敷着厚厚一层药膏,烛火在那双猫眼里乱晃,竟似泪光一样。
这样看着,实在很像一只抢地盘打输了架的小脏猫。
他垂眸轻笑一声,将她面上被蹭得乱七八糟的药膏用拇指一一抹匀,“怎么脏猫一样。”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尾的细纹便蹙在一起,仿佛要像细渠般将那碧绿的河水引出来。
这温润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已叫她痒得几欲蜷缩起来。
他却还在心道:这孩子确是可爱,平白多这么个女儿,似乎也不算吃了大亏。
总归他今生已已没了生儿女的念想。
他又倏尔念及那朦胧的旧梦,脊背无声无息地压弯下去。
那梦何尝不是他久未愈合的溃烂?
李寻欢凝着她,心中苦笑道:冻疮尚有痊愈的一天,他这陈年的溃烂,哪有药呢?
见他落寞,她蓦然伸手捏起他两边的面颊,揉面团一样往两边扯,直至将他的嘴角扯成弯月。
她醉醺醺道:“我喜欢你笑。”
李寻欢没多想,就着她的手拿过床边翻了一半的书册,轻笑道:“既然你忘了你的名字,我就重新给你取一个,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这单元is小李背德感!!
第84章 念念与木雕 以后不许胡乱咬人。
她埋首在他怀里点点头, 无意义的呜咽一声。
那乌黑圆润的猫眼往下垂时,便很湿润无害。无端让他想到,年少时曾与那人一起养过的小狸奴。
李寻欢还记得自己一跨入院门,小狸奴便会巴巴地跳进他怀里, 像这孩子一样用爪子勾住他的衣襟胡乱磨蹭。
而她便穿着一袭紫衣, 温柔地撑伞凝注他。
当时还道是寻常
他阖上眼, 长长叹息一声
再也回不去了。
良久, 他才睁开眼,望向床头翻了一半的书册。
不知看到了什么, 他苦笑一声,眸子里尤带着涩痛, 缓缓道:“念念而不念于念,往后你就叫‘念念’吧?”
他便是已尝了十年‘念’字之苦,又恐她心性倔犟、执着太过, 才取了这个名字。
却不成想来日一语成谶, 成的却是念念不忘的‘念念’。
这意在释然的名字反而成了他的结,千千结。
见他一口气念了许多个念字,她迷茫一瞬,试探着点点头。
名字, 她不在意。
念不念的,她更不在意。
见红烛已燃了大半,李寻欢淡笑道:“夜深了,你该睡了。”
念念其实不困,但她还是抱起绒被,听话地翻身躺下。
见她干脆利落地钻进被子里,已完全不打算挪窝,李寻欢略头痛一瞬, 敛眉道:“我是叫你回自己屋里去睡。”
念念赶紧往绒被底下缩,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猫眼,瞪他道:“可是我的屋子离你太远了,我很不舒服。”
她这话全然没撒谎,这痛是心脏要被啃光的剧痛,生死不过一线之间。
李寻欢哑然,只以为她挨了这一遭后惊悸成疾,不敢一人独处。
到底年纪小,先是险些被冻死在雪地里,被救后记忆全无,只能把救命恩人当成父亲,偏偏这个父亲还要三番两次地丢掉她。
这孩子一时间惊慌不安也说得过去。
可是
他叹息道:“那也不能睡在我这里。”
“可是我不想一个人睡在那儿。我害怕,我想和你一起睡。”念念将绒被牢牢地压在脸上,仿佛生怕他一把夺去似的。
猝然听到这话,李寻欢已忍不住要笑。
这小丫头片子真把自己当成了三岁小孩不成?
见她不经世事,他无奈道:“你是女孩子,不能这么说话。虽然你还小,但也绝不能和男人躺在一张床上睡觉,记住了吗?”
念念已听烦了,发觉他不愿意,只好耍无赖道:“可是你不是我爹吗?”
这就是在胡说八道了。
李寻欢瞥她一眼,单腿蜷起道::“你都这么大了,就算是亲爹也不能和女儿睡在一起。”
念念气得险些把被窝里的绒毛揪下来。
她都这样装乖哄他开心了,还要怎么样?
想了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她在被窝里打滚道:“一会儿说我小,一会儿说我大,我难道是面条,拉一拉就变大,揉一揉就变小吗?”
李寻欢寂寞太久了,久到已忘了鲜活、滚烫是什么滋味。
如今见她这样可爱地撒泼,竟也觉得很有趣。
走江湖时,他虽然遇到小孩总会格外宽容些。可实则他并不是性喜童稚的人,直到现在,才终于体会到几分逗弄小孩的乐趣。
他笑道:“谁叫你要上赶着认我作爹?爹说什么,女儿只得听了。”
他这话虽是促狭之意,但到底松了些口。
念念却不干了,她恨恨道:“面条哪来的爹?”
李寻欢悠哉道:“像你这样乱喊人,莫说是面条,就是汤盆都能变出个爹来。”
念念当然说不过探花郎,一肚子闷气没处撒,见他修长的手指还在眼前乱晃,一下一下敲着膝盖,竟还悠然得很!
她当即从绒被里钻出来,握住他的左手,一口咬上了他的虎口。那力道似恶犬咬住了骨头般,牙齿都寸寸嵌进他的皮肉里,顷刻间便见了红。
李寻欢眼皮一跳,手上的青筋都已凸出来,冷冷道:“你倒是睚眦必报,一句都说你不得?”
念念原不想松口,听他又猝然咳嗽起来、眼下都浮起了可怜的嫣红,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了他的手。
退开后,第一句话便是:“我鸭子必报?”
她面上凝着全然的不解与好奇,实在想不明白哪里有鸭子?
李寻欢一怔,内心旧火复燃的犹疑戛然熄灭,只剩冉冉升起的烟雾哽在喉间,不上不下。
他本想厉声训斥她,这一句后,算是彻底熄了火。
他沉默半晌,忽觉爹不好当。
“以后不许胡乱咬人。另外,每日都要随我习字读书。”
本以为只需教她练心,却不想还要教她练字。
李寻欢暗暗心道:好在他也是个探花郎,教个孩子应该不算难事。
念念察觉到他先前一瞬的犹疑,这次便乖乖应声道:“哦。”
她话音刚落,那点摇摇欲坠的烛火便彻底熄灭了。
石屋里陷入一片漆黑,念念悄悄将被子拉到头顶,一副耍赖耍到底的架势。
李寻欢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哪里不清楚?
只得无奈道:“你睡吧,我守着你。”
不过熬一夜罢了。
他听到她在被子里瓮声发笑,嘴角也不自觉往上扬。
他这笑是全然的真,念念的笑却是全然的假。
被子里,她那双漆黑的眸子睁得极大,指尖一点一点挲过手心的木雕。
这触感让她好亲切,好似快渴死的鱼终于寻到了活水一般。
深入骨髓的记忆叫她一息间便解了这木雕样式的刻法。
但是还少了什么她总要多加一步的。
她想不起来,但不要紧,不妨碍她此刻想把这木雕用刀一下一下地划烂。
融了心魂才能雕刻出这样的神韵。
念念的指甲已满是裂口,她却眼也不眨地把指尖嵌进木雕里,愈来愈深,愈来愈鲜血淋漓。
木雕终于被生生抠花,她才悄悄弯起嘴角笑起来。
再刻,就把他的手咬烂。
心中有一道声音告诉她,只要她想,只要她想起来
这些都是很简单的事。
李寻欢闭目养神了一夜,约莫天刚破晓,便已恢复了体力。
他正欲起身去找梅二先生小酌几杯,没想到遥遥便听见又来了远客。
不知来的是哪路人马,生怕惹上麻烦事,他便歇了出门的心思。
可没想到他不愿惹上麻烦,麻烦却要惹上他。
门被‘砰’地一声撞开,来人便似疾风般卷了进来。
这不速之客非但不凶恶狰狞,反而生的玉雪可爱——是个披着红斗篷的孩子。看着约莫十来岁,比念念还略小些,那双眼睛却透着浓浓的杀意。
这红孩儿一闯进来,那双豺目便扫过两人的脸,目光一闪后,便瞪向念念,冷冷道:“那病人便是你吧?”
他见念念满脸伤地卧在床上,已病到她爹都寸步不离的陪床,便已认定梅二先生口中要先医治的病人是她。
趁她病,要她命。
他双眼一眯,袖中顷刻间便射出三根袖箭,箭箭直逼她的咽喉。
念念直直盯着他,箭风扬起乌发,她眼都还未眨,这三根袖箭已被李寻欢全拦了下来。
李寻欢的面色已冷凝了,沉声道:“小小年纪,便使这样阴毒的招。”
这小孩比念念瞧着年岁还要小,出手却如此狠毒,长大还了得?
这孩子的毒辣,比念念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红孩儿怒道:“你是什么东西,还想来管教我!”
这孩子怒瞪他一眼,袖口滑出两柄短剑,提剑便刺,招招置人于死地。
他不留后招,李寻欢却不忍下死手。
这红孩儿比念念年岁仍要小,若有人严加管教,未必无法将他从歧路上掰回来。
那红孩儿见他身形不动间,自己竟然一招也刺不中他,已红了眼,只得停下身子,僵着嘴角道:“你为何不还手?”
李寻欢道:“你年纪太小,不算无药可救,我不愿出手。”
那红孩儿眸光微闪,缓缓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在我之上。你不怨我对你出手,是个真君子。我甘拜下风。”
他转向念念,天真道:“我便给这位妹妹道个歉,是我的不是。”
说着,他将双手抱拳举过头顶,作势要作揖行礼。
这红孩儿的腰身才略略弯下三寸,背后的花装弩便化出三道乌光,冲着念念疾射而去。
他竟还有后招!阴险至此!
李寻欢瞳仁骤缩,此时再想扑身去拦,还哪里来得及!
江湖中能躲过这阴毒暗弩的人,恐怕寥寥无几。
念念身形不动,只那双浸了黑水的猫眼死死盯着那三棱箭头。
红孩儿已露出畅快的笑,他这背弩巧夺天工,这笨丫头已是必死无疑。
然而下一瞬,他便瞪大了眼睛,呼吸一窒。
那满脸冻伤的小姑娘竟猝然起身,他还未看清她是如何将弩箭卷进了手里,她便已闪身到了他身侧。
李寻欢一跃扑了空,被细弦吊紧的心脏却蓦然一松。还未想明白她是如何出的手,便见她一脚踹上那红孩儿的心口,将他一脚踹飞在地。
她攥着弩箭,暴虐的情绪爬上眉梢,胸腔几乎被浓稠的黑水淹没。
红孩儿倒在地上,捂着心口怒目欲裂。他正欲搬出父母的身份恐吓两人,抬头对上她的目光,却一瞬被呃住了咽喉。
她的瞳孔里正游动着某种不属于人类的绿光,箭尖的玄铁反光扫过时,泛着森然的阴鸷。
他顿感遍体生寒,双腿都不受控地发颤起来,一种尖锐的危险感利刃般刺入心口。
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快跑。
然而他怎么逃?——
作者有话说:刚写完!!今天太忙了~过年期间可能更新的晚点!
第85章 笨蛋与遮羞布 岂不是马上可以把这个笨……
见她步步逼近, 红孩儿已骇得咬紧了牙,他将左臂往身后藏,腕口一抖,袖间藏着的暗器便已蓄势待发!
然而这袖里的金钱镖到底没了机会射出来!一双螺青色的短靴已碾在了他的手肘上。
她轻笑一声, 脚尖猝然用劲, 那力道便似滚石般倾轧而过。
红孩儿猝然惨叫出声, 皮下的尺骨寸寸开裂, 金钱镖上的细铁丝深深扎进血肉里,鲜血汩汩声混着骨骼碎裂的脆响, 终于叫她舒心一二。
不活扒了他的皮,她怎能甘心?
李寻欢面上的肌肉已绷得极紧, 这红孩儿太过毒辣,招招皆是要人性命的狠招。
杀人者,人恒杀之。所谓江湖, 便是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的地方。但念念心性褊狭,睚眦之怨必偿,行事太过阴狠,若纵她便是在害她。
李寻欢身形一动, 一息间便已点上了她的膻中穴。念念浑身骤然一软,只能看着他将自己扶坐在了地上。
那红孩儿仍满眼怨毒,瞪着念念怒吼道:“你今日若不杀了我,我便叫我爹我娘弄死你。你敢弄断我的手臂,我要你五马分尸!”
李寻欢已不愿再听,一掌挥出,直拍在他的胸口上。
他回身看向念念,见她眼里怨恨难填, 仍耿耿于怀,只得叹息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今日若是其他人欲杀之泄愤,李寻欢未必会出手阻拦。可偏偏是念念,他生怕一念之差,便叫她愈发乖戾。
察觉到这一掌将他习来的功夫废了个干净,那红孩儿骤然哭嚎起来。
他嚣张跋扈惯了,怎能接受今后只做个废人?
尖锐刺耳的哭声扎进耳朵里,念念死死地盯着他那张净白的小脸。
这张脸在她眼里被细细拆解重塑,蓦然塑成了一张六七分相似的脸。
她眸子一亮,细细的颤栗自心底陡然而起,连带着血都热起来,一种浓重的破坏欲叫她攥紧了手心的弩箭。
她张开嘴,重重喘息一口,而后便咬紧牙关,似豺狼般猝然扑了上去。
她握紧了箭身,自他额角处手起箭落,三棱箭尖深深嵌进皮肉里。
纵使她已浑身软绵,但这乌铁弩箭实在削铁如泥。不过一息间,便划烂了这张讨人厌的脸。
滚烫的鲜血溅上她的面颊,她终于呼出一口郁气,长睫上凝结的血珠随着笑意轻轻颤动,而后滚珠般自眼尾落下。
“啊——!!”
那红孩儿被这一箭破了相,已几欲要发疯,正口不择言地失声咒骂她,字字皆是恨之欲死。
李寻欢未料到她这一下,当即皱眉去攥她的腕口,沉声道:“何必不依不饶呢?”
这孩子已被他废了武功,又断了一条手臂,这惩罚已经足够重。何苦要再去破他的相?
念念垂眸不作声。
他要杀她,凭什么要她饶人?
她不愿说,那红孩儿却开始癫狂地吼道:“我爹是兴云庄庄主龙啸云,你们给我等着!都给我等着!我要拆了你们的骨头去喂狗!”
“你——你说什么!”
乍听到他的话,李寻欢已似被惊雷劈中,耳畔只余铺天盖地的撞钟声,撞得他耳畔嗡嗡作响,身子更是摇摇欲坠。
那红孩儿只以为他是害怕了,阴狠道:“我爹爹是龙啸云,我娘是林诗音,你们今日若不杀了我,来日我必亲手拔下你们的骨头。”
他这话实在恶毒到了极点。
然而李寻欢却再也听不到了,满脑袋只剩下那句“我爹爹是龙啸云,我娘是林诗音。”
李寻欢被钉在原地,面色煞白,额角不断渗出汗液,每一次吸气都已近似在抽噎。
诗音——
当年是他亲手撮合了大哥和诗音,如今怎能亲手害了他们的孩子。
他他怎么能
穿肠的苦与痛在他胃里翻滚,几欲叫他作呕。
门外随行的两个大汉听到了动静,终于闯了进来。等见了龙小爷此刻的惨状,眨眼间便被骇得冷汗淋淋。
这间石屋里问责声、咒骂声、解释声混杂在一起,好不热闹。
念念倒伏在地,在嘈杂声中望向李寻欢。
那双碧绿色的眸子里正颤着哀恸、痛苦的水光,这点光便似剑光般刺进她的心口。心脏处又泛起熟悉的剧痛,她非但不蹙眉,反而隐秘地勾起了嘴角。
她就知道这比划烂木雕有意思。
“少爷”,铁传甲在马车外凄凄唤道。
他竟不知要如何提起这片伤心地。
少爷与龙四爷、林诗音三人间的情谊,没人比他更清楚。关外无波的十年,少爷蓦然想回来,不就是为了一个林诗音?
造化弄人,为何偏偏伤的是她的儿子?这教少爷往后如何自处?
李寻欢当然知道已到了负荆请罪的地方。
他蹒跚学步时在这里,知慕少艾时在这里。他在此高中探花,宴请宾客,又在此失了父母兄长,丢了心上人,赠了万贯家财。
十年了,他仍日日于梦中回到这里,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描摹出这里的一砖一瓦。
李寻欢神色黯然,正欲下车,便见念念忽然握紧了他的手。
她蓦然专注道:“是我伤的他,和你无关。你怕他们怨怪你,就让他们索我的命好了。”
李寻欢嘴里已似含了黄连般发苦,万般凄然与苦愁混在一起,叫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和他无关?怎么和他无关,是他亲手废那孩子的武功。
他惨然一笑,只觉自己活着便像是为了害诗音和大哥。可害他们,不如叫自己千刀万剐。
见他面色苍白如纸,念念略有些心疼,只好哄哄他。
她把脑袋埋进他冰冷的手心,猫似的蹭道:“你不要不开心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划他的脸。你不要怨我好不好?”
她的声音又轻又黏,滚烫的小脸贴着他的掌心,那热度一下便将他的心神唤了回来。
李寻欢望着眼前水润的猫眼,有心教导道‘有过必悛,有不善必惧’[1]。可那三根弩箭对准的不是自己,若她全无武功傍身,早已成了箭下亡魂。
他纵然可以大度,却不能替念念大度。
他能如何怨她?他到底不是她爹,如何替她大度?
“与你无关,下车吧。”他黯然道。
从始至终,罪人不过只有他一个罢了。
可谁知,这罪人原是这里的主人?物是人非事事休,李园早已成了兴云庄。
李寻欢不过在门口失神了片刻,山庄里便蓦然跑出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
那人一见到李寻欢,便快步上前,眼角泛起泪花,哑声道:“寻欢,十年了!真的是你!”
一听到故人的声音,李寻欢已泪如雨下,“大哥”
是啊,十年了,这十年竟比一辈子还要长。
经年未见,龙啸云搂着他的脖子,已兴奋喜悦得不成样子。但一提起从前,两人又都泪湿了前襟。
念念站在李寻欢身后,眸光不善地盯着这老东西。
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做什么?
她还没搂过他的脖子呢。老不死的东西,不要脸。
一股闷气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她忍不住撇了撇嘴。纵使她觉得李寻欢哭起来很好看,但是他怎么老是哭?
龙啸云不是瞎子,一个孩子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瞧,他当然看得见。
他猝然抬起头,一把捏住李寻欢的胳膊,笑道:“这便是贤侄女吧!好兄弟,没想到你早已成家。竟连喜酒都不愿给我送一杯!怎么不把弟妹一并带来?”
李寻欢哑然,苦笑道:“我哪来的家可成?”
李寻欢早已没了家。
可这话一说出口,他自己便先懊悔起来。到底怕大哥多想,纵使他的眼角已荡起了滚烫的水波,嘴里却只得故作浪荡道:“恐怕得遇上天底下仅此一位的美人,才能叫我这浪子起成家的念头。”
龙啸云大笑着拍他的肩膀,大声道:“哈哈不风流不成男子汉!兄弟你还是一点没变,那这孩子是”
念念见他眸子里闪过一丝暗光,颇觉有趣地乖乖道:“伯父好。”
他大笑着点头,作势要来拍念念的脑袋,被她不着痕迹地躲开。
李寻欢默然一声,不知如何介绍念念。若是平常,他当然会将念念的来历如实告知大哥。
可偏偏是眼下这个当口,偏偏念念断了龙小云一条胳膊,还毁了这孩子的脸。
无数个念头缠结在一起,叫他的呼吸越来越沉。良久,只能垂眸愧疚道:“这孩子算作我的义女。我才知小云是大哥的孩子,我都是我的错。”
他知道龙小云必定已将一切和盘托出,按那孩子的性子,少不得添油加醋一番,恐怕还要倒打一耙。
可他却不愿辩解,一句都不愿。
他多希望龙啸云能痛骂自己,便是要自己偿命,他都绝不怨言。
可龙啸云却瞪大眼睛,厉声道:“我的儿子便是你的儿子!此子不成器,你替我出手管教这畜生,难道还有错处不成!”
他吸一口气,话音转柔,又道:“你的义女便也是我的女儿!这小畜生敢对自家姐姐下死手,就算你不出手,我也要打他个半死。”
这一番话说完,李寻欢已感动地说不出话来。
龙啸云却还没完,他又弯下腰,对着念念温声道:“好孩子,你就当做自己家。谁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伯父,伯父替你教训她。”
对着伤害自己儿子的外人,他竟也如此疼爱。谁能不叹一句兄弟情深?
念念凝他片刻,猝然露出个笑,甜甜道:“谢谢伯父。”
她瞧一眼李寻欢,在心里悄悄笑。
怎么有人光长皱纹,不长眼力?
李寻欢说教她读书念字,她是一点也不想学的。可是今日见到这老东西,她倒是很想学一学了。
等她学会了这装模作样的姿态,再装装可怜,岂不是马上可以把这个笨蛋骗走了。
念念悠哉悠哉地跟在李寻欢身后走进大厅,只觉从未如此愉悦过。
龙小云一见她,便下意识往娘亲怀里躲。
他满脸缠着布条,胳膊都挂在了脖子上,到底还小,不作恶时看着便很可怜。
念念见他这样子倒是很想吓吓这小畜生,可惜她将将从他爹那里明白了装模作样的好处,只得作罢。
李寻欢却早已失了魂,再也看不见其他,眼里只剩下那道紫色的身影。
林诗音生的秀美清丽,面色苍白之余,眼里还尤带着几分冷淡、几分哀怨,似受雨淋打的紫鸢花般惹人怜惜。
这朵紫鸢扎根在他的前半生,躲进那旧梦里后,便再也不愿出来了。
他夜夜醉倒在梦里,含着泪寻到这朵紫鸢时,便总在自厌中猝然惊醒。只得躺在床上,任凭漆黑的夜淹没他的口鼻,将他活活溺死。
可这些早已无处说,无法说。
又见这朵心口上的紫鸢,他却只能极力捱下心中的苦涩,笑道:“大嫂。”
这一声字字诛心。
龙啸云眸光微闪,对着念念和声道:“贤侄女,这是你伯母。”
念念本就盘算着要使坏,没想到这人便直直把刀口递到了自己手里。
这样听话的及时雨,她怎能不接?
念念笑盈盈地盯着林诗音的脸看,忽而甜蜜道:“伯娘好漂亮。”
她这一笑实在比蜜还要甜,林诗音的面色却霎时间灰败下去。
这当头一棒,竟已砸得她连话也说不出。
她尾音微颤道:“你”
良久,她才蜷紧指尖,白着脸道:“你好。”
这话音刚落地,她便不再看任何人,只拉起龙小云的手,冷冷道:“我先带小云去休息。”
见她远去,龙啸云叹道:“你别怪她,母亲多纵子。她是太心疼儿子了。”
李寻欢只有苦笑。
龙啸云拍拍他的背,“一路车马辛苦,便叫孩子休息去吧,我们兄弟俩不醉不归!”
这十年,李寻欢已近乎将自己泡在了酒里,要想让他醉一场,实在很难。
人愈想醉,便愈醉不了,比方说现在。他走在回听竹轩的路上,一路上见的哪是花草阁楼?皆是种种从前。
他踏着夜色往院里走,只觉脚下正一步一步地往下陷。人人皆在沼泽里半身不遂,竟找不到一人能拉他一把。
冷风往喉咙里灌,他在无人的夜里咳嗽得几欲倒下。
不知从何时起,他早已成了一座孤岛。
这样孤寂的夜,竟也很平常。
他带着一身酒气推开门,眸里的空虚与哀恸还未散去,便蓦然蹙眉喝道:“是谁!”
指尖已握住了飞刀,正欲发出,便见那被窝里蓦然钻出一只红彤彤的烂苹果。
李寻欢骤松一口气,可指间飞刀的冰寒却在提醒他这有多危险。若他刚刚抬手掷出这一刀,后果不堪设想。
他沉声道:“谁教你躺在我的床上?”
他说这话时已带上几分厉色,念念却好整以暇地缩在被窝里,不答反问:“李大叔,你为什么会刻伯娘的木雕啊?”
她的语气尤带着三分天真与几分不可言说的猜疑。
那双猫眼本像珠石一样透亮,此刻在李寻欢看来却似盏盏鬼火,将他的遮羞布骤然烧毁,叫他赤.身裸露,在一个敬仰孺慕自己的孩子面前,把自己那些肮脏的、恶心的、不该有的心思尽数显露。
她该怎么想他?
龙啸云视他为亲兄弟,他却夜夜觊觎他的妻子。
李寻欢已喘不过气,似被人扇了一巴掌般失力道:“我”
她却仍步步紧逼,盯着他道:“虽然我不识字,但也觉得这样不太好。伯父要是看见了,生气了怎么办?”
她违背良心道:“不对,他对你那么好,一定不会生气。应当只会很伤心吧?”——
作者有话说:“有过必悛,有不善必惧”出自《国语·楚语下》,大致意思:有了过错一定要改正,做了不好的事情一定要心怀戒惧。
第86章 恶劣与低头 视线、身体、心魂全部交缠……
李寻欢踉跄着往后退, 被这两句问得猝然失力,竟已坐到了地上。
心脏似被人猛捅了一刀子,陈年的血痂骤然崩裂,酿了经年苦痛的血泪汩汩流出, 一息间竟已打湿了衣襟。
他浑身皆是冷汗, 嗓子被人毒哑了一般涩痛。
连孩子都懂的道理, 可他却卑劣地妄念了十年。午夜梦回时, 他含着泪想去拥抱的,是大哥的妻子!
在这双稚嫩的猫眼面前, 这一切是那么的见不得人。
他对不起大哥,也对不起诗音。
可是, 可是——
念念见他失魂落魄、眼泛泪光的样子,心脏不由得阵阵钝痛。
软刀子割肉,竟也这么疼。
她从床上爬起来, 穿着件短袄就小跑着到他面前抱紧他, 撒娇道:“伯母是伯父的妻子,这样是不对的。你以后不要刻她了,刻我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他脖颈处磨蹭, 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皮肤,正隐隐试探着越过界限。
倘若换作平时,李寻欢必定能察觉出点什么。可偏偏是现在,他满心只想着——
可她本该是我的妻。
李寻欢双手捂上面颊,心间是彻骨的痛与悔。悔得却是,当年不如死在那邯郸大道上。
如此才能不辜负大哥对他的救命之恩,也不辜负诗音
那杆银枪救了他的性命,却也挖空了他的心。
他怆然泪下, 李寻欢这种烂人着实配不上林诗音。跟着他,哪有安生日子过呢?
一滴滚烫的泪落在念念的面颊上,烈火一样蔓延开来。
这滴泪是为了林诗音而落。
她停了娇缠,指尖轻触上这点湿润,心间猝然燃起更烈的妒火。这漆黑而浓稠的妒火翻滚着,叫她咬紧唇瓣,佯装天真道:“李大叔,你为什么不愿意?难道我不漂亮吗?”
他不回答,耳畔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气声。
念念眼睫一撩,蓦然从袖口里摸出一个木雕,细细观摩着恶劣道:“明明雕出来更漂亮啊”
那木雕身上穿着一件大袖尾蝶裙,挽着倾髻,温婉而优雅。可那木雕的脸上却刻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猫眼,眼睫极长,青涩而稚嫩,正是念念的脸。
李寻欢的身子已然发起抖来,这是年少时,诗音与他互诉衷肠那日穿的衣裙。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即使经年过去了,他仍记得这身衣裙。
然而此刻,尾蝶裙依旧,他的心依旧,一切却已物是人非。连木雕都被抹去了脸,就好似老天要将他赖以生存的过去也一同抹去。
他听到自己颤声道:“谁教你动我的东西。”
这话一出,他便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问下去,问下去就可以不用回答那些让他羞以启齿的问题。问下去,他就能让自己这个亦师亦父的长辈看起来还算完整。
不知是否伤了心肺,他骤然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要呕出去。
李寻欢重重喘息道:“出去。”
这两个字又似呵斥,又似恳求。
念念的心脏已似被攥紧了般生疼,她掐白了指尖,委屈道:“明明是你自己做错了,凭什么要我出去?”
即使是这般说着,她还是站起身,捂着脸跑进了夜色里。眨眼间,便再也瞧不见了。
李寻欢失力地倒在了地上,双目无神地看向屋顶。眼前是无尽的黑暗,就这样沼泽般吞吃过来,眨眼间便吞得他连骨头都不剩。
这样凄冷的夜,到底什么时候能熬到头?
念念捂上心口,面无表情地将手心的木雕扔进水里。这泄愤的一下,溅起的水花已近似人高。
她瞪一下水面,转身便走。
林诗音,林诗音。再敢想着这林诗音,她
想到这里,她蓦然停下步子。
纵使再不甘心,她也只能承认李寻欢武功深不可测,自己却只有一股儿狠劲。
她只能依附他,讨好他,学着装模作样,像狗一样对他摇尾乞怜。
她太弱小了。她正因这份弱小而感到痛苦和愤怒。
人生处处皆是猎场,弱者只能被人嚼碎后吞吃。她绝不能做下位者,她要掌控他,支配他,占有他。
如果他敢对别人摇尾巴,她就掐死他。
心中的念头愈发极端,她却血热得颤栗起来。她早发现自己是一个疯子,然而疯子要获得快乐总是很简单。
第一步,就是将‘它’拾回来。
她知道,‘它’就藏在自己的身体里,蛰伏在皮肉下,游梭在血液中,从未离开过。
只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将它唤醒的契机。
然而她却直觉,只有这个还远远不够。
要再添上一步,才能叫李寻欢和她永永远远的纠缠在一起。视线、身体、心魂全部交缠在一起。
她一面思索着向前走,一面暗恨为何没人教她这样重要的东西。
正躁郁间,不远处的草从里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杂声。
一阵娇吟声隐隐约约传来,念念瞳仁一转,捂紧腕口的铜铃,便弯腰潜到了草丛后边。
眼前是布满褶皱的衣裙,点点汗液淋漓不尽的落在其上,洇透一大片。
那个女人实在无处不美,她那双动人的眼睛里尽是游刃有余的畅意与愉悦。只因对面这个男人,已彻底拜倒在她的裙下。
但她仍娇柔道:“因为我对你我已经爱上了你。”
“我我早已爱你爱得愿意为你去死。”那男人清亮的眼里已浸满了昏濛的快乐与迷离,着魔似的吻上去献祭。
他的身躯仍是自由的,心脏却早已被缠紧,再也挣脱不得。
爱与欲,正是世间最牢固的枷锁。
念念躲在后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们瞧。瞧着瞧着,嘴角就扬起了笑。
教她的人,这便来了。
凄濛的月光落在院子里,李寻欢无须抬头去看月色,便知道时辰已很晚了。
谁教他夜夜对着一轮孤月?想不知道恐怕也很难。
可夜已这样深,念念负气跑出去后却还没有回来。纵使李寻欢仍未想好要如何面对她,可他到底是她的长辈,做不到将她的安危置于自己的私绪之后。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岁月带给他的当然不仅是白发与细纹。年长者哪里会与孩子置气?
念念穿着单袄便独自跑了出去,她浑身的冻疮还未好,再受冻,恐怕又要吃苦头。
她又怕疼成那样
也许——她今夜跑进他房里,便是为了后背上的冻疮溃烂。结果却不想发现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事。
李寻欢的眸光黯下去,这事他做得,难道别人便说不得吗?
念念这几句问心之言,已伤得他遍体鳞伤。然而他回想起来,却又对她生了满满的愧疚之意。
他这人便是这样,总是一味地觉得自己对不住别人。
兴云庄不是李园,这里已住了许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以念念的性子,若言语间生了龌龊,恐怕便能难善了。
他既已承诺过会管教、照顾她,便会说到做到。倘若她因此而遭遇不测,恐怕他余生都不能原谅自己。
思及此处,李寻欢已彻底坐不住了。
他提起身侧的狐裘斗篷,脚尖一点地,便已轻盈地掠了出去。
咳嗽声响了一路,他近乎将她能去的地方尽数找了一遍,仍未见到她的身影。
他呼吸一沉,心已悬了起来。思绪乱杂间,只好期望她已偷摸跑回去了。
他一掠出去三丈远,又往听竹轩疾驰而去。
夜凉如水,院子里仍是一片死寂。
李寻欢却骤然松了一大口气,只因那叫他悬着心的小不点正缩成一团,在角落里抱着膝盖乖乖地坐着。身前还摆着一个碗,配上她单薄的衣衫与满脸的冻痕,便很像一个招人怜的小乞丐。
他的心倏尔软下去,然而忆起方才的心焦与担忧,又忍不住拧起眉。
他大步走过去,走至念念面前,那些呵斥便又哽在了喉间。
因为那小乞丐的破碗里正装着满满的、尤泛着热气的醒酒汤。
两股情绪凝在胸口,被拧成粗细均匀的绳结。一枚想严厉地管教她,斥她怎能深夜乱跑出去?遇到危险该如何?冻坏了又该如何?
另一枚却只想温声安慰她,轻哄她。
他从未有过女儿,甚至连晚辈都没有。关外那十年,陪着他的只有一个铁传甲。他竟全然不知,要如何对她才好。
念念倔犟,太严厉不好。可念念又生性乖戾,太温柔亦怕纵坏了她。李寻欢忽觉在两者间找到一个平衡,竟然是那么难的事情。
他长叹一口气,陪她在门口坐下,只将手里的狐裘斗篷掷给她。
有时,默然已是一种低头。
念念仍默不作声,只跟盯金子似的盯着眼前的台阶。
良久,才伸出手,把眼前的醒酒汤默默移到他那边去。
他这人恐怕早已血里都尽是酒了,可见到褐色的汤波在眼前晃荡,李寻欢却露出一抹说不出的浅笑,端起来便喝。
他端起茶碗的架势像是捧起酒杯,当然很潇洒,可惜不过喝了两大口,便又连声咳嗽起来。
念念瞧他一眼,干脆地将身上的狐裘斗篷扔给他。
雪白的斗篷毯被似的落了满怀,李寻欢无奈笑道:“难道你是九天童子,穿那么单薄都不会冷?怎么冻伤的,不记得了?”
念念偏过头不看他,脚却偷偷的往他那边挪,直到躲进笼着他的斗篷里,安生地贴到他的胸膛上。
血热气、药香、酒香掺杂在一起,叠着苦涩的泪与难消的愁一起构成了这个温柔、踏实却又破碎的拥抱。
这是李寻欢的拥抱。
第87章 撒娇 盅杯熨贴的温烫恰好软融了此刻的……
两个人也不进屋,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窝在门口受冻。
雪白厚实的狐裘斗篷已将她整个人笼在了李寻欢怀里,连发梢都看不见。
良久,他忍不住道:“外面风大,进去吧。”
念念不说话, 只抵着他的胸口死命摇头。
李寻欢默然, 知道她气性大, 只能先歇了回屋的心思。
他只以为她还在拧巴着生闷气, 谁能想到她是在偷偷笑呢?
绕了那么大一圈,她不把自己黏到他身上去, 岂不是很吃亏?
才不要被扯下来。
她嗅着他身上特有的气味,已几乎要将自己的脑袋钻到他的衣服里去。
要怎么描述这个怀抱呢?
像温润的暖玉, 浸了酒香的棉花,热气腾腾的药汤。最后的最后,皆化作一颗饱经沧桑的古树。
念念在他的怀里, 只觉被沉稳包裹, 被岁月纵容,被风雪保护。
心中陌生的汹涌愈发激越,即使失去了记忆,念念也直觉, 自己从未被这样拥抱过。
耳畔是他平稳的心跳声,带着一点隐痛。他的沉香隐在岁月的年轮里,愈酿愈陈,愈陈愈醇。
在浓稠的酒香里,念念无知无觉地沉沉睡去。
醒来后,手心竟也未握着藏在袖口的薄刃。
青碧色的纱幔层层坠下来,似叠叠的稠雨。
念念心里空落落的,她呼出一口气, 撑起身子便要去寻他,心里忍不住怨怪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睡在一起?
老是这样跑来跑去,害得她好辛苦。
裙裾扫过床阶,她才将将起身,便听见一声清泠的脆响。
她刚一垂眸,便停住了身子。绒毯里竟跌了一只幼猫,上翘的猫眼,细细刻纹的乳毛,沁着浓浓的檀木香。
有人切开了年轮,为它添上冻痕,还尤觉不够的在它腿上缠上了红绳。这人的刀一定凝注了心魂,才能描摹出这样的形神。
念念眼也不眨地盯着这只木雕,许久才面无表情地捡起来。
袖间的薄刃尤不解自己为何徙了居,只好叩问脚踝。
可惜脚踝也不太了解她。
酗酒过度,第二天醒来总归要吃苦头的,李寻欢此时便蜷缩在床榻里咳嗽不止。
长期的纵酒过度,早已将他的身子掏成了空壳。可即使肺都快烂完了,他仍放不下酒杯。
关外的塞雪里藏着世间一切的孤寂,除了酒可解愁外,他已一无所有。
李寻欢面色嫣红,嘴唇苍白,捂着嘴的帕巾里已氤出了血。他正遥遥凝着窗外出神时,门外便倏尓响起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混着铃铛的脆响。
他一怔,看着念念檐铃一般地闯进来。
她蹦蹦跳跳地跑进来,一手捏着一个瓷盅,慌忙的样子竟然很可爱。
李寻欢撑着身子坐起来,将帕巾塞进绒被里,嗄声道:“这是怎么了?昨晚没冻坏吧?”
她满身冻疮的溃烂,哪还有什么冻坏一说?
念念跑过来,将手上的瓷盅往他手里塞,亮着眼睛道:“李大叔,我来给你送朝食了。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好?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温度刚好的瓷盅里,一边盛着冰糖雪梨汤,一边盛着糯米浮元子。
熨烫的温度透过指腹往上攀爬,冷凝的手脚霎时还暖,李寻欢柔声道:“院里有下人,你不用做这些。这么冷的天,你好好躺着,别冻坏了。”
她难道是什么纸人,风一吹就坏?
念念不解,啪嗒一声坐到了他的床阶上,双眼圆睁道:“念念送的,和他们送的,怎么能一样?”
李寻欢敛眉,下意识道:“坐在踏跺上像什么样子?”
不知何时起,纵然他嘴上不承认,可却早已把自己放到了父亲的身份上。所以总免不了下意识教导她,教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教她不叫自己受伤。无论是刀枪棍棒,还是流言蜚语。
念念却根本意识不到他的良苦用心,只撑着下巴,对他眨眼道:“像可爱的样子,漂亮的样子,难道不是你喜欢的样子?”
她这样实在很像一个爱撒娇的孩子,或许是他的心早已悄悄为她倾斜,又或许是盅杯熨贴的温烫恰好软融了此刻的孤寂。
他淡笑着摇了摇头,无声无息地默许了她的亲昵。
釉勺磕碰瓷盅的脆响里,他舀起一颗浮元子,一口咬下,糯壳破开,滚烫又黏腻的枣泥争先恐后地流出来,鼓鼓涨涨地填满了整个口齿。
细腻香醇的暖流淌过舌尖,这甜味里蓦然裹挟起过往的毛边,叫他想起年幼贪甜时,常常抱着母亲的胳膊乱晃,她便会无可奈何地往他嘴里塞一颗掰碎了的糖,也是这样的甜。
她那时是什么神情?
似乎也只是像他这样,淡笑着摇了摇头。
几十年过去了,他竟也到了一样的年纪,有了相同的体会。
念念瞧着他,眼巴巴问道:“好吃吗?”
她还没吃过这样奇怪的东西。
李寻欢蓦然笑出声,促狭道:“难道这是念念亲手做的?”
她鼓起脸,“这是念念亲手端来的。我特意问了那老…老伯伯。”
差点咬断舌头,她赶紧捧脸道:“他说咳嗽的人该多喝梨汤。你不要教我认字了,你教我做梨汤吧。”
李寻欢摇了摇,道:“君子远庖厨,我也不会做梨汤。”
念念挑起眼睫,兴冲冲道:“你是在骂厨房里的都是小人?”
李寻欢一哽,竟有些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失笑道:“这话的意思不能从字面上去解。我不过是在调侃自己不愿下厨房罢了。”
念念点点头,耷拉着脑袋道:“好吧。”
他又叹道:“你这么不想念书认字,以后大字不识一个,被人骗了怎么办?”
念念冲他眨了眨眼,“有你在,我怎么会被骗?难道你不愿意保护念念吗?”
李寻欢呼出一口气,长叹道:“世上没有人会有永远陪着另一个人。况且我已经老了,你却还没有长大,纵使我愿意保护你一辈子,又还能有多少年呢?”
况且他日日纵酒早已伤了身子,一身顽疾,又能苟活多少年?
数不完的细纹已爬上了他的眼尾,他的身体在自我放逐中,早已垂垂老矣。那个少年成名、人生得意的李寻欢早已死在了十年前。
他所有的赤诚与憧憬都被埋在了过去,这块荒芜的土地上,终究只长出了一颗枯朽的病树。
他已注定被洪流淹死在山脚。
念念咬紧了唇角,此刻才终于意识到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生老病死才是逃不开的宿命。
他未说出口的话,她亦能想到。
她烦闷地按了按胸口,今后要想办法的事情又多了一样。她只有一颗心脏、一个脑袋,怎么忙得过来?
李寻欢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道:“你还小,一定要好好念书。”
念书便能教你乖乖听我的话吗?能教你爱我怜我吗?能教你一辈子不死吗?
但她当然不会笨到问出来,于是只是百无聊赖道:“念书有什么用?”
李寻欢瞧她一眼,笑道:“读书能识文断字,增长学识。我不求你满腹诗书,只要晓得礼义廉耻、不做个白字先生便已知足了。”
念念撇撇嘴,虽然很不爱听,但仍好奇道:“什么是白字先生?”
李寻欢大笑道:“我说‘睚眦必报’,你却读成‘鸭子必报’,你这只小鸭子便是白字先生了。”
他又忍不住去揉她脑袋,“你这小鸭子先生,现在可明白‘睚眦必报’是哪几个字了?”
他呼出的热气里尤带着梨汤与豆沙的腻甜,笑得胸膛都细细震动起来。
念念却猝然红了耳朵,怎么听不出他的戏谑。
一时间又羞又恼,悔得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头。
忿忿之际,忍不住窜上他的床榻,揪住他的脸颊便往两边拉,“我要是成了白字先生便叫你做面条先生!”
可怜李寻欢一把年纪还要被个小丫头掐脸,一时间哭笑不得。
他若是想躲开这两只爱挠人的猫爪,实在不难。可谁叫他已嘴短?
他只好捧着吃了一半的枣泥元子,无奈道:“别撒床上了。你怎么又跑到我床上来?难道我没有告诉你不许这样?”
念念用膝盖一砸床板,撒泼道:“大叔刚刚还说要保护我一辈子的,眼下却连床也上不得了。我难道是耗子,人人见了我都要逃?”
李寻欢听了她前一句话,已不由皱起了眉。这话说得,让人听了便很有歧义。
奈何她是个白字先生,言辞欠缺妥当竟才是常事,只好叹息道:“看来今日便要教你念书识字了。”
李寻欢已不自觉操心起来。对他乱说话,他自然不会往心里去。可若是换个人,把她的戏言乱语当真了便很要命了。
念念眼珠子到处乱转,忽然低头舀了一颗枣泥元子,咬破糯皮后,汩汩的枣泥便流了出来。
那是他用过的碗勺,她怎能拿来吃?
李寻欢瞳孔微颤,正欲起身去夺,说教的话都已到了舌尖。
然而下一瞬,她便伸手蘸上枣泥,蓦然去点他的鼻尖。
李寻欢满心都被她吃了那元子占据了心神,一时不察,竟叫她得了手。
温烫的枣泥被抹在他的鼻子上,湿润地蜿蜒而下。
他的眼睫一颤,还未缓过神,便见她弯着眼坏笑道:“黑鼻子耗子先生,人人见了你都要逃,念念也不例外。”
话音刚落,她便跳下床,火星子似的溅出去了。
李寻欢怔怔地触上鼻尖,凝着指间那点干透了的枣泥,良久才失笑出声。
教她念个书,便成人见人厌的耗子了?
他摇了摇头,轻笑道:“这孩子真是……”
第88章 非礼勿动 我不亲人,我亲你。
“快点, 快点。”甜津津的催促声和铜铃的叮咛声拌在一起,脆得好似被一口咬碎的糖衣。
李寻欢只好加快换衣的速度,无奈道:“我才走进来多久,难道我有两双手不成?”
他的手还停留在亵衣的系带处, 抬眸却见念念已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
李寻欢身子骤僵, 飞快地拿起一侧的裘衣挡住身子, 眉头瞬间拧起来, 气息不稳地喝她道:“胡闹!男女有别,我在换衣服, 你怎能胡乱闯进来?”
好在他已穿上了亵衣亵裤,若毫无防备被撞见, 往后要如何面对她?
他寒声道:“罔顾礼仪廉耻,连名声都不要了?”
念念听他厉声呵斥,撅起嘴就跑到他身前去, 瞪他道:“你怎么天天不是礼义廉耻就是江湖道义?”
她眼珠子一转, 又嘀咕道:“你不是要做我爹爹?这里明明只有我们两个人,难道你还会说出去?”
李寻欢的胸腔起伏两下,一时顾不得反驳她的前半句,只得沉声道:“无论有没有人, 都不能在男人换衣服的时候闯进去。你是女孩子,怎么能……”
念念夺过他手上的裘衣,手忙脚乱地往他身上套,一边帮倒忙,一边还要埋怨道:“谁叫你这么慢?难道不该大叔先和念念道歉吗?”
李寻欢正蹙眉想赶她出去,闻言却忍不住失声道:“你还教我自省?还要我给你道歉?”
他的话音里甚至透出了几分不可思议。
念念点点头,小手攥住他的三根手指,摇晃着拖长音道:“我叫你一声爹爹, 你给我道个歉吧。我都完成你的心愿了!”
怪李寻欢一生里遇到的多是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善之辈,竟不知纯粹的无理取闹原是这样的。
李寻欢呼出一口气,“难道你一声爹爹这么值钱,倒还成了我的心愿?”
念念偏头看他,佯装天真道:“可是我叫你爹爹,你明明很开心。”
李寻欢一怔,倏地板起脸,道:“我若像你这么胡说八道,想必会更开心。”
她蓦然伸出手,指尖按着他的眼尾向下压,“我明明最多只胡说了一道。你开心的时候,就是这样笑的。”
嫩粉的指腹陷进细纹里,李寻欢沉默一瞬,竟不知如何辩驳。
见他哑了音,念念心道一句小气鬼。
她虽然不懂诗文礼法,但天生很懂’人‘。她早发觉从第一次见面起,李寻欢便已无意识地把自己放到了父亲的位置上。
念念看似步步紧逼,实则不过投其所好。
纵使她实在很想探究缘由,可惜现在不是好时候。
她都对他这么好了,难道他还不能和她道个歉?
念念撇了撇嘴,抓起狐裘斗篷便往他身上披,“我们快出去玩吧。”
她说着又拿起貂围,急声道:“快把这个也戴上。”
话音刚落,都不待李寻欢回话,便踮着脚要往他脖子上环。
见她蹦蹦跳跳,七扭八歪还够不到的样子,李寻欢忍不住笑道:“若戴不上,便不劳烦念念戴了。”
念念轻踢一脚他的小腿,咬牙道:“你要是敢在外面对我咳嗽一声,看我不……”
她这话说得没大没小,却实在很窝心。十年间,除了铁传甲外,这便是唯一一声了。
李寻欢的眸子柔下来,胡乱揉了下她的发顶,缓声道:“围上了,走吧。玩完回来该识字了,这回可不让你跑了。”
念念赶紧捂着耳朵跑出去,她每天学一样就够累了。偏偏李寻欢还要来捣乱。
他教的那些东西,到底谁会想学啊?
一大一小的一连串脚印在雪地里愈走愈远。
不知过了多久,李寻欢的眸光尽头蓦然出现了簇簇红梅。
瘦雪覆在枝头,映着粉墙黛瓦,红而不媚。
这是她最爱的红梅。
十年前,他们便常常在这里吟诗作赋、饮酒赏景。
李寻欢慢下脚步,心脏霎时间浸了水,连带着呼吸都泛起潮。
他的眼神不过迷惘了一瞬,背上便蓦然一重,这力道已压得他弯下了腰。
耳畔铜铃猝响,他正欲敛眉说教,一双细柔的胳膊便环上了他的脖颈。
念念凑到他耳边撒娇道:“大叔,你快直起身。”
湿热的呼吸声顺着耳道往里爬,不过爬了两步,耳后便惊起阵阵颤栗。
李寻欢猛地往另一侧偏头,喘息道:“快下来!像什么样子!”
念念攀在他的背脊上,盯着他后颈肉上泛起的细小疙瘩偷偷笑。
她轻咳一声,忽而悠然道:“不要,我要摘梅花。”
说着,她便双腿缠紧他的腰,左手撑在肩胛骨上借力,右手颤巍着去够最顶上的一枝。
梅枝上的积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落了李寻欢满身,他头疼道:“你就非要那枝?”
念念轻撩眼睫,甜声道:“我只想要这枝。要是摘不到,我就要发疯了。”
李寻欢挑眉,笑道:“摘不到梅花就要发疯?难道我是收容了一个小疯子?”
他知道念念专擅偏拗,但也从未见过有人用疯自比的,只以为她又在乱用词句。
李寻欢摇了摇头,作势要放她下来,“我来帮你摘。”
她小胳膊小腿的,摘得未免太艰难。
念念却不依,揽着他的脖颈乱蹭道:“我不要,我要自己摘。”
雪水混着残花落在他的额发上,李寻欢闭眼道:“你若再慢点,我便要成落汤鸡了。”
指尖触到粗砺的梅枝,她略一用力,便将它完整折下。趁李寻欢未留意,念念赶紧往他头发里塞两片梅瓣。
稠红的梅跌在发间,平添好几分旖旎。
她干脆地跳下身,捏着梅枝在他眼前晃晃,开心道:“我这枝是不是很美?”
李寻欢凝着都快掉秃噜皮的梅枝,轻笑道:“倒叫它遭了殃。”
念念戳了戳它枝头的花苞,指桑骂槐道:“谁叫他这么难摘?这么麻烦?这么不听话?……”
李寻欢笑着听她喋喋不休地指责红梅。
这样孩子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这念头不过刚闪过,便见她倏尓道:“李大叔,你头发上掉了梅花。”
不待他抚上头顶,梅枝便扫了上去。柔软的花瓣扫过额发,带起麻麻的痒。
念念瞪他道:“大叔,你怎么都不晓得弯下腰,你知不知道我踮脚好累?”
李寻欢失笑,只好弯下身子配合她。
眼下已不是梅花不梅花的事了,她要是不高兴了,还不得他来哄?
梅枝扫帚一样地在他头顶胡乱扫,愈来愈多的花瓣扑簌落下,落了他满身。
他叹出口气,认命道:“我知道你是来讨债的了。”
念念笑出声,终于舍得扔掉手中的秃枝,趁他不备又跳上他的腰,双手攥住他心口的衣襟,卖乖道:“我来讨我的梅花了。”
身前一大团往下坠,李寻欢下意识托住她,双手捏上那绵软后,又烫着了似的蜷起了手。
他赶紧握住她的胳膊往下扯,疲惫道:“赶紧下来!你都那么大了,多亲人都要懂得避嫌。”
他不明白这孩子怎么能这么粘人,竟然真活似猫一样。
念念拼命摇头,绞紧他的腰就往上爬,嘴上还黏糊道:“我不亲人,我亲你。他们都知道我是你义女,我们才不用避嫌。”
李寻欢一面往后仰,一面去拆她乱蹭的脚踝,头大如斗道:“你又胡说八道。”
她竟像是刚捶打好的热年糕,黏到他身上后怎么都撕不下来。
念念倒打一耙道:“我帮你打理衣服头发,你还要打我。我要报官了。”
天地良心,李寻欢碰都不敢碰她。
见她一直在自己怀里乱扭不说,还满嘴胡话,他忍不住掐住她的腮帮子,张嘴便要说教。
念念凝着他一笑,倏尔将指尖的梅花往他唇缝里塞。
齿关被她的指腹抵开,沾着霜雪的梅瓣顷刻间涌进来,酸苦的梅肉凝着冷冽的雪,比那盏梨汤还要烫三分。
“唔……”
念念素手捂在他的唇瓣上,温热嫩滑的肉往下压,手心上黏连的梅瓣洇开大片的红。
李寻欢下意识想屏息逃离,她却将手死死地压在他唇上,嘟囔道:“不许说话。你肯定要说我坏话了。”
……
林诗音凝着不远处抱在一起的两人,半晌说不出话。
她面色发白,袖口已微微汗湿,心中蓦然想到的某个念头,叫她觉得太荒谬。
那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
况且,这不是他的孩子吗?
就算他再荒唐,再浪荡,也不可能做出这种畜生不如的事。
可这孩子……
她心事重重地往回走,不知是吸了口气还是松了口气。
……
书房内。
念念撑着下巴,重复道:“非礼勿听,非礼勿动,非礼勿看……”
李寻欢打断道:“非礼勿视。”
念念鼓起嘴,忿忿道:“不就是一个意思?”
他阖起眼,长呼出一口气道:“那你记住了吗?以后再犯,我就要打你手心了。”
念念瞪他一眼,“打吧打吧,别打死我就行了。”
李寻欢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念念捂上嘴巴便往外跑,嘴里还嘟囔道:“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见她大半夜地还径直往院子外跑,李寻欢操心道:“要野到哪里去?”
念念头也不回道:“学学问!”
她能学什么学问?不弄出乱子来,已很不错了。
但鉴于来了兴云庄后,她还未闯出过祸,李寻欢只能随她去了。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出去乱撒泼也比之前的阴沉样子好。
夜风透过窗口卷进来,他咳嗽着收拾书案。
昏黄的烛火下,念念那歪扭的大字愈发滑稽,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天知道他忍了多久。
若是当即笑出声,她怎会还愿意练字?恐怕自己的虎口也要再遭一次殃。
一张张宣纸被整齐的叠放在一起,正笑着,一张纸条便蓦然掉了出来。
他弯腰捡起,只见其上正用秀丽的小楷写着——“明晚亥时,冷香小筑见。”
第89章 再敢瞪我 你哪里都别想去。
夜色暗沉, 浓墨般笼着整个山庄,渗出几分森森的鬼气。
念念走在去冷香小筑的路上,铃铛的碎响淋了一路。
昨日她走了趟空门,气得差点把窗沿掰下来。
她正嘀咕着说小话, 却遥遥听见冷香小筑内传来阵阵嘈杂的喧哗声。
隐隐听到‘李寻欢’这三个字, 她眸光一冷, 弯腰摸出脚踝里侧的刀刃, 抬腿就往院子里赶。
这冷香小筑里能发生什么事,恐怕没人比她更清楚。她的胸口起伏两下, 刀背嵌进发白的指尖。
他要是敢
但念念未料到,这院子里夜夜旖旎, 今夜却只剩下肃杀气!
她破开人群,却见一条金丝夹藤软棍正重重地抽在李寻欢的小腿上。
‘砰’地一声,李寻欢便已跪倒在地。
不过一息间, 一个面色蜡黄、骨瘦如柴的男人便闪电般点上了他背后几处大穴。
这人虽形似病夫, 却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摩云手公孙摩云。
见他受袭,念念瞳孔骤缩,一股野火闯进心间,握紧了袖里的薄刃便冲向那软棍的主人, 已要砍了他的腿。
李寻欢倒在地上,骤然见到念念闯了进来,已然大骇,吼道:“你来做什么!这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给我回去!”
见她眸光阴狠,连脊背都弓了起来,李寻欢的心已几乎吊到了悬崖外。这些人虽满口仁义,却是卑鄙无耻的真小人, 纵使她是个孩子,也决然不会手下留情。
她若与他们斗狠,哪有好果子吃?
一旁的龙啸云已扑上去用身子挡住念念,苦苦道:“孩子你快走!你放心,你父亲是我的兄弟,我一定用性命保住他。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快走!”
赵正义拧起了眉头,板着脸道:“用性命去保梅花盗,龙四爷可别昏了头!这种畜生怎配当你的兄弟?”‘
他话音刚落地,便一脚狠踢李寻欢的心窝,似踹一条狗一样地将他踹出几丈远。
‘畜生’两字一入耳,念念已猩红了眼,捏着刀柄的手都颤起来。
这一脚飞腿,更是踢断了她脑海中紧绷的弦,“嗡”的一下,冲天的野火已烧断了理智。
她侧过身,捏着刀刃便朝他脖颈处刺去。
赵正义一见她这双桀骜阴狠的眸子便心生厌恶。然而满院皆是江湖豪杰,他当然不能对个孩子下死手,否则岂不是损了他侠义无双的形象?
李寻欢见她拔刀,已面色惨白。以她的性子,怎能善了?
他被点了穴,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为保她性命只能厉声道:“莫忘了你答应过我,要听我的话!你若还想当我的女儿,就快走!”
李寻欢又不停地咳嗽起来,嗄声道:“我的事不要你管!”
念念却根本不听,谁要当他的女儿?
她的招式毫无章法,只刀刀都狠透了。贴着赵正义的皮肉划过去时,简直似要剁碎他的肉!
赵正义为彰显他江湖名宿的公正侠义,倒是不进只退,做足了面上功夫。即使坐实了李寻欢梅花盗的身份,但幼子无辜,众目睽睽下他实在不好发威。
但可惜他这退的本事还未到家,念念抓着机会,手腕向后一折,刀尖一刺,便嵌进了他的嘴角。
她压身上前,一下便刺穿了他的面颊,纵横出去两寸。
铁面无私赵正义的脸,原也不是铁做的!
周遭人皆是一骇,未料想竟闹成这样!公孙摩云身形一动,飞身上前绕至念念身后,点上她背后的几处大穴。
赵正义未出全力,不过便是头顶压着‘江湖道义’四个字罢了。
可这小贱人竟敢毁了他的脸!让他多年苦心经营的威名功亏一篑。
赵正义面色铁青,青筋都仿佛要从皮下钻出来,当即飞起一脚踹向她的小腹,将她踢出去两丈远。
“念念——!”李寻欢目眦欲裂,这一脚才算是真真踹在了他的心口上。
赵正义拭一把嘴角乱涌的血,勃然大怒道::“此子阴毒,恐怕长大后便是下一个梅花盗!今日我就替你爹,好好管教你这小畜生!”
见他大步往前跨,李寻欢强压下咳嗽,发着抖道:“赵正义,亏你还自诩江湖侠士,难道真要卑鄙无耻到为难一个孩子吗?你就不怕被全天下的人耻笑?”
龙啸云已上前跪在赵正义面前,声泪俱下道:“不可啊!她还是个孩子,我愿替她受罪!”
一侧的田七走上前来,沉声道:“龙四爷好糊涂啊!这毕竟是梅花盗的孩子,心思狠毒,与寻常幼子怎可相提并论!”
龙啸云吼道:“我兄弟既能拿出纸条,又怎会是梅花盗!”
赵正义奋髯道:“若谁作恶拿张字条便能洗脱嫌疑,牢狱中岂非要空无一人了!这便是他的阴险之处!”
田七也道:“梅花盗重出江湖的时候,不正是此人入关之时。桩桩件件,难道皆是巧合?”
李寻欢已不愿继续听下去,以这几人诡辩的功力,他纵是如何解释都没用的。
他喘息一口,“大哥,何必与这些小人争论?”
李寻欢阖眼道:“各位想要我的命,来拿便是。只这孩子与此事无关。”
赵正义冷笑道:“我们想取你的命可非假公济私。你若干脆承认了自己是梅花盗,才能取你首级。你这好女儿满眼狠厉,瞧着便很不服气。在你伏法前平白放了她,恐要生出事端。”
这话中竟已带上了威逼的意味!
李寻欢厉喝出声,“卑鄙无耻!我还道你赵正义是小人,原来连畜生都不如!”
“竖子尔敢!”怒吼声刚落,赵正义便已一掌打在他脸上。
李寻欢自己的心境还未有所波动,念念却已浑身颤抖,几欲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你敢这样打他我不仅要撕烂你的嘴,还要把你的手剁成阴沟里的烂泥。”她的身子紧绷到几乎断裂,狂风在她心间肆虐,非要用血来填不可。
见她满眼憎恨,嘴里更是怨毒,赵正义更是怒不可遏,三两步上前,反手便是一掌。
“小畜生!”
“嗡”地一声,似铜钟在耳畔狠撞上了崇山。
她的脑袋重重砸在地上,重影的画面交叠在眼前,耳畔也响起另一道惊雷声——
“你再敢瞪我!”
看不清人影的男人握着鞭棍狠狠挞在她脸上,顷刻间便打断了她的鼻骨。
也是这样居高临下。
也是这样怒不可遏。
念念偏过去的脸颊上浮起青紫红肿的巴掌印,血液自嘴角蜿蜒溢出。她吞下口齿间的血,似记忆里一般抬起头。
她绷紧了下颌,浓稠的血自额顶流进那双浓墨顿点的眸子里,燎原的火屑顷刻间烧起来。
她的目光里藏着被烧红了的铁,每寸皆是难驯的野性,一沾肉,便能烧得你满身焦痕。
有这样眸光的人,是永远不会被规训的。
赵正义看着这双眼睛,只觉好似被迎面狠狠扇了一巴掌。他心中霍然升起一股滔天的恼怒,“小畜生再瞪我一眼试试!”
“赵正义,你再敢打她!”李寻欢眸光震颤,唇瓣已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
他已要喘息不过来,却仍强装镇定道:“你心里有怨便冲我来。你若想要我承认自己是梅花盗,便放了她。我认。”
赵正义道:“梅花盗我更打得!”
说罢,他的铁掌已捏住了他的胳膊,竟要生生捏断它。
这无情铁掌到了自己身上,他反而舒出一口气,捱着这碾肉碎骨的疼,竟还能扯出笑意来。
这痛好似全然到了念念心脏里。
她咬紧了牙,看着那双大掌一寸寸嵌进他的胳膊,只觉心口越来越滚烫,几乎要把自己的血都烧干。
身躯里蛰伏许久的丝线蓦然绷紧,腕上的铜铃猝响,尖锐而空灵。
赵正义正欲催发内力废了李寻欢的胳膊,却不成想手腕处骤然被绞紧。
“有暗器!”他将将发出这一声,那细线便齐腕断了他的手。
不待他痛呼出声,那细线便似细虫般密密麻麻地钻进了他的身体里。
血雾似飘渺的雪撒在这间院子,愈来愈多的人惊叫出声,这细线竟缠得他们不能动弹!
正慌乱之际,念念捂着腹部撑起身,摇晃着走到李寻欢身侧,慌忙抱起他道:“大叔,你疼不疼?”
见满屋异动,李寻欢蹙眉凝声道:“我没事,你快走。”
一道寒风自背后袭来,念念蓦然回首,对上了天上的月相。
那轮透亮的圆月边缘竟逐渐染上了浓墨,似有人张开了血盆大口,正要一口一口将它吞噬。
细密的针扎感自心底蔓延,铜铃巨颤,涔涔寒意乍起,似乎在尖声提醒她逃离。
念念的面色瞬间阴沉下来,透明的细线缠上李寻欢的腰腹,她略一用力,便将他背在了自己背上。
李寻欢微微色变,“这是”
念念只道:“我带你走。”
眼下他们若不走,恐怕李寻欢便再也走不了了。他自己纵然不怕死,可却绝不能连累念念。
念念哪是忧虑院里这些所谓的江湖侠客?倘若不是心中猝然升起的怪异感,她非要把这些人绞成烂泥不可。
好在她直觉这些人留在这里也是等死。
李寻欢却不知其中门道,瞧见她脑门上的豁口,已忍不住苦笑道:“你何苦来淌这趟浑水呢?这件事恐怕无法就此善了。”
念念攥紧了他的手,恶狠狠道:“你是我的,只有我可以欺负你。”
纵使她词不达意,李寻欢那双碧绿色的眼睛里仍然凝起了水意。
某种震颤沿着心脏攀爬得到处都是,目光晃荡一瞬后,他哑声道:“又乱用词句。”
李寻欢未想到,他在雪地里随手救起的孩子竟会如此护他、救他。
他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兄,十八岁起便不得不承担起整个李家。
文,他是探花郎。武,他是小李神刀。
重重的荣耀压在他的肩膀,早已成了扫不掉的旧雪。他在所有人的凝视里,一路屏息过独木桥,一步都不能踏错。
向来都是他去护别人、救别人,只因世间会护他的父母兄长早已离世了。
上一个护他、救他的人还是
他不愿再想下去,若有错,也都是他自己的错。
锁骨一烫,念念低头瞧见那滴泪,嘟囔道:“你身体不好,一身的病又天天哭,没有我,你该怎么办?”
温着泪的眸子弯起来,李寻欢柔声纵她道:“没有念念,确实很难办。”
念念终于露出一点笑意,补充道:“除了我,谁会拿命救你?只有待在我身边,才最安全。”
李寻欢早已习惯了她的胡乱措辞,当然也点头。
念念忍不住嘴角上扬,甜声道:“那你就不想对我说些别的话?”
李寻欢一怔,凝着她的发旋良久,温柔地承诺道:“往后我会把你当做我的亲生女儿,疼惜你、爱护你。你若愿意,便唤我一声”
他话还未说话,已被念念阴沉打断道:“你!”
她停下步子,径直用灵力破开他的穴位。正欲大骂他一通,天色就蓦然一黑,再抬头,已成月食之相。
他们如今地处半山腰,远远便能见到一片灰色的雾漫过来,眨眼间便将兴云庄方圆五公里的地界全部笼住。
李寻欢失神,喃喃道:“天有异象”
他素来是不信这些的,可眼前这场景实在太诡谲,免不了让他心生忧虑。
他的眉头已紧锁起来,忍不住回头道:“这雾妖异,我怕是有人作诡,来者不善。我回一趟兴云庄看看,念念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念念撩起眼睫,喘息道:“那里的人都想要你的命,你要回去?”
李寻欢垂眸道:“我是担心大哥、大嫂,还有铁传甲。”
林诗音,林诗音。
念念的指尖已经勾破了衣摆,半晌,才忍着心间的暴虐,轻飘飘道:“好啊。”
李寻欢呼出一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细心叮嘱了她好几声,才施起蜻蜓三抄水下山。
念念站在原地冷冷地着看他的背影一跃出三丈外。
见这蜻蜓不过点了两次地,便蓦然断了蜓翅。
她终于笑起来。
你哪里都别想去——
作者有话说:念念:词很达意啊,不要歧视文盲!!
马上强制爱啦
第90章 我想要你 谁叫你引诱我?
刀尖斜切刻入木雕, 在细碎的‘簌簌’声中,木屑被层层剥离。手腕转动间,掌心的木雕已有了方方正正的雏形。
木屑溅上手背,又叠落在地
空气中醇厚清幽的木材香愈来愈浓, 这股气味似檀香, 细闻又能嗅到其间夹杂着的一丝甜味。
李寻欢还未睁开眼, 便已嗅出这是小叶紫檀的气味。
他全身无力地躺在拔步床上, 望见屋子里一应的家私器具,顾不得惊叹, 便已挣扎着爬起身。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在赶往兴云庄的路上吗?
李寻欢上前几步,撑着圆桌勉强站稳身形, 见到桌面上摆着半罐膏药,才后意识地感觉到面颊处的黏腻。
寒风穿过交领往身体里钻,臂膀处一凉, 惊起细密的小疙瘩。他伸手轻触一下, 湿稠的白色药膏便凝在了指尖。
疑云笼在心间,门外却猝然响起一阵铜铃的碎响,李寻欢这才舒了口气,绷紧的身子终于舍得松下来。
念念推开门便见李寻欢面色苍白, 正扶着桌子咳嗽不停。她赶紧跑过去,提起床畔的斗篷便往他身上披,娇斥道:“你怎么不穿衣服,叫自己活活受冻?”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李寻欢连声询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念念一边给他系好斗篷的系带,一边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还能是怎么回事?是谁想去救人,反而自己先倒下了。要不是我,你早已被狼叼走了。”
他虽纵酒伤了身子, 但怎会无缘无故地晕倒?
他才刚敛起眉,便听念念气道:“肯定是那几个老东西给你下了什么药!卑鄙无耻!”
李寻欢一怔,这些人偏爱冠冕堂皇那一套,使下药的阴招倒有些不合常理了。
既已决心抛了江湖名声,又怎会只下‘软筋散’?若只是寻常软筋散,他又怎会全然无知觉?
念念见他沉眸细思,便撒娇道:“我救了你两回,你要怎么报答我?”
李寻欢柔和道:“我拿命报答你都不够了。只好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
念念才弯起眼,便听他又迟疑道:“我昏迷多久了?”
念念攥起手心,偏过身子微笑道:“你都昏迷两日了,把我吓坏了。你晕倒没多久那雾便散了,那不过是月食之相带来的奇观,好多人涌去看呢。”
李寻欢吐出一口气,终于坐下来。
那异象太诡谲,没出事就好。
他的目光又落在眼前的紫檀木桌上,质地温润,纹理细腻,显然不是普通人家。
他强忍着咳嗽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念念上前帮他轻拍后背,甜声解释道:“我救了位老伯伯,他想报答我,知道我们无处可去,就让我带着你安心住在这里。”
闻言,李寻欢吃力起身,喘息道:“我如今被构陷成了梅花盗,正是众矢之的,恐怕会连累他。我先去拜见主人家,再将此事言明。”
念念拉住他的手,笑道:“哪有主人家,这是那老伯的偏宅,只有我们两个人。”
见她顶着满脸的伤抬眸冲他笑,李寻欢的心口已感到酸涩难忍。
她还只是个孩子,却因为自己被打成这样。若未练就那特殊的功法,恐怕要被赵正义磋磨掉半条命。
世间他对不起的人又多了一个。偏偏救自己命的,也还是她。
望着望着,他的眸子又已濡湿,半晌才错眸不忍心道:“梅花盗一事,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你若再跟在我身边,恐有性命之忧。你”
他已向念念承诺会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来疼爱,怎能再开口赶她走?
可这江湖上恨他欲死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连累她?
她还只是个孩子,本该远离这些阴私,无忧无虑地长大。
念念见他一副忧虑成疾的样子,眼尾上挑道:“管这些做什么?”
这些人被困在里面自顾不暇,还怎么来主持所谓的公道?
她隐下嘴角的笑意,道:“我会保护你的,你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好。”
李寻欢已打定主意要独自离开,乍听到这话,更是不知如何作答。
“你你怎么没给自己脸上搽药?”他的声音低下去。
念念一怔,见他眼里满是愧疚与心疼,‘我不疼’三个字到了嘴边又咽下,耷拉下眼角,捏起他的衣袖便眼巴巴道:“大叔,你给我擦好不好?”
她那双猫眼又大又圆,眼尾下垂的时候,那股可怜劲儿几乎要溢出来。加之小脸的冻痕还未痊愈,又添了新伤,那淤青的巴掌印已凝成了萸紫,额头上的豁口结成了红褐色的血痂,整个人便似颗被碾烂了的梅果。
李寻欢单看着,心又绞了起来。
这巴掌大的小脸上竟已无一块好肉!偏偏每一处伤痕,皆是拜他所赐!
心头似有一把剔骨刀,正依循肌理将他细细拆分,愧疚与心疼已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辈子他都已无法再对她说上一句‘不好’。
他彼时还未料到,这念头会成了打在他脸上的一巴掌。
他只是沉默了很久,才接过那罐已用了一半的药膏。
念念坐上桌沿,双手往后撑,仰起脖颈凝注他。
岁月在断肠人身上,总要更无情些。他早已在自缚的苦痛中彻底枯朽,眼尾的细纹已似枯树的枝桠般蜿蜒出去。
可他眼底的碧绿却是年青的,温柔的,像一阵濛濛的雾,能将所有人网住。
李寻欢弯下腰,雪白的斗篷坠下来,便像将她彻底抱在了怀里。
稠腻的脂膏轻柔地搽在脸上,微凉,似拈了雪细抹在自己的伤口上。
他温热的呼吸正吹洒在自己的唇瓣上,药香味与酒香铺天盖地地倾倒过来。
一切瞬间模糊,世间只剩下那正微张着的薄唇。
形状姣好的,薄软的,一摁便会嫣红的。
她的指尖曾闯进去,知道内里的濡湿、滚烫与缠绵。
某种念头蠢蠢欲动,心脏酥麻,喉间干渴地近乎在烧灼血液。
很想把他
一种与暴虐同源的冲动自心间涌起,蓦然间,耳畔只剩下自己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喘息声。
她已不是那个痉挛着腿在他床上喃喃迷茫的念念了。
于是她忍着心间的干灼,毫无预兆地扬颈吻上去。
雪白的颈线弯曲成新月,她贴上他的唇,一触即离。
‘砰’的一声,药罐砸在了地上。
耳畔似有铜钟巨震,李寻欢僵在原地,瞳孔骤缩,一下子遍体身寒。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强装镇定地一字一句道:“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都发着抖,脊背绷紧得几乎要开裂。‘
念念忍着心里密织着的麻痒,一把抱住他的脖颈,往他脸上贴,磨蹭道:“我在喜欢你。大叔,你不要喜欢林诗音了,喜欢我吧。”
“你说过我想要什么就给我什么的。我想要你,你是我的。”
李寻欢的耳朵嗡嗡作响,字字句句皆在他眼里化作扭曲爬行的字符。
他艰难地喘着气,牙齿都已打起颤,在满目的黑暗中重重推开她。
半响他才找到声音,厉声道:“礼义廉耻四个字我是怎么教你的!”
他早已在心底把她视为了亲生女儿来疼爱,更是已昭告世人念念是他的义女。
怎能、怎能生出这种有违伦理,天理难容的心思?
念念被他一把搡倒在桌面上,面色已彻底冷了下来。
李寻欢捏紧拳头,竭力平静道:“你还小,一时迷了心窍。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念念抬起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没听见?凭什么?”
李寻欢胸腔起伏道:“江湖人尽皆知我是你爹!”
念念望着他,眸底浓墨翻涌,蓦然抬手,捏住他的颈骨往下折,仰头便去咬他的嘴唇。
牙齿在他的薄唇上乱咬,润湿而混乱,舌尖还要往他唇缝里钻。
李寻欢喘息一声,猛地推开她,眼神如刀,已扬起了手。
掌风吹起乌发,念念侧过脸,把那张青紫交加的左脸露出来,轻飘飘道:“打啊,覆在巴掌印上打死我。”
李寻欢的手停在半空,已抖得像是蹒跚的老人。
他苍白的面色满是怒红,下颌绷紧,重重抿着唇发颤。
念念眉梢稍扬,迎着他的目光抬起手,指尖嵌进额顶,将血痂抠烂。
浓稠的血顺着眉弓流下来,她面无表情地反手将染着血的指腹塞进他嘴里,狠声道:“尝尝我为你流的血。”
腥锈的味道闯进口腔,他咳嗽得几乎要把肺整个呕出来。
耳边尽是颠倒扭曲的喃语,十年前的撕裂感再次追上他,将他逼近暗巷。
他已想逃,迫不及待地落荒而逃。
李寻欢大步往外走,在耳畔乱响的杂音中,嘴唇被滋滋炙烤着,几乎要烫熟他。
他跑到院子里,抓起地上的雪便往嘴里塞。
他用力地吞咽着,擦洗着,嘴唇在摩擦中氤出血丝。
听到背后响起的铜铃声,他沉着脸便往外走。
可十年前他能逃,十年后却逃不掉了。
念念在他背后缓缓道:“怎么?要去找你那个林诗音?”
见她提到那人的名字,李寻欢凝眸斥道:“住口!”
念念的语气无甚波澜,轻声道:“为什么非要我把你绑起来?”
她的话音还未落,透明的细线便已缠上了李寻欢的四肢,似狩猎结束后拖着猎物的尸体般将他拖到了拔步床上。
细线嵌进他的腕口、脚踝、腰腹,穿透床身,一圈又一圈地将他囚禁在了床上。
李寻欢正欲挣扎,可莫说是内力,竟连手脚都丝毫动弹不得!
他正腰腹紧绷,奋力挣脱束缚之际,念念却已软着骨头跨坐在了他的腰腹上。
她看他的眼神已非常露骨,一种浓郁的占有欲如刀般直逼他的喉颈。
李寻欢瞳孔放大,生怕她走上歧路,颤声道:“我都已到了能做你爹的年纪,你不过是因为我救过你,才会对我生了依赖孺慕之情。怎能和男欢女爱混为一谈?”
念念轻笑,摩挲着他的唇瓣道:“谁叫你引诱我?”
这句话便像恰好正好命中喉颈的飞刀,一刀致命。
李寻欢手脚发冷,凝着心底逐渐裂开的缝隙,失声道:“我对你只有长辈对晚辈的疼爱!我只把你当做女儿!”
他被魇住了似的,额角都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念念盯着他,强硬地攥着他的手伸进自己的心衣里。
粗粝的薄茧磨了一路,指腹触上一片雪白,似陷进了杏仁豆腐里。
她一面按着他的手,一面佯装天真道:“寻常父女也会如我们这般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