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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嫁给前夫他弟

    第71章


    “你们先下去。”


    庾老夫人这话刚落,容归便领着几个下人告退了。


    等到那绣着西湖十景的绸布帘子重新被落了下来,庾老夫人是又捻了一回佛珠,而后才看着崔柔说道:“你先前说什么,纳妾?”她说这话的时候,双眉紧蹙,近些日子才将养好的面容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正抿着唇望着她。


    言罢,也不等崔柔说话。


    庾老夫人是又沉声一句:“好端端得,怎么竟提出纳妾了,可是老二与你说什么了?”


    崔柔看着庾老夫人的面容,心下微暖。


    嫁进王家二十年,她心里对眼前这位老夫人是心怀感激的。


    嫁人前,姑娘家聚在一道说起以后的日子,免不了是要提起夫君和婆婆的,嫁一个如意夫君或许不难,可要有一个通情达理的婆婆却是难上加难。早些年,她那些手帕交每回见面说得最多的就是对婆婆的怨言,即便到了如今,还有不少人被婆婆压着。


    可她却没有。


    或许是因为崔、王两家交好,自打她进门的第一日起,便没在婆婆手上吃过一次委屈,就连当初没了长子后,三年没有身孕,底下的人议论纷纷,她这婆婆也没有向她提出过要纳妾。


    于她而言,庾老夫人不仅是她的婆婆,更是她这辈子都要好生孝敬的长辈。


    想到这——


    后头的那些话,倒也不是那么难以说出口了。


    她把手中的茶盏置于一侧,而后是看着庾老夫人温声说道:“有桩事,儿媳私下瞒了有些日子了,也是怕小祯知道后不肯回到朱先生那儿用功,所以等人出门后才来向您提起,却是儿媳的过错了。”


    这话说完,便瞧见庾老夫人更是紧皱了眉头。


    “阿柔,到底是怎么回事?”


    庾老夫人的声音有些微沉,神色也有些不虞,她知道如若不是什么大事,崔柔决计不会跑到她面前来说这样的话,何况是纳妾?如今家里太太平平的,作甚子要纳妾?纳得又是哪家的姑娘?


    她脑中思绪紊乱,就连那佛珠一时也有些捻不好了,索性就缠到了腕上,听人继续说道。


    崔柔见此便把当日王慎与她说得那番话与人柔声说了一遍。


    她说话的时候,神色如常,就连脸上也挂着一抹素日的笑意,眼看着庾老夫人越来越黑沉的面容,反倒柔声劝道:“如今这事既然发生了,未免旁人知道传得出去,坏了咱们王家的名声,倒不如先把人接进府中。”


    “混账!”


    庾老夫人手拍在身侧的红木小几上头,边拍边怒声骂道:“那个混账东西!”


    那小几上头放着的香炉茶具并着瓜果糕点都被拍得散落在一侧,好在那茶水是见了底的,虽然摔落在一侧,也只是流了几滴茶水罢了。罗汉床上一通乱糟糟的模样,可庾老夫人却好似未曾察觉一般,一手撑着小几,一手按着底下的座褥,好一会才咬着牙,怒气冲冲得说道:“那个混账东西在什么地方?”


    这话说完——


    不等崔柔开口,庾老夫人便径直往外头扬声喊道:“来人!”


    没一会功夫,容归便走了进来,她先前就在帘外候着,屋子里的这些话自然也是听了个分明。可瞧见那小几上乱糟糟的模样,还是有些大吃一惊,不过她也知道此时不是说道这些的时候,略走了几步,便福身道:“老夫人。”


    庾老夫人看着她进来,径直发了话:“去把那个混账东西给我找来!”


    容归耳听着这个称呼,心下明了也没问是谁,只是心里到底还是添了一句“看来老夫人是真得动了气”。


    她心里想着这些,面上却没有表露什么,只是朝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便往外退去。


    等到容归走后——


    崔柔才叹了口气走上前,她就坐在庾老夫人身边,一面抚着她的背,一面是同人说道:“母亲别生气,也没有必要为这样的事气坏了身子,原本儿媳也不想来劳烦您,可到底新人进门,又是周先生的女儿。”


    “便想着,总该要与您来说一声。”


    庾老夫人看着身侧人温婉如初的脸,好似并没有因为发生这样的事而有什么变化,大方有度的,把一个世家宗妇的形象树立得极好。


    可离得近了,自然也能够清晰得瞧见她那双眼下,纵然被脂粉覆盖也掩不住的乌青,庾老夫人心下一叹,原先怒不可遏的面容也呈现出了几分心疼:“阿柔,你……”心中有满腹的话要说,可张口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全。


    她是真得拿崔柔当女儿疼的。


    她和崔柔的母亲,李氏,是闺中的手帕交,后来她们一个嫁到金陵,一个嫁到长安,这才渐渐没了联系。


    十多年前,李氏带着崔柔进门,头一回见到崔柔的时候,她心里就喜欢极了。那时候,她就想着,要是能让崔柔当自己的儿媳,那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后来崔、王两家结了亲,而她也终于是如愿以偿。


    这么多年——


    崔柔身为宗妇,操持上下,不偏不倚,从来没有出过半点差错,又替王家生儿育女,把一双儿女教导得极好。


    她不是那起子糟心婆婆,见不得儿子同儿媳要好。


    这些年,她瞧着他们两个人从来不曾争吵过,夫妻恩爱却是要比年轻时候还要好上几分,心里也高兴。


    哪里想到,几个月前突然曝出林雅这么一桩事。


    好在崔柔是个大度的,也没说什么,可如今,如今这才过去多久,她那混账儿子,竟是,竟是又折腾出这样的事!


    想着当初同她那位老姐姐保证的话,又看着身边人这幅模样,庾老夫人这心下是又生气又心疼。


    崔柔看着庾老夫人那双复杂的眼神,又岂会不知她心中所想?她笑了笑,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母亲别气了,不过是个妾罢了,就算进门了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一个妾自然是没什么……


    可问题是,这个妾终将会成为王慎和崔柔心中的一根刺,即便日后拔掉了,那股子痛还是在的。


    庾老夫人想到这,合了合眼。


    好一会才握着崔柔的手,哑声说道:“是我们王家对不起你。”


    崔柔闻言,眼中的情绪有一瞬得变化,可也不过瞬息之间的事便又恢复如常。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任由人握着手,等到外间传来容归的一声轻禀,道是“二爷来了”,才低了头,同人恭声说了一句:“儿媳还要去操持别的事务,便同母亲告退了。”


    庾老夫人也知道她是不愿见到王慎,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应了人。


    崔柔刚走出帘外,便瞧见了侯在外头的王慎。


    自从那日之后,这还是崔柔头一回见到他,王慎倒是每一日都会来,只是她不见他就是了。如今看着他站在外头,往日光风霁月般的温润面庞,此时却是一脸颓色,似是没有想到崔柔也会在这,在瞧见她的时候,他的神色也有些微怔。


    “阿柔……”


    等回过神来,王慎便朝人伸出了手。


    可还没等他的指尖触及便见崔柔已避开朝他福了一礼,神色淡淡,语气平静:“母亲在里头等着您,二爷该进去了。”


    这话说完,她也没再理会王慎,便由明和扶着往外走去。


    而王慎眼看着崔柔离去,却迟迟未曾动身,他的手仍旧悬在半空,目光却一瞬不瞬地望着外头,等到容归与他说了一句“二爷,您该进去了”……他才终于收回了目光,攥紧了手,打帘进去。


    屋子里——


    庾老夫人也已收敛了所有的情绪,看着王慎打外头进来,还不等他请安,她便握了手中的茶盏朝人身上砸了过去。


    那青瓷茶盏正好砸在王慎的额头,立时那光洁的额头便流出一道血迹,看着他轻晃的身子,庾老夫人眼中也闪过一道不忍,却还是撑着小几,抿唇坐着,好一会才冷声斥道:“当日我是怎么与你说的,你又是怎么向我保证的?”


    “老二,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


    三房。


    王恂手里正握着茶盏,慢悠悠喝着茶,耳听着冯婉说得那一句,握着茶盏的手一偏,里头的茶水便尽数倒在了手上。茶水是刚沏上来的,正滚烫着,这么一番动作自是让他惊呼一声搁了茶盏坐起了身。


    身侧丫鬟忙去绞了一方帕子替人擦着。


    冯婉也在惊呼一声后,起身过来查看,口中是半埋怨半担心的一句:“三爷怎么如此不小心?”


    “好了,没什么事……”王恂满不在乎的推开丫鬟,等到打发了旁人下去,而后才朝冯婉问道:“你说得可都是真的?”


    冯婉见他一副焦急模样,却也摆起了谱,重新归了座又喝了一口茶,眼瞧着男人越来越焦急的模样,才握着帕子拭着唇角,慢条斯理得说道:“自是当真,难不成我还会骗三爷不成?”这话说完,她是又跟着一句:“我哥哥的随从亲眼瞧见的,又说得一板一眼的,还能有假不成?”


    王恂见她说得言辞凿凿,心里便已是信了。


    这会起身负手在屋中踱步,眉梢眼角是透不住的高兴,唇角却微微掀起带着些讥讽:“我这二哥平日里最是注重规矩,我看最没规矩的就是他,上回竟然还敢在我面前摆谱,说我的不是。”


    刚说到这,余光看到冯婉微沉的脸色。


    他似是也有些不自在,待轻轻咳了一声,收了话,便又重新坐了回去。


    冯婉心里的确不舒服,可如今时间久了,倒也不至于再在王恂面前按捺不住性子,因此这会见人归座也只是柔声与人说道:“我这二伯平日里惯会做人,才把这一干上下都骗了个通透。”


    “这样的人,哪有资格当国公爷,又哪有资格掌咱们王家的家?”


    王恂耳听着这话,眼神微闪,就连撑在桌上的手也收紧了些。可临来开口,却是轻斥道:“你在说什么浑话?紧着你的嘴,没得让人听见……”等这话一落,他是又添了一句:“说到底,他也是我二哥。”


    等到冯婉应了声,他也不再多言,只是起身说道:“我去书房。”


    走到门口的时候,王恂似是想到什么,便又添了一句:“等那个女人进门,你就去看看二嫂,我这二嫂也是个可怜的。”


    冯婉恭恭敬敬送了出门,眼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却是又沉了脸,等到身后徐嬷嬷替她关上了门,才走到桌前拂落了先前王恂吃用过的茶盏。青瓷茶盏落在地上,发出好一通声响,而她双手撑着桌子,恨声道:“什么去书房,肯定又是去那个狐媚子那了。”


    徐嬷嬷见她这般,自是忙轻声劝道。


    冯婉闻言却一概不理,只是又道:“还让我去瞧崔柔,说她可怜,真是个混账,她可怜,我就不可怜?”越说,她心里也就越气,却是又把另一只茶盏一并拂落,才道:“这男人,就没个好东西。”


    “我的夫人哟,您可别再那么大声了,三爷和您的关系好不容易才缓和了些,没得又得僵持起来。”


    徐嬷嬷苦着脸劝道。


    冯婉耳听着这话也没说话,只是听到外头有人来报,道是卧溪回来了。


    卧溪是先前冯婉叫出去打探消息的,听着这话,她倒是也收敛了几分愠色,等到重新归了座便让人进来,见人进来后也不等她行礼,便问道:“怎么样?”


    “回您的话,二夫人遣了几个嬷嬷并着一顶轿子出门了。”


    耳听着这一番话,冯婉这心里终于是舒坦了不少,她往后靠坐着,一手撑着扶手,脸上也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慢慢道:“这以后的日子,倒是热闹了。”


    ……


    民宅。


    周慧正坐在院子里绣着花。


    身侧绿衣丫鬟一面替她打着扇,一面是苦着脸说道:“夫人,若是国公爷不肯认怎么办?都过去这么些日子了。”前几日她每日搬着小凳坐在门前,还怕有人寻不见地方,可日子越久也不见有人来,这激动的心情也就越渐沉了。


    难不成这去国公府的美梦,就这么碎了?


    “他会认的。”


    周慧的脸上仍旧带着笑,她也没抬头,只是把手中的针往那雀儿的眼睛里一戳,便又笑跟着一句:“若是真不认,我也有法子。”


    这话刚说完,外头就响起了一阵动静。


    耳听着外间细细碎碎的那些声音,周慧微微抬起的脸上俱是笑意,声音也添了些清脆:“瞧,这不是来了吗?”


    绿衣丫鬟一听来人自是忙收起了手中的团扇,等听到外间有人敲门便忙小跑了过去,直到走到门前才记得周慧教她的规矩,屏着气换了个呼吸,才佯装淡定得上前开了门。


    门刚被打开,就走进几个婆子。


    统共四个婆子,领首得一个穿着一身暗花色的比甲,却是王家的老人,姓陈。


    她生得一张圆脸,神色却有些威严,一看便是个严肃刻板的人,眼瞧着坐在院子里的到周慧,神色便又沉了些,不过到底还记着规矩,同人福了个身,便道:“娘子既然知道我们的来意,老婆子也就不说了,您拾掇拾掇便快些出来。”


    这话说完,是又跟着一句:“公府里头什么都有,您也不必拾掇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左右只携个三两件衣裳便是。”


    “趁着如今天色还好,早些进门,没得等到那夜里,乌漆嘛黑得瞧不清路。”


    周慧耳听着这一字一句,又岂会不知这婆子是在讥讽她上不了台面?


    她心里是有气,可若是如今就被这些闲气给气着了,那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因此听着这话,她不仅没生气,反而很好脾气得起身朝她们福了一个礼,而后才转身进屋。


    绿衣丫鬟自然也忙跟着进了门。


    院子里的一众婆子看着她这幅模样,皆是忍不住啐道:“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


    陈嬷嬷的脸色也不好,可还是说道:“记着你们的身份,夫人既然把差事交给我们就该做得体面,没得传出去让人家笑话。”


    众人闻言,也就不好再说。


    约莫过了两刻钟,周慧就收拾完出来了。


    原本妾氏要进门,自然是不能这么草率的,可周慧如今还在守孝,又是在外头闹出来的事,能让她进门已是上头主子给的脸面了,至于那一干物事自是没做。


    不过在人走过来的时候,陈嬷嬷还是从身侧婆子的手中取过一朵红色的缠花替人簪在了发髻上,便算是认了她的身份。


    此时日头偏西,眼着着她一身素服却簪着一朵红花,就连陈嬷嬷也忍不住讥讽出声:“行了,周姨娘且上轿,这前路渺渺,您可得小心呀。”


    周慧耳听着这话也没说什么,只是由着丫鬟端端正正坐进了轿子,等到轿子被人抬起起,她这颗心倒是也跟着那些轿夫的动作变得一晃一晃得,却是平添了些紧张。


    外间巷子里不时有人探头说话,而她听着那些声音,原先起伏不定的心倒是也慢慢平和了下来。她终于如愿要进王家了,虽然不算体面,也不是最初她想的模样,可她总算是进去了。


    至于以后,她相信,凭她的手段自是能让王慎爱上她的。


    到得那时……


    她有把握掌舵整个王家。


    ……


    齐王府。


    萧无珩在后院练了一会子剑,刚收了剑就看到如晦急匆匆得走过来,禀道:“王爷,出事了。”


    第72章 (二更)


    平秋阁。


    外间的天色已然全部黑了。


    透过那覆着草绿轻纱的轩窗,可以瞧见外间的院子里和长廊下点着六角宫灯,此时正随风轻轻晃着。


    可这偌大的里屋却没有点灯。


    王珺背身坐在铺着胭脂色毛毡的软榻上。


    早些时候,周慧已经被人从偏门抬进屋了,虽然无声无息的,可这么个大活人进了府,又岂能真得瞒过旁人的眼睛?底下丫鬟、婆子私下议论了许久,至于是个什么话,不用打听也能猜出个分明。


    得知周慧进门的时候——


    王珺便打发了一众下人出去,又下了吩咐让她们无令不得进来,连枝等人虽然担忧却也知道她的脾性,因此也只能一一应是。


    而今过去已有大半个时辰。


    她却一直保持着原先的动作,没有丝毫移动。


    轩窗半开,她这样望过去,可以看见窗外彻底黑沉下来的夜色,晚风轻拂、枝叶摇曳,又有星河点点,并着那宫灯里头打出来的光亮一道给这夜色添了几分光亮。


    王珺还记得刚开始的时候,外边的天还是有些余晖在的,橘红色的天并着一轮落日。


    再后来这天一半还是亮的,一半却黑了。


    而今……


    所有的光亮被吞噬,只余这黑漆漆的夜,笼罩着整个天地。


    把天亮等到天黑,并不是她头一回做这样的事。


    以前在魏王府的时候,后来在冷宫的时候,她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只是她原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那样的时候了。


    却没想到……


    王珺的神色在这黑漆漆的屋子里显得有些格外的寡淡。


    她没有哭,甚至连情绪没有丝毫波动,或许是哭得多了,又或许是觉得不值得,她就这样一个人安安静静得坐在这软榻上,平静而又淡漠得望着外头的天色,只有那撑在引枕上的手不自觉得紧攥着。


    等听到身后传来的一阵轻微的声响,她像是被人扰了一室清净一样,皱了皱眉。


    不过却还是没有转身,只是哑着嗓音,没什么温度得说道:“出去。”


    原本以为是连枝等人担心她才会进来,可没想到,她说完这话,身后的脚步声不仅没停,反而越走越近。王珺原先皱起的眉拢得又深了些,红唇也紧抿起来,而后她是神色不虞得转身看去,刚想斥责一通。


    话未出口,便瞧见萧无珩穿着一身深衣站在不远处。


    乍然瞧见他的身影——


    王珺还有些回不过神,只当是在做梦一样,怔怔得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她才呐呐开口,犹豫得喊道:“萧无珩?”


    “嗯。”


    萧无珩的嗓音不算响,却带着熟悉的声线和掩不住的关怀,站在不远处,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确认了真得是他。


    王珺也终于回过神来,在这光线并不算好的屋子里,眼前人的那双凤目却显得格外清亮。她就这样望着萧无珩的这双眼睛,看着里头未加掩饰的担忧和关怀,终于让一直没有波动的她也忍不住泛起了泪花。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朝人小跑过去,而后是扑进了他的怀里。


    萧无珩见她跑过来也没说话,只是朝她展开了双臂,等那道娇小的身影扑进怀里时便伸手揽着人。


    夏日的衣衫本就很薄,他能够清晰得感受到胸膛那一处的湿润。萧无珩轻轻叹了口气,却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就像是在哄小孩子似得,生怕力道重了些就会惊扰了她。


    屋子里无人说话。


    王珺纵然是哭,也是没有声音的。


    她就这样伏在萧无珩的怀里,听着那处平稳而又有力的心跳,合着眼默声哭泣着。


    而萧无珩也没有说话。


    他没有让她别哭,也没有说什么动听的话。


    她哭,他就陪着。


    到后头还是王珺哭累了,才抹干了脸上的眼泪,仰头望着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屋子里的光线只有外间打进来的几许光亮,星星点点的,可萧无珩自幼习武,六识高于常人,此时一双凤目微垂,自是把眼前人的一张面容瞧了个真切。眼看着她往日明艳似牡丹的面容,此时却如出水芙蓉一般,纵然被她用手拂掉了眼泪,却还是湿润润的一片。


    尤其是那双眼睛,更是一片水润。


    萧无珩就这样低着头看着她,带着粗粝的指腹抹掉她眼角遗留的几滴泪,而后是与人说道:“我担心你,便过来了。”


    王珺知道萧无珩本事非凡,他会知道家里的事,她并不稀奇。


    只是——


    眼看着男人穿着一身劲服的模样,却又忍不住皱起了眉。


    王家世代簪缨,家中养有侍从无数,纵然萧无珩武艺高强,想要避开所有人的目光也不容易。他也不想想若是被人发现,他一个王爷擅闯国公府,传出去会闹出什么样的事?可想着他这么做,皆是因为她的缘故。


    王珺这颗心骤然便有些软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到平复了心中的情绪,便朝他露了个笑说道:“我没事了,你回去,免得被人发现。”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却没有说话。


    他只是抚着她的眉眼,带着满腔柔意,与她说道:“你若心中难受,可以说于我听。”


    等这话一落——


    他是又跟着一句:“不必强忍也无需独自背负,你要记着,你还有我。”


    不必强忍也无需独自背负。


    你要记着,你还有我……


    耳听着这两句话,王珺突然是又红了眼眶,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低着头,很轻得说道:“我想过原谅他的,想过即便他做错了事,好歹也是我的父亲,可是……”说到这的时候,语气又带了些哽咽,便又停了一会才又说道:“他怎么能这么做?他怎么可以这么做?”


    只要想到父亲背着母亲和周慧在一起。


    她就恶心到反胃。


    王珺絮絮说话的时候,萧无珩也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抚着她的长发。


    等到她终于说完,他才伸手把人揽进了怀中,半开轩窗外头的夜色很好,而他一手抚着她的发,一手环着她的腰,没有说王慎的不好,只是与她说道:“我和你说说我小时候的事。”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愣,她从他的怀中仰起了头望着他。


    而后便听到萧无珩用一种很慢的语调,轻声与她说道:“我自小便没有生母,抚育我的母妃也在我五岁那年病逝了,后来有人说我命犯孤星,但凡亲近的人都会收到牵连,所以宫里便也没有妃嫔再肯抚育我了。”


    “你能想象一个皇子和宫人抢饭食吗?”言罢,萧无珩便垂了一双眼睛看着王珺。


    起初的话,王珺往日倒是也有耳闻,可在听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却怔住了,和宫人抢饭食?这……怎么可能?


    萧无珩看着她一脸不敢置信的面容,却是轻轻笑了下。


    他伸手抚着她的眉眼,而后是继续说道:“宫里的人啊,有哪个是蠢笨的?你若好,自是人人恭维,你若不好,便是谁都能上前踩上一脚。我没有母妃,那人又厌恶我,所以就连最卑贱的宫人都能欺负我。”


    “那些人平日里克扣我的银子和吃食,把我关在屋子里,只有在非不得已的时候才会替我好生打扮,带我出去。”


    王珺知晓宫里的人惯会拜高踩低,却没有想到萧无珩的童年会这么悲惨。


    她拢着眉,一手握着他的袖子,说道:“那你为什么不说?姑姑最是心善不过,若是知道的话,必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轻轻笑道:“傻姑娘,我说了又如何?左右也不过是重新换一拨人罢了。那样的地方,有谁是真心肯来的?到最后也不过是变得和以前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情绪也很平稳。


    好似只是在说一桩再寻常不过的事罢了。


    可王珺却紧抿着唇,心里除了心疼还有气愤,她知道萧无珩不容易,却没想到他会这么艰难,那个时候他才几岁?这样小的一个孩子,明明有着最出众的身份,活得却连个宫人都不如。


    想到这——


    她的眼中也浮现出几分怒意,就连握着他的手也多用了些力道,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站在他的身前,好似她这娇弱的身躯能够为他遮风挡雨一般。


    萧无珩看着她这副模样,眼中的笑意越发深邃,就连语气也添了些暖:“傻姑娘,都已经过去了。”


    这些事早已过去了,他也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倘若是几年前的他,提起这些的时候或许还会气愤,可如今也不过是当做一件不起眼的往事,笑说着也就过去了。


    其实他没有与她说。


    那些宫人除了克扣他的银子和吃食,还会打他。


    宫里的那些人,或许是被别人欺压得久了,养得性子也都诡异起来,那些人平日在外头战战兢兢得,无人的时候便从那些弱者身上找存在感。而他,明明身为皇子,有着能让他们伏跪的身份,却偏偏是个不受宠的,自然也就成了他们最容易欺负的对象。


    十岁前的时候,他过着得就是这样的日子。


    那些人都是宫里的老人了,知道怎么打,最能让人疼,却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他想过反抗,也想过去和同别人告状。


    可最后……


    他却都忍了下来。


    后来,他长大了,而那些人也老了。


    有一年他从边城回来的时候,曾经故地重游,也看见过几个当年侍奉他的老人,那些人如今都已老眼昏花了,弓着背干着最下等的活,看见他的时候都有些认不出他是谁了。只是战战兢兢得跪在地上,颤着声喊他“贵人”。


    他也曾经想过报复。


    把当年自己所承受得那些,千百倍得赋予在他们的身上。


    可看着他们这幅模样,萧无珩便知道他无需做什么了,那些人终将只能战战兢兢得伏跪在他的脚边,只要他们活着一日,想起以前做得那些事,便不会安稳。


    想到这,萧无珩看着王珺那双清凌凌,带着关怀和愤然的目光。


    待又过了一会才继续与她说道:“小时候,我也曾想过,那个男人为什么这么厌恶我?难道只因为我母妃是个下等的宫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仍旧没有丝毫的波动,只是平静得说道:“那会我还天真得想着,是不是我越来越好,他的眼中就会有我?所以我拼命读书、拼命习武,做得比所有的兄弟还要好,为得就是想听他夸我一声,只要一声就好。”


    “可是没有,无论我做得再好,他也永远不会把目光投向我。”


    “他会夸大哥,夸三弟,夸五弟,却不会夸我。”


    “后来我明白了,也就死心了。”


    “丫头——”


    萧无珩突然低头,喊了她一声,等到王珺循目看来,才又抚着她的脸,柔声说道:“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难过,而是要告诉你,我们没有必要为了别人而惩罚自己。”


    “即便这个别人,是你最亲的人。”


    屋中月色很好。


    王珺仰着头望着萧无珩的时候,能够透过外间打进轩窗的月色,清晰得看到他的面容。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是带着笑的,并不算深的笑意,却能够抚平她心中所有不堪。


    她就这样望着他,好一会才在他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


    而此时的莱茵阁。


    屋子里并没有下人,只有周慧母女坐在床上。


    两边各点着烛火,把这室内打得很是亮堂,林雅伏在周慧的怀里已经不知道多久了,自打先前见到周慧,她便一直抱着人不肯撒手。等到没了人,更是哭哭啼啼得说起这些日子的事,越说,她心里也就越发委屈。


    刚来府里,被王七娘吓唬。


    后来待在这鬼地方,被那些下贱的奴婢糟践。


    再后来……


    被王珠当众数落。


    这一桩桩一件件,她就掺着眼泪,一字一句得与人说着,或许是真得压抑了太久了,等说完的时候,手里的帕子都被泪水浸湿了。


    周慧知道林雅在府里难过,却没想到她过得会这么艰难,这会听着她这一字一句,心里就跟被刀割了似得。等人说完,她也忍不住红了一双眼,双手紧紧抱着她,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道:“没事了,没事了,以后阿娘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再受那些委屈了。”


    耳听着这番话,林雅自是又忍不住哭了一遭。


    等到再也流不出眼泪,她才从人的怀里扬起了一张脸,哑着声问道:“可是祖母让您也住在这,铁了心不让我们去靠近父亲,可如何是好?”


    闻言,周慧替她拍背的动作一顿,而后是与人说道:“阿雅,你还记得母亲以前与你说过的话吗?”眼看着怀中人仰着头望着她,周慧是又轻轻笑了下,才与人柔声说道:“遇事千万不要急,要一步步来。”


    等这话说完——


    她是又跟着一句:“如今我们已经成功走进了王家,即便离得远又如何?总归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林雅惯来是信任母亲的,因此听她这般说道,却也喜上眉梢,她擦干了脸上的泪,紧跟着是问道:“那母亲,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她被王七娘欺压了这么久,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她跌落的时候了。


    只是相较于林雅的兴奋,周慧的脸色却仍旧没什么变化。


    她就这样清清浅浅得笑着:“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她们的存在就已经让正院那个女人不高兴了,只要她时不时在崔柔面前出现,那个女人就会记得自己夫君的背叛,即便她什么都不用做,也能看他们离心。


    想到这……


    周慧是朝不远处的红烛望去。


    外边晚风轻拍着树木,而她望着红烛慢慢浮现出一个莫名的笑。


    ……


    翌日。


    王珺正陪着崔柔看信。


    信是打金陵崔家送来的,却是外祖母亲笔所书。


    王珺一面念着上头的内容,一面是扭头与崔柔说道:“外祖母已经启程回长安了,想来中秋前后便能到。”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下倒是转了几回,前世外祖母是母亲和弟弟死后才回得长安。


    不过这一世有些事变了,外祖母会来倒也不稀奇。


    崔柔闻言却有些无奈,她自然知道母亲为何而来,当日哥哥知道林雅的事后便朝金陵送去了信,若是这回母亲过来,知道府中发生的那些事,只怕……刚想到这,外间便有人禀道:“夫人,周姨娘携林小姐过来请安了。”


    第73章


    话音刚落。


    原先正说着话的母女两人,神情皆是一顿,就连这屋中的气氛也骤然冷却了下来。


    没有人说话。


    静悄悄得也只有轩窗大开的院子里,有几只鸟儿在半空翩跹越过的时候,传来欢快而又无忧无虑的叽叽喳喳的叫喊声。


    不过这安静也没过多久……


    王珺便已搁落了手中的书信,她的掌心贴着书信的一角,而后是拧眉冷声道:“她们来做什么,还不赶出去?”


    外间的丫鬟本就不喜周慧母女,听到这话自是高高兴兴得应了一声,只是还不等她去回禀便又听到里头传来一声清润而又温和的声音:“让她们进来。”


    却是崔柔开了口。


    外头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王珺也扭头朝人看去,不高兴得喊了一声:“母亲。”


    祖母把这母女两人打发的远远得,为得就是不让她们过来打扰母亲,偏这母女两人是个不安分的,刚进府就跑到这里来,嘴里说着什么请安,其实不过是想让母亲瞧着她们不高兴?


    她知道近些日子,母亲嘴上说着无事,可夜里却都没怎么睡过一个安稳觉。


    若是再瞧见那个周慧,指不定回头独自一人的时候又该伤心了。


    她实在是不愿母亲再伤心。


    崔柔看着王珺这幅模样却只是柔柔笑了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两汪眼波又温柔又清亮,待又伸手轻轻拍了拍王珺的手臂,安抚着她的情绪,而后才又对着明和点了点头,重复道:“好了,让她们进来。”


    上头的主子发了话,纵然底下的人再不情愿也是没法子的。


    因此明和也只能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又朝外头说了一句,才又重新侯在了崔柔的身后。


    没一会功夫——


    那银朱色的鲛绡帘子就被丫鬟掀了起来,紧跟着是两道身影走了进来。


    刚进来的时候,因为逆着光的缘故,屋子里的人倒是也没怎么瞧清两人的模样,离得近了,周慧母女的面容也就越渐清晰起来。她们母女两人都是一样的脸型,生得也很是相似,穿着得又都是清淡素净的衣裳。


    这样款款摆摆打外头进来,在这炎热的夏日里倒是让人有些眼前一亮。


    崔柔在瞧见周慧面容的时候,交握在膝上的手还是有些收紧。这不是她头一次见到周慧,当日在善慈坊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端坐在主位,看着这个女人打外头袅袅婷婷得走进来。


    那个时候,她看着周慧的时候,心里便觉得有些不舒服。


    只是那会,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个什么缘故。


    如今想想……


    或许上天早已经给了她警示,告诉她,她和这个女人注定会是对手。


    崔柔心下思绪没着边得转着,周慧母女也已经走到了跟前。


    两人是先行了一个寻常的家礼,而后便齐齐屈膝跪下,朝崔柔那处磕了个头。


    屋子里的人看着她们这般举动,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周慧倒好似未察觉一般,抬着一张婉约而又清隽的面容,朝上头端坐着的崔柔温声柔语得说着:“妾身今日来,一来是为了感谢您近些日子对阿雅的照顾。”


    “阿雅能在府中过得如此舒坦,也全仰仗您的庇佑。”


    等这话一落,她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朝身边的女子看去,笑道:“阿雅,还不快喊母亲?”


    林雅早在来前便已授了周慧的意。


    这会听人说起,便也弯着一双眉眼,朝上头娇声喊道:“母亲。”


    这话一落,屋子里一众人皆有些忍不住皱起了眉,只有崔柔面不改色,继续端坐着看着两人。


    而周慧在等林雅唤完“母亲”后,便又重新转了脸朝崔柔看去,跟着是又柔声一句:“二来,也是妾身想敬您一杯茶,虽说妾身进来的时间不当,可说到底,您如今也是我的主母,这杯茶无论如何也是该敬的。”


    她说话的时候,姿态娴雅,脸上的神色温和而又大方。


    看起来十分有规矩,却也不会让人觉得卑贱,倒不像是昨儿个悄无声息打外头抬进来的姨娘,反而像是那上头赐下来的贵妾。


    两旁伺候的丫鬟、婆子虽然都低着头,面色却都有些不虞。


    尤其是立在崔柔身后的明和。


    她惯来也是个持重的,此时却面露愠色,一双眼睛添着未加掩饰的怒气,像是要生吞活剥了眼前这个女人一样。


    王珺早在周慧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便想开口了,可崔柔好似早已知道她要做什么似得,不等她说话便先伸手在那小几下按着她的手背,阻止着她。


    她心里虽然不爽利,却还是顺了母亲的意,没再有所动作。只是一张俏脸却沉得厉害,朝两人看去的目光,更像是淬着毒的刀。


    上头的主子不说话,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开口。


    屋子里就这样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音,周慧倒也不觉得尴尬,仍旧抬着那张脸,笑看着座上的女人。


    而崔柔——


    她一面按着王珺的手背,一面是微垂了一双无波无澜的杏眼。


    她是大家出身,又做了几十年的宗妇,即便平日再温和有礼,该有的气势却还是有的。这会她便很有风范气度得端坐在软塌上,微低着头,神色平静得看着底下的母女两人,而后是看着两人,缓缓开口说道:“周氏,你错了。”


    这个嗓音虽然柔和,却透着些无边的坚韧。


    可让周慧怔楞得却不是因为她的嗓音,而是她的话。


    她错了?


    她哪儿错了?


    还不等她想出个究竟,便听到座上的崔柔已柔声说道:“你的女儿自打进了府就偏居一隅,一概事由皆是母亲做主,何况她进府持得是远亲的身份,祖宗宗祠里没有她的名字,我没应过她这声母亲,自然也是从来没有尽过一个母亲的本分。”


    “这是你的第一错。”


    这话一落,察觉到底下两人微变的脸色,崔柔却依旧无动于衷得坐在软榻上。


    待又过了一会——


    她是看着周慧继续温声说道:“至于你的第二错,为妾者,有良妾亦有贵妾,可那些都是有纳妾文书,正经从外头抬进来的。”


    “你如今先夫尸骨未寒便与我家夫君有了首尾,虽然我怜你身世可怜,容你进门也抬你做了姨娘给了你体面,可传得出去,不仅丢了我王家百年风骨,也让列祖列宗蒙羞,因此你这杯茶,我也实在喝不得。”


    “当然……”


    崔柔说到这,把话一停,接过一侧的茶盏,浅浅啜了口茶后,才又与人说道:“若你真要我喝,也是可以的,只你得先去告知一声二爷,再让他领着你过来。如此,我倒是可以如你的意,饮下你的茶。”


    屋子里因为崔柔的这几句话,有一瞬得静默。


    不仅周慧母女面露怔忡,就连王珺等人也有些微怔,或许是瞧惯了崔柔平日温和的一面,如今见她这字字珠玑,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最后还是周慧先回过了神。


    她那张脸再经了几个变化后,终于归为如常,只有交叠放在膝盖的手仍旧紧紧攥着,指骨分明,像是在强行压抑着什么。


    周慧心里是震惊的,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崔柔。或许是听惯了崔柔素日的好名声,使得她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女人不仅口舌如簧还字字珠玑,那番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好似是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得刺在她的心头。


    她当然知道崔柔说得都是实情。


    纵然她如今进府了,林雅却还没被王家所认可,如今阖府上下仍旧只把她当做表小姐,并没有要把她写进族谱的意思。


    而她……


    先夫去世还未一年。


    如今虽然被人一顶小轿抬进了门,可名声总归不好听。


    至于王慎,让他领着她过来给崔柔敬茶,更是笑话了,她昨夜进府到现在,那个男人不仅没有出现,就连话也没遣人传个一句。好似根本不知道她进府一样,又或许,即便是知道的,也不想做什么。


    也是,他心里满满得都是眼前这个女人。


    能让她进府,已是天大的恩赐了,又怎么可能再为了她让她的心上人不高兴?


    想到这——


    周慧袖下那双紧攥得手却是又多用了些力道。


    原本以为崔柔生性羸弱,软弱可欺,又想着她初逢此事,领着阿雅上门来说道这样一番事,让她心里不痛快也是好的。


    哪里想到……


    倒是她轻敌了。


    周慧心里不痛快,可脸上神色却还是原先那副模样,她还想说上几句话,只是不等她开口便听到王珺已淡淡发了话:“周姨娘没什么事就退下,过会家中的管事婆子都该过来给母亲请安了,你这般跪在地上……”


    王珺说到这,那双泛着冷色的桃花目露出几道讥讽,居高临下得,嗤笑一声:“让别人瞧见,实在是有些不体面呢。”


    她这话刚落,原先侯在崔柔身侧的明和,也已盛着一张笑脸,走过来同周慧母女说道:“周姨娘,林小姐,请。”


    这样明显的逐客令都已经下了。


    周慧纵然巧舌如簧,此时也说不出什么了,何况她今日带着林雅过来给崔柔磕头,本是想让人不痛快,却没有想让外头的那些管事婆子瞧见。她进府才一日,本就不受这府中的人不待见,连带着那些丫鬟、婆子也是有样学样。


    若是真同那些管事婆子跪在一处,传得出去,只怕这阖府上下日后可真没有人再尊敬她了。


    想到这——


    她心里便有了决定,等到重新化作一副笑颜,便与人柔声说道:“我知夫人不喜我们母女,既如此,那我便改日再带阿雅来同您请安。”


    等这话说完……


    她是又朝人行了一礼,而后才和林雅一道往外退去。


    屋子里的一众人眼看着母女两人退下,却是再也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就连王珺也是一副眉眼弯弯的眉眼。她半侧着身子,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崔柔,双眼清亮,盛着止不住的笑。


    原本以为母亲瞧见那对母女,心里肯定是得不舒服了。


    没想到……


    母亲竟然三两句就把人打发了。


    她想着,便又朝人倚去了几分,头枕在人的肩上,模样娇憨,就连嗓音也是很开怀的模样:“母亲,您先前真厉害。”


    崔柔看着她这幅模样,却是忍不住笑了笑。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而后是抬手轻轻抚了抚王珺的眉眼,柔声说了句:“我家娇娇怎得笑得像个小傻子似得?”


    她是个好脾气的,却也不代表她会任由旁人欺上门来。


    周慧打得是什么主意,她很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才觉得可笑。不过这可笑之间,倒也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却是不曾显露人前的悲伤。


    她不是没有想过要给王慎纳妾,当初没有长子的时候,几年没有身孕,也曾动过这个念头,可那会王慎却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握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得向她保证着“我这一生,只要你就足够了”。


    哪里想到,这些话还有犹在耳,有些事、有些人,却还是变了。


    有时候沧海桑田,还真得只是一瞬间的事。


    王珺就在崔柔的怀中,自是察觉到她掩在这幅笑容背后的悲伤,她脸上的笑意一顿,而后是挥了挥手,让明和等人先下去。等到她们都退下,她才坐直了身子,看着崔柔问道:“母亲是在想父亲?”


    崔柔耳听着这话,神色却是一顿。


    她敛了面上的神色,而后是看着王珺,也没回答她的话,只是柔声说道:“好了,你也该回去了。”


    王珺却没起身。


    她仍坐在软榻上,抿着唇,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很轻得问了一句:“母亲,您有没有想过和父亲分开?”


    这个想法在她心中已徘徊有几日了。


    知道父亲和周慧过夜的时候,她便想问母亲了,可思来想去到底还是被她按捺了下来。


    可如今……


    她却还是有些忍不住说出来了。


    即便母亲面对周慧母女时再面不改色,可有些痛已经在了,就不可能轻易得忘掉,她不希望母亲以后的几十年,都要这样过。


    崔柔听着这话,却好似没有听清一般。


    她怔怔得看着王珺的面容,好一会才回过神,端肃着神色,沉声说道:“娇娇,你在浑说什么?”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过严重,等稍稍平复了下心中的情绪后,才同人柔声说道:“娇娇,我和你父亲是夫妻。”


    “即便没了感情,我们也是夫妻。”


    王珺闻言,张了张口,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可看着崔柔的面容,到底也未再说什么,她重新低了头,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又朝人福了一礼才往外退去。


    而崔柔眼看着王珺退下,便靠着引枕望着轩窗外头的天色。想起先前娇娇说起那话时的模样,她抿了抿唇,也迟迟没有说话。


    第74章 (二更)


    “母亲非得拉着我过来,如今好了,不仅什么都没得到,还平白落了一顿笑话……”刚走出东院的林雅,一边红着眼眶,一边气声说道。


    她原本以为只要母亲来了王家,以后她就再也不会受人欺辱了。


    哪里想到今日不仅在王七娘面前丢了脸面,还让一众丫鬟、婆子看了笑话,她素来要强,此时自是受不住,连带着心里对周慧也责怪起来。若不是今日母亲非要拉她过来,她自然也吃不到这样的瓜落。


    周慧耳听着这番话,神色也有些不好。


    可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她也只能柔了嗓音同人说道:“今日是母亲轻敌了,不过没事,来日方长,我不信崔柔真能丝毫不在乎。”


    她不相信,一个和夫君恩爱了这么多年的女人,可以毫不在乎有人突然出现抢了她的夫君。


    不过……


    比起再来找崔柔,如何让王慎去她那里才是要紧事。


    只有王慎对她们母女两人起了怜惜之情,这府里的下人才不会拜高踩低,自然也能让崔柔不高兴。周慧想到这,脸上便又多了一抹沉吟,只是还不等她说话,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周家姐姐。”


    这道声音带着未加掩饰的高兴。


    周慧循声看去,便瞧见冯婉正领着一双女儿朝她们走来。


    眼看着是熟人,周慧眼神一闪,倒也敛了眼中的思绪,早在外头的时候,她便察觉到有人在打探她的消息了,不过起初只是两拨人,到得后头却又多了一拨。经过一番打听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在打听她消息的,便是这冯氏的胞兄。


    她心里明白冯婉为什么要这么做。


    冯婉和崔柔同为王家嫡出的儿媳,却处处要矮崔柔一头。


    崔柔一进门就掌了中馈,后来老成国公死后,王慎顺利成了新的成国公,崔柔自然也就成了有诰命的一品国公夫人。在家里,底下的人尊敬崔柔,而在外头,崔柔又是善慈坊的主事,被一群贵妇人拥戴。


    所以冯婉才会处处针对崔柔。


    至于冯婉为什么要找她,想来是因为她那三房后院失火的缘故,那王三爷早些日子带了个云国的女人进门,听说身份还不低。


    冯婉心里不痛快,自然也不希望崔柔痛快。


    所以那夜,她在拦下王慎的时候,顺便让丫鬟透露了她的踪迹,让那跟着她的人知道了王慎在她那处过夜的消息。


    即便王慎瞒下了此事,她也相信冯婉不会坐以待毙的。


    周慧心下把这些事一过,冯婉也已走到了跟前,她带着满面笑容,不等她行礼便先握住了她的手,说道:“早些时候就觉得周家姐姐亲切,哪里想到我们还有这样的缘分。”


    等这话一落——


    她便轻轻“哎呦”一声,拿手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嘴,又道了句:“瞧我这糊涂脑子,什么姐姐?如今可得喊您一声小二嫂了呢。”


    周慧耳听着这话,虽然心下微动,话却还是说道:“三夫人当真是折煞我了,我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姨娘罢了,哪里能担得起您这样的称呼?”


    冯婉看她如此知进退,脸上的笑自是又深了些。


    她仍是很亲昵得握着周慧的手,口中是轻轻说道:“怎么就不能了?你是周先生的女儿,若说起来也是清贵人家,做妾可是委屈你了……”不过这样的话,私下说说也就罢了,若真传得出去,只怕正院那位老太太可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因此她也未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又朝那二房的方向看了一眼,跟着一句:“二房那位没为难你?”


    “二夫人最是和善不过,又怎么可能委屈我?”


    可她话是这样说,脸上的神色却还是有些不好,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冯婉一看便知晓她先前是受了委屈,又见身侧的林雅也是红着眼的模样,便又叹了口气:“什么和善,不过是装出来的模样,我这位二嫂嫂平日最会拿乔,你都不知道,这些年,我在她手下吃了多少暗亏。”


    待又这样说了几句,冯婉有看了看周慧的脸色,是又一句:“你也别担心,如今你既然进了府,那便是我们王家的人,凭她再不高兴,也奈何不了你。等过些日子,母亲身子好了,我便在家中办个花宴,领着你一道,也给你热闹热闹。”


    这回周慧进门,可都是私下里办的事。


    别说置办酒宴了,就连鞭炮也是没放的,外头的人虽然知道有人被抬进了府,却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外头是这样,这后宅更是如此。


    崔柔越不高兴,冯婉便越想做,等到外头那些人议论纷纷,她就不信那位活菩萨还能这么安静。


    周慧听着这话,倒是真心实意得谢了人一回。


    两人各有心思,说起话来自然也是互相恭维,瞧着倒像是自幼玩到大的手帕交一般。


    ……


    不过当日虽然冯婉应承了要办花宴。


    可她自知现下不是时候,何况周慧那个身份也实在不好让外头的那些人知道,坏了王慎的名声是小,连着他们一大家子受牵连,又闹了几个儿女亲事,这便是大事了。因此虽然她心里恨不得谁都知晓王慎纳了妾,却也不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带着周慧同外人介绍。


    而周慧上次在崔柔手上吃了暗亏,倒也学乖了。


    每日都待在那莱茵阁,不是绣花就是写字,只是私下却时不时让人打探王慎的消息。


    偏偏王慎近些日子也不知怎得,或许是觉得心中有愧无颜见人,近来却一直待在宫里,说是要替陛下编纂史册,倒也有一个月没回来了。


    莱茵阁。


    周慧靠坐在西边窗下的圆凳上。


    如今已是八月,落了几场秋雨,这天倒是越渐凉了。


    她穿着一身竖领长袍,底下是一条绣着蕙兰的石榴裙,此时手上握着一只绣绷,正低着头绣着花样,察觉到在屋子里焦急踱步的林雅,便抬了脸朝人看去,温声说道:“阿雅,坐下。”


    林雅耳听着这话,不仅没坐,反而没好气得说道:“母亲还想待到什么时候?”


    这府里的丫鬟、婆子都是有眼力的,看着她们不得正院老太太和东院的欢喜,又见王慎从不曾过来,心里便已明白她们的份量。虽说不至于克扣她们的东西,可平日不仅使唤不动她们,私下还常能听到她们说着些腌脏话。


    想到这,她那张小脸更是阴沉一片。


    待又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才又红着眼眶扯着嗓音说道:“难不成我们就一直这样坐以待毙?您不是说有法子的吗,法子呢?”


    她在这王家苦等了这么久,为得就是母亲来后,可以彻底打倒王七娘,让她也尝上一回她受过的苦楚。


    可如今别说打倒王七娘了,她都快被这日子逼疯了。


    母亲每次都只是让她等等等,可她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头?


    周慧看着林雅这幅模样便拧了眉,她知道阿雅心里焦急,她又何尝不是?纵然她再有手段,再有心机,可王慎一日不回家,她也没办法。


    想到这……


    就连周慧的神色也变得有些不好。


    她把手上的绣绷搁于一侧的篓子里,刚想招手让人过来,与人说几句体己话,可腹中却好似起了酸水一般,让她忍不住便背过身弯下腰。


    周慧这幅模样,却让林雅吓了一跳。


    她心里虽然有些不满母亲,可说到底,这也是她的生身母亲,如今见人这幅难受模样,自然心下焦急。


    她忙朝人走了过去,一面是朝外头扬声,喊了一声:“冬盏。”


    没一会功夫,门被推开,穿着一身青色比甲的冬盏忙走了进来,她的手里还提着一只茶壶,看着周慧这幅样子也有些焦急,等放下手足的东西后便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刚和母亲说着话,她便这样了……”


    说话的是林雅,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轻轻拍着周慧的背,而后是又同人说道:“你快找人去请大夫。”


    冬盏刚想应声。


    只是还不等她有所动作,便见周慧摆了摆手:“给我一杯水。”


    “哎——”


    冬盏忙替人倒了一盏温水。


    而周慧捧着茶盏,等到轻轻啜了几口平复了那股子难受后,才对泪眼盈盈得林雅说道:“好了,阿娘没事。”她这话说完,便有些若有所思得说了一句:“我的葵水,是不是有段时间没来了?”


    这段日子,因为心系王慎的事,周慧倒是也没发觉。


    如今想想,她的葵水一直很准,此次却已经隔了一个多月了,难不成?想到这,她的脸色再轻微的一变后,便望向了自己的小腹。


    她这话一落,屋中的其余两人却是一怔。


    林雅虽然还未及笈,却也知道一个妇人不来葵水代表着什么,她脸色一变,而后便蹲在了周慧的跟前,抬着一张脸,问道:“母亲,您,您是说?”


    周慧闻言却没说话。


    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小腹,算起时间,倒也不差。


    若真得有了孩子,许多事就好办许多了。


    眼看着周慧面上的笑意,林雅原先黯淡的小脸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没有掩饰心里的高兴,忙朝冬盏说道:“还杵着做什么,还不去找大夫?”要是母亲真得有了孩子,那么她们的好日子才是真得来了。


    “先不着急……”周慧把手中的茶盏置于一侧的案上,而后是拦下了冬盏,阻止她去找大夫。


    “母亲?”


    “夫人?”


    两人都有些不解她的意思。


    周慧也没解释,只是一手抚着小腹,一面柔声笑道:“过几日,你们便知道了。”若是真有了身孕,自然该好生利用一番才是。


    ……


    几日后,临近中秋。


    王家上上下下也跟着忙碌了起来。


    这日,王珺正陪着崔柔在拾掇中秋家宴的事务,外头便有人匆匆忙忙得跑了进来。母女两人看着她这幅模样,便不自觉得拧起了眉,侍候在一侧的明和更是沉声斥道:“糊涂东西,还有没有规矩?”


    那丫鬟原是东院的二等丫鬟,平日也是个沉稳懂事的,因此在听到明和的这句训斥后,倒是立时就反应了过来。


    她重新给屋子里的两位主子问了安,而后是恭声回道:“夫人,莱茵阁的那位突然说肚子疼……”眼看着崔柔轻轻拧了眉,便又细声跟着一句:“还,还见红了。”


    这话一落,屋子里的人都变了脸色。


    王珺手上的毛笔也一并掉在了案上,那上头的墨水正好擦过宣纸落下一道墨痕。


    她不是闺中不知事的姑娘,见红是什么意思,她自然是清楚的。


    崔柔的脸色也有些不好,不过她还是稳了心神,待把手中的账册置于一侧后,便让人起了身,而后是又问道:“你且好生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丫鬟听着这番温声柔语,心下也平静了许多。这会等到长长舒了口气后,便与人说道:“先前莱茵阁的人急匆匆得跑来,说是周姨娘吃了糕点后突然肚子疼,后头就见红了,如今已着人去请大夫了,三房太太知道后也已经过去了。”


    崔柔耳听着这番话也就没说话,只是抿着唇起了身。


    眼看着王珺也跟着她一道起了身,便皱了皱眉,轻声说道:“娇娇,你待在这。”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径直说道:“不,我和您一起去。”她要去看看,周慧那个女人又在搞什么花样?


    崔柔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素来是个有主意的,见她如此执着,也就不好再说,只能点头同意了。


    而后母女两人也未再说话,朝莱茵阁走去。


    ……


    而此时的莱茵阁。


    周慧惨白着脸躺在床上。


    而林雅和冬盏半蹲在拔步床前,正抹着眼泪,哭着。


    眼看着大夫诊治完,林雅便抽抽噎噎得开了口:“大夫,我母亲怎么样?”


    那大夫闻言便回道:“这位夫人是误食了红花一类的东西,胎像不稳才会如此。”


    林雅耳听着这话,立马又哭了起来,紧跟着是又一句:“那我母亲如今可还好?还有胎儿……”


    “现在胎儿是保住了,只是到底才一个多月,身子还不稳当,后头还是得好生顾着……”大夫这话说完,便收起了脉枕,而后是又说道:“过会我会开几贴安胎药,夫人吃上几日,再注意饮食,便好了。”


    冯婉和这位大夫是前后脚来的。


    今日本是她惯常请平安脉的日子,这位杜大夫也常年来他们国公府走动,哪想到今日等了许久也没见人来,一听之后是莱茵阁出了事,被那不懂事的丫鬟抢了过去。


    起初听到这则消息的时候,她自然不高兴。


    后来细想一番,便也收了不高兴,一道过来了。


    不过她倒是没想到,这周慧竟然是有了身孕,还误食了红花。


    她是个心思灵巧的,略一转动,便开口说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红花?”


    这话说完,她也不等别人说道,便让身后的几个丫鬟去把先前周慧吃用过的东西取过来给人检查,一副要让人查个究竟的样子。


    那杜大夫本来是想写完药方就走。


    这大宅里的阴私事数不胜数,他可不想掺和,可如今看着这位三夫人的架势,也知若是不查,今日怕是走不了了。因此也只能顺了人的意思,放下手中的药箱,仔细查探起来,约莫过了有一刻钟,他便开口说道:“其他吃食没事,只有这芙蓉糕里放着红花。”


    跟着他是又说了一句:“这芙蓉糕味道重,正好掩盖了红花的味道,也是这位夫人福大命大,只吃用了一点,若是再多些,只怕老朽也没法子。”


    这话一落——


    屋子里的人都变了脸色。


    林雅小脸苍白,一双眼睛也瞪得很大,两片唇一颤颤得,好一会才颤声说道:“是谁,是谁要害我的母亲!”


    而躺在床上的周慧也白了脸,红着一双眼眶,哑声说道:“幸好我今日胃口不好,要不然——”


    她这话还没说完,林雅便已扑在她的怀里,哭了起来。


    屋子里闹哄哄得,只有林雅母女的哭声。


    冯婉看着她们这幅模样,只觉得那太阳穴也被人吵得跳动了起来,她刚想说话,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并着几声恭敬的问安,她眼珠子一转便计上心来,眼看着崔柔母女进来,便凄厉得说道:“二嫂真是好狠的心啊!”


    第75章


    “二嫂真是好狠的心啊!”


    王珺和崔柔刚进来,就从冯婉的口中听到这么一句话,一时间,不拘是崔柔母女,还是身后跟着的一众奴仆皆忍不住皱起了眉。


    虽然还不清楚先前这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如今这位周姨娘刚见了红,这位三夫人便无缘无故来了这么一句,自然让人忍不住多想。


    明和几个丫鬟都已经沉了一张脸,若不是因为主子还没发话,只怕她们此事都该回嘴过去了。


    王珺也拧着一双秀眉,她沉着脸,刚想说话,只是还不等她开口便已被崔柔按住了手。


    “三弟妹此话何意?”


    崔柔一手握着王珺的手背,一面是温声说道。


    她的神色也只是在刚进门的那会,看起来有些不好,此时早已恢复如常。如今她就站在这屋中,神色温和得看着冯婉,嗓音也很是亲和,只是那抹亲和之中却又添了些常年掌着中馈的世家宗妇才有的气势。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打量起屋中的环境和人来。


    屋子里这会待着的人并不算多,除了周慧母女以及她们的贴身丫鬟之外,便只有冯婉带来的几个丫鬟,以及那位杜大夫。


    此时这一众人,或是低着头、或是抹着泪,都有些不敢注视她的目光。


    而崔柔的目光也没有停留。


    只是在看到杜大夫跟前,一位端着托盘的丫鬟时,目光停留了一瞬,可也没过多久,便又继续朝那拔步床上的女子看去。


    往日清丽素雅的女子,此时头戴抹额,一身素服正躺在床上。


    她的脸色苍白,双目也蕴着泪意,一只手紧紧覆在那锦被下的小腹上,好似是怕谁会夺走一般。


    想到此时她肚子里孕育着的那个生命……


    崔柔的目光在落到她的小腹时,虽然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可袖下的指尖却忍不住稍稍蜷起了些许,像是在克制什么。


    这番动作,别人不知道。


    王珺却察觉到了。


    她顺着崔柔的目光往那张拔步床看去,待看到周慧那般动作时,眼中的戾气越发浓郁,她也没说话,只是紧抿着唇,微垂着眼,以此来压抑心中的这股子躁郁之气。


    冯婉看到崔柔如此不慌不忙,眼中的神色倒是有些微闪。


    不过也就那一瞬的光景,她便又开始说道起来:“二嫂如今摆得这幅样子,又是做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周姨娘,可人家既然进了门,那么也就是咱们王家的人了,纵然你再不喜欢,也没有要人家性命的道理。”


    “妇人怀孕本就不易,这若是今日周姨娘多吃用了些,只怕咱们如今见到得可就只有她的尸首了,哎,还是一尸两命……”冯婉心里本就嫉恨崔柔,如今有这大好的机会可以污她的名声,自然是不会错失这样的好机会的。


    因此她也不等旁人说话,便又自顾自握着帕子抹起了眼泪,一副替人委屈的模样:“真是可怜见的。”


    她这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大堆,全然没有让别人说话的道理,倒像是已经把这罪摘到了崔柔的头上,指定是她所为一样。


    这一回……


    明和几人却是再也忍不住,冷着脸,说道:“三夫人,做人要讲良心,我们夫人也是刚知道此事,刚知道后便立马赶过来了,什么要人家性命?无凭无据,您可不能胡乱说道。”


    “无凭无据?”


    冯婉停下抹泪的动作,突然讥讽一声。


    她的笑声略有些拖长,听起来便有些尖酸刻薄:“这芙蓉糕里掺了红花,杜大夫早已检查过了,今日若不是周姨娘胃口不好,只怕里头这孩子早就保不住了。”


    等这话一落,她见几个丫头还要反驳,便朝崔柔看去,跟着是一句:“谁不知道这周姨娘进门只带了个不知事的小丫头?这莱茵阁上上下下都是你的人,周姨娘月事没来,只怕早已有人传到你那去了。”


    这话一落——


    屋子里倒有一瞬得静默。


    家里的女人,不拘是上头的主子还是底下的奴婢,都是有本册子专门登记月事的。


    主子们是怕葵水在的时候,不方便伺候自己的夫君。


    至于底下的奴婢自然是怕葵水在的时候,冲撞了主子。


    若是奴婢月事有不准的时候,那倒也不要紧,只需和同屋的姐妹调个休息的日子便是了,可若是主子月事不准却是不能耽搁的,保不准是有了身孕,免得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冲撞了什么,自然是得好生看管的。


    周姨娘刚进门的时候,底下的婆子也已把她的月事登记上去了。


    若是按照往常的情况,月事隔了一段时日还没来,自然是要上禀主母,可偏偏这位周姨娘不得主子们的欢喜,又是那样一个身份,何况王慎自打这位周姨娘进门后就去了宫里,都快有一个月没回来了。


    因此迟了些日子,这底下的婆子们自然也没当回事。


    至于崔柔,如今中秋将至,除了走访亲友与各家回礼之外,她还得顾着家里的家宴,件件桩桩,一样都马虎不得。


    她又哪里来的空闲来管莱茵阁的事?


    不过这样的事,即便此时再说也是没用的。


    崔柔思及此,也就暂时没回答冯婉的话,只是看着周慧问道:“周姨娘既然月事不准,为何不让人请大夫?”


    周慧耳听着这话,便哑着嗓音轻声回道:“妾身原是觉得这样的事也不用太过麻烦了,保不准过些日子就来了,哪里想到……”她说到这,一双眼睛便又蕴起了泪,配着她那张恍如秋月般的脸,倒是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她后头哭起来,这说话声自然也就戛然而止了。


    冯婉见她这般索性便接过了话,扬了眉没好气得说道:“周姨娘,你也就别再遮掩了。”


    等这话说完,她便继续朝崔柔看去,跟着是一句:“二嫂,您呐也就别再明知故问了,这莱茵阁上下都是您的人,平日里周姨娘让她们跑个腿都是千不肯万不愿的。她又是初来乍到,不得看重,连带着这些低贱的奴仆也都不顾她的身份,自然是能少一事便少一事。”


    言罢,她是又摇了摇头,啧叹一句:“我看咋们府里的这些奴才也是该好生管教一番了,没得这些刁奴不知天高地厚,忘了自己的身份。”


    “好在今日周姨娘福大命大,若不然二嫂您日后真能睡得安稳?”


    她这番话语,虽然没有明着把罪推到崔柔的头上,可话里话外却都是这个意思。


    崔柔等人都没有说话。


    倒是周慧听着这话,虽然惨白着脸,气色不好,却还是强撑着身子软声说道:“三夫人切莫冤枉夫人,夫人不是那种人。”


    她这话刚落——


    冯婉还想说话,只是不等她开口,便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道凌厉得斥声:“你给我闭嘴!”


    这道声音透着一股子凛冽的气势,尤其是那声线,冰冷得就像是那寒冬天里的冷风一样,这屋子里的一众人陡然听到这么一道声音自是都吓了一跳,冯婉原本正要说话,可这口中的话还没吐出就听到这么一个声音,更是被吓得心惊肉跳。


    她一手拍着胸口,一面是循声看去。


    而后便瞧见立在崔柔身边的王珺沉着一张脸,她那明艳的面容没有丝毫的情绪,只有那双潋滟的桃花目盛着掩不住的冰寒气。


    陡然看见这样的王珺,冯婉也是被吓了一跳。


    可又想着自己怎么说也是她的长辈,冯婉这心中便生了些怒气,她收回了按在胸口上的手,而后是皱着眉,不高兴得说道:“娇姐儿好大的威风。”等这话一落,她是又朝崔柔看去,没好气得又跟了一句:“二嫂平日事务再忙也得好生管教女儿才是。”


    “娇姐儿这样的脾气,若是来了出了阁,做了宗妇可如何是好?”


    “没得让别人笑话我们王家,教女不严。”


    崔柔耳听着这话便拧了眉。


    冯婉无论说她什么,她都可以不管,可说她的娇娇,却不行。


    她刚想说话,这一回却被王珺按住了手,循目看去,便瞧见自家娇娇对着她笑了笑,一副让她放心的模样。


    不知怎得,眼看着这样一副神情,崔柔倒是立时便放心了。


    王珺见母亲不再开口,便重新侧目朝冯婉看去,她脸上的神色仍旧是先前那副冰寒的模样,带着凛冽的气势,微垂着一双眼,仿佛带着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模样望着冯婉:“我自小出入宫中,规矩是由宫里的姑姑亲自教导,就连陛下每回见到我也时常夸赞。”


    眼看着冯婉的脸色越来越差,她便又朝人走近一步,逼问道:“如今三婶指责我,可是觉得陛下和皇后也看着了眼?”


    “你,你别胡说——”


    冯婉的声音有些止不住的轻颤,她也的确是忘了,这个死丫头自小便出入皇宫,小时候在皇宫住的日子比在府里的还要多,虽然不知道宫里那两位主子有没有真得夸赞过她,可就算她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问啊。


    因此她也只能压了压心头的余悸,换了个话头说道:“今日且不说这些,只说周姨娘的事,该怎么办?就算你是天家恩赐的郡主身份,也不能胡乱判案。”


    “自然不能。”


    王珺的嗓音带了些笑意,可眼中却依旧是冰冷一片。


    等到冷眼扫过屋中众人,才看向那个颤颤巍巍得大夫,说道:“连枝,好生请杜大夫出去。”


    杜大夫得了令,哪里还敢停留?待朝几位主子拱手作揖后便立刻提着药箱往外走去,眼瞧着他走远,王珺才又看着冯婉,冷声道:“先前有外人在,我也就姑且给三婶留了些脸面,如今却是要好生问一问三婶。”


    “说到底,您也是名门出身,怎么也学得那些市井泼妇,空口白牙一张嘴,无凭无据就要断人一桩冤案?”


    冯婉耳听着这话,脸色自是不好。


    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说她,她想发作,可看着王珺这幅冷冰冰的模样,心下便有些畏惧。


    这个死丫头可不是崔柔,崔柔脾气好,她说再重也没事,可这个死丫头素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当初那样对她的珠儿,后头还让人打发了她们三房的丫头,一件件一桩桩的,偏偏她还没处去说。


    冯婉心里恼怒,却也碍于王珺的身份。


    因此也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没好气得与人说道:“什么空口白牙,如今证据确凿,周姨娘的确是见了红,糕点里头也的确掺了红花,这莱茵阁上下都是你们母女的人,难不成我说错了?”


    王珺由着人说完,才冷笑一声:“三婶怕是糊涂了?”


    “我母亲虽然管着中馈,操持王家上下一应事务,却从来不曾有过半点纰漏,至于这些丫鬟、婆子可都是底下管事送过来的,各个身世清白。倘若按着三婶这番话,是不是祖母身边的,您身边的,大伯母身边的也都是我们母女的人?”


    “来日您有个头疼脑热的,或是一不小心得了个什么病,也能胡乱栽赃到我们这来?”


    “你!”


    这还是冯婉头一回见识到王珺的牙尖嘴利。


    纵然她一张利嘴,此时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到最后她也只能咬着牙说道:“娇姐儿可真是生得一张巧嘴,如今话都给你说尽了,那你说怎么办?难不成就这样糊弄过去?我们王家世代清白,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自然不能就这样过去……”


    王珺的嗓音仍旧很平静,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拔步床上的周慧看去,眼中冷峭未消,唇边也跟着浮现出一抹冷笑:“你们空口白牙污我母亲清白,想过去,可不行。”等这话说完,她便对着身后的丫鬟,吩咐道:“如意,把屋子里的一干下人都给我压住,领到外头,我要亲自审问。”


    第76章 (二更)


    此时日头当空。


    莱茵阁的院子里正跪着一众人。


    其中有年轻的丫鬟、也有年迈的婆子,此时都颤颤巍巍得低着头跪着。


    而王珺等人便坐在廊下摆着的椅子上,她坐在中间,崔柔和冯婉便分坐两侧,至于林雅也一并握着帕子抹着眼泪坐在一边的杌子上。


    起初王珺说要亲自审问的时候,冯婉自然是不肯的。


    于她而言,王珺这个死丫头必然是要帮衬崔柔的,不过府里也就这么几位主子,西院那位是不理事的,总不能真把此事闹到正院老太太那边去。


    自打周慧进门后,庾老夫人又好生训了王慎一顿,一来二去便生了病。


    起初几日连榻都不能下。


    这些日子身子倒是好些了,可谁也不敢拿此事去烦她老人家,生怕她老人家又倒下。


    冯婉虽然想,却也不敢。


    因此纵然她再不情愿,也只能由着王珺做主。


    两把椅子中间各自放着一个高案,用来放茶盏等物,此时王珺一手握着茶盏,一面是微垂着一双眼,不动声色得看着底下一众人。手上茶盏是刚沏出来的,还有些滚烫,她索性便一手握着茶盖扫着茶沫,一面是头也不抬得淡淡说道:“今日经手过那盘糕点的,都往前。”


    她的声音虽然很平静,可落在底下一众奴仆的耳中,却让她们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谁也没有说话,甚至都不敢交头接耳。


    只是同样,谁也不敢往前一步,却是生怕出去了,就要被冠了罪。


    王珺看着底下这幅模样,脸上神色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把手中的茶盖往那茶盏上一盖,才冷声道:“怎么,是要我请你们出来?还是你们觉得,只要你们不出来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她这话一落,手中的茶盏落在一侧的高案上。


    这不轻不重得一声,却让底下众人更是忍不住打起颤来。


    这回倒是无需王珺再说,便有一个身穿青衣的二等丫鬟从众人堆里出来了,她半低着头,颤颤巍巍从人堆里出来便朝上头几位主子磕了个头,而后是颤着声,结结巴巴得说道:“奴,奴是莱茵阁的一等丫鬟,名,名叫朝暮。”


    “先前,先前是奴从厨房里取来膳食的。”


    短短两句话,却被她说了许久才说全,等说完,她一面磕着头,一面是又跟着一句:“可,可奴真得不知道那糕点里头有红花,奴取来之后便交给了西窗,奴,奴什么都不知道。”


    王珺闻言也没说话,只是朝底下看去:“哪位是西窗?”


    等这话说完——


    底下众人的目光便朝一个绿衣丫鬟看去,那绿衣丫鬟正是周慧打外头带来的,这会见众人看来也是脸色一白。她咬着唇,也跟着往前膝行了几步,而后是对着王珺磕了个头,轻声回道:“回您的话,奴,奴便是西窗。”


    眼看着底下这个丫头,王珺却是打量了一会才淡淡问道:“先前我说,经手那盘糕点的出来,你为何不出来?”


    西窗耳听着这话,脸色骤然又白了些。


    她是个嘴笨的,这会红着眼眶,一句话也说不全,只是“奴,奴”了好几声……


    倒是林雅握着帕子,一面擦着眼角的泪,一面道:“郡主此话何意,西窗是照顾母亲的,难不成她还会加害母亲不成?”


    冯婉闻言也想开口。


    只是看着身侧王珺那张冷冰冰的脸,想了想,还是止了话,她可不想大庭广众再被这个死丫头说了,没得传出去坏了她的名声。


    反正她今日是来看好戏的,就坐山观虎斗好了,等到需要她的时候,再添上几把火。


    王珺也懒得理会冯婉在想什么,只是目光朝林雅那处淡淡瞥去一眼,跟着是冷声一句:“这里什么时候有你说话的地了?”


    “你——”


    林雅原本苍白的脸一红,她张了张口似是还想再说,最后却还是忍了下来。


    等到这处止了声,王珺眼看着有人把厨房先前经手糕点的两个婆子也带来了,便又重新端坐在椅子上,看着底下四人说道:“既然人来全了,我也就不多说了,你们最好是自己承认了,若不然等我查出来,可就不单单是只罚你们了。”


    这便是要祸及家人的意思。


    “当然——”


    她说到这是稍稍一顿,而后是朝西窗看去,扯着唇角冷笑一声:“你们其中也有不是我们王家的家生奴才,我虽然买卖不了,可也能告你一个欺杀主子的罪,把你扔去刑部,交由他们处置。”


    刑部大牢,纵然这里无人去过,却也不耽误她们心生害怕。


    那里头的刑罚数不胜数,听说只要进去那里,就算是无罪,也能让你心甘情愿认了罪。


    这一时间,底下四人自是各个面色惨白,纷纷磕头求饶起来,嘴里道着“无罪”,又请“主子明察”。


    王珺看着四人这幅模样,神色也有些不好。


    她也没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得看着底下四个人,等到如意拿了册子过来,才抬了眼。


    先前她说要彻查的时候,便吩咐连枝去查房,又让如意去门房拿了册子。


    而如今如意握在手上的便是出门登记的册子。


    接过册子,王珺是翻了下近一个月出门的人,一行行看下去,发现这莱茵阁里只有那个名叫朝暮的丫头出过一趟门。


    她的神色微沉,这个朝暮是家生子,她的母亲正是厨房的李管事,而那个李管事,今年刚被母亲抬上来。


    心里的念头还没停下,就看到连枝也已领着人过来了。


    眼看着连枝神色不好——


    王珺心下一凛却没说话,只是紧抿了唇,把手中的册子一合,而后是如常问道:“怎么样?”


    连枝耳听着这话,倒是点了点头,只是想起先前查到的屋子,又看了看那跪在跟前的四个人,她想了想还是走到王珺身边,压低了嗓音,回道:“在朝暮的屋子里,发现一小包红花。”


    又是朝暮。


    王珺抿着唇,握着册子的手也忍不住收紧了些。


    冯婉原先一直没有说话,如今看着主仆两人这幅模样,心知怕是查出了什么不想让她们知道,索性也就不再遮掩,张口就说:“我们由着娇姐儿亲审,可你也不能徇私啊,有什么事便放在门面上,堂堂正正开了天窗说。”


    崔柔就坐在王珺的右侧,见她这幅模样,便知是出了事。


    她也没有表露什么,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而后是与人柔声笑道:“娇娇,发现了什么便说,没事的。”


    耳听着母亲都开了口。


    王珺也就未再多想,就算真是朝暮又如何?


    她相信母亲的为人,母亲的性子最是骄傲,就算真得知道周慧怀孕也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不会,也不屑。


    想到这……


    王珺也就敛了心中的那抹思绪,而后是看着底下的朝暮沉声道:“八月初九,你去外头做什么?”


    朝暮骤然听得这一句,脸色却是又白了些,八月初九她的确出过一趟门,还是趁着当值的时候去的。她心里看不起周慧的做派,又觉得自己是李管事的女儿,在这莱茵阁从来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的。


    但凡有什么脏活累活都交给别人做,平日是能偷懒就偷懒。


    至于那日,她是从府里的一个丫鬟口中得知外头那云香斋里有一种胭脂不仅涂在脸上好看,近些日子价钱还格外实惠,若是去晚了保不准就抢不到了。她如今这个年纪正是爱俏的时候,知道这么一桩事后,哪里还坐得住?


    便把手中的活交给旁人,又寻了个由头去了趟外面。


    等到颤着声把这么一桩事同人说了之后,朝暮便又朝人连着磕了好几个头,嘴里也是紧跟着说道:“奴知道奴是个糊涂东西,是奴不对,可奴真得只是去外头买胭脂,这糕点里头有红花的事,奴也实在不知情。”


    “胭脂呢?”说话是冯婉。


    朝暮一听这话,求饶声便戛然而止。


    她抬着脸,原本光洁饱满的额头已嗑出了血,脸上还有些泥土,看起来好不寒碜。眼看着这院子里,一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她却是过了好久才哑声说道:“胭脂,胭脂没买到。”


    她也是去了云香斋才知道,那胭脂是有,却根本不便宜。


    满怀高兴去,就是为了捡个便宜,得知价格丝毫未减,她哪里还有这个心情?自然是气呼呼就回来了。


    可如今……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似步入了一个网,一个特意为她布着的天罗地网。


    王珺看着朝暮这幅模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想来这个丫头是入了别人的局,这莱茵阁上下,只有这个朝暮身份最高,又因为她的母亲前些日子正被母亲抬上来,如此一来,便是连说法都合理了。


    那位李管事感怀母亲的恩德,正好自己的女儿又在莱茵阁,母女两人便授了母亲的意思,趁着周慧还不知情的情况下,先解决了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真是……


    好算计啊!


    王珺袖下的手紧攥着一侧的扶手,娇俏的面容在廊下的阴影处,看起来也有些晦暗不明。


    冯婉见她们这般,心下便有些得意,又看了看连枝手上的东西,便径直说道:“这是什么东西?”


    眼看着众人都循目看来……


    还不等连枝说话,冯婉便率先抢了过来。


    她的动作快,又是主子,纵然连枝想挣扎也不敢。


    而冯婉在拿过那个纸包的时候,便径直打了开来,在瞧见里头竟是红花的时候,又想着先前王珺主仆那副模样,眼珠子一转便起身,一手拍着高案,一面是朝王珺厉声说道:“如今证据确凿,娇姐儿还有什么好辨的?”


    等这话一落——


    她是又朝底下还跪着的朝暮看去,跟着是又一句:“我要记得不错的话,厨房那李管事就是你的老娘?”这话说完,也不等人开口,便又啧啧一声轻叹:“你们母女也当真算得上是尽心尽力了。”


    朝暮看着那纸包里的东西,自是脸色一变,张口结舌得说道:“这,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又朝王珺磕起了头,口中是接连说道:“郡主,您信奴,奴真得没有做这样的事,是有人在害奴!”


    “害你?”


    林雅此时也站起了身,她那张小脸满是泪水,此时便握着帕子,哭哭啼啼得说道:“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丫头,谁会害你?明明是你害我的母亲……”这话说完,她是又朝王珺和崔柔看去,跟着是又一句:“我知道郡主和夫人不喜欢我们母女。”


    “可说到底,这也是父亲的孩子,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她说到这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


    王珺眼看着这幅模样,小脸阴沉着,最后还是崔柔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同几人说道:“纵然有物证,也不定是这个丫头做的。”


    她这轻轻柔柔的一句话,倒是让原先乱糟糟的一个地方变得安静起来。


    林雅止住了哭声,就连冯婉也止了声。不过也没过多久,冯婉便挑了挑眉,看着崔柔说道:“二嫂此话何意,难不成你是想……”


    还不等她说完,崔柔便已笑着接过了话:“我什么都没想,既然事情发生了,那么自然是要查的……”这话说完,眼看着冯婉皱起了眉,是又温声说道:“只是如今我们各有各的道理,想这么了结却是难了。”


    “那你想如何?”


    冯婉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崔柔,倒也有些看不明白她打算做什么了。


    崔柔闻言,便又笑了笑,她仍握着王珺的手,而后是柔声说道:“报官,交由官府来处理,让他们来给一个公道。”她一面说着,一面是朝那挂着卷帘的里屋看去,跟着是又一句:“我也不信这朗朗乾坤,真有把白说成黑的道理。”


    ……


    荣安侯府。


    温有拘风尘仆仆一路,一身水蓝色的锦袍都沾了些黑灰,若不细瞧,只怕原本的颜色都该瞧不见了。


    门前的小厮见这一人一马远远过来还有些发愣,眼瞧着人越来越近,才忙迎了上去,恭声道:“侯爷,您回来了。”


    温有拘笑着朝人点了点头,而后是“吁”了一声,等到马儿渐渐停下便翻身下马,一面是把手中的马鞭递给人后,一面是又问了一句:“府里没什么事?”


    小厮也是个机灵的,闻言,便笑道:“您放心,一切都好着呢,就是齐王来过一回,见您还没回来也就没说什么。”


    温有拘耳听着这话,脸上的笑意越深:“回头去齐王府说一声,就说我回来了。”


    见人笑着“哎”了一声,他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提步往府中走去。


    这荣安侯府是早些时候,天子亲赐的,不过温有拘孤身一人,也没想过要在这长安久留,府里除了一个看门的小厮和老仆,以及厨房一个烧饭洗衣的婆子之外,也就没有其余人了。


    统共三个下人并着他一个主子,倒是让这偌大的侯府越发显得冷清起来。


    不过温有拘倒好似全然不觉得冷清一样。


    以前家里没出事的时候,他平日走到哪儿都是奴仆簇拥,好不威风,后来年岁越长,倒也越发习惯这样冷清的日子。


    反倒人多了,还会觉得不习惯。


    等回了屋子,老仆倒是已经给他端好了水,看着他这幅风尘仆仆的模样,免不得说道一句:“侯爷也真是的,原本这样的活,您打发底下的人去做便是,老奴瞧着,您较起先前却是越发瘦了。”


    温有拘闻言,也只是笑了笑。


    老仆说得对,这样的活,他本来就不用亲自去。


    可他只要待在长安,就会忍不住想去见她,即便不说话,远远瞧上一眼也是好的。


    当日王慎与他说得那番话,他不是不明白。他心中的确厌恶王慎的所作所为,也不高兴这样的混账竟然可以拥有她。可说到底,这是她的生活,既然是她的选择,那么纵然他再不高兴,也仍旧希望她能过得好。


    想到这……


    温有拘倒是也略敛了脸上的笑意。


    等到擦拭一番,刚想吩咐人去准备洗漱用的水,便瞧见一个身穿黑色劲服,腰佩长刀的男人正从外头过来。


    这是他的长随李忠。


    先前回到长安的时候,他念李忠许久没有归家便让人回去了,因此这会看着人过来,便有些疑惑。温有拘握着帕子,还不等他开口询问便见李忠在拱手一礼后,压低了嗓音说道:“侯爷,属下先前在路过王家的时候,听说那位成国公在一个月前纳了妾。”


    手中的帕子落在地上。


    紧跟着是温有拘不敢置信的一句:“你,说什么?”


    ……


    官道上。


    温有拘仍穿着原先那身衣裳,手持长鞭,平日温润的面容此时阴沉着,正高坐在马上,一往无前得朝成国公府而去。


    “一个月前,成国公纳了一个妾……”


    “虽然王家没有对外声张,可属下打听到那个女人就是当年和成国公生下一女的周慧。”


    脑中萦绕得是李忠先前与他说的话。


    温有拘没想到,离开长安才一个多月,王家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原本以为那个男人虽然混账了些,可至少心中是有她的。可如今呢,如今他竟然带着那个女人进门?那她,该有多难过?


    想到这,他的薄唇更是抿成了一条线,眼中也似有难挡的戾色。


    此时官道上并没有多少人。


    温有拘一路从侯府到这成国公府倒也没花多少时间,只是马匹在离那公府门口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却突然牵住了缰绳。他知道消息的时候,心里能想到的只有她一定伤心一定难过了,哪里还能想到别的?


    可如今,离这国公府越近,他却忍不住停了下来。


    纵然她再伤心,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找她?


    说到底于她而言,他也只不过是她随手救起的一个人罢了,何况,他这样闹上门去,别人又会怎么想?


    他是无所谓,却不能不在乎她的名声。


    温有拘紧抿着唇,目光在落到那成国公府门匾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晦暗不明起来。他就这样坐在马上望着不远处的府宅很久,直到身后传来一阵车轱辘的声音才回身看去,不远处的马车上,王慎正握着车帘皱着眉望着他。


    温有拘在看到王慎的时候,突然就沉下了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翻身下马走了过去。


    安泰见他过来自是伸手要拦,可他手中的剑还没出鞘就被温有拘伸手挡住,紧跟着长剑落地,安泰也被他一掌打退了好几步。


    王家众侍卫之中,安泰的武功是数一数二的,没想到今日在温有拘的手下却连一招也接不过,其余侍卫见此自是也都过来了,可温有拘却好似未察一般,他只是一往无前得朝马车走去。


    等走到马车前。


    他伸手攥着王慎的衣领把人挟制在马车里,沉着一张脸看着他,带着从未有过的阴沉,冷冷道:“王慎,你竟敢这样对她!”


    第77章


    王慎是刚从宫里出来。


    这一个月来,他日日待在宫里,说是替陛下编纂史册,其实也是想离开家里一段日子,好好让自己冷静下。


    此次也是陛下实在看不过去让他回家,何况中秋在即,他也是时候该回来了。


    可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温有拘,更没想到他竟然敢如此大胆。


    如今他整个身子被人挟持在这逼仄的方寸之地,甚至连呼吸也变得有些艰难,或许是见惯了在朝堂上行事有度的荣安侯,倒让他都有些忘记这个男人在战场上的赫赫名声。


    边陲之地,没有丝毫背景,仅凭自己的一人之力做上如今这个位置,这个男人,靠得不是其他,而是真正的实力。


    安泰已经重新持剑过来,而他身后跟着的是一众侍卫,王慎没说话,只是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先行退下。


    而后才又重新朝眼前这个男人看去。


    男人往日温润的面容,此时是没有遮掩的阴沉,那双眸子更是带着止不住的冰寒。


    眼看着他这幅模样,又念及他先前所说的那番话,王慎也明白过来他今日为何会过来,又为何会做出如今这样的举动。他的手按在温有拘的手臂上,而后是看着温有拘,有些艰难得沉声说道:“荣安侯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吗?”


    “她是我的妻子,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言罢,他是顿了一顿,跟着才又继续与人说道:“荣安侯今日找上门来闹事,不怕有心人知道后参你一本?纵使你不怕,可你难道不怕阿柔知道?”察觉到眼前人微怔的神色,王慎把人的胳膊往前一推。


    等到重新得以自在的呼吸。


    他一面抚着微乱的衣摆,一面是抬了一双眼看着人,无波无澜得说着:“你说,若是让她知道,你对她竟有这样的情意,你以为,阿柔日后可还会再见你?”


    这话一落——


    温有拘的神色一僵。


    他的手还悬在半空,脚也还踩在车辕上,眼看着王慎望着他的目光,而他脑中萦绕得只有他先前所说的那番话。


    若是阿柔知道你竟对她有这样的情意,你以为,阿柔日后可还会再见你?


    不会。


    温有拘心中,无比肯定。


    崔柔本就是个知礼教重规矩的人,平日他们每回偶遇,周遭都是有人的。而她如今除了因为年少时的一段光景,也是因为他曾经救了崔长岂一家的缘故,才会对他和颜悦色……可若是让她知道,让她知道的话。


    温有拘的呼吸一乱,就连神色也忍不住一变。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直了身子,负在身后的手握紧而又松开,等到心下的情绪渐渐变得平静之后,他才垂眼看着王慎,居高临下得说道:“王慎,你最好庆幸她能顾一辈子无怨无悔得待在你身边,倘若……”


    温有拘说到这的时候,神色和语气都已开始变得平静。


    他的手负于身后,身上那袭看不清颜色的衣裳在这八月的天地间随风拂动着,而他说话的样子,看似轻描淡写,却又好似在许下什么极重的诺言一般:“倘若有一日她动摇了,那么我一定会带她离开。”


    等这话说话——


    他是最后看了一眼坐在马车中的王慎,而后才转身离开。


    安泰等众侍卫如今还都持着剑以包围的形式侯在不远处,见识过温有拘先前的厉害,如今见他过来,自是各个都严阵以待。


    温有拘看着他们,脚下步子没停,就连神色也未改。


    “让他走。”


    身后传来王慎的声音。


    众侍卫在互相对望一眼之后,把目光投向了安泰,等到安泰先收回了剑让开了路,其余人等自然也都纷纷跟着让开了。


    直到温有拘离开,安泰才握着剑快步朝马车走去,在瞧见背靠着车璧合着眼、脸色有些苍白的王慎时,他不免有些担忧得问道:“国公爷,您还好吗?”


    王慎闻言却没有说话。


    他的脑海中一直萦绕着,先前温有拘离去时说得那句话,“王慎,你最好庆幸她能一辈子无怨无悔得待在你的身边,倘若有一日她动摇了,那么我一定会带她离开”。


    无怨无悔……


    以前的崔柔,无论他是富庶还是低贱,都一定会无怨无悔得跟着他。


    可如今呢?


    他有些不确定了。


    想到这,他撑在膝盖上的手忍不住又收紧了些。


    “国公爷?”


    安泰见人一直不曾说话,便又朝前一步,担忧得喊了他一声。


    不过这回,王慎倒是开口了:“我没事,走。”


    “是。”


    马车继续往前驶去。


    等到进了府,王慎便如往日一样朝东院走去。


    虽然不知道崔柔肯不肯见他,可他还是想去看一看她,只是刚走进东院,便看到院子里几个丫鬟怔怔得望着他,等到受了她们的礼,他便负手朝那块银朱色的鲛绡布帘看去,问道:“夫人呢?”


    “夫人她……”小丫鬟的声音有些轻,见他循目看去,忙又低了头轻声回道:“夫人和郡主去莱茵阁了。”


    莱茵阁?


    崔柔和娇娇去那做什么?


    王慎不自觉皱起了眉,刚想问话,便又听到原先回话的丫鬟继续说道:“先前莱茵阁的下人来回话,说是周姨娘见红了,夫人和郡主担心出事便过去了。”


    耳听着这一句,王慎的脸色骤然就是一变,步子也忍不住往后一退。


    见红?


    周慧她……


    怎么可能?


    只是想着一个月前的那一夜,王慎负在身后的手便又握紧了些,他合了合眼,而后什么都没说,只是迈步朝莱茵阁走去。


    ……


    而此时的莱茵阁。


    冯婉耳听着崔柔的话,微微楞了一下。


    其实不止是她,场上所有人在听到崔柔说“报官”的时候,都有些不敢置信。


    若是真得报了官,那就代表着是要把这内宅里的阴私摊到明面上去说了。倘若不是真得清白,谁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毕竟这内宅里的事,你私下怎么处置都是由着你去,可若是摊到明面上交由官府处理,便是真要一个公道和答案了。


    一时间……


    原本对崔柔有所怀疑的丫鬟、婆子纷纷把那抹念头从自己的心中摘除了出去。


    只是这桩事真得容易查吗?


    经手糕点的只有那么四个人,偏偏这个朝暮不仅出过门还从她屋子里找出了红花,又和厨房的李管事是母女关系,这一桩桩一件件倒像是一环扣着一环,纵然她们心中相信崔柔清白,可这事看起来也委实太巧合了些。


    冯婉心中也是这么想的。


    其实她也相信崔柔是清白的,妯娌这么多年,崔柔是个什么脾气秉性,她最清楚不过。


    这个女人看起来柔柔弱弱,其实内心最是矜傲不过,内宅妇人的那些手段和心机,她不是不会,只是不屑。


    可同样,她也知道。


    即便她是真得清白,要想洗脱冤屈却也不易。


    她想说些什么,或是讥嘲些什么,可目光在落到崔柔脸上那种温柔而又孤傲的神情时,一时倒有些说不出口了。


    就在这静寂无声的时候——


    王慎倒是已经走了过来,眼看着院子里这么一副光景,便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众人耳听着这道熟悉的声音便循声看去。


    瞧见是王慎的时候都微微愣了下,有些没反应过来,这也不怪她们,实在是王慎已经许久没回家了,因此这院子里的一众人都是愣了有一会功夫才忙起身朝他行礼。


    而后是冯婉先开了口,她自顾自由丫鬟扶着走了过去,抢在崔柔和王珺前,率先添油加醋得与王慎说道:“二伯,你来得正好,先前周姨娘吃用了带有红花的东西,现在见了红,好在她福大命大保住了孩子,要不然可真是一尸两命啊。”


    林雅耳听着这话,也忙上前几步,跟着说道:“父亲您可要为母亲做主。”


    她一面说,一面抹着泪:“您都不知道,母亲先前那副样子有多可怕,要是再差一点点,她,她就真得没命了。”


    伴随着冯婉的话,以及林雅止不住的哭泣声。


    王慎的眉头拢得是越发深了,他皱着眉看着两人,目光也没有停留,却是朝仍旧立在廊下的崔柔看去,眼看着她神色淡然得站在那儿,即便瞧见他看过去也依旧目不斜视。


    他也不知怎得,突然就想起了先前温有拘的那番话。


    王慎心下一滞,袖下的手也紧握成拳,待过了有一会功夫才开口问道:“可查到了什么?”


    他问得是崔柔。


    回答得却是冯婉。


    “现在查出来,是这个名叫朝暮的丫头屋子里藏有红花,她娘又是厨房的,可谓是人证物证俱在,偏偏……”冯婉说到这,目光是朝廊下崔柔母女递去一眼,跟着一句:“偏偏二嫂和娇姐儿一直不肯处置,还说要报官,交由官府来处置。”


    似是为人打抱不平,冯婉的语气也添了些愤愤然:“二伯,不是我说什么,这满屋的丫头、婆子偏向得是谁,您不是不知道。周姐姐孤苦无依得进了府,又怀了您的孩子,您可得为人家做主啊。”


    林雅和那个名叫西窗的丫头也跟着哭了起来。


    林雅更是抹着眼泪,抬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看着人委屈道:“父亲,您可得为母亲做主,要不是母亲今日胃口不好,您可就真得见不到她了。您都不知道,您不在府里的这些日子,我和母亲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越说,她心里便越委屈,就连眼泪也是止不住一串串往下掉:“有人,有人成心不想再让母亲见到您呐。”


    王珺起初是不想管。


    可听着冯婉和林雅越说越不着边,她的小脸也彻底沉了下来,只是不等她上前说话,就被崔柔握住了手。


    “母亲……”


    王珺扭头朝人看去,虽然压低了嗓音,脸上却还是有些不高兴。


    崔柔看着她这幅模样,却只是朝她摇了摇头。


    王慎听着冯婉的话,又看着林雅并着几个丫头的哭啼不止,又岂会不知她们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也没说话,却是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道:“不必报官了,不过是个意外,既然人没事就罢了。”


    话音刚落,众人都有些不可置信得看向他,林雅更是止住了哭声,她的眼泪还在眼角坠着,握着帕子的手停在半空,似是不敢置信,又好似没听清一般:“父亲,您,您说什么?”


    她是不是糊涂了?还是听错了?什么叫做是意外,人没事就好了?


    难道母亲筹谋了这么久,等来得就只是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想到这,她的声音也开始变得尖锐起来:“父亲,您怎能如此黑白不分!”


    “放肆!”


    王慎平日是个好脾气的,可此时却沉声说了这么一句,就连神色也在这余晖的照映下显得有些不怒自威。


    林雅张了张口,最后却还是怯懦得低了头。


    冯婉虽然也有些畏惧王慎如今这幅模样,却还是心有不甘此事就这样了结,此时便有些不高兴得冲人道:“二伯,您说得这是什么话?就连外间那些小门小户,也都没有这样草率断案的,咱们王家百年风骨,如今竟这样草率行事,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


    “谁说会传出去?”


    王慎的声音在这天地之间显得有些微沉,他负手站着,眉眼微垂,带着看不透的神色,望着冯婉:“只要今日在院子里的人守口如瓶就不会有外人知道,难不成三弟妹是想说于谁听吗?”


    冯婉何时看见过这样的王慎?她心里有些害怕,忙讪讪赔笑道:“怎么,怎么会?”


    王慎余后倒是没再看她,只是收回了目光淡淡吩咐道:“我会让人重新换一拨丫鬟过来,至于这个朝暮不敬主子,送去李嬷嬷处打三十鞭子,日后便送去杂役处做事。”这话说完,他也就没再多言,只是转身离去。


    “父亲!”


    这回,却是王珺看着他的身影喊道。


    王慎循目看去,看到得却只有崔柔握着王珺的手,目露失望得看着他。


    眼看着这样的目光,王慎身形一震,只是还不等他说话,便见崔柔合了合眼,而后便见她握着王珺的手朝他走来,只是直到与他擦肩而过,也没有与他说上一句话。


    王慎提步想追。


    只是还不等他动身,便听到身后传来周慧虚弱的声音:“二爷。”


    耳听着这道声音,王慎倒是止了步子,回身看去,便看到周慧面容苍白得倚在门前,正泪眼盈盈得看着他。


    王慎看着她这幅模样,便又皱了皱眉。


    他没有上前,只是留了句“你好生休息”就转身离开。


    眼瞧着没了好戏,又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冯婉自然也就不想再这个地方待下去了,走得时候,她倒是朝身后的周慧看去一眼。


    周慧仍旧倚在门前,她一身素服,修长的手扒在门上,衬着那张面容越发羸弱可怜,犹如雨中的一支白莲一般。这幅模样,就算同为女人,也让人忍不住生出几分怜惜之情。


    只是可惜了,她筹算一切,却没有算到那个男人的心。


    冯婉也没有想到,王慎待崔柔竟能做到如此。


    以前她这位二伯行事可谓是公道至极,可如今?不过那又如何,纵然他再爱崔柔,不还是做出了那些事?要不是他带了这个女人进门,又岂会有今日这样的事发生?


    不过说到底,崔柔比她还是好的。


    她那夫君如今有了姨娘,可早就不把她这个正妻放在眼里。


    冯婉心想,倘若今日出事的是云姨娘,遭人污蔑得是她,只怕她那位夫君早就来同她闹了。


    想到这……


    她也就收了心里那几分同病相怜的情绪,由丫鬟扶着往外头走去的时候,才又无限感叹得说了一句:“我原本还以为今日能彻底让二房那位丢了名声和脸面,那么一来,中馈的权力自然是要交到我的手上,真是可惜了。”


    这话,丫鬟却不敢回。


    冯婉倒也不在乎,只是又自顾自说了一句:“不过莱茵阁的这位,也真够心狠的……”


    这头三个月,身子最是不稳,纵然只是吃用了这么一点,也有可能出事,她为了扳倒崔柔也真是不遗余力了。


    身侧丫鬟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怔。


    她抬了一张脸,似是不敢置信一般,轻声问道:“您是说,今日这事是莱茵阁的那位自编自演的?这,这也太骇人了些。”


    “是啊,又有手段又有心机,的确骇人啊……”冯婉抬眼望着天上的余晖,许久之后才又淡淡说道:“不过就是命不好,但凡她这个本事放到谁家都是能做正房太太的命,偏偏让她碰到了二房那对夫妻。”


    就王慎对崔柔那番情意——


    纵使周慧再多的手段,只怕也得不到她想要的。


    不过瞧见了周慧今日这番手段,冯婉这心中对她倒是又重新估算了一回。


    以前她和周慧相处,只当自己稳占上风,如今看来,只怕这个女人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以后,能避还是避。


    由着她们去斗,最好两败俱伤,而她渔翁得利。


    冯婉想到这,便又忍不住想起自己院子里那个贱蹄子,她脸上刚刚才扬起的笑意被压了下去,紧抿着唇,神色也有些不好,虽然徐嬷嬷让她不必理会,可看着三爷如今对她如珠如宝的,谁知道以后等那贱蹄子生了孩子,会是副什么模样?


    想到这……


    冯婉便又问了一句:“上个月让人给三哥儿送去了信,如今可有回信?”


    丫鬟闻言,头却埋得更低了些:“还,还没。”


    耳听着这话,冯婉的神色又沉了些,话倒是没再说。


    ……


    莱茵阁。


    林雅和西窗扶着周慧重新上了床,又让冬盏端来了热水。


    等到两个丫头退下,林雅就坐在拔步床前的圆凳上,眼看着周慧素手握着茶盏,微垂着脸,看不清面容,可身上却散发出一股凛冽的气势。从小到大,这还是林雅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母亲,她心下害怕,连着声音也有些低:“母亲,我们,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原本以为这样精心的一场算计,就算不能让崔柔母女倒台,也能折损她们的势力。


    若是能借此让父亲对她们心生愧疚和歉意,更是再好不过了。


    可……


    可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周慧耳听着这话,握着茶盏的手更是收紧了些。


    她紧抿着唇,低着头,没有说话,可那微垂的眼中却有寒芒滑过。


    她精心算计了这么久,又几经布置,终于可以落得一个万无一失,她知道凭借这样一桩小事,想拉下崔柔是不可能的,但是只要能让她的名声变坏,让王慎对她失望就好了,可她没想到,她没想到王慎竟然会如此偏袒那对母女!


    他甚至全然不管她的死活,连看都不看她,就这样走了。


    想着这个男人的绝情……


    周慧再也抑制不住,狠狠砸落了手中的茶盏。


    林雅看着她脸上的狠厉,却是白了脸站起身,若不是强行压着心中的惊惧,只怕她都要忍不住惊呼出声。


    ……


    而此时的东院。


    自打崔柔和王珺回去后,明和便领着一众丫鬟退下了。


    王慎倒是也来过一回,只是崔柔仍旧不肯见。


    这会崔柔端坐在软榻上,神情容色都有些不好,即便先前被冯婉等人如此摘指,她都没觉得什么,可只要想起先前王慎说得那番话,她那脸上和眼中的情绪便有些复杂。到最后,她只能合上眼,遮掩此时心中的情绪。


    “母亲……”


    王珺很轻得唤了她一声。


    眼看着崔柔睫毛微颤,眼皮滚动,却还是没有睁眼,她还想说话,便听到崔柔轻声说道:“他不信我。”


    “他不让报官,瞒住悠悠众口,只因他心中也有怀疑……”崔柔的声音很轻,若是不细听的话,根本分辨不出。


    王珺耳听着这话,张了张口,父亲今日的举动是在帮母亲,可同时,也是害了她。纵使瞒住悠悠众口又如何?这事一日没有答案,众人心中对母亲的怀疑便不会消停,那么母亲身上的污名也就一日都去不掉。


    外间的天色渐渐有些暗了,屋中的烛火也还没有被点起。


    王珺就这样望着崔柔,突然蹲在了她的身前,她的手放在崔柔的膝盖上,一张小脸微抬,口中是道:“母亲,您离开这个家。”


    崔柔的面容一震,她睁开眼,低着头,怔怔得看着她,好一会才哑声喊她的名字:“娇娇。”


    “母亲……”王珺不等她再说,便继续说道:“这是我第二回与您说这样的话,我是认真的。”


    “您知道我的性子,如果不是经过深思熟虑,我不会与您说这样的话,我和小祯都已经大了,您不必担心我们以后会如何,您只需要考虑您自己。”


    “母亲……”


    王珺是又唤了她一遍,而后才又继续说道:“难道您真得打算,这余后的几十年都待在这个地方,和父亲过着这样怨偶的日子?”这几日母亲的辛劳和疲倦,她都看在眼里,她不希望母亲就这样一日日蹉跎下去。


    她还年轻,理应有更好的生活。


    倘若分开,母亲能够变得开心,那么她又何必强求一家人阖家欢乐?


    即便母亲不在她的身边,她也永远是她的母亲。


    她……


    只希望母亲日后可以开心。


    崔柔怔怔看着王珺,她想说些什么,却哑口无言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外头的天色越发黑了,屋子里的光线也越渐变得不清晰,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望着外头的天,很轻得说道:“你,让我想想。”


    第78章 (二更)


    过了几日,离中秋也越发近了。


    王珺陪着崔柔用完早膳,便与人一道去了碧纱橱处理事务。


    如今中秋佳节在即,家中许多事务都还没处理好,这会崔柔一手握着册子,一面是同王珺说了几个名字,这些都是前些日子往家中送来中秋礼的门第,送来得倒也不是多名贵的东西,左右不过是图个好意头罢了。


    而如今她们记下这些门第并着送来的东西,为得是来日方便回礼。


    “你日后成家,平日最要注意得便是这人情来往,这事瞧着简单,里头的门道却不少,送什么礼回什么礼都是不可马虎的……”崔柔的声音仍是很轻柔的模样,好似全然没有被那日的事影响,眼看着王珺提笔记下先前报的名字,便又柔声同人报了其他几个名字。


    可她虽然神色如常。


    王珺却有些心不在焉,纵然提笔记着东西,没出差错,目光却时不时朝身边人打量而去。


    府里经由打点,当日莱茵阁的事自是无人敢再提起。而今,莱茵阁的丫鬟、婆子已被重新换了一遭,至于那个朝暮当日被遣到李婆子处遭了十鞭子,虽然没死,却也是进气多出气少,能不能熬过这个中秋也不一定。


    不过厨房那个李管事,也就是朝暮的娘倒是没出什么事。


    往日做什么活计,如今也还是在做什么活计,这也是为了告诉大家,朝暮受罚只是因为不敬主子,而不是因为别的缘故。


    可不管上头的主子们是怎么做,那些丫鬟、婆子明面上不敢多说,私下自是免不得要议论纷纷,有说那莱茵阁的周姨娘是个有手段的,这一进府就闹出这么多事,又有说二夫人平日看起来温和亲切,私下却是个不能容人的。


    这些话——


    王珺知道其中必定是有周慧和冯婉的功劳,尤其是冯婉。


    祖母虽然不管事,可府中眼线却不少,当日莱茵阁发生的那些事,她自然还是知晓了。可她知道得太晚,要处置的时候,王慎已发了话,她不好做别的,便只能安慰了崔柔一番,又把冯婉叫过去训了一通。


    听说这些日子,她那位三婶还在屋子里摘抄佛经。


    她那个三婶的脾气,自己吃不到好,又岂会让别人好过?


    还有那个周慧……


    想到这个名字,王珺握着毛笔的手又收紧了些,手中的力度一时没控制好,这笔下的字自然也因为用力的缘故而有些偏差,即便她及时反应过来,还是在最后一笔处晕开了墨,较起周遭那些娟秀的字,这个字看起来便有些显得格外的……独树一帜。


    崔柔自然也瞧见了。


    她把手中的册子置于桌上,而后是望着王珺,柔声问道:“可是觉得累了?”等这话一落,她看着王珺那眼下明显的乌青,便又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近些日子是不是又没睡好?若是累了,便先回去歇息,左右也只剩这些东西了。”


    王珺倒是不累。


    不过没睡好,却是真的。


    纵然当日父亲说此事是意外,府中大半人数也都是相信母亲为人的,可有时候白纸上晕开得一滴墨就能毁了一张纸。


    同理,几个人的风言风语,也足以毁了一个人多年以来的表现。


    她不管母亲日后会不会离开王家。


    可不管母亲是走,还是留,她都不能让这样的污名跟着母亲。


    她不是没有和母亲说过,再去细查一番,可母亲自打当日从莱茵阁回来后就缄口不提此事,即便听她说起也只是淡淡说一句“罢了,随他去”,全然是一副不想再理会此事的模样。


    王珺知道母亲是伤心了,可母亲可以不查,她却不能。


    那个女人敢这样污她母亲的清白,又岂能让她如此轻松得躲在一边坐收渔翁之利?


    何况别人不知道周慧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却是知道的。这个女人无论是手段还是心机都不可小觑,当日她见红,与其说是被人迫害,倒不如说是自编自演的一场戏,只是怎么才能找出证据却有些为难。


    这些日子,她不是没有查过。


    朝暮那儿,当日莱茵阁的其他丫鬟、婆子那,她都想过法子。


    可周慧行事缜密又小心,又挑了个好人选,一时半会,她倒实在查不出来。


    崔柔看着王珺一直不说话,反而一直望着她,便又皱了皱眉,她合了手中的册子,而后是朝人伸出手,待把手探到她的额头察觉到温度并无异样,便又蹙着眉问了一句:“娇娇,你可是哪儿觉得不舒服?”


    王珺看着崔柔这幅模样,便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她刚想同人说几句,只是还不等开口,外头明和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等福了身便开口说道:“夫人、郡主,武安侯夫人和表小姐来了。”


    崔柔一听是嫂嫂和侄女来了,脸上便露出了几分笑意,忙道:“快请她们进来。”


    明和闻言却面露为难,等听到王珺问了一句“怎么了?”


    她才低着头轻声回道:“还有,金陵的老夫人也来了,如今人已过了月门,不消片刻就能到了。”


    这一句“金陵的老夫人”落下,却是让崔柔和王珺都愣了下。


    早些日子,金陵的确是送来了一份信,说是老夫人打金陵来了,估摸着中秋前后到,母女两人原本还想着等得了准确的信儿便亲自去码头接人,哪里想到今日人就这么过来了?


    不露半点风声,径直登门,这也的确像是外祖母的行事作风。


    王珺的心中,这样想着。


    崔柔此时也已经反应过来,虽然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到达长安的,可既然人都来了,自是要去亲迎的。何况自从当日金陵一别,她和母亲也有许久没见面了,想到这,她虽然强忍着,却还是不可避免得泄露出了一些往日不可多见的情绪。


    “娇娇,快,我们快去迎你外祖母。”


    平日端庄自持的崔柔,此时却有些激动得不能自抑,还不等王珺反应过来,便已被她牵着往外走去。


    明和见两人出去,自是也忙跟着出去了。


    主仆几人刚走出帘外,便瞧见不远处走来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崔静闲和谢文茵分站在两侧,中间是一个身穿紫檀色圆领长袍的老太太,正是崔家老夫人。


    崔家老夫人,姓李,外头的人便尊称她一声李老夫人,她如今虽然有五十余岁,身子却很硬朗,只是往日常带着笑的脸庞此时却不见丝毫笑意,眉宇之间甚至还有些郁郁之色,看着便让人觉得害怕。


    她们这一行人走来,除了脚步声便再无丝毫声音。


    崔柔自然也发现了,她心中明白母亲为何生气,可此时远远看着人越走越近,看着那么一张熟悉的面容,哪里还能再想别的?她红着眼眶,脚下步子也没停,只继续牵着王珺的手往前走去。


    那一行人见她们过来倒也停了步子。


    等走到跟前,崔柔领着王珺向李老夫人问了安后,便开口说道:“母亲怎得来了也不知提前通知我一声,我也好亲自去码头接您。”


    李老夫人闻言,也没说话,只是神色淡淡得看着她。


    而后,她是朝崔柔身侧的王珺看去,眼瞧着自己的外孙女,神色倒是好了许多,她一面朝人伸出手,一面是柔声说道:“娇娇过来。”等握住了王珺的手,细细打量一番,才又皱着眉说道:“怎么又瘦了,可是家里有人给你气受了?”


    “母亲……”


    崔柔的声音有些无奈。


    李老夫人看着她这副模样,刚想说话,便被人挽住了胳膊,紧随其后得是一道娇俏的女声:“外祖母,母亲知道您要回来,心里可高兴了。前些日子我们还想着,您什么时候到,我和母亲一起去码头接您呢。”


    眼看着挽着自己胳膊的外孙女,又见她双目盈盈,透着股子娇俏。


    李老夫人这些日子憋在心中的气倒是消了些,她原本的确是打算早些递信给崔柔,这样她一下船就能看到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可哪里想到还在船上的就得了长岂递来的信,说是王家竟然抬了那个女人进门。


    偏偏还是自己这个蠢女儿做得主。


    她心里恼着,索性让船只又快了些,也没同崔柔说,只在码头由自己的儿媳和孙女接到后,便径直乘了马车来王家了。


    她是想着悄无声息得过来,看看王家到底是怎么在折腾她的女儿。没想到这一路过来,竟然又听到了一桩事,越走,心中的气便越甚,索性一路黑着脸过来,又觉得自己的女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也不知说,心中自然也有些恼她了。


    可恼怒崔柔是一回事,自己外孙女的情却不能不卖。


    因此这会她心中的气虽然还是没全消,可声音到底还是温和了些:“好了,我知道你们母女俩孝顺,外头天冷,快进去。”


    昨儿个才落了一场秋雨,这天也的确是越发冷了。


    王珺也没说别的,只是弯着一双眼挽着人的胳膊往里头走去,而稍后一步的崔柔同谢文茵对望一眼,看见她眼中的无奈,便知道今日母亲过来是她一个人的意思了。


    她不好说话,也只能无奈得摇了摇头,跟着她们的步子往里头走去。


    等进了屋子。


    丫鬟、婆子上完茶后就被明和打发出去了。


    屋子里没一个伺候的人,崔柔便亲自奉了一盏茶递给李老夫人,柔声喊了她一声:“母亲”。


    李老夫人端坐在椅子上,看着茶也没接。


    后头还是王珺也帮着说了一句,李老夫人才接过茶,不过她也没喝,只是握在手中,待又过了一会才看着崔柔,淡淡说道:“这些年,我和你父亲只当你过得是太平日子,又想着王慎的为人,也从来不曾担心过。”


    “可这回,若不是你兄长往家里递来了信。”


    “我且问你,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等这话一落,眼见崔柔一直低头不语,李老夫人立时便沉了脸,没好气得说道:“我听说那个女人如今不仅进了门,前些日子还闹了事,往日你在家中做姑娘的时候,我便同你说过,我们崔家的姑娘可以吃苦却不能委屈求全,如今是怎么了?”


    “你是觉得你老子娘都快死了,没人替你撑腰了?”


    这话却是严重了,不仅是崔柔,就连王珺等人也都白了脸,纷纷起身说道“母亲切莫这么说”,便是说“祖母(外祖母)可不能胡说,您和祖父(外祖父)身子硬朗着呢。”


    这么一通说下来,崔柔到底也只能开口。


    “起初闹出事的时候,我念着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何况孩子无辜,再说婆婆的意思是冠个远方亲戚的身份也无人知道,我也就没说什么。”


    “如今……”崔柔说到这的时候,想起近些日子发生的事,神色也有些不好,她把话一顿,低了头,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又继续说道:“我心里头气过怨过,也难受过,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自然不能当做没有。”


    “何况也不过是个姨娘,纵然进府也碍不到什么。”


    李老夫人耳听着这话却迟迟没有说话。


    她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崔柔,以往每回见到女儿从长安回来,都能瞧见她眉梢眼角止不住的笑意,尤其是说起王慎的时候,那股子笑意更是掩不住的。可如今呢?那双眉梢眼角没有笑也没有怨,平平淡淡得好似在说一桩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是知道女儿和王慎的情的,若不是失望到极致,也不至于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想到这——


    李老夫人是合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等把手中的茶盏置于一侧的茶几上,才又睁开眼看着崔柔沉声说道:“你做姑娘的时候,我从来没给你受过丝毫委屈,如今就算你有儿有女,我这个当娘的也做不到坐视不管。”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沉沉的,神色也很是威严。


    她本就出身武将世家,做姑娘的时候,脾气便不算好,就算嫁进崔家后也没收敛,也是这些年,底下的孩子眼瞧着都大了,才开始修身养性起来。可修身养性不代表任由别人欺负,如今有人欺负到她女儿头上,她可不能坐视不管。


    因此她就这样看着崔柔,沉声问道:“我现在就问你一句,你是要合还是要离?”


    第79章


    屋子里因为这句话,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下来。


    崔柔原本是低着头的,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立时便抬了头。


    她那张素来温柔的脸庞上,此时是一脸不敢置信的震惊模样,倒不是震惊这话的内容,而是震惊,说这话的人是母亲。


    她知道母亲对王慎一直是颇为满意的,因此当年在王家提出结亲的时候,母亲便高高兴兴得与她夸赞了王慎许久,就连如今,也时常与她说起王慎的好话。有时候哥哥都有些忍不住捏酸吃醋,说“不知道的,只当那王逾明才是母亲的儿子,瞧您对他好的都快把我们兄妹俩都给比下去了”。


    所以在听到母亲如今问她“要合还是要离”的时候,崔柔的确是吓了一跳。


    崔柔这幅震惊的模样,自然没有逃脱李老夫人的眼睛。


    李老夫人仍旧端坐在椅子上,她微抬着一张脸,神色端肃得看着崔柔,看着她脸上的震惊也只是说道:“我们崔家没有那么多规矩,也不在乎什么那劳什子的名声,我只问你,你是要合还是要离?”


    说到这,她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继续说道:“要合,我即便丢了这一身功德也会为你素清所有的障碍,免得你这心里日后有个疙瘩,过得不舒坦。”


    “要离,也简单,不拘你是想回金陵还是留在长安,我和你父亲都无二话。”


    短短两句话,也不过几十个字,不消片刻就说全了。


    可崔柔却好似还未能反应过来,当初娇娇与她说起的时候,她没有多余的感觉。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和王慎和离,即便她对这个男人的确已经失望了,可她没有想过要离开王家,要离开娇娇和小祯。


    何况,她心里到底还是拿娇娇当小孩看的,因此有时候娇娇说得那些话,她也不会太过当真。


    可如今……


    说这话的人是她的母亲。


    她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把这话中的要紧都同她说了一遭。


    要合?


    还是要离?


    崔柔不知道,她只是怔怔得望着母亲,不过也没等她怔忡多久,外头便传来丫鬟的轻禀声,道是:“老太太知道亲家老太太来了,特地让人来请。”


    这话一落,旁人还没说话,李老夫人便先敛了脸上的神色。她微垂着眼,伸手抚了抚衣摆,而后是神色不明得开口说道:“我和我这位老姐姐也是该好好叙叙旧了。”


    崔柔此时也已回过神来,看着李老夫人的神色,心下一紧,忙轻声说道:“母亲,婆婆她待我一直都很好,您——”


    她这话还没说全,便见李老夫人抬了眼朝她投来一眼,那眼中并没有什么情绪,无波无澜得,好似暴风雨前的宁静。眼瞧着崔柔止了声,李老夫人才说道:“我那老姐姐是个什么人,我比谁都清楚。”


    “可王慎是她的儿子,子不教母之过。”


    “她的儿子让我的女儿如此委屈,我岂能不管?”


    等这话说完,她便站起了身,往外走去的时候是又与人叮嘱一句:“过会去了那,你不必说话。”


    她怕这个蠢女儿,没得又该心软了。


    崔柔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也不敢违背她的意思,只能轻轻应了一声。


    倒是谢文茵看着她面露为难,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柔声说了一句:“你别担心,母亲心里有分寸,断然不会胡来,她也是想替你讨个公道……”等这话说完,她便又压低了声,跟着一句:“也是该给你一个公道。”


    以前的事也就罢了。


    可这无缘无故又和那个女人牵扯在一起,如今有了孩子,还闹出那些腌脏事冠在她这小姑子的头上。


    谢文茵如今还真庆幸,今日侯爷没跟她们一起过来。


    要不然按照他那脾气,知道阿柔受了这样的委屈,只怕真该要好生闹上一场了。


    几人慢慢往正院走去。


    李老夫人走在最前,崔柔和谢文茵紧随其后,而最后的便是王珺和崔静闲。这会刚走出院子,王珺便招来身边的连枝对着她耳语了几句,等到连枝退下后,崔静闲才低声问道:“连枝这是要去哪?”


    王珺闻言也只是轻轻笑了笑:“我吩咐她去做点事。”


    崔静闲耳听着这话也就没再说话。


    ……


    等到一行人走到正院,已是一刻钟之后的事了。庾老夫人亲自在廊下候着,眼瞧着她们过来,便忙由容归扶着迎上前去,等走到李老夫人跟前忙握住人的手,双眼泛红、语带哽咽得说道:“老姐姐,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李老夫人看着她这幅模样,也不免有些动容。


    金陵和长安不算近,她们两个年纪也都大了,距离上回见面也已过去有好几年的光景了。


    如今看着自己的老姐妹就在眼前,就连素来硬脾气的李老夫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任由人握着手,只是还不等说话便听见一声:“母亲。”


    声音熟悉,语气熟稔。


    正是她往日最为中意的女婿,王慎。


    李老夫人循声看去便瞧见站在庾老夫人身后的王慎,他穿着一身常服,看起来瘦了许多,脸色看起来也不是很好,虽然气度还在,可瞧着总归是多了些以往没有的萎靡颓废。眼看着王慎,她便半眯了眼,脸上的动容尽数消散,神色也冷淡了许多。


    这幅神色的转变,可以说是没有半点遮掩。


    庾老夫人知道她心里有气,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说起王慎,只能与人温声说道:“知道你来,特地让厨房给你备了你以前爱吃的糕点,若不是怕你刚下船不舒服,还应该把我早年埋下的酒给你取出来。不过也不要紧,总归你这回要待上一段日子,等来日我再让人取出来。”


    李老夫人耳听着这话,神色倒是好看了些,她任由庾老夫人握着她的手,往里头走去。


    而王慎眼看着她们往屋中走去,便把目光投向崔柔,只是无论是崔柔还是王珺,就连崔静闲母女,也都没有把目光投向他半分。


    直到这浩浩荡荡一众人走光,他才低了头,也跟着提步往屋中走去。


    屋子里,丫鬟、婆子上了茶点便都退下了。


    庾老夫人便又同李老夫人说了几句体己话,又问了崔老太爷的身子,而后目光在看到坐在底下的王慎时,心下是又叹了口气。她把手中的茶盏置于桌上,而后是看着身边人,开了口:“我知道老姐姐心里有气。”


    “即便你今日不来,我也是该写信去向你请罪的。”


    “这事全怪我这个混账儿子,你要打要罚,我绝无二话。”


    王慎耳听着这话也立即跪了下来,朝人磕了个头,便道:“母亲,是我对不起阿柔,您心里不高兴尽管打骂我,只求您别因为我的事气坏了身子,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李老夫人先前一直握着茶盏,吹着茶沫没说话,眼看着王慎跪下才偏了偏身子,淡淡一句:“你是大燕的一品国公,又是太子太师,我一个无权无势的糟老婆子哪有这个资格打你骂你?”


    “这事本就是我的错,何况您是我的长辈,我既然犯了错,打我骂我也是应当的。”


    王慎闻言,却是不假思索得回道。


    李老夫人眼看着他态度端正,脸色总算是好了很多,只是声音却还是有些刻板:“我心里有气,却不是因为你纳妾,男人纳妾,原也不是一件值当说的事,传得出去,若有不知情的,只怕会以为我家阿柔是个爱捏酸吃醋的。”


    “我生气,是因为你纳得这个女人不规矩。”


    她这话说完,便把手中的茶盏置于一侧,跟着是又说道:“若是寻常的清白闺女,你便是纳几个都不碍事,可这个周氏……”


    即便只是说起这个名字,李老夫人的神色都有些不好:“且不说当年和你那一场荒唐,只说她如今,先夫去世还不过一年便同你厮混在一起,慎哥儿,我不管这里头到底有多少缘故,只问你,你在朝中打滚这么多年,见过的人数不尽数,你但凡仔细想想,难道真查不出个纰漏来?”


    王慎明白李老夫人的意思。


    可想起周慧,她一个女人家在外头颠沛流离,孤苦无依的,或许她的确是用了些手段和心思想留在他的身边,可说到底还是他的罪过更多些,若是那夜他没有去,或是没有醉糊涂,自然也不可能……只是如今再说这些也没必要了。


    因此他也只能低头说道:“她本是我先生的女儿,当年因我的过错才未能嫁户好人家,如今……”


    他这话还没说全。


    原先端坐着没说话的庾老夫人,脸色骤然就是一变。


    她忙朝身边人看去,果然见她刚刚才缓和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刚要开口说话便听到李老夫人已沉声说道:“你心中对她有愧,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得被她利用失了方寸,难不成只要你心中对她有愧一日,就得让我的阿柔委屈求全一日?”


    “自然不会,阿柔是我的妻子,也是我这一生要共度白头的人。”


    王慎边说话边抬了头,语气郑重,似是在保证什么:“至于周慧,她即便进府也不过只是偏居一隅,断然不会碍到我和阿柔的。”


    他说得言辞凿凿,李老夫人却嗤笑一声:“不会?我可听说前几日你们府中才闹了一通,凭得让我女儿受了这样的不白之冤。”


    “王慎,这就是你说得不会?”


    耳听着这话,王慎脸色一变,声音也低了些:“此事——”


    李老夫人却没给他机会辩驳,她如今正在气头上,哪里愿意搭理王慎?也不等他说完便径直说道:“原本你们王家的事我本不该管,可为了我这个傻女儿,也只能向老姐姐赔个不是在这里倚老卖老这说道几句。”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自是也不好说话。


    自己这个老姐妹是个什么脾气,她再清楚不过,年轻的时候持着一根鞭子敢当街教训地痞无赖,就算成了亲,脾气也没有收敛。


    今日她悄无声息得来王家,为得就是给阿柔讨个公道。


    何况此事,本就是他们王家的错,她没这个资格,也没这个脸,在这说道。


    她唯一能说得,也只有:“什么倚老卖老,没得磕碜我,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李老夫人耳听着这话,原先紧绷的神色松懈了几分,她也没说话,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才垂着一双眼,重新朝底下跪着的王慎看去:“我这个女儿是个蠢笨的,凭得受人欺负也只会憋在心里,纵使自己委屈十分,也不肯让你难受三分。”


    “可我这个做娘的,却没这么好脾气。”


    “她那个女儿年纪大了,明年也要出阁了,虽然没记在你们宗谱上,可到底私下也要喊你一声父亲,日后出阁的时候我也会替她添上一份嫁妆,让她嫁得体面。”


    “只是她那肚子里的……”


    李老夫人说到这,把话一停,问道:“我听说她这孩子是在外头有的?”


    王慎闻言,脸色颇有些难堪,却还是点了点头。


    见他这般,李老夫人的神色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道:“你们王家是世代公卿、百年门第,这孩子是在外头就有了的,说来到底也有些来路不明,且不说是为了你王家的声誉和清白,就算是为了你的前程,这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不能留。”


    这话虽然没明说,意思却很分明。


    这是在说周慧这孩子来路不明,到底是不是王家的种都不知道,没得日后真相大白,丢了他们王家百年风骨的好名声。


    王慎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怔,他刚想开口说话,外头便传来一阵动静,起初是容归的阻拦声,紧跟着是两道女声,一道年轻的掺着哭音,另一道柔弱弱弱的,听起来好似还在生病。


    屋子里听着这两道声音,神色都有些各异。


    庾老夫人神色微肃,掌心贴着扶手,一看就是已生了气,王慎也跟着皱了眉。


    倒是李老夫人,神色不改,反而好整以暇握着一盏茶慢慢喝了几口,而后才朝庾老夫人说道:“既然人都来了,就让她们进来。”


    “红玉……”


    庾老夫人的声音带着些无奈,还唤了一声李老夫人的闺名。


    李老夫人却没有改变决定,只是又说了一句:“让她们进来,我也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都这样说了,庾老夫人也就没了办法,只能朝外头喊了一声,却是让容归放行。


    没一会功夫,那布帘被人打了起来,紧跟着是两道身影走了进来,正是周慧母女。母女两人甫一进来,便规规矩矩朝众人行了礼,而后周慧也没起身,只是跪在王慎边上,朝座上的李老夫人看去:“妾身知道老夫人来了家中,特来向老夫人请罪。”


    她一边说,一边是朝李老夫人磕起了头,一下又一下,足足磕了三下直到额头红了一片才又说道:“妾身知道是因为妾身的过错才闹出如今这幅模样,老夫人要打要罚尽由您,妾身一句怨言也不敢多说,只是,只是妾身肚子里的孩子的确是二爷的。”


    说到这的时候,她便有些忍不住眼泪,似是受了极大地委屈却还得强忍着,只能哽咽道:“老夫人纵然再气,也不能,不能这样污人清白。”


    身侧的林雅也跟着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是哑声说:“父亲,阿娘为您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即便进了府受了委屈也从来不曾说道什么,难道,难道您真要看着阿娘和肚子里的弟弟去死吗?”


    “若真是这样,倒不如让我陪着阿娘他们去死。”


    屋子里闹哄哄得只有周慧母女的声音,李老夫人自打她们进来后就没说话,如今也只是任由她们哭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看着王慎问道:“慎哥儿,你怎么说?”


    她这话一落——


    周慧和林雅都抬了头,仰着一张泪意莹莹的面容望着王慎。


    王慎看着她们这幅模样便又皱了皱眉,只是在看到周慧脸颊上那抹伤痕的时候,却是又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母亲,周慧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她这孩子的确是我的。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实在下不去手。”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


    李老夫人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眼看着王慎虽然面露为难却还是点了点头,才怒极反笑道:“好好好,真是好极了。”


    她双眉倒竖,脸色冰寒,手撑在案上,端坐着身子,目光更是一错不错地看着王慎:“你口口声声说不会委屈阿柔,可你看看你如今做得这些事,这就是你的不委屈?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只要在一日,这家里就不会安生。”


    “这次见红的事还没个结果,要是日后再闹出个什么,受过得不还是我的阿柔?”


    李老夫人说话的时候,无人敢插嘴。


    等到后头,她看着和王慎跪在一起的周慧,又看了看坐在一侧面色无波的崔柔,突然是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你不愿意,我也就不强求,阿柔是我的女儿,她替你们王家操持这么多年,临来到头却平白要受这么多冤枉气。”


    她这话还没说完,庾老夫人便开了口:“老姐姐——”


    只是她说得再快却还是比不过李老夫人,不等她说完,便听到李老夫人已沉声说道:“和离,我带着阿柔回金陵去,至于你们王家的人和事,你们日后想如何就如何。”


    “老姐姐!”


    “母亲!”


    屋中响起两道声音,一道是庾老夫人的,一道是王慎的,两人抬着头,面露震惊,声音也带着不敢置信。


    ……


    时至傍晚。


    距离从正院回来也有一段时间了。


    先前在正院的时候,外祖母说完那番话后,祖母便晕了过去。近段时间来,祖母的身子一直不算好,家里的糟心事太多,连带着她的身子也是起起伏伏,先前祖母本是想劝说,没想到一起来便晕了过去。


    一时间,自然是闹得人仰马翻。


    又是请大夫又是煎药,好不容易等到祖母醒了,外祖母碍于情面也只能先好生宽慰了人几句,便由舅母和表姐先扶着回侯府去了。


    只是临走前,却还是私下同母亲说了几句。


    无论母亲要做什么,他们都无二话。


    而今……


    王珺的目光朝身侧看去。


    自打母亲从正院回来后便一直背身坐着没有说话,她倒是有心想说几句,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这样,母女两人谁也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得坐着。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突然传来崔柔略有些疲惫的一句:“娇娇,你先回去。”


    王珺耳听着这话,张了张口,可看着她的背影,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便起身离开了。


    外头明和等人还都候着,见她出来自是纷纷行了一礼。


    明和朝她行完礼,便扭头朝那草绿色的布帘看去,压低了嗓音问了一句:“夫人还好吗?”


    王珺闻言,也跟着转头朝那块布帘看去,厚重的阻拦了她的视线,她也不知道母亲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先前在正院的时候,母亲照旧像以前那样服侍着祖母,只是对父亲的态度看起来好似更加冷淡了些。


    想到这,她是又轻轻叹了一声:“掐着些时间,先让母亲安静会,若是过了半个时辰还没声音,你便进去看看。”


    耳听着明和应了“是”,她是又嘱咐了一句:“若有什么事,便遣人来寻我。”


    这话说完,她是又望了一会才收回目光,而后便提步往外走去。走出东院步入小道,王珺便让连枝先回去了,而后她便独自一人在小道上慢慢走着。


    先前走得时候,天边还有些余晖,倒也无需提灯,走了一会功夫,就连那最后一抹落日都被黑夜给笼罩了,偏偏她走得小道又格外偏僻,就连两边的大红灯笼也不知是不是被那粗心的小厮给遗忘,都还没有点上。


    不过,这样的漆黑,倒是更适合现下的她,没有光亮,也就不会有人可以窥见她此时的面容。


    她索性就这样一步步,漫无目的得往前走去。


    不知走到了哪,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王珺皱了皱眉便停下步子,她抬了头,拧着眉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声音微沉:“谁?”


    那人听到声音的时候,步子倒是停了一下,紧跟着那脚步声便又重新响起。


    鞋底踩在草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而后是一道人影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远远看去能瞧见是一个男人的身影,只是天色太黑,纵然有几分光亮也瞧不真切。不过也没等王珺沉吟多久,那人便离她越来越近,而那张面容也越发清晰起来。


    棱角分明,凤目深邃,赫然是萧无珩。


    骤然看到萧无珩出现在这,先前拧眉沉吟的王珺先是一怔,而后便快步朝他走去。


    “你怎么来了?”


    王珺的声音有些微沉,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四周看去,生怕有人瞧见,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直接握着萧无珩的手腕带人朝隐蔽的灌木丛走去。确定这处无人会瞧见后,才又抬起头,皱着眉看着他。


    她虽然没说话。


    可那双微蹙的远山眉,已经泄露了她此时的心情。


    她知道萧无珩武艺高强,可王家百年根基,家中养着的那些护卫也不是摆设,上回无人发现,不代表这回也能这么好运。


    萧无珩本就不受萧靖看重,若再被人告个私闯大臣府邸的名声,只怕就算他是皇子也得落下一顿责罚。想到这,她便又沉声说了一句:“我上回不是让你不要来了吗?若是让人发现,告你一条私闯府宅,你怎么办?”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却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别的女子,只怕担心得是被别人发现和外男在一起,名声受损,她倒好,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反而只担心他会被发现,被指责。


    真是个傻丫头。


    他伸手轻轻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而后是压低了嗓音,同人笑道:“别怕,不会有人发现的。”


    等这话说完,想起今天来的目的,萧无珩也不等王珺再开口,便又说了一句:“我今日来,是要带你去见个人。”


    第80章 (二更)


    王珺原本还想再同萧无珩说几句,没想到话还没出口便听到他说了这么一句。


    见人?


    见什么人?


    她略有些疑惑的仰着头望着他,还不等她出口询问,便见萧无珩垂着一双眼,看着她一字一顿得说道:“林儒。”


    林儒……


    王珺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一顿,她仰着头怔怔得望着萧无珩,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夜间的风好似突然又大了些许,她那宽大的衣摆被风轻轻拍打着,发出细微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回过神来,略有些哑然的嗓音在这夜里响起:“你,找到他了?”


    她并不奇怪,萧无珩会知道这个人。


    这个男人本事高强,何况又和二哥情谊匪浅,会知道林儒,并不奇怪。


    她只是没想到,林儒竟然真得还活着。


    当日她让二哥去查这个人,时隔几月都没有回音,久而久之,她也只当此人是真的死了,哪里想到,如今竟然能从萧无珩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王珺袖下的手竟然不自觉得打起颤来,她的嗓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喑哑:“他,如今还好吗?”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原先还带着笑的神色却逐渐收敛了几分,他微垂着眼,嗓音仍旧很低:“他的情况并不算很好,但至少是保住了一条命。”等这话说完,他是又望了一眼天色,而后是又与她说了一句:“我现在带你去找他。”


    “好。”


    这一回,王珺却没有推辞。


    她有许多话要问林儒,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


    林儒的出现,至关重要。


    ……


    等坐在马背上的时候。


    王珺还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虽然早已见识过萧无珩的本事,却还是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这么厉害。他就这样一个人,不仅成功避开了王家所有的防护,还能悄无声息得带她出来而不惊动旁人。


    她心中突然有个奇异的念头。


    这样的萧无珩,就算日后要造反,侵入皇宫取那坐在龙椅上那人的头颅,只怕也是轻而易举。


    想着这样荒唐的念头,王珺自是忙摇了摇头,想把这样的想法从脑海中剥除。


    萧无珩倒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看着她这幅模样,只当她是冷得,便问了一句:“觉得冷?”


    王珺刚回过神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到他的指尖替她重新把头上的兜帽往下按了些,才明白他说得是什么,她也没有回头,只是回道:“没事,我不冷。”


    她的确不冷。


    八月的夜虽然已经有些凉了,可她今日本来穿得就厚实,何况先前萧无珩又把自己的披风给了她。如今她整个人都被掩在这宽大的披风里头,就连那张脸也被兜帽掩盖着,连个风都透不进来。


    倒是他……


    王珺微微垂下那双桃花目,顺着她的目光可以看到握着缰绳的那双手格外修长,可此时也不知是不是被寒风侵袭的缘故,看起来便有些格外的苍白。想着他把披风给了她,自己却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衣裳。


    她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问道:“你冷吗?”


    萧无珩耳听着这一句,刚想说一句“不冷”,可也不知怎得,想起当日她那纤细的腰肢,以及她身上随风带来的似有若无的清香,竟鬼使神差得说了一句:“还好,也不算冷,再过小半个时辰就能到了。”


    还要小半个时辰?


    王珺透过那宽大的兜帽往前看去,此时他们早已出了城,正朝郊外而去,离了城中的喧嚣热闹,就连这里的温度好似也要比城中要低些。想起萧无珩说那话时,好似强忍着冷意的模样,她的红唇也忍不住抿成一条直线。


    马蹄轻扬,依旧不知疲倦得往前去。


    而两边的风好似也随着马儿的动作越发大了些,王珺咬着唇,到底还是往后靠去了些。


    他们本来还隔着些距离,可此时她的后背却已全部贴在了男人宽厚的胸膛上,察觉到他的身形一震,王珺也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低着头,声音细弱如蚊:“你若觉得冷,就抱着我。”


    相处这么久,这还是王珺头一次这般主动。


    萧无珩自然也察觉到了她话中的别扭和羞赧,他知道小丫头的性子,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无畏无惧的,好似对什么东西都不在乎,可唯有遇到男女之事的时候,就会变得懵懵懂懂,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


    会害羞、会紧张,会不知所措。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极大的满足感。


    这种满足,是以前任何时候的荣耀和功勋都比不上的,就好似自己养了一只小猫,你整日逗它,想让它同你亲近些,可它因为怕生的缘故一直躲着你不肯与你亲近,终于有一天,它愿意为你收起利爪,试探地、悄悄地跑进你的怀中。


    萧无珩的眼中是满天星和都比不过的璀璨笑意,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把人揽在了怀中。


    这一下,两人之间便再没有丝毫空隙。


    王珺起初还有些紧张,脊背僵硬得连坐都坐不安稳。


    可到后来发现萧无珩只是把她抱在怀里,并没有别的举动,那颗高悬的心也就渐渐落下了。松懈了那颗心,僵硬的脊背也慢慢软化了下来,她纤细而又娇弱的身躯就被萧无珩抱在怀中,两人的衣衫随风牵扯在一起。


    此时星河满天。


    王珺不知道还有多久才到,她只是闻着萧无珩身上的沉木香,听着他低沉而又稳重的嗓音在身后缓缓响起。


    “我的人寻到他的时候,他很幸运,被一户农家救了,可惜他身上的伤势太过严重,那户农家也没多少银钱可以救他,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这才迟迟都没能醒来。”萧无珩是在与她说林儒的事。


    “后来我让人把他小心翼翼带了回来,又让大夫每日在他身边看着,经了几个月,才终于把他身上的伤治得差不多了。”


    “今日有人来向我禀报他醒了,我知此人对你重要,便连夜去寻了你。”


    王珺耳听着这一字一句,一直都没有说话。


    她很感谢萧无珩,这个男人从来不会过问许多,无论是当日在西山看到父亲和林雅,还是如今的林儒,他只是默默替她做着那些事,却不会问她“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为什么这个人对你重要”、“你寻这个人是要做什么?”


    夜凉如水,可她心中却好似有暖流滑过。


    她就这样靠在人的怀里,轻声说道:“他对我而言,的确很重要,我家里的那些腌脏事,你都知道。我父亲一直被周慧母女欺瞒,只当这两人受尽苦楚,便一直觉得对她们有愧,如今这母女两人不仅进了府,还污我母亲清白。”


    “我想只有找到了林儒,由他去揭露那对母女的真面目,才能让她们的那些伪装和谎言不攻而破。”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却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心里是看不起王慎的所作所为的,即便他在朝堂上再受人尊崇,又有什么用?一个男人,却连家里的事都摆不平,让自己的嫡女发妻落到如今这种局面,偏还想着两边求全。


    原本好好的家庭被弄成如今这幅模样,最大的原因便是王慎。


    若说入居者迷,倒不如说句识人不清。


    只是说到底,这个男人也是她的父亲,因此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听人絮絮说着,等人说完才轻声而又宽慰得说道:“别怕,很快,那些事就能解决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扭头朝身后看去一眼,她的兜帽太大了些,其实并不能看清萧无珩,可这却无碍她仰着头,睁着一双含笑的双眼望着他,很轻而又饱含笑意得说道:“你说得对,那些事很快就能解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