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坟地
作品:《活人出殡》 我眼窝深陷,脸色蜡黄,整个人像一根被拉到极限、随时会崩断的弦。
每一次那令人窒息的凝视之后,每一次看着那佝偻的身影消失在通往烂尾楼的黑暗里,那个疑问就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越钻越深,越缠越紧。
他夜里去那里……到底在干什么?
恐惧被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取代——再这样下去,我会先疯掉。
今晚,当那熟悉的、令人牙酸的窸窣声在黑暗中响起。
当他僵硬地坐起身,无声无息地滑下铺位,走向门口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时——我动了。
心脏在胸腔里狂砸,血液轰鸣。
我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一步一步,跟着他溜出了工棚。
夜风割着皮肤。
老李佝偻僵硬的剪影在前面移动,每一步都像拖着沉重的锁链。
白日的喧嚣死绝,连蛐蛐都不叫,只有我的心跳和风声。
月光吝啬,在地上投下诡谲扭曲的影。
他径直走到了那片空地——几天前洇着大滩鲜血、躺着浸血沙袋的地方。
污迹已经被水冲刷出模糊狰狞的暗红轮廓。
他停下了。
就在那片污迹的正中央,那个他本该粉身碎骨的地点。
老李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跪了下去。
膝盖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咚”的一声闷响,在空旷的夜里荡开,又迅速被黑暗吞没。
起初只有死寂,但在下一秒老李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抖动,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
他枯柴般的手死死抠进冰冷坚硬的水泥地缝,指尖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细碎刮擦声。
一声破碎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像被掐住脖子的野狗在濒死挣扎。
“呜……嗬……呃……”
那不是哭泣,更像是脏腑被活生生撕裂后挤出的哀嚎。
老李的声音忽高忽低,他的啜泣声中还夹杂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听起来就好像是在做祷告,又好像是在忏悔。
为了能听清楚老李到底是在说什么,我鬼使神差的向前挪步。
月光恰好艰难地挤过云层一道窄缝,吝啬地洒下一点灰蒙蒙的光。
正好照亮空地上那片扭曲的暗红污渍,和老李几乎匍匐在地的身影。
他还在那里。
在抽噎。
在忏悔。
我死死盯着他干裂的嘴唇,试图从那些无声的、扭曲的口型中读出哪怕只言片语。
是什么?为了谁?
就在这时,那持续不断的、压抑的呜咽和断断续续的忏悔音节……停了。
停得极其突兀。
空旷的水泥地上,只有风声呜咽着穿过钢架。
老李的脊背骤然僵直,不再有丝毫起伏。
刚才还痛苦蜷缩的身体,突然绷得像根拉直的朽木。
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等我的目光再次凝固在他跪着的那个点上时。
人呢?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狠狠一捏。
刚才他还跪在那里……消失了!
冷汗瞬间炸出
刚才还在,人呢?
巨大的恐惧像鞭子抽在背上,我猛地转身就要逃。
咔嚓!
脚后跟踩碎了一块薄脆的水泥片,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像一声枪响。
我突然感觉身体一僵,下意识的回头望去。
此时那张沟壑纵横青灰死寂的脸,几乎贴在我的后背上。
是老李!
他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我身后。
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嘴角一点一点向上咧开,露出沾着烟垢的黄牙。
那笑容,和工棚里每晚无声凝视我时一模一样。
同时他那只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没有碰我却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食指伸得笔直,像一截干枯的树枝。
然后,越过我的肩膀,朝着我身后那栋白天未完工的巨大烂尾楼的方向指了过去。
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猛窜上来。
我被他这诡异的举动钉在原地,顺着那根枯指的方向,几乎是本能地,扭过头。
此刻阴冷的月光就在头顶。
视野所及之处,哪里还有什么钢筋水泥的烂尾楼。
那片本该是巨大建筑地基的空地上……赫然耸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土坟。
那坟包不大,黄土堆成,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突兀。
坟头光秃秃的,没有墓碑没有祭品,只有几根枯草在夜风中无力地摇晃。
老李咧着嘴无声地笑,露出满口黄黑的烟牙。
他那只指着孤坟的手猛地垂落,搭在我僵硬的肩膀上。
没等我甩开,他佝偻的身体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狠狠一推。
我踉跄着扑向那座孤坟,鼻尖瞬间被浓烈的土腥和腐烂味灌满。
“呃……”
老李喉咙里挤出最后一个含混的音节,像石头滚进深井。
就在我扑倒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他动了!
不是走,不是爬,而是……钻。
他整个人扑向那座土坟,动作僵硬得像一根被无形线扯动的木桩,直挺挺地撞在坟包上。
但没有撞击声。
那看似夯实的黄土坟包,在他撞上的瞬间,竟像水面一样荡开了一圈涟漪。
黄土无声地凹陷、流动,像一张贪婪张开的嘴。
老李的身体,像一截被投入泥潭的朽木,毫无阻碍地沉了进去。
先是脚,然后是小腿、腰、胸膛……最后是那张依旧挂着诡异笑容的青灰色脸。
他的眼睛,在最后沉没的刹那,空洞地锁定了我。
然后,坟包表面的涟漪迅速平复,重新变成一座死寂的土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冰冷的夜风灌进我张大的嘴里。
心脏停跳了几拍,随即疯狂擂动,胃里翻江倒海。
我连滚带爬地逃离那片空地,赤脚踩在碎石上,钻心地疼也压不住那彻骨的寒意。
回到工棚,缩在冰冷的通铺角落,老李的草席空着,那股铁锈混着土腥的怪味却挥之不去。
我睁着眼,熬到天边泛起死鱼肚白。
工地的喧嚣重新响起,粗暴地驱散了夜的死寂。
“都他妈快点!今天把这面墙给老子抹平了!别磨蹭!”
工头粗哑的吼声在空旷的毛坯房里回荡。
我被分到搅拌组,沉重的灰斗车装满水泥砂浆,推到那面新砌好的砖墙前。
砖墙刚抹了一层粗灰,湿漉漉的,散发出浓烈的石灰味。
负责抹灰的是两个老工人,动作麻利,刮板“嚓嚓”作响。
“老张,你那边灰厚点!对,就那块,看着有点凹!”
一个抹灰工喊着。
另一个叫老张的工人应了一声,拎起灰桶走到墙根一处略显不平整的地方。
他抄起抹子,铲了一大坨粘稠的砂浆,狠狠地拍在墙面上,用力刮平。
“咦?这墙里怎么有块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