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睡魇
作品:《活人出殡》 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转过了身,那张沟壑纵横、蜡色沉沉的脸,正对着我。
他浑浊的眼珠瞪得极大,几乎要凸出眼眶,里面没有一丝睡意,只有一种空洞的、死寂的凝视。
那目光像两枚冰冷的铁钉,直直地钉进我的眼睛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甚至能看清他眼皮上每一道深刻的褶皱。
能闻到他呼出的气息里那股浓重的腥腐味儿,冰冷地喷在我的脸上。
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后背的薄衣,每一根汗毛都炸立起来,头皮发麻,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要把它捏爆!
不能动!绝对不能动!
我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几乎要惊跳起来的本能。
眼皮保持着那条细微的缝隙,呼吸努力压到最轻、最缓。
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在我自己听来震耳欲聋。
我祈祷这黑暗和我的伪装能瞒过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那张青灰色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一个笑容。
那笑容扭曲而怪异,皮肉像是被冻僵了,拉扯得极不自然。
嘴角咧开,露出几颗沾着深褐色烟垢的牙齿,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令人作呕的黄光。
紧接着,他那只枯瘦、指节粗大变形的手,缓缓地从被子里抬了起来。
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那只手悬在半空,食指伸得笔直,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厚厚老茧和污垢。
慢慢地、稳稳地移到了他那咧开的、挂着诡异笑容的嘴唇前。
然后,那根食指,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压在了他自己干瘪的嘴唇上。
嘘——
一个无声的、冰冷至极的噤声手势。
做完这个动作,他那双死寂的眼珠,依旧一眨不眨地、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随后,在死一样的寂静中,他那僵硬的身体开始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从草席上坐了起来。
骨头关节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干柴摩擦的“咯吱”声,在这死寂的工棚里清晰得刺耳。
他极其小心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挪下了通铺。
那双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落地无声。
他就那样佝偻着背,保持着一种僵硬的姿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工棚门口走去。
他的影子在黑暗中拖得很长,扭曲变形,像一张贴在地上移动的皮。
门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嘎吱”,微弱到几乎被淹没在工棚此起彼伏的鼾声里。
门开了一条缝,老李那佝偻的身影便融入了外面更浓重的夜色。
门又悄无声息地合拢,仿佛从未开启过。
直到那扇铁皮门彻底隔绝了内外,我才猛地吸了一口气。
就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胸腔里火烧火燎地疼。
冷汗早已浸透了全身,冰凉地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阵寒颤。
心脏还在疯狂地擂着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我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半睁眼的姿势又等了许久。
直到确认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彻底消失,才敢真正地、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
棚内一片漆黑,只有鼾声和磨牙声交织。
旁边老李的铺位空荡荡的。
草席上还残留着他身体压出的凹陷,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和铁锈混合的怪味。
恐惧依然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但一种被强烈刺激后的近乎病态的好奇慢慢滋生。
他要去干什么?为什么是那个方向?
我屏住呼吸,像一具复活的僵尸极其谨慎地从通铺上坐起来。
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感觉骨头在咯吱作响,生怕惊醒了棚内沉睡的其他人。
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来。
我蹑手蹑脚地挪到工棚唯一一扇糊着油污报纸的小气窗边。
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将报纸戳开一个极其微小的孔洞,凑近那只眼睛。
冰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工地的尘土和远处垃圾堆的腐败气息。
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只透下一点惨淡的灰白。
借着这微弱的光线,我看到了。
远处,那栋白天未完工大楼,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物蹲伏在黑暗中。
而在通往那栋楼的水泥路上,一个佝偻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正极其缓慢地移动着。
是老李。
他朝着白天他“坠落”的那个位置走去。
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仿佛被什么东西召唤着。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某种诡异的循环键。
白天,我在工头粗声恶气的吆喝下,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干活。
搬砖,扛水泥袋,搅拌混凝土。
沉重的砖块棱角磨破了肩膀,粗糙的水泥灰钻进指甲缝里,灼烧着皮肤。
汗水混着灰尘在脸上冲出道道沟壑。
沉重的钢筋压弯了腰,手掌很快被粗糙的麻绳和工具磨出了血泡,又被磨破,混着泥沙和汗水,钻心地疼。
我是新手,动作笨拙,力气也不如那些常年干重活的汉子,免不了被呵斥,被嫌弃拖慢了进度。
身体像散了架,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
而到了夜晚,疲惫不堪地回到那散发着恶臭的工棚。
躺在冰冷油腻的通铺上,身体的酸痛和精神的极度紧张却让我难以入睡。
那根紧绷的神经,总会在某个万籁俱寂的深夜时分,被隔壁铺位那令人牙酸的、缓慢的摩擦声骤然拨紧。
几乎每夜,都是同样的剧本上演。
老李会在死寂中悄无声息地转身,用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死死地凝视装睡的我。
那无声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凝视,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神经。
接着,便是那个扭曲的、毫无温度的诡异笑容,那个压在干瘪嘴唇上、无声却冰冷刺骨的噤声手势。
然后,他会像一具被唤醒的僵尸,僵硬地坐起。
佝偻着背,融入浓重的夜色,走向那栋白天他“摔死”过一次的烂尾楼。
恐惧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我。
白天的重体力活是肉体的酷刑,夜晚的无声惊吓则是精神的凌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