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午夜惊魂

作品:《活人出殡

    地上的血污被水桶冲了几遍,混着泥沙,变成一片片污浊粘稠的暗红色泥浆,慢慢渗进干燥的水泥地缝隙里。


    空气里那股铁锈般的血腥味被水一冲,淡了些,却又混进一股湿漉漉的土腥和腐败的怪味,依旧让人作呕。


    当天晚上,我就被塞进了工地角落的临时工棚。


    那工棚是用劣质彩钢板胡乱搭起来的,又矮又长。


    推开门,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酸腐汗臭、劣质烟草和脚丫子沤烂了的混合气味几乎让人窒息。


    棚顶吊着几盏蒙满灰尘和油污的白炽灯泡,光线昏黄暗淡,勉强照亮棚内。


    里面是两排通铺,用粗糙的木板钉成的大通炕。


    木板早已被无数汗渍和油垢浸透,呈现出一种黑亮油腻的包浆感,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上面胡乱铺着花花绿绿、污迹斑斑的廉价被褥和草席。


    空气是凝滞的,闷热粘稠,即使开着几扇同样布满油污的小气窗,也驱不散属于几十个疲惫躯体的污浊气息。


    我把那个同样破旧的化肥袋子塞到铺位底下,薄被卷扔在油腻的木板上。


    刚坐下,木板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棚子里闹哄哄的,工友们有的在打牌,吆喝声震天响。


    有的端着搪瓷缸子吸溜着热水,更多的则是一脸麻木地歪在铺上抽烟,烟雾在浑浊的光线下缭绕。


    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个新人,工棚里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聚在一起,开始聊起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


    “今天的事儿真邪门儿了,我是亲眼看着老李掉下去的,他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呢?”


    “真他娘的活见鬼了!”


    一个光着膀子、胸口纹着模糊不清图案的汉子猛嘬了一口烟,烟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烧得通红。


    “老子就在他旁边抹灰!眼瞅着他脚底下那块板子‘咔嚓’一响,人就那么直挺挺地栽下去了!连声喊都没来得及!”


    “对!对!就是那儿!”


    另一个年纪稍轻的工人,脸上还沾着没洗净的水泥灰。


    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手指下意识地指向窗外那片已经被水冲得发乌、但依旧残留着不祥暗痕的空地。


    “就摔在那两袋灰(指沙包)边上!‘砰’的一声!我魂儿都吓飞了!心说完了完了,李叔这下摔成肉泥了!”


    “可你们谁看见他人了?”


    一个靠在墙角、显得比较沉稳的老工人皱着眉,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血是流了一大滩,沙包也浸透了,可人呢?那么大个活人,就算摔碎了,也得有骨头渣子吧?难不成……真让那两袋灰给吃了?”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荒谬,但白天那景象太过清晰,又无法解释。


    “吃……吃了?”


    年轻的工人脸更白了,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扯淡!”


    纹身汉子嘴上硬气,但眼神也有点发虚。


    “可…可老李头后来那样子……你们不觉得怪?跟没事人似的!还嫌我们大惊小怪!那眼神,冷冰冰的……”


    “还有那血味儿!”


    沉稳的老工人补充道。


    “冲了那么多遍水,现在去那儿站会儿,仔细闻,还能闻着点铁锈掺着土腥的味儿……邪性!”


    工棚里的议论声嗡嗡作响,恐惧像看不见的霉菌,在浑浊的空气里悄然滋生、蔓延。


    每个人都在试图用语言驱散心头的寒意,却反而让那诡异的气氛更加浓重。


    我靠在冰冷的彩钢板上,没有插话。


    就在这时,工棚那扇歪斜的铁皮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股更浓烈的劣质烟草味,混杂着汗酸和外面夜风的凉气,猛地灌了进来。


    议论声像被快刀斩断,瞬间消失。


    所有人都像被捏住了喉咙,齐刷刷地扭头看向门口。


    老李。


    他佝偻着背,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在光影下显得更深,像一道道干涸的河床。


    他的脸色极其难看,不是苍白,而是一种透着死气的青灰,仿佛蒙着一层不祥的蜡。


    嘴唇紧紧抿着,嘴角向下耷拉,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扫过棚内一张张惊惶、僵硬的脸。


    棚内鸦雀无声,连打牌的吆喝都彻底没了。


    只剩下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和灯泡里灯丝发出的细微“滋滋”声。


    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老李对这片死寂毫无反应。


    他径直走向通铺,他的铺位,就在我旁边那个最阴暗潮湿的角落。


    他走到铺位前,动作有些迟滞,像关节生了锈。


    他脱下那双沾满泥灰的旧胶鞋,随手扔在油腻腻的木板下,发出两声沉闷的轻响。


    然后,他看也没看任何人。


    包括我这个紧挨着他的新面孔,就那么直挺挺地、重重地倒在了他那张同样污秽的草席上。


    他面朝里,背对着整个工棚,蜷缩起来像一块失去生气的石头。


    棚内依旧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极其轻微地清了清嗓子。


    打牌的重新摸起了牌,但动作僵硬,再没人吆喝。


    吸溜热水的也放轻了声音。抽烟的,烟雾吐得格外小心。


    老李的铺位像个散发着寒气的源头。


    我靠着的彩钢板似乎更冷了。


    鼻尖萦绕的汗臭和烟味里,似乎又隐隐约约,混进了一丝白天那股铁锈掺着土腥的、若有若无的怪味。


    我一个人静静的躺着,棚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被掐灭了。


    不大一会儿功夫便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我对这呼噜声倒没有特殊的反应,只是因为换了环境,再加上白天的刺激,这让我有些辗转难眠。


    我当时一直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就在意识在混沌边缘沉浮时,一阵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窸窣声钻进了耳朵。


    不是翻身,不是磨牙,更像是……什么东西在粗糙的草席上极其缓慢地摩擦、拖行。


    声音就来自旁边。


    老李的铺位。


    我浑身一僵,睡意瞬间被冰水浇灭了大半。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但我强迫自己保持闭眼的姿态。


    只将眼睛微微掀开一条极细的缝隙,借着不知从哪道缝隙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一点天光,向旁边瞄去。


    心脏在那一刹那几乎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冰碴!


    一张脸!


    一张青灰色的、毫无生气的脸,正悬在我的脸侧上方,近在咫尺!


    是老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