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公主信我么?
作品:《扶金枝》 她侧耳细听,宋墨的房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摇曳的烛火。
房间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夫君?”
屋里没有人回应,姜缪心头猛地一紧,匆匆推门而入。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一片狼藉,药碗碎在地上,黑色的药汁溅在青灰色的地砖上,像一朵朵诡异的花。
宋墨蜷缩在床榻边,玄色的中衣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
他的头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死死地抠着地面的青砖,留下几道深深的划痕。
“宋墨?”姜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宋墨猛的抬起头,平日里深邃平静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瞳孔微微放大,像是失去了焦距。
他看到姜缪,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那声音不似人声,倒像是受伤的野兽在暗夜中悲鸣,听得姜缪心口发疼。
他忽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又重重地摔倒在地。
手臂撞到床脚,发出沉闷的响声。
姜缪下意识地想冲过去,却被随后赶来的十五拦住了。
“站住,你不能过去!”
姜缪怒极了,转身直逼着冲到十五面前,冷眼等着他,毫不掩饰地嘲讽:“够了!平日你防着我就算了,他都这样了,我还能对他做什么?”
十五的脸色苍白,一副做了错事的模样。
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咬牙开口:“不是,是主子他……他发病了,会伤人的。”
伤人?
可她瞧着,宋墨伤得分明是自己。
姜缪指甲深深掐进掌。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
“他这是怎么了?”
十五咬了咬牙,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主子的旧疾,每到冬日便会发作,每次都……”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住了口,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宋墨。
“风寒还没好透,那日还偷偷饮酒,这几日更是劳累辛苦,刚才还…动了大怒,生了一场大气。”
姜缪有些懊恼的抿唇。
这次的酒也是和她一起喝的。
只是他这样喜行不行于色的人,能因为什么事动怒?
“今日发生什么事?”
十五抿唇,面上难掩的心虚。
宋墨撑着身子,踉跄站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刺骨的寒风立刻冲淡了屋子里的温暖。
烛火被吹得剧烈摇晃,险些熄灭。
他扶住窗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能看到细密的汗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姜缪还未惊讶他竟能站起身。
就见到宋墨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猛地从口中喷出,溅在白色的窗纸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
“宋墨。”
姜缪下意识上前想要扶住他。
“站住!”
平日里沉稳冷静、仿佛无所不能的人,此刻却像个易碎的琉璃。
他稳了稳呼吸,微微侧过脸,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我没事,你们都出去。十五替我把东西准备好,今夜一切照旧。”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
苍白的指节紧紧拉住窗沿才稳住的身形,可还是挺直着腰肢。
姜缪晃了晃眼,忽然觉得这背影眼熟。
和她梦里梦到的宋墨站在竹影里一模一样。
十五还想说什么:“主子……”
宋墨先一步开口打断:“出去!”
无奈,十五示意姜缪和他一起出了房间。
关上门的瞬间,姜缪听到里面再次传来宋墨痛苦的喘息。
“公主,您回房休息吧,这里有我看着。”
十五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姜缪摇了摇头,目光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他这样多久了?”
十五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已经有十六年了。”
“这病怕冷,怕辛苦,原本修养的身子好一些了,可那日下水救你,寒气入体,又伤了根本,按理说,得在府里养半个月。但他非要亲自跟着车队来给主母送物资,只是主母从不见他,这次,还是因为您来了,才得以相见。”
哪有孩子,不在乎自己的母亲呢。姜缪忽地想起这话。
她的母亲不在了。
宋墨的母亲,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不在。
十六年的示好,恳求,到绝望,冷静,一个人要心碎多少次。
姜缪的心沉了下去,在她出生那年,宋墨就一直受着这样的痛苦。
天色渐渐亮起。
看到十五抬了几个小筐,一股浓郁的香火气扑鼻而来。
姜缪又停下脚步。
这几日,见不到宋墨,但院子里一到入夜就能闻到这个味。
“这是什么?”
姜缪拦住十五,那篮子盖着暗色的布,露出的一角能看到几只香烛,这东西在庙里是最常见的,但篮子下垫着的分明是祭奠亡者用的黄纸。
“和公主无关。”
姜缪拦在门前。
十五横着脸,就要推开她,争吵中撞开了门。
宋墨已经换好了外袍,撑着额头坐在轮椅上。
摆了摆手,让十五退下,放下篮子。
姜缪掀开,果然是一篮篮祭奠亡者的纸钱香烛。
这几日,见不到宋墨的人,他就在忙这些?
这数量,不是祭奠一个人。
怕是几十人,百人都用不完。
宋家祖辈都葬在宋家祠堂,宋墨这是吊唁谁?
宋墨向后仰在轮椅的座椅上,语气轻缓,又是百般无奈:“这种事旁人都嫌弃晦气,本不想让公主撞见,可今日我这样,怕也得找人代劳,公主可愿帮我?”
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等姜缪后悔答应还没弄清楚是什么事时,已经推着宋墨的轮椅到了后山,
寂静的云机庙,大雪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一路转着到了云机庙的后山另一条不起眼的山路,走到深处,姜缪这才发现,这后面藏着一处山洞。
十五上前推开石门。
入眼的点点烛火如同星星让姜缪被恍得看不真切。
等满屋子的灯影停止晃动,姜缪不由自主上前。
入眼所见,是一盏盏数不清的长明灯,每一盏前面都放着灵牌,写着亡者的生辰八字和故里所在。
这些牌位,出生的日子各不相同。
到最后消散的日子却如出一辙。
停留在十六年前。
这就是宋墨说要相见的旧部。
姜缪喉咙发痛,心里已经猜出答案,“这些人都是那场大战死去的士卒?”
可她记得赖嬷嬷说过,当年姜迟亲自御驾,接那些战死的士卒灵棺回京,还特意找了人选了个风水宝地,统一安葬。
这里怎么还会有。
“是,也不是。”
宋墨挪着轮椅走到其中一盏,铜盏里的灯油见底,晃动得有气无力,几乎下一秒就要熄灭。
十五从篮子里拿出添加灯油的铜壶,递给宋墨,他接过后把灯笼添满,又拿出铜针将灯芯拨正。
直到看到火苗重新恢复稳定唇角才缓缓勾起。
“这些,是当年被姜迟判定的罪人,尸骨无存,不得回归故里,也不许任何人吊唁。”
“这些,是当年那批逃兵?”
姜缪咬紧了牙,心底里恨就像被一把火点燃。
当年那场大战,直到今日还被其他诸国拿出来笑话。
其中一个笑料就是还未开战,三十万人里就出了一批逃兵,大肆宣扬说姜国此战必败。
跑出去后,掉入猎户的陷阱,死相凄惨。
让原本的士气顿时消散一空。
人心惶惶。
这些人,千死万死都不为过。
反而被宋墨好好安置在这,受着云机庙后面最好的香火,点着千两银换来的长生灯。
姜缪的身体绷得笔直,刚动一步,手腕就被宋墨攥住。。
她背对着宋墨,深吸一口气后才冷冰冰地问:“军侯还有什么事?
“他们,不是罪人。”
胸口挤压的怒火持续上涌,姜缪几乎压抑不住想把这个掀翻的冲动,
“放开我,宋墨,你简直可恶!”
姜缪刚想甩开手,宋墨突然面色一沉,捂着唇剧烈咳嗽了许久,这才抬头。
原本抬起的手,不知怎么落不下去,姜缪气极只能居高临下和他对视。
原本想要恶劣从气势上压倒宋墨,可哪怕宋墨坐在轮椅上没她高,但周身的气势就像包容万物的大江大河,不急不躁,让人不自觉的怒气消散。
对视许久,直到姜缪眼睛都酸了,也没让宋墨退让一步。
“公主信我吗?”
姜缪盯着他许久,冷哼:“不信!”
宋墨不急,反笑:“公主若不信我,我如今不过是废人,你大可以一把推开我,或者直接拔出头上的簪子扎伤我,岂会任由我拉着就不动了?”
是啊。
在南楚腌臜事见过了,她从小厌恶男子。
别说是攥着她手腕,就连站在眼前都让她生出烦躁。
南楚那些多年,母亲不可能时时刻刻护住她。
有那么一次,她险些被人欺辱。
她宁愿折断一只手臂,也从捆住她的绳索上挣脱开,死死咬住那人的脖颈。
直到被宫人发现,救下了她。
可从第一次见,对于宋墨的亲近,她就没生出过一丝厌恶。
姜缪低下头,握在她手腕上宋墨的手,根本没用力气,只是虚虚的攥着,就把她困在身边了。
实在可恶。
微凉的触感,让姜缪指腹微动。
几乎想抓住他的手,好好试验一下,是不是她对宋墨的触碰,当真一点点厌烦的心境都生不出。
“我说过,跳湖救我,我欠你个人情。我不伤你,只是为了还你人情。”
姜缪咬牙,转过头。
也不知是说给宋墨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宋墨指腹摩挲到她手臂上的疤痕,微微一愣。
松开手后,又很快恢复淡笑:“既然公主信我,就该知道,我绝不会费劲心力,为逃兵做到这种地步。”
“这些,不仅不是逃兵,当年三十万兵还能活下大半,甚至宋墨这条命还在,都靠着这六千五百七十一人。”
她自然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