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双喜

作品:《非池中物

    高凛在听到“魏清漪”这个名字的时候脸色瞬间阴冷下来,主座另一侧的皇后显然也未曾料到裘雪晴大胆到这种程度!


    当年在王府,“魏清漪”三个字是压着所有人的一块巨石。


    东宫的长乐宫一直是大曜太子正妃居住的宫殿,高凛却命人在其主殿供奉了一座碑位,台上除了常年不断的三炷香,还置着同魏氏长女缔约结缘的婚书。


    相传高凛在魏清漪死后的第一年夜夜留宿长乐宫,对着那大红烫金的卷轴枯坐一宿,而罗云衫和许兰楣作为太子侧妃,十天半个月见不着高凛是常有的事,更不用说余下的良娣侍妾。


    后来爆发时疫高凛不幸染病,曾一度浑浑噩噩想随魏清漪一道去了,是裘雪晴不顾劝阻日夜侍奉在侧,堪堪救回了他的命。自那之后,高凛似乎让裘雪晴取代了魏清漪的位置,皇帝独宠贵妃是大曜上至官员下至百姓人尽皆知的事实。


    可从未有人将裘雪晴和魏清漪明着摆在同一台面对比过……直到此刻。


    裘雪晴不等魏清池回应,故作惋惜地顿了顿,在看到高凛眼神一瞬黯淡的同时图穷匕见、笑吟吟地继续道:“魏贵人出身名门,家学渊源,远非寻常闺阁可比。不知今日是否能请魏贵人为本宫和陛下……也为一园春色,添一缕不一样的墨香?”


    魏清池握着茶盏的指尖微微泛白,她能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汇聚过来,御座上的帝王也沉默地审视着她。


    做魏清漪的影子,是十年前魏府上下对她的规训,是她害死阿姐的代价和报应。


    只是……高凛也是如此想法么?


    魏清池不明白,曾经深爱着的人不在了,当真会将这份爱因着另一个人三分相似的模样转移,而不是惧怕睹物尚能使人黯然神伤、更何况对着一个活生生的眼前人?


    “贵妃娘娘可别难为人小姑娘了。”许兰楣轻咳了一声,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面露不愉的高凛,接着缓缓开口:“魏贵人再有才情,也不过是养在深闺的一介女子,主学的是陶冶情操的琴棋书画,寻常读的是《内训》《女鉴》,皆是修身养性、恪守容德的小家道理……如何能同陛下钦点的翰林学士相比?他们是读圣贤书、行万里路、胸怀天下经世济民的大曜能臣,魏贵人让人看了笑话事小,辜负了陛下对娘娘的心意才是得不偿失啊。”


    以退为进、暗藏争锋。


    裘雪晴听到《内训》《女鉴》已经明白了许兰楣的话中有话,脸上惺惺作态的笑容淡了下去,一股无名火上涌,料到皇后避讳魏清漪不敢轻易解围,可少算了这个有太后撑腰的病秧子!


    在裘雪晴眸色渐冷、正准备强行施压之际,魏清池适时起身向主座福了福身,垂着眼眸,声音清越:“能得贵妃娘娘抬举,是清池之幸。只是自知才疏学浅,不敢以诗文贻笑大方,更不敢以萤烛之光比于日月,辜负圣望。娘娘盛情不敢推诿,清池于丹青一道略通皮毛,若娘娘不嫌弃,清池便献丑为陛下与娘娘作一幅《锦绣芳菲图》,以记今日盛会。”


    高凛深邃的眉眼看不出情绪,先前积压的不快似乎消散了不少,只默许地点了点头,虽未出一言,但裘雪晴终于不好再咄咄相逼,只冷眼让宫人备笔墨。


    清艳胜雪的佳人立于案前,纤纤细腰不盈一握,美人敛袖研墨,笔尖在宣纸上徐徐游走,不出片刻,内侍已将画作呈至御前。


    却见跃然纸上的并非满园争妍的牡丹工笔画,而是一片繁花似锦、层次分明的春日盛景。


    近处绘着玲珑可爱的芝兰萱草,清雅脱俗;中景是三四株海棠、芍药,娇艳欲滴;并着后面不同品种的牡丹错落交融,整片景致和谐有序。而画眼之处,一株苍劲的梧桐树枝横斜而出,其上立着一只羽翼丰美的青鸾鸟。它并未直视任何花朵,而是微微昂首望向画外虚空,矜贵、灵动,仿佛在聆听着什么,又似随时准备振翅飞向更高远的天空。


    整幅画,布局精妙,气韵祥和,栩栩如生。


    魏清池垂首轻声解释:“芝兰喻翰林君子品行高洁,芍药似众姐妹阿娜多姿人比花娇,牡丹真国色体现中宫雍容气度。可寻常花卉难衬贵妃娘娘仙姿与陛下天威,清池斗胆于画中添一昆山灵鸟,栖于梧桐之上,取自良禽择木而栖。陛下圣明,遂引得百鸟来仪,后宫和睦,锦绣芳菲,世代绵长。”


    高凛目光在画作上那只羽翼泛着光晕、正展翅望向自己的青鸾上停留许久,先前阴霾被一扫而空,带着赞许开口道:“此画意境高远,寓意上佳。该赏!”


    他话音落下,身后的主管太监立刻躬身向前,等待示下。


    “赐魏贵人……赤金缠丝朱雀衔珠步摇一对,珊瑚红宝石头面一套,并江南新贡的云锦十匹,以示嘉奖。”


    “谢陛下。能得陛下和贵妃娘娘赏识是嫔妾的荣幸。”魏清池恭谨下拜,从始至终得体谦卑,叫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裘雪晴看着那对精致的朱雀步摇,只觉得那两颗红翡珠在晴空下无比刺眼,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嘲笑她今日的失算。


    她原本打得一手好算盘。让这个出身京城第一高门大户、还是太后亲侄女的魏家小姐当众下不来台,不仅可以满足她因出身寒微自卑多年一朝登上高位的扭曲心理,还能因为魏清池顶着“魏清漪妹妹”的名头,试探皇上如今对新欢旧爱的爱重程度,不可谓不是一出一石二鸟之计。


    只是未曾料到,一切铺垫反倒成全了魏清池在陛下面前露脸!


    可正在此时,异变突生。


    或许是刚刚一波三折带来的冲击,或许是因久坐疲惫,又或许是近日睡眠不足身体到了极限,坐在皇后下首不远处的景妃小脸骤然一白,手中的玉箸“啪嗒”一声落在碟上。她随即以帕掩口,一阵抑制不住的干呕,整个人软软地向前倒去,幸得身旁宫女眼疾手快扶住才未瘫倒在地。


    “景妃妹妹!”皇后罗云衫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起身:“快传太医!”


    这一下,各个心怀鬼胎盯着那些赏赐的众人注意力都被分散到景妃李幼宜身上。


    高凛平静下来的情绪再度被调动,一时有些不耐地皱起眉头,看向脸色苍白、虚弱无力的李幼宜:“怎么回事?”


    太医很快被宣来,在帝后及众人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为景妃请脉。片刻后,太医跪地叩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清晰地回荡在寂静下来的御花园中:


    “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景妃娘娘……这是喜脉啊!依脉象看,已近三月,胎象……胎象略显不稳,需即刻静养安胎!”


    喜脉!


    短短两个字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这场宴会上。


    景妃是皇后一派,父亲是顺天府尹,当年入王府才一年太子便登基,是潜邸旧人里年纪最轻的,性格天真烂漫,是除了贵妃最得皇上宠爱的。


    如今新帝登基不久,后宫子嗣不多,只有两位皇子和一位公主。皇后膝下育有大皇子高承钧,时年八岁,自小便显露出过人的天资,深得高凛喜爱;贵妃育有二皇子高承泽和大公主高嘉瑜,也都颇为伶俐讨喜。


    高凛目前虽并不需要过早在立储问题上做决策,不过后宫妃嫔都揣着一杆秤,帝后不睦,贵妃宠冠六宫但母家势力薄弱,况且朝中时局莫测,帝王恩宠也终有尽时,只要能得一皇子傍身就有入局的希望。


    可对于已有子嗣的皇后和贵妃,多一个皇子就是对自己孩子的储君位置多一分威胁,如何能真正做到坦然接受?


    高凛听闻这一喜讯,随即龙颜大悦,朗声笑道:“好!好!重赏景妃!太医,务必用最好的补品,确保景妃和皇嗣平安无恙!”


    “臣妾谢陛下恩典。”李幼宜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正欲行礼,脸上带着掩不住的惊喜和一丝初为人母的羞涩。


    “快好生坐着。”罗云衫立刻上前,亲自扶住她,面容洋溢着真切的关怀:“妹妹有了身子,实乃天大的喜事,更是国之祥瑞!从今日起,一切用度皆按最高份例,身边伺候的人手再添一倍,可容不得半点差错。”


    “皇后所言极是。爱妃如今身子要紧,万事需以皇嗣为重。”高凛看向李幼宜,语气温和:“朕送你回宫,再传王太医来仔细诊脉,让他帮你调配最合适的安胎方子。”


    宴会随着高凛陪李幼宜回钟粹宫结束,从景妃晕倒传太医时便僵立在主座上的裘雪晴此时看着皇上对她呵护备至的背影,只觉得眼前一片刺目的红,前有魏清池反将一军,后有李幼宜确诊身孕……


    今日的主角分明应该是自己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