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长子

作品:《非池中物

    皇上和景妃已相伴回宫,皇后称要调度钟粹宫人手照顾景妃孕期事宜也随后离开,贤妃带着魏清池回了春和宫,主要人物都陆续离场,其余妃嫔也纷纷三三两两结伴出了御花园,一场盛宴以谁都未曾料到的发展仓促收场。


    内监宫人们正无声地收拾着残局,小心翼翼地不敢惊扰那位依旧立于牡丹丛旁、一身胭脂红宫装的主子。


    延禧宫的掌事宫女章姑姑一脸担忧地望着站在春寒料峭的御花园迟迟不肯回宫的裘雪晴,平日里贵妃在外虽嚣张跋扈,尤其和皇后等人不对付,但私下对内却是个实打实的好主子,赏赐丰厚,少有责罚。


    许是对出身低微的奴才婢子能生出同类的怜悯。


    裘雪晴怔怔地看着那株被比作中宫仪度的盛丽牡丹,双目猩红,冷风吹起她描金纹的衣袖,带来一阵瑟瑟的寒意,却吹不散她的屈辱。


    “好一个太后的亲侄女!好一个首辅大人的千金!”她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因压抑而微微颤抖:“本宫往后,可再不敢小瞧了魏家女!”


    章姑姑连忙上前,将一件厚厚的织锦斗篷披在裘雪晴单薄的肩上,低声劝道:“娘娘,仔细身子。那魏贵人不过是取巧罢了,论恩宠,她连您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裘雪晴闻言猛地回头,眼中遍布骇人的厉色:“恩宠?她也配和本宫比恩宠?今日贤妃帮忙解围,本宫也不是全然没有预料。可谁知魏清池……她竟能以一幅画又讨好了陛下,又吹捧了皇后,还什么牡丹象征中宫,可不是字字句句都在点本宫呢!”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不断起伏,指尖发抖的幅度再也压制不住:“一个魏清漪,死了这么多年还阴魂不散!又来一个魏清池!还有那贤妃,病病歪歪的,却总在关键时刻出来坏本宫的事!一个两个,都生着身伶牙俐齿、惯会揣摩人心的本事!”


    “娘娘,”章姑姑更进一步凑上来,声音压得更低:“此处风大,咱们先回宫吧。来日方长,魏贵人根基尚浅,景妃娘娘那胎……能否平安生下来还是个未知数。您还有二皇子和大公主,这才是真正的倚仗啊。”


    裘雪晴闭上眼,终于是冷静下来,接着拢了拢斗篷,挺直背脊:“玉妍你说得对,本宫不能自乱阵脚,回宫。”


    坤宁宫内,皇后挥退了左右,只留下自小跟在身边的家生婢子春杏侍奉在侧。


    “李幼宜……倒是个有福气的。”罗云衫揉了揉额角,接过春杏递过来的茶盏:“李大人虽不及阁老尚书位高,却是京畿要职,实权在握。景妃这一胎若是个皇子……”


    “娘娘,景妃娘娘是咱们这边的人,她若生下皇子,您届时寻个由头亲自抚养,岂不是……”春杏揣摩着罗云衫的情绪,低声开口。


    罗云衫冷笑一声:“春杏,你从罗府跟到了东宫,再到如今,也该有些长进了。本宫已有承钧,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本宫需要的是助力,是能稳固承钧地位的助力,而不是一个可能同他争夺父皇关注、甚至……威胁他地位的‘弟弟’!”


    她顿了顿,继而摆手道:“你亲自去内务府,挑些稳妥的人派去钟粹宫,景妃性子过于活泼,平日里要是磕着碰着伤了皇嗣,皇上和太后又得怪罪本宫失职。本宫是六宫之主,自是要尽到帮一众妹妹养胎的职责……至于其他人坐不坐得住,那便不是本宫能干预的了。”


    春和宫正殿,赵姑姑侍立在一旁,为许兰楣和魏清池分别斟上一杯温热的参茶。


    “树欲静而风不止,”贤妃盯着缓缓上升的水汽,叹声道:“景妃这一胎,怕是难平安了。”


    “娘娘是觉得……有人会谋害皇嗣?”


    即便长平侯府一直将魏清池当作皇后培养,也会教她权谋制衡的手段,但关于争宠上位、使阴招致人滑胎这等下作技法他们这样的高门大户是不屑于、也耻于使用的。


    许兰楣抬起眼,看向魏清池,那眼神带着一种看遍世事的了然和淡淡的嘲弄:“不是觉得,是肯定。皇后碍于身份,不会亲自动手,但她会乐见其成,甚至……推波助澜。”


    她端起参茶,轻轻呷了一口,才接着缓缓道:“你可知,皇后当年在东宫,是如何从一众侧妃良娣里脱颖而出,最先诞下皇长子的?”


    “当年,皇后和本宫同为太子侧妃。本宫的父亲掌的是司法和刑狱,她的父亲不过一个工部侍郎,论家世,本宫还略胜她一筹。”许兰楣语气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不关己的旧事:“可那时,太子因你姐姐的离世,萎靡不振了许久,只终日枯坐长乐宫,对着那碑位和婚书出神整宿,从不踏足其他人的寝宫。”


    许兰楣顿了一下,又不禁冷笑出声:“但罗云衫是何许人?她等不了、也赌不起。趁一次太子酩酊大醉后去往长乐宫的路上,她直接带人将他拦下,半是搀扶半是强迫地带回了自己宫中。”


    “……上天也真眷顾她,仅此一夜,便让她怀上了承钧。”


    魏清池一瞬有些不知所措,僵在原地,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入宫前她便知道皇后是因诞下皇长子而登上后位,却不知背后竟是如此不堪又大胆的算计。


    “清池,你要记住,”贤妃的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在这宫里,最致命的从来不是明刀明枪的刁难,而是暗中的、藏在关怀与规矩之下,借力打力、杀人不见血的算计。”


    “所以贵妃娘娘会是皇后借的那把刀?”


    “谁能说得准呢,看不得景妃这一胎的大有人在。而且皇后自己又如何能保证……不被其他人反过来当作棋子呢?”


    魏清池回到东配殿时,已是暮色四合。


    角落的四盏昏黄宫灯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凉的地面上。白日里御花园的喧嚣、贵妃的为难,景妃的身孕、当年东宫的秘闻,此刻化作一堆巨石堵在她胸口。


    魏清池向来不喜欢被一群人围着,这时也让掌事宫女和首领太监通通退下,只留下盈袖。


    “盈袖,去把窗子都打开些,再把我从府中带来的那匣子山茶香找出来,点上。”


    盈袖应了声“是”,很快便手脚麻利地置办妥当。从前在侯府,只要心绪不宁情绪不佳,小姐便要点这清冽中带着微苦的山茶香,只道是能让人清醒清醒。


    夜凉如水,更深露重。寒气顺着支起的窗棂漫进来,倒是稍稍驱散了室内的闷。


    魏清池走到临窗的贵妃榻旁,并未坐下,而是伸手,指尖轻轻拂过榻上那张花梨木小案,上面置着一本翻了几页的《舆地纪胜》,这是入宫前陆惊澜悄悄塞给她的,说里面描绘了天下山川的壮阔。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窗外是四四方方的、被宫墙切割的天空,暮色苍茫,归雁成行。


    不知怎的,很久以前的回忆涌上来,那时有人对她说过,要带她去看雁门关外的长河落日,看江南三月的新草初萌。


    记忆中的陆惊澜像是永远不会生气,即便她拒绝了他,他在第二天依旧能当作什么也不曾发生,笑嘻嘻地同她开玩笑,甚至……那可是传出去要掉脑袋的话。


    香料在博山炉中静静点燃,幽香中带着清苦的味道丝丝缕缕弥漫开来。


    一夜辗转反侧,未得深眠。


    翌日清晨,魏清池正对着一局残棋推演,宫人便来通传,长宁宫的温贵人前来拜访。


    温敛容一身清雅的装束,面容平静,在扫过魏清池案上那局棋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魏贵人好雅兴。”温敛容笑盈盈地对上魏清池带着询问的目光。


    “温贵人见笑了,不过是打发空闲。”魏清池让盈袖端来茶水,客气迎她入座后二人寒暄两三句,话题便不着痕迹地转到了昨日的赏花宴和景妃的身孕上。


    “景妃娘娘年纪尚轻,如今有了龙裔,怕是六宫瞩目。”魏清池斟酌开口。


    温敛容执起一枚白玉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依我看,木秀于林,树大招风,过度的瞩目,有时并非幸事。”


    魏清池知道这位靖国公府的温小姐,她长自己两岁,温尚书和魏首辅作为同僚,又同属一个政治派系,私下来往密切,当年在侯府时常常能听得父亲对温家长女的称赞。


    在魏清池愣神之际,温敛容抬眼看向她,却没继续刚刚的话头:“昨日妹妹那幅《锦绣芳菲图》,倒是恰到好处,既全了场面,也守住了根本。这宫墙内,能如妹妹一般懂得在规则内周旋、又深谙棋局精妙的明白人,不多。”


    魏清池并未有多意外,从温贵人踏入宫中时她便知道她的目的绝非寻常拜访,只不过还未等她作出回应,盈袖便匆匆前来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