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佳宴

作品:《非池中物

    罗云衫不紧不慢地点出贵妃的手伸得太长,随即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地继续道:“云裳自幼养在母亲膝下,母亲待她同待本宫并无二致。只是妹妹也说了,本宫身为嫡长,言行举止皆代表罗氏门风,自出生起便被时时耳提面命,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久而久之,这规矩便刻在了骨子里。”


    她又转向抖如筛糠的罗云裳:“而云裳作为幼妹,家中长辈难免多些怜爱,性子便养得活泼了些。这本是家事,无伤大雅。如今既入宫闱,代表天家颜面,着实该收敛了。”


    也不给裘雪晴任何反驳的机会,罗云衫面向众人:“今日之事,也望诸位妹妹引以为戒。本宫乏了,都跪安吧。”


    魏清池跟在许兰楣身后,以为她会再次叮嘱些什么。


    直至回到春和宫,行至偏殿门前,许兰楣侧身看了她一眼,对坤宁宫的一切只字未提:“今日辛苦了,回去便早些歇下吧。后日皇上在御花园设了牡丹宴,养足精神,争取能留个好印象。”


    言毕,不等魏清池回应,许兰楣便扶着宫女的手转身迳自回了正殿。


    到了后日,御花园中入眼皆是争奇斗艳的盛景。


    时值早春,皇家园林里的牡丹却已开得正盛。魏紫姚黄,赵粉欧碧,层层叠叠如锦似霞。


    宴会尚未开始,早到的妃嫔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言笑晏晏。


    罗云裳前日吃足了教训,今日倒是乖觉,穿着一身稍显柔和的桃粉裙,紧紧跟在俞羽澄身后,面露讨好:“裕姐姐今日这身云纹锦真是别致,又是一众姐妹中唯一得了封号的,可见皇上对姐姐很是看重呢。”


    俞羽澄淡淡应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挪开半步。见罗云裳大有更进一步往前贴的势头,她不欲同这位麻烦精有多牵扯,转身和同被安排在咸福宫的才人谢锦书往角落走去。


    谢锦书是国子监祭酒谢瞻的长女,自幼饱读诗书、聪慧过人,和俞羽澄并称京中不分伯仲、柳絮才高的书卷美人,是继魏清漪之后能名动京城的才女。


    二人人行至一丛“青龙卧墨池”旁,谢锦书看着满园盛景和忙碌的宫人,轻声道:“姐姐可知,今日之宴并非寻常赏花。听闻是皇上专为贵妃娘娘设下的,不仅半月前下旨翰林院,命他们广搜典故精研词藻,还点了梨园最善歌舞的‘云韶部’前来助兴。”


    俞羽澄闻言并未过多惊讶:“命翰林献赋,召梨园奏雅……如此兴师动众只为博佳人一笑。陛下对贵妃娘娘的隆宠,当真是……”


    恰在此时,内侍的通传声响起:“皇后娘娘驾到——!”


    罗云衫在一众宫人嬷嬷的簇拥下,独自缓步而来。


    俞羽澄和谢锦书福身的同时暗中交换了个眼神,里面是心照不宣的微妙神色:皇帝和贵妃你侬我侬的宴会,偏生还要由皇后主持,再加上前日罗云裳一事,贵妃可谓是在大庭广众下又一次狠狠磋磨中宫的脸面!


    罗云衫行至主位,并未立刻坐下,原本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的众嫔妃已按品阶由高到低立于席位一侧,躬身垂目向她请安,除去主位另一侧和其下首第一张桌案,其余人都已经到了。


    皇后一袭绛红色缂丝描金牡丹宫装,端的是一派雍容气度,温和开口道:“今日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好,陛下设宴与诸位妹妹同乐,大家不必拘束,各自寻了位置坐下便是。”


    众人福身道谢后依言坐下,罗云衫高坐主位,瞥了眼下面安分守己端坐席间的罗云裳,暗里舒了口气,目光随即掠过景妃李幼宜,不由微微停顿。


    李幼宜支着额倚靠在红木雕花椅上,虽强打着精神,但眼下的淡淡青黑却遮掩不住,时不时以绢帕掩口,打着小哈欠,一副春困慵懒、精神不济的模样。


    坐在斜对面的贤妃许兰楣见状关切地问了句:“景妃妹妹可是欠觉?瞧着似乎有些乏累。”


    李幼宜揉了揉额角,带着特有的娇憨劲回应道:“也不知是怎么了,近来总是觉得睡不够,身子也懒懒的,许是春日气候反复,叫人提不起精神。”


    一面抱怨着,李幼宜一面又忍不住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眼尾都沁出了生理性的泪花。


    许兰楣端起茶盏,垂眸不语。挨着她坐的魏清池却是琢磨出一两分不对劲来,景妃这症状,和她曾在府中见过的有孕初期的姨娘颇为相似。


    罗云衫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面上笑容不变:“妹妹身子乏便该好好歇着,宴上若是不适,可不要强撑,早些回去休息便是。”


    皇后话音甫落,园外便传来内侍尖利清晰、一声高过一声的唱喏:


    “皇上驾到——”


    “贵妃娘娘到——!”


    霎时间,一众坐着聊笑的妃嫔,连同皇后在内,皆迅速起身,垂首恭立。


    皇帝高凛一身明黄常服,龙章凤姿,步履从容,嘴角噙着一抹闲适的笑。而他身侧的女子则轻轻挽着他的手臂,半依偎在他怀里。


    贵妃裘雪晴今日显然是一副艳压群芳的装束,一身胭脂红蹙金海棠鸾鸟宫装,在渐盛的日晖下流光溢彩,配上她秾丽的眉眼,当得上灼灼其华。云鬓高耸,珠翠环佩,额间贴着金箔花钿,周身是明媚张扬的排场。


    罗云衫立在最上首,垂下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小片淡淡的阴影。


    高凛经过时,亲自搀了一把屈膝的罗云衫,似笑非笑地耳语道:“皇后近日来真是愈发稳重了。”


    罗云衫掩于袖中的指尖微微蜷曲,面上不露分毫:“陛下说笑了,臣妾身为皇后,自当时刻谨记仪度。”


    高凛闻言笑意更甚,就着虚扶的动作倾身,凑得更近了些:“是么,朕原以为……看到雪晴随朕一同前来,皇后会有些不快,如此看来,皇后当真叫朕刮目相看。”


    “陛下和贵妃妹妹鹣鲽情深,乃是宫廷之福,臣妾身为六宫之主,唯有欣慰,何来不快?” 罗云衫抬起眼帘,直视着高凛那双深邃难辨的眸子,轻轻柔柔地将“六宫之主”四个字清清楚楚送还回他。


    高凛深深看了一眼面前人滴水不漏的模样,最终只是低笑一声,叹道:“……皇后一直是识大体的。”言罢,不再看她,转身携着已等得不耐的裘雪晴,径直走向另一侧主位。


    罗云衫站在原地,微微垂眸,袖中的指尖却已冰凉。识大体、好一个识大体!


    高凛在御座坐下,裘雪晴却未立刻落座,而是亲自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盏温茶,纤纤玉指捧着,奉至皇帝面前,十足娇嗔:“陛下,这一路过来,辛苦了,用口茶润润嗓子吧。”


    魏清池蹙眉,贵妃实是巧舌如簧,张口就来又一出一语双关,她从区区一个太仆寺主簿之女,攀爬到如今高位,还诞下了皇次子和大公主,属实辛苦!皇后虽因皇长子封后,但帝后不睦人尽皆知,被贵妃当众挑衅到下不来台更是司空见惯,又何尝不辛苦!


    高凛一怔,随即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低头浅浅啜了一口茶,拥美人入怀:“有雪晴在侧,朕便是再走十里、百里,又何谈辛苦?”


    所有人看着这荒唐的一幕,纷纷噤声。魏清池不由攥紧了袖中的丝帕,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涌上来,并非出于对圣宠的嫉恨,而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怜悯。


    丝竹管弦适时响起,乐曲宛转悠扬,宫人们鱼贯而入,手捧珍馐美馔,步履轻盈地穿梭席间。


    一队身着彩衣、容色绝丽的梨园弟子翩跹而至,随着乐曲舒卷着长长的水袖,翩翩起舞。她们身姿曼妙,舞步轻盈,如踏云端,正是梨园中最负盛名的霓裳羽衣舞。


    舞至酣处,余音袅袅,恍如仙乐自云霄落下。更有歌者嗓音清越,和着舞姿,唱着新填的词,字字句句,皆是称颂圣主临朝、佳人在侧,恰似唐明皇和杨贵妃于亭北赏牡丹的天作之合,盛世长安。


    同时,早有准备的翰林学士们亦纷纷起身,向帝妃行礼后,铺开洒金宣纸,饱蘸浓墨,奉诏挥毫。不过片刻,一篇篇辞藻华丽、对仗工整的诗赋便已作成,由内侍高声诵读。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秾艳露凝香,**巫山枉断肠……”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诗赋中极尽铺陈溢美之词,将裘雪晴比作瑶台仙子、巫山神女,赞颂其美貌令满园牡丹失颜色。全然是以翰林之清贵,为贵妃之荣宠作注。


    裘雪晴依偎在高凛怀中,眼波如春日融冰,满是掩不住的喜悦。但随即,她侧首看向身侧的皇帝,语气轻柔如絮语:“翰林的文章,自是极佳。只是陛下,臣妾曾听闻魏贵人的姐姐,昔年的魏家大小姐清漪,才是真正的惊才绝艳、名满京城,可惜天妒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