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刁难
作品:《非池中物》 眼前的少女盈盈下拜,腰身纤细,姿容清艳,眉眼间是难以言喻的灵韵,像一幅暮春烟雨浸润的水墨画,虽还未完全长开已能窥得日后的盛丽。
魏家的姑娘,果真都是一等一的皮囊。
许兰楣作为刑部尚书嫡女,也是当年太子妃的候选者之一,还和彼时名动京城的魏清漪一同参加了多次世家贵女们的宴会。记忆中那位长平侯府千金、首辅大人的嫡长女,自小锦衣玉食无数荣华加身,是工笔重彩下无可挑剔的牡丹,雍容华贵。
当年京城上下相传,皇长子高凛早年在御花园远远见过一次随明宜县主入宫拜见太后的魏清漪,真是山似玉,玉如君,周遭绮景通通变作尘土。
以至于后来魏清漪香消玉殒,高凛因用情至深不顾劝阻,再未立过正妃。
如今妹妹入宫,看着那张与魏清漪有着两三分相似的面庞,许兰楣心底百转千回。
“宫中规矩多,不比在家中自在。你年纪轻,又是初入宫闱,凡事需多看、多听、少言。谨记一步一行,皆有无数双眼睛看着。”
许兰楣回视上少女的目光,郑重道:“尤其需记得,在这宫里,你代表的不只有你自己。你身后是太后娘娘的期许,是长平侯府的荣辱。有些担子,落在了肩上,便再没有卸下的道理。”
这番话,是贤妃的提醒,亦是太后的告诫。
魏清池听罢起身,敛衽深深一拜:“嫔妾愚钝,幸得娘娘教诲,定当时刻谨记在心,恪守宫规,不敢行差踏错,有负太后和娘娘厚望。”
许兰楣淡淡点头:“你是个明白人。明日辰时,随本宫一同去坤宁宫请安。”
翌日清晨,坤宁宫。
皇后罗云衫身着正红色百鸟朝凤宫装,高坐主位,高位妃嫔们依序坐在皇后下首的紫檀木椅上,新晋的妃嫔则依照位份,垂首静立在殿中。
魏清池立在队列首位,微垂着眼睑。她今日穿了一身翡翠绮云织锦宫装,衣襟袖口分别用银线密密绣着缠枝芙蓉纹,清雅而不失庄重。
她身侧站着同为贵人的温敛容,是靖国公、兵部尚书温玄庭的嫡女。她身着一袭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华贵耀目,却见她神情清冷,下颚微抬,是将门之女特有的孤高。
身后是都御史的嫡女、因练得一手笔墨横姿的出众书法被皇上亲封为裕美人的俞羽澄,也是唯一赐了封号的新人,取自“广博、宽宏”之赞许。她相较同等贵女更显素简,继承了其父冷肃寡言的特质,只静默垂首。
裕美人身边是工部侍郎的庶女,也是当朝皇后的庶妹,美人罗云裳。相比行事低调的俞羽澄,她穿着一身过于鲜艳的石榴红描金百花宫装,珠翠满髻,脸上是掩不住的好奇,眼神活络地四下打量。
再后面的,魏清池不大叫得上名。
罗云衫的目光徐徐扫过众人,在魏清池身上微微一顿,随即笑道:“果真都是水葱似的妙人,瞧着便让人欢喜。尔等入了宫,往后便要好生相处,尽心伺候皇上,为大曜开枝散叶,平日里恪守宫规,勿生事端。”
魏清池随众人行礼起身,才稍稍抬眸,不着痕迹地看向其余坐着的高位妃嫔。
贤妃许兰楣坐在左首第一位,神情肃穆,端庄平和。对面右首第一位,则是懒懒支着下颌的贵妃裘雪晴,果真如传闻中明艳逼人。再往后……
此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位身穿粉霞色锦缎宫装的女子在宫女的搀扶下快步走了进来。
“臣妾来迟了,望皇后娘娘恕罪。”她微微福身,声音带着些许赶路的娇喘。
皇后尚未开口,右首的裘雪晴便轻笑一声,出言刺道:“景妃今日真是人比花娇,站在一众小丫头间也不显突兀……莫非是陛下昨夜歇在妹妹宫里,让妹妹劳累过度,以至于误了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辰?”
景妃李幼宜在东宫时是太子良娣,父亲是顺天府尹,最是看不上出身低微的裘雪晴,二人争锋相对许多年,基本没有过和平共处的时候。如今当着一众新人的面,裘雪晴话里有话,暗指她恃宠而骄,又影射她不尊重皇后。
刚要回话,罗云衫却温和地开口道:“贵妃说笑了,谁不知这宫中圣眷最浓的便是贵妃妹妹呀。景妃昨日陪本宫下棋下了许久,回宫已是深夜,今个贪睡些也能理解,快入座吧。”
裘雪晴冷哼一声,只觉皇后手段了得,捏造个不可证伪的由头倒将靶子对回了自己,忖度好说辞时却见罗云衫并未再理会她,而是再次望向新人。她顺着那目光看去,最终落在了一个打扮过于鲜艳的丫头身上。
诸多新人里,裘雪晴记住的人不多,一个是太后的亲侄女魏清池,一个是靖国公府的温敛容,还有便是那唯一赐了封号的裕美人。
罗云衫此时无端看向她,除去那一身扎眼夺目的红,能引起皇后注意的也只有……
“本宫记得,皇后有一位亲妹妹昨日也入了宫,皇后娘娘姿容绝代,妹妹应当也是光彩照人,站出来给本宫瞧瞧。”裘雪晴唇角噙起一抹玩味的笑,音量不高,但足以让众人听清,她还刻意在“光彩照人”四个字上落了重音。
一时间,大部分人的视线都聚焦到了罗云裳身上。
罗云裳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弄得一怔,随即心底涌上一阵混合着虚荣和紧张的兴奋。她向来反应慢半拍,还以为是贵妃对自己青睐有加,忙不迭地上前两步,福了福身,捏着嗓子故作娇柔:“嫔妾罗云裳,参见贵妃娘娘。”
满头珠翠和那身石榴红宫装醒目得刺眼。
裘雪晴大笑开来:“瞧瞧这通身的气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王府的郡主呢!”
这话已是极其露骨的讽刺,当着许多人的面指责她逾越身份,打扮得不合时宜的招摇。
罗云裳再迟钝,此刻也听明白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无助地看向首座上的皇后。
罗云衫的指尖在袖中猛地收紧,面上还得维持着波澜不惊的雍容。裘雪晴此举,看似是让罗云裳当众出丑,却分明刁难的是她这个皇后!她若出声维护,便是坐实了偏袒族亲,有失偏颇;可若任由贵妃继续发难,她这个皇后颜面何存?
在一片可怖的寂静中,一声轻柔的咳嗽适时打破僵局。
一直安静坐在左首的贤妃许兰楣,用绢帕轻轻按了按唇角,声音带着病弱的沙哑,缓缓开口:“贵妃娘娘快人快语,说话真是妙趣横生,可也得把握个度,别吓着新入宫的妹妹们。罗美人年纪尚小,此番初入宫廷,穿衣打扮上难免想讨个吉利,鲜艳些也是孩子心性,家中长辈应是多有疼爱,舍不得过分拘着。往后规矩慢慢学便是,贵妃娘娘是宽宏之人,想必不会同一个孩子计较。”
裘雪晴闻言却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哂笑:“贤妃才是妙语连珠,不过,罗美人,本宫倒是好奇……你在罗府时,侍郎夫人便是这样教你规矩的么?”
未等他人开口,裘雪晴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以帕掩唇,故作恍然:“都怪本宫这记性!一时竟忘了罗美人并非侍郎夫人所出。想来也是,皇后娘娘的仪容举止实乃京中典范,若是由侍郎夫人亲自教导,罗美人断不会是今日这般……肆意张扬的模样。”
这番话一出,坤宁宫内是彻底噤声了。
罗云裳已是面无人色,浑身剧颤,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和娘亲在府中处处遭冷眼,被正室压制十多年,好不容易因着入宫帮衬嫡姐得了重视,穿上了嫡女份例才配穿的新衣裳,结果却换得这么个下场……
贵妃只不过上嘴皮碰下嘴皮,但话间传递的含义可有千万种解读。
世家大族极其看重长幼尊卑嫡庶有别,庶出的子女很难获得和正室子女同等的教养资格,让一个妾室养大、规矩不端的族亲入宫争宠,浑然不顾天家威仪,传出去是可以掉脑袋的大不敬之罪!若非要坚称罗云裳是由侍郎夫人亲自教导,她现已是礼数不周在前,皇后生母便要背上治家不严、教育失职的罪名。
罗云衫一阵厌烦。这个蠢货!早就告诫过她入宫要低调谨慎,偏生要打扮得如此招摇,如今被人拿了错处,连带着她的脸面也跟着受损。
可偏偏,罗家这一辈适龄的女子中,唯有罗云裳还算拿得出手,她需要利用她在宫中固宠,需要罗家在后宫多一份力量,此刻绝不能任由裘雪晴将她踩到泥里去。
罗云衫攥紧手中帕子,脸上挂起一丝看似无奈的浅笑,无波无澜地迎上裘雪晴戏谑的眸,平静道:“本宫以往不知,贵妃妹妹对本宫的家事也如此关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