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宫
作品:《非池中物》 永祯四年的春天,来的比往年都迟。
残雪未化,官道两侧的垂柳才刚抽出鹅黄的怯怯芽尖,一阵风过,空气中依旧是浸骨的寒意。但这寒意,却冻不住神武门外那一片绮丽蓬勃的春色。
三年国丧已毕,天下缟素尽除。
太后下旨擢各州郡才情出众的适龄女子充盈后宫,为天家开枝散叶。
魏清池望着身边乌泱泱的人群,像一尊失了魂的瓷娃娃。周围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低语,她却只听见十岁那年,陆惊澜带她去西郊猎场时,掠过耳畔的风声。
“昭昭,看好了,这才是活着!”少年清朗的笑声犹在昨日。
昭是魏清池的小字,可见她出生时,也曾被寄予最美好的祝愿。
魏清池是长平侯府嫡出的二小姐。长平侯魏平真是当朝太后的亲弟弟、皇帝的亲舅舅,任内阁首辅、保和殿大学士,其夫人是明宜县主,魏氏可谓京中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
明宜县主共孕有三个孩子,一对龙凤胎兄妹和幺女魏清池。可惜魏家嫡长女、魏清池的姐姐死在了及笄的那一年。
魏氏长女魏清漪是曾经名副其实的“京中第一贵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吟诗作赋冠绝京城、不输男子,模样更是一瞥惊鸿、皎皎如天上月,是魏府上下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
而这一切,都在十年前的一天终止了。
魏清漪的及笄礼自是排场盛大的,前厅宾客盈门,赞誉如潮。但年幼的魏清池不堪拘束,偷偷溜去找对门的将军府世子一起逛夜肆。
在发现妹妹不见后,担心她闯祸受责,魏清漪便亲自去寻。
可魏清池自小便野得很,平时为了瞒过下人,出府从来不走寻常路。当魏清漪看到年仅五岁的她踩着假山要爬上屋檐,小小的身躯晃晃悠悠似是随时会失足滑倒,一时来不及找人帮忙,只快步上前拉住攀在石头缝隙间的小身板。
可谁料这一拉,把原本平衡住的魏清池吓了一跳,一下重心不稳作势要栽倒下来,为了护住妹妹,魏清漪自己跌入了初春冰冷的湖水中。
因下人们大都被调去前厅伺候宾客,等魏清池终于找到人把姐姐救起,魏清漪已被溺水和失温折磨的脸色发青、人事不省,后来一病不起,直接去了。
阖府上下,原本为庆贺嫡长女及笄而张挂的锦缎红绸,一夜之间尽数褪色,换作了漫天漫地的惨白。
全京城的高门世家听闻此悲剧,除了对魏清漪昙花一现的惋惜,还有彼此间心知肚明的隐隐期待。
因为在魏清漪及笄的当天,帝后下了恩旨,正式为太子与魏氏长女赐婚。
明宜县主的天,塌了。自小爱护胞妹的魏怀川也自此对魏清池避之不及,难掩恨意。
魏氏本和陆将军府定了娃娃亲,因魏夫人和陆夫人关系亲近,魏二小姐和陆世子可以称得上是指腹为婚。二人同年出生,又都性子活泼不喜拘束,打小便形影不离,该是桩门当户对且情投意合的好姻缘。
但魏氏的使命不会随着魏清漪的陨落而去。
嫡长女不慎殒命,入宫的责任便落到嫡次女头上。只是彼时魏清池尚年幼,只待年岁稍长,便要循着其姐未尽的道路,入东宫,抑或是九重宫阙。
往后十年,魏清池再无那般自由。明宜县主不愿亲自教导,而是请来了宫中最严苛的教习嬷嬷,她被拘在闺中,日复一日地学着数不清的女子八雅、繁文缛节。
在十岁生辰的夜里,她终于寻得机会翻出高墙,和陆惊澜长街纵马、去西郊射猎,那是久违的酣畅淋漓。待天空泛起鱼肚白,她才带着一身露水与草屑,悄悄回到府邸的后巷。
等待她的,是侯府一片灯火通明中面容死寂的长平侯和明宜县主。
厚重的家法落下来,魏清池死死咬住了唇,疼痛难捱,如同被困锁后宅和即将被困锁深宫的命数,密匝匝蜂拥而至,将她压的喘不过气。
“长平侯府,魏清池,年十五——”
太监第二声更显尖利的催促,像一根针,轻易戳破了那层缥缈的回忆。
魏清池敛下情绪,将一切脆弱藏在精致的宫装下,踏过了那道朱红描金的高高门坎。
望不到尽头的长街、漆着暗红涂料的宫墙。
众人行至一座巍峨宫殿前,汉白玉的台阶层层叠叠向上延伸,踏入殿内,只觉熏香袅袅,一派雍容。
魏清池依着规矩跪拜叩首:“臣女魏清池,恭请皇上、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抬起头来。”
是太后的声音。
魏清池依言抬头,目光却依旧规矩地落在前方三尺之地,不敢有丝毫僭越。
过了许久,只听太后轻轻叹了口气,对身侧的皇帝道:“皇帝,你看这孩子……眉眼间,倒有些许当年漪丫头的神采。”
大曜皇帝高凛神色恹恹,只淡淡应了声:“母后觉得好,便是好的。”
“留牌子,赐香囊。”
“赐香囊——”
太监尖细的声音如同敕令,响彻大殿。
两个月前,少年的哀求言犹在耳:“昭昭,我们走!天高海阔,总有你我的容身之处!”
陆惊澜往日里温情含笑的眼底满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却只能摇头,泪如雨下地掰开少年因常年习武已有些薄茧的手。
她若走了,长平侯府当如何?仕途正盛的父亲和哀愤成疾的母亲都将因她万劫不复。
“阿澜,对不起……可魏家的嫡女生来便是要当皇后的。”
数日后,圣旨如期而至:
“长平侯魏平真之女魏清池,着册封为贵人,赐居——春和宫东偏殿。”
入宫的路上,成群大雁随着宫车迤逦北飞,恰在行至皇城正门时于云端列成一个清晰的“晟”字,引得官员百姓纷纷驻足观赏。
“大雁呈文!这是文昌星耀,主贵人入宫,是大曜国运昌隆的吉兆啊!”为首引路的太监笑吟吟地奉承道。
魏清池指尖微微一颤,默了一瞬,只低低叹了句:“背负此等期许,倒真叫人如承千钧。”
踏入春和宫,里头一派庄重肃穆。她所在的东配殿,内外修葺得精致典雅,一应摆设俱是上乘,从朱红的廊柱到雕花的窗棂,处处彰显着天家的威仪。
宫女太监们早已跪了一地,叩首齐声道:“奴才、奴婢给魏贵人请安,贵人吉祥。”
“都起来吧。”
魏清池拿了把碎银子交给从府中带出的贴身丫鬟盈袖,吩咐赏给宫人后,转身进了内殿。
佳人倚窗,寥寥看向在春寒中略显萧索的花木。
不过片刻,一位面容和善、衣着体面的嬷嬷领着两个小宫女走了进来,规矩地福身后,眉眼间带着笑意道:“给魏贵人请安。奴婢姓赵,在贤妃娘娘跟前伺候。娘娘听闻小主已安顿妥当,特命奴婢前来,若小主方便,此刻便可前往正殿一叙。”
语气很是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魏清池颔首,声音温和:“有劳赵姑姑引路。”
春和宫的正殿相较偏殿更开阔轩敞,陈设却意外地并不奢华,多以书香、字画点缀,透着一种不合年龄的清幽雅致,空气中似有若无地弥漫着一缕清苦的药香。
魏清池入宫前,侯府曾托关系上下打点,得知后宫大体可划为三派阵营。
根基最深的当属以太后为首的“世家”一派。一切太后不便直接干涉的琐事,皆由贤妃出面操持,加上内务府、六尚二十四司中不乏旧部亲信,自是独揽大权。
其次是以皇后为首的“新贵”一派。当年皇后和贤妃同为潜邸侧妃,贤妃的家世还高过皇后,可皇后因诞下皇长子获封后位,其下有家世不俗、同为潜邸旧人的景妃帮衬,也在不断壮大羽翼。
再则是以贵妃为首的“宠妃”一派。贵妃裘氏当年在东宫时,只是个家世不显的最末等侍妾,父亲不过是太仆寺主簿。却因一次病情凶险的时疫,裘氏不顾性命之忧,守在太子病榻前日夜不休、衣不解带地伺候了整整半月,太子痊愈后感念其深情厚谊,加之那副我见犹怜、明艳胜花娇的昳丽容颜,一朝登基后便册封其为贵妃,破格擢升其父为太仆寺卿,可见其圣眷之浓。
照理说,贤妃作为太后一派,又身居高位,不应该如此朴素才是。
魏清池暗自揣度着,面上端端正正依宫规垂首,敛衽,下拜,动作流畅而恭谨:“嫔妾魏清池,参见贤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好孩子,起来坐吧。”声音温婉平和。
魏清池依言谢恩,在宫人端来的绣墩上堪堪坐了半边,这才抬眼看向主位上的女子。
贤妃许兰楣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宫装,面容清丽,眉宇间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倦意,透出些许带着病气的孱弱来。
“一路上可有累着?”许兰楣开口,是寻常的寒暄,目光在眼前人身上细细掠过。
当真是一瞥惊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