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长生药-3

作品:《驻颜光

    车厢随着崎岖的道路微微摇晃,油灯的光晕在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二人凝重的身形拉得忽长忽短。


    “方才的幻境,你看到了什么?”叶惊秋侧目,“你竟比我清醒得快。”


    李牧川将双手枕在脑后,语气轻松:“能有什么。”


    无非是些亡魂执念,攥着他的脚踝,一遍遍喊痛。”


    叶惊秋听完,闭目靠在厢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眉心:“阿絮还没回来吗?”


    李牧川坐在他对面,将一杯刚斟好的、冒着热气的茶推到他手边:“快了。”


    话音刚落,车厢壁被轻轻叩响。阿絮随即闪入车内,他带着些凉意,向叶惊秋行了一礼:“主人,阿絮汇报三事。杏林村目前还没找到阁主行踪。您说的那位段大夫已经安顿好。关于您进城的那家面具摊摊主也已查清,是孟家签了死契的家仆。”


    叶惊秋听到最后一件,倏然睁开眼。李牧川也饶有兴趣“哦”了一声,示意阿絮继续说下去。


    阿絮便道:“我的手下来报,那妖物砍下了中了寻踪符的其中一臂,追查不到行踪。但我们发现孟家暗地里在做另一条药草生意,专供大大小小的官府,涉及的范围内皆有村民失踪。或许…孟家与那妖物关系匪浅。”


    “孟家…”叶惊秋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指尖微微一蜷。那个他多年来刻意回避的问题,终究还是横亘在了他的前路上。


    李牧川也顺手往阿絮手中塞了一杯热茶,问道:“孟夫人现下可在?”


    “在。”阿絮赶忙接过,又点头确认。


    这个称呼像一枚细针,精准地刺入了叶惊秋心口某个尘封的角落,下意识地避开了李牧川望过来的目光。从她远嫁、到数年不通音信…过往的隔阂如潮水般涌上,带来一阵闷痛。他本应该是恨她的,却又忍不住去想,她如今在孟家,究竟置身于怎样的漩涡中。


    阿絮汇报完毕,见叶惊秋沉默不语,便放下茶杯悄然退出了车厢。


    晨光熹微,为孟家高耸的院墙与紧闭的朱漆大门镀上了一层釉色。门前一对石狮静默,甚至连鸟雀声都听不真切,更衬得四周一片沉寂。


    二人从马车走下,抚平了坐着将就一夜的衣衫褶皱,并肩立于门前。叶惊秋抬手,指节扣上冰凉的铜环,叩门声在空旷的清晨里回荡。三响过后,门内依旧杳无声息。


    叶惊秋不急不躁收回手,身姿温润如常,只侧头对隐在身后阴影中的那道身影微微颔首。


    “少主想要,阿絮办到~” 少年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狡黠,身影如猫般掠上高墙,瞬间便翻入了院内。不过片刻,门内传来极轻微的“咔哒”一声,沉重的门闩被利落取下。


    朱门被阿絮从内拉开一道缝隙,他探出半个身子,发丝在晨风中微动,利落地一扬下巴:“下次若遇危险,多赏阿絮一个人头便好。”


    叶惊秋温声道:“记下了。”


    他与李牧川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不再犹豫,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宅邸之中。厚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被阿絮轻轻掩上,隔绝了外面渐起的摊贩叫卖吆喝。


    门内是曲折的回廊与寂静的庭院。二人借着晨霭掩身,放缓脚步仔细听去,并未发现妖怪发出的不易察觉窸窣声。


    四下探查无果正要返回时,正巧听到一行人走来的脚步声。叶惊秋眼睫微垂,想起姐姐当年决绝的背影,又想到此行孟家可能藏匿的污秽,心头坏主意悄然滋生。


    他蹲下身,指尖自墙角青苔上迅速掠过,随即在那面最显眼的白墙上龙飞凤舞地留下个“犬”字。字迹淋漓,带着显而易见的侮辱之意。


    李牧川抱臂在一旁望风,见状眉头微挑,却并未阻止:“找个地方藏起来,离得很近了。”二人足尖轻点,翻上一旁屋顶。果然不出几息,便听到底下一声咆哮。


    “谁写的字!”孟跃大喝,又回身恶狠狠盯着仆人,眼看着手上的折扇就要打在仆人的脑袋上,随着叮一声,他捂着手腕难以置信向上看去。


    “本公子写的,如何?”叶惊秋翘着腿坐在房檐上,手里把玩着小石子,“若看不懂,本公子这便写你脸上。”


    孟跃在仆人面前丢了面子,脸气得扭曲,折扇直直冲叶惊秋掷去:“狗娘养的,你是哪个东西?”


    “我?”叶惊秋反问,接住折扇挽了下手腕,眯着眼看扇面写的字:“我若是狗娘养的,那你怕也是了。这扇面不错,但题字欠佳,真是什么虫子都能在上面爬了。”他轻盈落地,将扇子往孟跃怀里一扔:“我找我姐。”


    孟跃捂着胸口,这可是他练了很久的字!


    “啊,小公子!”跪下的仆人里,有人闻声战战兢兢抬头,看清叶惊秋后无意识唤出了声,被孟跃一记眼刀狠狠打了回去,又战栗着瑟缩起来,“回,回主人,这位是夫人的胞弟。”


    叶惊秋眉头一松,拦住孟跃伸出去指点的手,几步上去扶起那女子:“你是姐姐身旁的人?”


    “是…是,夫人给奴看过画像,奴认得小公子。”


    孟跃脸色铁青,叶惊秋当着他的面扶起自家仆人,这无异于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将他这个主人威严踩在脚下。他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正要一拳挥出,只见身旁忽地落下一道玄色身影,正好挡在孟跃身前半步。


    孟跃猝不及防,吓得往后一踉跄,惊魂未定地看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李牧川。


    李牧川看也没看他,只笑着对叶惊秋说:“这孟府的屋檐,视野不错。”


    言下之意,已将方才他要动粗的事情尽收眼底。


    孟跃几乎气晕了过去,这人又是如何进来的?!


    但他现下只能强压着火气道:“既是我夫人的弟弟,那便不是外人。还不快去请夫人!”


    侍女如蒙大赦,连忙应声,匆匆离去。


    孟跃这才转向二人,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干巴巴道:“叶公子,李小将军,请吧,厅中叙话。”虽是这么说,语气里的不情愿却几乎要满溢出来。


    去往前厅的短短一段路,气氛凝滞。


    叶惊秋状似无意地开口:“听闻孟家药草生意遍布各地,来的路上所见一小村,说是为孟家供应止血药草用以养家,若真是如此,孟家倒是功德一件。”


    孟跃眼神一闪,含糊应道:“啊…这些琐事,都是下面的人在打理,我不甚清楚。”


    李牧川在一旁接话:“是吗?若孟大公子这般‘不甚清楚’,这生意如何做,药材质量如何保证?军中采购时若因药材短缺折损将士,前线的仗,该如何打?这也不清楚吗?”


    这话问得极重,像一把钝刀子,直接剐在孟跃最在意的地方。孟跃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想反驳,却又在李牧川目光下泄了气,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自然是,族中产业众多,我最近身子抱恙,不便太过操劳…”


    他显然不愿再在这个要命的话题上纠缠,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加快脚步,伸手虚引前方敞开的厅门,语气生硬地转移话题:“到了,二位请!粗茶淡饭,还望勿要嫌弃。”


    几人步入客厅,下人已备好一桌精致早膳。


    孟跃强作热情招呼:“来来,先用些早点,夫人稍后便到。”


    叶惊秋与李牧川对视一眼,均未动筷。


    叶惊秋目光扫过满桌菜肴,语气平淡无波,却异常疏离:“不必。家父家母前几次登门,连杯热茶都未能入口,我们做晚辈的,岂敢先于父母享用?”


    李牧川本想说些什么,又想起孟父在世时看不起武将,在朝廷上打压父亲多次,如今自己也不必给孟跃好脸色看,索性连客套都省了,直接抱臂坐在椅中,闭目养神起来。


    孟跃举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挤出来的笑容终于彻底垮了下去。


    压抑间,厅外传来一阵略显匆忙的脚步声。


    叶霁春踏入前厅时,气息微促,发髻和着装皆一丝不苟,唯有眼底未能全然压下的波澜,泄露了她的心绪。


    她的目光立刻定在了叶惊秋身上,眼眶瞬间发红,却又强行忍住,嘴角牵起一个得体的微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秋儿…你来了。” 她视线微转,看向李牧川,也客气地颔首示意:“小将军也来了,一路辛苦。”


    落座后,她甚至未看孟跃一眼,便直接吩咐身后侍立的皎儿:“去,让小厨房上一碗白粥,多放糖。”


    说完,她才重新看向叶惊秋,轻声道:“你小时候,早上总闹着要吃这个。”叶惊秋不置可否,只是侧头与李牧川说着什么。


    不过片刻,一碗加了糖的白粥被轻轻放在叶惊秋面前,温热的蒸汽袅袅升起,带着甜糯的气息,明明热气如此柔和,却如同要击碎他这几年筑起的心防一般。


    他看着粥,又看向叶霁春那双强作镇定的眼睛,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所有准备好的、带着距离感的说辞,都哽在喉间。


    叶霁春看着他,双手在袖中紧张地绞着,话问得结结巴巴:“父亲…母亲…他们,身体可还康健?”


    叶惊秋垂下眼睫。李牧川的手轻轻拍了他几下,低声关切:“你还好吗?”


    叶惊秋点了头,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些许,却褪去了方才的疏离:“他们都好。只是…姐姐,你也该回去看看他们了。”


    叶霁春闻言,眼底的酸涩几乎要压制不住,她飞快地眨了下眼,偏过头避开叶惊秋的视线,声音带着一丝决绝:“家里…如今诸事繁杂,我暂时抽不开身。有更重要的事…必须要做。”


    她深吸一口气,转而问道,“你此次前来,是有什么事?”


    她这个问题,让刚刚缓和些许的气氛,又悄然凝滞起来。叶惊秋抬起眼,与对面的李牧川交换了一个眼神。孟跃在一旁更是瞬间绷直了背脊。


    “既然如此,”他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那我便开门见山了。”


    “杏林村产的药材,一部分是供应官市的寻常止血药,”叶惊秋语速平稳,字字清晰,“另一部分是什么,还用我多说吗?”


    孟跃脸色唰地白了,求助的目光立刻投向身旁的叶霁春,额上已渗出细密冷汗。


    叶霁春放在膝上的手无声地收紧,指节泛白。她没有看孟跃,只是深深望了叶惊秋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挣扎,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你是来查那药的?”她微微吸了口气,声音不大,却带着如同家主一般的威严:“都退下。”


    下人们依言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唯有皎儿留下,默默关紧了厅门,守在一旁。


    待周遭安静下来,叶霁春才平复了呼吸重新开口,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牢牢锁住叶惊秋,压低了声音:“你都知道些什么?”


    叶惊秋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避。一个声音在脑中冷静提醒他,此举不智,过早亮出底牌只会让对手警觉。


    但胸膛里那股横冲直撞的怨气,烧毁了他的理智。——这就是他多年未见的阿姐。这就是那个连见父母一面都借口推脱的阿姐!


    他看着她此刻端庄从容的模样,想起母亲除夕时一遍遍望向门外的眼神,那股混合着失望与愤怒的情绪,最终冲垮了所有权衡与算计。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硬得像冰,直接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告诉我,杏林村的另一条产业。”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落针可闻的厅里炸响。孟跃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脸上血色尽失。而叶霁春的瞳孔亦是猛地一缩,之前的种种情绪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凝固。


    吐息之间,她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慌乱,反而在短暂的沉默后,端起手边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温柔:“秋儿,你素来不爱牵扯朝廷,或许不清楚。孟家最重规矩。族中产业繁多,事无巨细,皆需几位德高望重的族□□同决议。其中细致关节即便是我与你姐夫,身为晚辈亦不敢轻易置喙,更不便…向外人透露分毫。”


    她说着,眼风淡淡扫过孟跃。孟跃先是一愣,随即如同抓到救命稻草,立刻挺直了腰板,连声应和:“对,对!此事关系重大,需请几位叔公定夺!”


    “外人…外人…!”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叶惊秋的心口。一股混合着被背弃的痛楚与荒谬的怒意直冲头顶,他几乎要当场冷笑出声。


    他看着叶霁春平静无波的脸,看着一旁如释重负的孟跃,翻涌的气血忽然就冷了下去,一种清醒骤然降临。


    他扯了扯嘴角,竟真的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半分未入眼底,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夫人说得对。”他刻意放缓了语调,将“夫人”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外人的确…不便多问。”


    叶霁春顺势放下茶盏,起身,衣裙曳地:“你们远道而来,想必也累了。”她这句话是对着侍立一旁的皎儿所说,目光却落在叶惊秋与李牧川身上,不容置疑截断了所有追问的可能:“皎儿,带二位贵客去休息,务必好生招待,不可有半分怠慢。”


    她微微颔首,姿态优雅无可指摘:“待我们请示过族中长辈,必定…给二位一个明确的答复。”


    不等叶惊秋再开口,她已自然挽住孟跃僵硬的手臂,姿态亲昵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转身迤然离去。将那满室的疑云毫不留情留给了身后的两人。


    皎儿适时上前,深深躬身,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声音恭敬:“叶公子,小将军,请随奴来。”


    厢房内,门窗紧闭,将外界最后一丝声息也彻底隔绝,沉闷的空气仿佛凝滞。


    李牧川确认门闩已落,这才转身,眉宇紧锁:“她不仅在拖延,更是在警告。孟家这潭水比我们想的要深,由不得我们在此‘放肆’。”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清晰的讥讽。


    叶惊秋抱臂立于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冷冷扫视着外面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无数眼睛的庭院:“她越是想用‘规矩’压我,用‘外人’二字搪塞我…”他声音不高,带着些不满:“就越证明,杏林村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她心知肚明。”


    他转身看向李牧川,眼底最后一点因旧情而产生的波澜已彻底平息:“再说…”他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笑意:“她不方便透露给我这‘外人’…难道她以为,我叶惊秋是块不会动的木头,只会在这里干等着她‘请示长辈’,而不会自己去查个底朝天么?”


    正当二人思索从何处入手寻找村民失踪和药蔓的实证时,后窗传来极轻微的叩响。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滑入,正是阿絮。


    “少主,小阁主。”阿絮利落抱拳,压低声音:“零叁队循着三更月残留的微弱气息,一路追索,最终消失在孟宅,怕是她此刻就藏在孟家某处。”


    “果然与这里有关…”叶惊秋沉吟片刻便有了决断:“她既想拖延,我们在此处坐等只会让她准备好更完美的说辞。”


    他看向李牧川,“三更月眼下应没有力气继续现身,趁此机会,想不想出去走走?”


    “正合我意。”李牧川转向少年,“阿絮,你另有要务。方才厅中,孟跃心神已乱。以他的心性,未必全然听从孟夫人的安排,极可能沉不住气,私下有所动作。你时刻盯紧他,看他会去找谁,商议什么。”


    阿絮眼睛一亮,对这种任务得心应手,赶忙说到:“明白!保证连他一天去几次茅房都查清楚。”随着叶惊秋无奈的叹息,他身形一闪,便如青烟般融入梁柱阴影之中。


    叶惊秋将太平放在房间正中的位置,指尖轻点:“太平在这里布了结界,若三更月或者其他妖接近的话,回来时便可发觉。”


    李牧川恋恋不舍看着屋内的床榻:“但愿这件事很快会有结果...我感觉我要和骡子合二为一了。”


    叶惊秋打趣一般安慰了几句,拉着他神色如常走出厢房,在外的侍女听闻是要出府便让了行,二人便信步走出了孟家大门。


    门外街市熙攘,与孟府内的沉寂判若两个世界。


    两人靠着口袋中的铜板和编造的收药人身份,很快便与街边的茶摊老板、售卖杂货的货郎攀谈起来。


    叶惊秋似是无意间提起:“听闻城外杏林村药材品质极佳,不知近来可还安稳?”


    李牧川拿起摊上一株晒干的草药,接着问到:“还听闻孟家早年是靠药神起的家,名头响亮,我和兄长二人正巧也是做这药草生意,不知何处可以求得他的指点?也让我们兄弟二人沾沾财气。”


    那货郎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混杂着敬畏与忌讳的古怪神色,他左右张望一下,压低了嗓子:“哎哟,这位爷,可不敢乱说…那药神,说是…说是单纯祭拜灵验得很,但若是刻意求他,想向孟家一样发家,那便邪门儿了!”


    旁边茶摊老板也凑过来,心有余悸的补充:“可不是嘛!都说孟家是得了药神的庇佑,才识得百草。可这些年,抱着这心态去杏林村的没有一人能出来,这谁还敢提?小心惹祸上身!”


    二人正发愁该从哪里查起,忽闻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二人下意识望去,只见一名男子翻身下马。


    “段先生?”叶惊秋反应过来,疑惑出声。


    段千传目光扫过,也立刻发现了二人,只是微微笑了下,算是打过了招呼,声音平淡无波:“叶公子,李小将军,巧遇。看来,我们追查的是同一条线。”


    “还要多谢二位,那孩子已在栖山楼安顿妥当。”段千传语气平淡地陈述,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随即凑了过来:“既是如此,我便要报恩。想着此番遇到之事,或许你们需要我的帮助,便向阁中借了快马,我这里还有些线索,可以还了这人情。”


    “这边交由你继续探查,”叶惊秋对李牧川道,“我与段先生借一步说话,晚些时候,孟府会合。”他想起方才路过时,瞥见不远处有家看起来尚算清静的茶楼,便对段千传做了个“请”的手势。


    落座雅间,清茶氤氲的热气稍稍驱散了些许寒意。


    段千传并未客套,开门见山:“我知你和李小将军,并非寻常意义上的除妖师。”他这句话说得极轻,却让叶惊秋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段千传仿佛未见,继续道:“我行医游历,去过太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你们二位身上的气息,与那些只知画符念咒的神棍截然不同。”


    他略一停顿,从随身的陈旧布囊中取出一本以油布仔细包裹、边缘已磨损的古籍手抄本,轻轻推至叶惊秋面前:“此这是《源流考》残卷,是前朝一位医道异人所著,其中有一章专述‘以人养药,延寿数’的邪术,记载的那些人,与眼下‘药人’之状很是相似。我按照书中配的药粉,在那夫妻的屋中,的确可以短暂驱散药蔓。”


    叶惊秋指尖刚要伸手去拿,段千传却手腕一收,将古籍从容不迫挪开了寸许。


    叶惊秋抬眼,对上段千传的目光,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叶公子,”段千传的声音依旧平淡:“此书可以给你。条件是从此刻起,此事我必须全程参与。”他顿了顿,直视叶惊秋审视的眼神,“你与李小将军背后效忠于谁,我不探究。但杏林村这桩事,关乎‘药人’,我需知晓全部真相。”


    叶惊秋闻言,缓缓向后靠向椅背,指节在桌面上极轻地叩击了两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段大夫,仅凭一本古籍,便要我这边全部线索。这笔生意,听起来可是我亏了。”


    段千传不为所动,反而向前微微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抛出了真正的筹码:


    “那么,若是我说……我不仅知道如何抑制他们体内的药蔓生长,甚至有可能治愈呢?”


    “那好啊。”叶惊秋非就着段千传前倾的姿势同样向前探身。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呼吸可闻。他脸上甚至还带着那点未散的轻松笑意,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既然要参与,就得守我们这边的规矩。”


    话音未落,他食指与中指并拢,贴上段千传颈侧的命门之处。


    段千传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一股尖锐的刺痛瞬间窜遍全身,随即四肢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整个人一软,全靠意志力才勉强维持住坐姿,没有当场瘫倒在桌上。他抬眼,撞进叶惊秋含笑的眼眸里,那里面却无半分暖意。


    “段先生,从现在起,你的命暂时由我保管。”叶惊秋收回手,字字如刀:“你若安分,相安无事。若有半分威胁之举…”他微微一笑,未尽之语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令人胆寒,“事了之后,自会还你自由。”


    三人甫一见面,段千传便指着叶惊秋,对着李牧川控诉,语气里带着几分夸张:“李小将军,叶公子方才好可怕。我不过是想谈谈条件,他竟直接想要我的命。”


    李牧川正擦拭着他的枪,头也没抬,语气里满是见怪不怪:“你跟他谈不对等的条件,他没当场要了你的命,已经算是讲道理了。”


    此时,叶惊秋已利落将太平归鞘,又顺手将桌上孟家侍女送来的午膳细细查验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转身看向那两位一个控诉、一个回话的活宝,无奈开口:“好了,先过来吃饭。”


    “吃饭?”


    窗户被猛地推开,阿絮如同狸猫般从屋檐上倒挂下来,脑袋探进屋内,眼睛亮晶晶地瞅着满桌饭菜,嘿嘿一笑:“嘿嘿,少主…”


    叶惊秋连头都懒得回,没好气地道:“进来。把窗框弄坏,就从你的月钱里扣。”


    “那我去盯梢咯,少主。”阿絮拍了拍肚子,得到叶惊秋眼神默许后,又如一阵风般从窗户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若有外人接近,阿絮给您打信号。”


    叶惊秋与李牧川对视一眼,目光同时落在旁边正埋头苦干的段千传身上。段千传正拿着最后一个馍馍,极其认真地将碗底最后一滴菜汤擦拭得干干净净,然后心满意足送入口中。


    两人不约而同在心底叹了口气。


    看这架势,段千传说自己是个风餐露宿的游医,至少在生活习惯这点上,是半点没掺假。李牧川甚至觉得,当初在杏林村第一次见面时他拿着锄头,是去哪家荒废的院子里挖萝卜果腹了。


    “段先生,你慢慢吃,我和牧川说,你听着便好。”叶惊秋见他捧着馍馍,嘴里鼓鼓囊囊看着自己,赶忙说。


    李牧川接过话头:“我这边沿街问了几位药材商人,口径一致,都说只从孟家进过最普通的止血药。但五年前,孟夫人嫁入孟家后不久,那个所谓的拜神仪式便出现了。”


    “最蹊跷的是,”李牧川起身,从一旁的书架上取出纸笔,回到桌前铺开,笔尖落下五个日期。


    “每次仪式开始前,杏林村总会传来一阵地动山摇般的隆隆巨响,随后,那些所谓的信徒才会带着面具,出现在各大市集售卖。”


    他指尖重重地点在那些日期上,抬眼看叶惊秋:“整整五年。每次巨响,都发生在除夕前后。”


    “我就是循着那声音来的。”段千传一改先前那副散漫模样。他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回溯当时的场景:“那时我正在山下采药,那声音…不似雷声,更像是巨石在山腹深处被强行碾磨,沉闷至极,持续了很长时间。我担心是山体滑坡恐有伤亡,便从南面的正门进村查探——”


    他眉头微蹙,回忆着当时的异状:“可进村后空无一人,这时声响也停下了来,整个村子寂静得可怕。我见村中药草丰茂,正好可供研究,便寻了间尚算整洁的屋子暂歇了一晚。”


    叶惊秋伸手,不动声色地按住了身旁欲开口的李牧川,示意段千传继续。


    “次日清晨,也就是我们相遇那天。我推门便见村民们如同梦游般,正从村口方向陆续返回家中。我在村外药田研究了一整日,傍晚归来时,发现整个村落已被那种黑绿色的藤蔓吞噬…也正是在那时,听到了那孩子的哭声。”他顿了顿,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长长舒了口气,“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说这么多话,好累。”


    “你确定是从南面进村?”李牧川问道,“我们此次前来,分明是从北面入村,村子的正门也设在北边。”


    “方位我不会认错。”段千传回答得斩钉截铁,“至于为何如此…或许是妖物的障眼法,这就非我所长了。”


    “看来,还得去一趟杏林村。”叶惊秋刚说完,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特定的鸟鸣。几乎是同时,他已迅速将桌上写满日期和情报的纸揉成一团,指尖微弹,那纸团便划出一道弧线,精准无误地落入角落的炭盆,瞬间被火舌吞没。


    在纸团化为灰烬的下一刻,恭敬的敲门声应时响起,门外传来皎儿清晰的声音:“叶公子,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顿了顿,那声音补充道,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请您一人前往。”


    “好,这便过去。”叶惊秋朗声应下门外侍女的传话,语气听不出丝毫异样。


    他俯身,假装为李牧川整理衣领,借机凑到他耳边,气息迅疾而清晰:“让阿絮分一个人,盯紧段千传,寸步不离。”


    “你亲自带阿絮去杏林村,查明南北方位之谜。”


    “记住,没有我的传信,无论孟府发生什么,都莫要回来。”


    话音一落,他不动声色地从胸口掏出一物,将它塞入李牧川手中——那是颜光阁少阁主的令牌。


    叶惊秋随着皎儿穿过孟府曲折的回廊,一路寂静,只听得见两人轻缓的脚步声。廊外庭院深深,透着一种与孟家身份不符的宁静。


    行至一处,前方隐约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皎儿眉头微蹙,只见几名灰衣小厮抬着一副担架匆匆从侧方小径转出,险些与他们撞个正着。


    担架上的人形被一席粗糙的白布全然覆盖,唯有边缘处渗出几抹刺目的鲜红。


    “混账东西!”皎儿反应极快,当即侧身一步,严严实实地挡在叶惊秋身前,阻隔了他的视线,厉声呵斥道“没长眼睛吗?惊扰了夫人的贵客,你们有几个脑袋够赔的!还不快从后园绕行!”


    那几个小厮被骂得缩起脖子,连声告罪,慌忙调整方向。


    就在他们手忙脚乱之际,担架微微倾斜,覆盖的白布一角滑落,短暂地露出了其下那张青白交加、双目圆睁的脸——尽管只是一瞥,叶惊秋已然认出,那正是昨日在城北,向他们兜售面具的摊主。


    他眼睫微垂,目光不动声色扫过那迅速被重新盖住的尸体,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已寒潮翻涌。


    果然。那诡异的面具与这孟府,脱不开干系。


    皎儿转过身,脸上已换回得体的微笑,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小公子受惊了,是下人们不懂规矩,冲撞了您。这边请,夫人已在前面等候多时。”


    叶惊秋微微颔首旧:“无妨,带路吧。”


    他跟在皎儿身后,步伐沉稳,唯有袖中微微收拢的指节泄露了心底的了然。


    叶惊秋甫一踏进叶霁春的屋子,便察觉这房间不对劲。


    并非陈设不华美,而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他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气息。屋内熏香甜腻的有些发闷,与他姐姐素日喜爱的冷香大相径庭。


    桌上摆放的也不再是那些灵秀雅致的玉器古玩,而换上了几件色彩浓艳、造型张扬的异域金器,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反射出刺目的光。


    皎儿已立在叶霁春旁边,而叶霁春虽依旧眉目如画,周身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哀愁,唯有在看向他时,眼底才勉强挤出几分他熟悉的温婉。


    “秋儿来了?”叶霁春开口,声音依旧温柔:“方才去了何处?姐姐听闻外面不太平,可有伤到哪里?出门怎也不和姐姐说一声,平白让我担心。” 她语气带着嗔怪,是长姐对幼弟惯常的关怀,此刻听来却透着一股精心排练过的刻意。


    叶惊秋依言在她下首坐下。


    “阿姐,”他省略了所有寒暄,“孟家的钱财,来路不正。”


    叶霁春扶了扶发髻,一眼看穿他的虚实:“你深夜前来,总不会只是为了议论孟家的钱。”


    “杏林村的‘药人’。”叶惊秋迎着她的目光,“证据,指向孟家。”


    他紧紧盯着叶霁春的眼睛,同时抛出了自己权衡后的筹码,带着一丝少年人的锐气:“若阿姐此刻不愿对弟弟坦言,那为了杜绝后患,我也只能请父亲禀明君上,将此事放到明面上去查了。”


    他预想了叶霁春可能会惊慌、会辩解、甚至会愤怒。


    但他没想到,叶霁春听完,只是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瓷器与木托发出清脆的一声。她抬起眼,眸中那点强装出来的温情瞬间褪去,只剩下全然的失望与一种深深的疲惫,甚至带着一丝被至亲背叛的痛楚。


    她没有回答关于孟家、关于药人的任何一个字,只是用一种极轻、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叶惊秋心上的声音反问:“秋儿,你如今…是当真要为了那些不相干的外人,用这般手段,来逼迫你的亲姐姐了吗?”


    叶惊秋被叶霁春那句“逼迫亲姐”问得心头一刺,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恳切:“阿姐,我绝无逼迫之意。”


    叶惊秋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试图唤醒什么的期望:“但杏林村之事,早已不止是几条人命、一方安宁。它关乎我师父的生死下落,更可能…动摇国本。”


    他目光灼灼,试图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找到一丝过去的痕迹:“你是我至亲,我信你本性良善。若有苦衷,无论何种艰难,我必与你共同承担。但若你执意不言——”


    他话音未落,叶霁春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猛地抬起头。


    “苦衷?”她重复着这两个字,随即,一声凄楚又充满怨愤的笑声从她喉间溢出,越来越大,几乎响彻整个厅堂:“哈哈哈哈…苦衷?”


    她站起身,华美的衣袖带翻了桌上的茶盏,碎裂声刺耳。她不管不顾,眼神锐利如刀,直直钉在叶惊秋身上:“我做的事,绝非错误!为何你们一个个,都要来阻我?都要来说我错了!”


    叶惊秋看着她状若疯狂的模样,心底最后一点温情也彻底冷透。他脸上像是结了一层寒冰,甚至在这一刻,荒谬地怀疑眼前之人是否还是他记忆中的姐姐。


    “绝非?”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掷出:“你一错,罔顾人伦,伤透爹娘之心!二错,背弃家训,陷叶家于不仁不义之地!三错,与孟家同流合污,任凭妖邪肆虐,涂炭生灵!你们是在拿人命炼丹!阿姐,你夜里可曾听过冤魂哭嚎?”


    “住嘴!萧离和你口口声声为了大义,为了苍生,”叶霁春字字诛心,“可谁又曾真正理解过我的不得已?谁又给过我第二条路走!”


    她的控诉在空气中激起无形的波纹,她看着叶惊秋脸上无法掩饰的震惊,嘴角牵起一丝近乎残酷的弧度。


    “师父来过?” 叶惊秋无视了她话语中的锋芒,只死死抓住那个最关键的名字,急切追问,“他如今在何处?”


    叶霁春停下脚步,声音冷冷:“他被久攸带走了。”


    久攸…!


    刹那间,六年前颜光阁尸横遍野、火光冲天的惨状,同门师兄弟临死前的哀嚎,以及那大妖肆虐时几乎将天空都染黑的滔天妖气…所有被鲜血浸透的记忆碎片,伴随着这个名字,疯狂地席卷而来,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每一个念头都在疯狂叫嚣着追问:师父怎么会和久攸扯上关系?他被带去了哪里?是生是死?


    然而,就在话要冲出口的瞬间,被他用几乎咬碎牙关的力气硬生生堵了回去。


    不对!


    叶霁春根本不知道师父已经失踪!她此刻抛出这个名字,是试探?是诱饵?还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不能问,一个字都不能问。


    任何关于师父下落的急切,都会立刻暴露他最大的软肋和情报的缺失,将主动权彻底拱手让人。师父若已遭遇不测,颜光阁内象征阁主性命的魂钟早已鸣响。既然钟声未响,说明师父暂时无恙。


    叶惊秋垂下眼睑,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入眼底深渊,唯有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攥得青白。他再抬眼时,仿佛刚才那撼动心魄的二字,并未在他心中激起半分涟漪。


    他只是沉默盯住叶霁春,将所有惊涛骇浪,都化作了无声的审视。


    眼下,必须先解决杏林村的危机,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去寻找师父。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沉静:“阿姐,无论你有何苦衷,与虎谋皮,终将反噬其身。杏林村之事,我必须管到底。”


    叶霁春看着他,眼中最后一丝波动归于沉寂:“好,既然你执意要管,那就看看,是你查案快,还是我取人性命快。把那个姓段的带上来。”


    门外传来一阵短促的响动,两名护卫押着被反剪双臂的段千传走了进来。段千传脸上满是绝望,什么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什么叫每个人都想取这条命,这便是了。


    叶惊秋目光与其中一名护卫短暂接触——对方几不可察地眨了下眼。是阿絮安排的人。他心下稍安,但又不得不做足这场戏。


    “阿姐!”叶惊秋猛地起身,语气带着被触怒的厉色:“以无辜者性命为质,这便是孟家教你的手段?”


    “手段?”叶霁春嗤笑:“成大事者,何时拘泥于手段了?叶惊秋,你现在离开孟府,发誓不再插手,我便放了他。否则…”


    她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攫住了她,她弯下腰,用帕子捂住嘴,再摊开时,上面已染了一团刺目的暗红。


    被制住的段千传忽然开口,语气平直得像在陈述药方:“面色青白,气息浅促,咳中带血。叶夫人,你病入膏肓已非一日,五脏俱损。如今还能站在这里与我等对峙,定是服用了虎狼之药强行透支元气——此乃取死之道。”


    叶霁春擦去嘴角血迹,眼神阴鸷看向段千传:“皎儿,拿药来。”


    侍立一旁的皎儿闻言,如同一个最精致的傀儡,只微微颔首:“是,夫人。” 她转身便要去取,动作间没有一丝迟疑或怜悯。


    “不行!”叶惊秋立刻上前阻止,就在他靠近的瞬间,叶霁春一直隐在袖中的手猛地抬起,一枚造型古朴的铃铛露出——“叮铃…”


    清脆的铃声仿佛直接穿透耳膜,响在灵魂深处。叶惊秋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般扭曲、崩解,下一刻,周身已被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彻底吞噬。


    幻境,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