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长生药-4
作品:《驻颜光》 周遭浓雾如退潮般悄然散去,眼前的景物逐渐清晰。
叶惊秋发现自己竟站在叶府之中,而且是叶霁春出阁前的闺房。
这过于私密的地方让他瞬间无所适从。他几乎是仓促侧过身,视线狼狈地避开那些女儿家物件,最后只能死死盯住上方的屋顶横梁
然而,这短暂的窘迫立刻被警觉取代。他发现自己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周身动弹不得。
眼前的景象如同投入石子的静潭,所有轮廓都在微微晃动。
“唉。”他听到了一声老者的叹息,忙往声音来源看去。
只见年轻的叶霁春面无血色伏在案几上,身形单薄得如同秋日里最后一片落叶。一旁的侍女急得眼圈发红,声音带着哭腔:“先生,您快想想办法吧!小娘子这月已是第三次晕厥了,一次比一次久…”
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缓缓收回诊脉的手,他的动作迟缓得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
他沉默良久,终是摇了摇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巨石下挤出来般艰难:“叶小娘子…此乃先天命脉孱弱之症,如今邪气已深入膏肓,油尽灯枯之象已现。”他抬起浑浊的双眼,里面盛满了无力回天的悲悯:“…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叶惊秋看到叶霁春让老先生瞒着家中的人,而后强撑病体,唤来一名心腹侍卫,低声嘱咐:“去,告诉江岐…让他来见我,尽快。”
然而,侍卫带回的消息是:“小姐,属下找遍了江公子常去之处,皆不见人影。最后听闻…江公子前日出府,说是去寻什么,至今…下落不明。”
叶霁春想亲自去找,却刚起身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叶父叶母闻讯赶来,只当她是为情所困,累坏了身子,严令她在府中静养,不得外出。
幻境中的日子在压抑中飞逝。侍卫一次次带回“没有找到”、“毫无线索”的消息。而叶霁春的症状愈发频繁,原本明艳的脸庞迅速枯萎,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
就在她几乎要油尽灯枯之时,一个雨夜,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被一支冷箭钉在了她的窗棂上。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欲续残命,欲寻故人,可往杏林村。”
这几个字,像最后一把野火,烧尽了她的理智。
叶惊秋眼睁睁看着,在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他记忆中温婉娴静的姐姐此时形销骨立,决绝到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袍,踉跄着,骑着马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叶府大门,融入了无边无际的冷雨和黑暗之中,奔向了那个名为“杏林村”的未知之地。
幻境中的景象跟随着那个雨夜中的身影,来到了被迷雾笼罩的杏林村。
叶惊秋看到叶霁春在村中徒劳地奔走,呼喊,声音在寂静的村落里显得异常空洞。她寻遍了每一个角落,回应她的只有风吹过破败屋舍的呜咽。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迅速熄灭。
最终,她体力不支,瘫倒在村中那座破庙旁,咳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身前冰冷的土地,终是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已置身于一间点着幽暗烛火的室内。一个身着素衣,戴着面纱的女子静坐在旁。
“你为何而来?”女子的声音平淡。
叶霁春气若游丝,却仍挣扎着回答:“为了寻一个失踪的人…也为了,能活下去,等到他。”
女子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囚阵未关,你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竟能闯入此地,还能精准找到这里…“
她声音低沉,带着审视:“莫非,你能窥见阵法流转,能视妖物形迹?”
“我…不能。”叶霁春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沉重的痛楚,声音细若游丝:“但我弟弟…他可以。我偶尔,只是偶尔…能感觉到一些异样。”她的话语断断续续,生命的气息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绝。
“哦?你弟弟?”女子的声调微微扬起,那抹兴味似乎浓了些许。
叶霁春心头猛地一凛,残存的意识瞬间清明。弟弟所在之处关乎重大,绝不能为外人所知。她立刻死死咬住下唇。不再吐露半个字。
女子并未强迫她,只是发出一声浅淡而诡异的笑声。她取出一枚种子,递到叶霁春唇边:“服下它。你的愿望,我可以帮你实现。但代价是,你需要留在我身边,替我做事。我会让你一直活着,活到…你见到想见之人的那一天。”
濒死的恐惧和对江岐的执念压倒了一切。叶霁春几乎没有犹豫,吞下了那枚种子。
咽下的瞬间,她只觉得一股阴寒在体内炸开,随之而来的是心脏处一阵剧烈的刺痛。她低头,骇然发现自己的手背、手臂上,浮现出蛛网般、正在微微搏动的青绿色脉络,如同活物。
女子冰冷的手指轻抚过那些诡异的脉络,声音带着蛊惑:“此乃‘药蔓’。从此,你与它同生共息。只要按时喂养,它便会赋予你漫长的生命,直至…永恒。”
叶惊秋将全身力气灌注于四肢,却依旧撼动不了分毫那无形的禁锢,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
就在他心神焦灼之际,脖颈后忽然传来一阵转瞬即逝的刺痛。禁锢着他的那股无形力量,也随之消散。
身体恢复控制的瞬间,叶惊秋脑中没有任何杂念,身形暴起,目标明确至极——那素衣女子脸上的面纱。
他必须知道,这操控一切、将他阿姐引入歧途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指尖携着劲风,已堪堪触碰到那轻薄面纱的边缘。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原本背对着他的女子,竟如同脑后生眼,毫无征兆地倏然转过头——那双眼眸,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精准无比看向了他所在的方位。
不等叶惊秋做出任何反应,女子广袖一拂,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迎面而来。叶惊秋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再次如同打翻的颜料般混合,他捂住头,抵抗着那股眩晕感。
意识再次回笼。
叶惊秋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布置的喜庆却陌生的新房里。叶霁春身着刺目的红嫁衣,坐在妆台前,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精致人偶。
皎儿正站在她身后,动作一丝不苟地为她戴上最后一件发饰。整个过程,两人没有任何交流,气氛压抑的令人窒息。
“好了。”皎儿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叶霁春望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只是微微颔首:“有劳。我有些饿了,你去替我拿些点心来吧。”
“是。”皎儿应声,没有任何迟疑,转身便退出了新房,并轻轻带上了门。
当房门合拢的轻响落下,室内终于只剩下她一人。
镜中映出那张苍白的面容,强撑的镇定如同琉璃一般寸寸碎裂。她闭上眼,肩膀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
再度睁开时,那双曾努力维持平静的眸子里,已盈满了无处可诉的无助与深切的痛苦。
她望着镜中那个一身嫁衣、无比陌生的自己,声音轻得如同梦呓:“爹,娘…秋儿…对不起。”
“我别无选择…”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喉间的哽咽:“我吃了那药,它…它不让我离开城北。”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强迫自己说下去,仿佛要通过这些话,为自己的选择找到一丝支撑:“只有嫁进来,我才能名正言顺地留在这里…才能,才能想办法从孟家手里保住杏林村,不能再让更多人被变成‘药人’了”
她一把攥紧了嫁衣宽大的衣袖,华美的锦缎在指间皱成一团,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了血色。
“孟跃…他疯了,他竟敢用活人试药,炼那邪门的玩意,笼络官员,扩张势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
一滴泪终于挣脱束缚,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留下冰冷的湿痕。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却又异常清晰地低语:“江岐,对不起…”
她抬手抹去泪痕,眼中破碎的迷茫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所取代:“我现在只想阻止他。绝不能让他伤害到我的家人,动摇这国之根基。”
叶惊秋上前,想像儿时一样搂住姐姐,告诉她“不要怕”。然而他张开的手臂却径直穿过了叶霁春的身体,扑了个空,只揽住了一片虚无的空气。他依然只是一个被困在过往记忆里的旁观者。
叶霁春却仿佛被某种血脉间的微妙感应触动,倏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四下张望,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期盼,脱口而出:“秋儿……?”
她站起身,在空旷的新房里急切地寻找了一圈,却终究一无所获。她疲惫地停下脚步,看来真是思念成疾,出现幻觉了。
然而那份萦绕不散的感觉让她无法全然否定自己的猜测。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用带着哽咽却无比清晰的嗓音,向着冥冥之中的存在发出恳求:“若是你当真在,若是姐姐未能成功…”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最沉重的托付:“一定要接替我,阻止他们,绝不能让父亲和更多官员也沾上这邪药。秋儿,若姐姐伤害了你,定是不得已,不要恨姐姐。”
叶惊秋语塞。这便是叶霁春口中的苦衷吗?
还未细想,幻境如同春日破冰的水面轰然破碎。
现实的喧嚣与危机感瞬间将他淹没。叶惊秋像是溺水之人一般猛地吸了一口气,无意识往旁一扶,摸到的竟然是深深插入他手边地面上的太平。剑身清辉流转,仍在发出低沉的嗡鸣——是它感知到少主危难,自行挣脱剑鞘飞来,以凛然正气震碎了那幻境。
他迅速环顾四周,孟跃和他的几位叔伯正立在那里,身上缠满了藤蔓,他们脸上洋溢着与杏林村信徒如出一辙的癫狂神色,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扭曲的笑容,显然已完全失去了自主意识。
“叶公子!你总算醒了!”段千传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自身后炸响。叶惊秋回头,只见段千传一手还捏着根寒光凛凛的长针,另一条胳膊却被零叁队的弟子死死抱住,正奋力挣扎着要往前凑。
“我方才看你神魂动荡,怎么叫都没反应,不得已才用了这针,谁知一针下去你居然还没动静!我这正准备再试一针呢——”他话音未落,又被身旁的弟子哀嚎着往下按胳膊:“主人不是醒了吗!可使不得再扎了!”
“多谢…”叶惊秋喉头干涩,想到脖颈后那阵将他从幻境中刺醒的剧痛,竟源于如此骇人的长针,后背倏地一凉,下意识便退开两步,与那针尖保持了安全距离。
然而现实不容他喘息。他反手“锵”一声拔出太平,直指门外——那里,影影绰绰聚着一群孟家仆从,个个眼神空洞,仿佛正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动弹不得。
“这是怎么回事?”他声音骤紧,目光急速扫过混乱的现场,最终定格在空无一人的主位:“我阿姐呢?!”
零叁队的人立马答到:“您刚中招,孟跃就带着这群人闯进了院子!孟夫人留下那个叫皎儿的侍女在此看守,自己出去应对。然后便是…”
他顿了顿,复述了那句关键的话:“孟跃威胁叶夫人,要她立刻交出‘三更月’给的幻铃,还说…主人已经查到了这里,再不加快速度,这么多年的心血都会付之东流!”
段千传抬手急指门外,语速快而清晰:“孟夫人方才出去不过片刻,孟跃便带人折返,强行将她挟持进来。情急之下,多亏这位兄弟机敏。”他拍了拍身旁零叁队弟子的肩膀:“拉着我趁乱翻上房梁,才未被发现。”
他语气带着些心有余悸:“他们在此处激烈争执,孟跃竟还想对一旁的皎儿出手。谁知那皎儿只是冷哼一声,孟跃几人便骤然僵住,无数黑绿色的藤蔓竟从他们自己体内破胸、穿腹而出,瞬间将几人死死缠缚,动弹不得。”
“主人。奇怪的是皎儿当时神色极为焦躁,甚至未察觉我二人就在梁上,拉住孟夫人便匆忙离去。而且…”零叁队的人接话道:“孟夫人被她拉住时,身体僵直,面露惊惧…她似乎,非常惧怕皎儿。”
段千传的声音忽地拔高,带着一丝难言的兴奋:“我在梁上看得真切,皎儿背部有异状隆起,看上去是半具蜷缩的人形。我怀疑……此女乃是畸形双生,那恐怕是她的血亲。”
叶惊秋听完二人的叙述,目光扫过门口那些被藤蔓缠绕、神色癫狂的孟家人,最终落在为首的孟跃身上。他对段千传道:“你先前提及有抑制此症之法。能否让他短暂恢复一下?我有话要问。”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而且他这如今副德行,令人作呕。”
段千传闻言,斜睨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这是在质疑我的本事?”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略显陈旧的布包,指尖拈起一根细长的银针。
也不见他如何瞄准,手腕轻抖,一道寒光便疾射而出,精准刺入孟跃某处穴位。孟跃浑身一颤,癫狂的神色瞬间颓败下来。
段千传随即上前,又在他头顶与心口附近补了两针。
“好了。”他退后一步,“你问,他答。顺便……”他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叶公子,我顺手封了他几处气脉,暂且无力反抗。你便是抽他两巴掌出出气,他也只能受着。”
叶惊秋走到孟跃面前,将剑横在他的颈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阿姐,被带去了哪里?”
在得到孟跃“杏林村…应该是杏林村”的含糊回答后,他立刻抛出第二个问题,不容喘息:“‘药人’一事,是皎儿在背后操控,还是孟家自作主张?”
紧接着,不等孟跃细想,第三个问题如匕首般直刺孟跃:“你和你背后那个药神,究竟想在杏林村做什么?”
段千传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小声对零叁队弟子嘀咕:“好家伙,句句见血,一句客套都没有啊…”
孟跃瘫软在地,浑身筛糠般哆嗦着,嘴唇翕动,却只发出几个不成调的破碎气音。
叶惊秋眼底最后一丝耐心耗尽。他猛地俯身,一把攥住孟跃的前襟,将人如同破布袋般狠狠提起,“砰”地一声重重按在冰冷的墙壁上。
巨大的撞击让孟跃闷哼一声,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说!”叶惊秋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下一刻要将他钉穿在墙上般。
“我…我说!别杀我!” 孟跃涕泪横流,在这一刻彻底崩溃:“是庙…皎儿姑娘带夫人去古庙了!那里…那里有药人…”
叶惊秋的手臂纹丝不动,声音又冷了几分:“‘药神’究竟是谁?”
孟跃被勒得几乎断气,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大人…大人我不知,我与她见面时一向隔着屏风…是她需要香火愿力…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那你为何独独惧怕我阿姐?”叶惊秋指尖力道又重一分。
“她…她不一样!”孟跃眼中浮现出真正的恐惧,“她能…能感知到药神的存在,甚至能一定程度上影响那些藤蔓!她是特别的…药神需要她,也…忌惮她!”
“既然如此。”叶惊秋将他拉近,逼视着他浑浊的双眼,“你为何还要执着于那劳什子长生药?”
“我不想死!更不想变成药人那样的怪物!”孟跃崩溃地嘶喊出来,涕泪横流:“只有炼成长生药…只有对药神有用…我才能活下去!”
一旁的段千传实在没忍住,抱着胳膊“啧”了一声,小声锐评:“我当是什么雄图大业,原来就是个怕死鬼,被江湖郎中拿颗假仙丹骗得团团转的货色。这等心术,便是三流话本里也嫌老套。”
叶惊秋没回头,反手将孟跃砸在地上,干脆利落。他侧过半张脸,狠狠剜了段千传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再废话连你一起收拾”。
段千传立刻在自己嘴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乖乖退到零叁队弟子身后去了。
“段千传,封了他们的口舌,莫走漏半点风声!”叶惊秋厉声道。
段千传认命般叹了口气,一边掏出针囊,一边念念有词:“得,上好的金针,净用来干这敲闷棍的营生…”
李牧川携阿絮出了城门,直至寻到一处林木掩映的僻静所在,方敢提气纵身,将轻功施展开。
待二人踏入杏林村地界,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扑面而来——那不再是单纯的腐土与药草气味,更像是无数药材在泥土中过度发酵、腐烂后,又混杂了某种若有似无的腥甜,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之间。
阿絮脸色一白,立刻以袖紧紧掩住口鼻,声音闷闷地传来:“小阁主,这药气…霸道得邪门。”
“忍一忍。”李牧川眉头紧锁,他何尝不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这气味搅得翻腾,“面纱都在马车上。你也亲眼见了,咱们的车马早被孟家不动声色‘请’去了别处。”
他略一定神,扫过眼前死寂的村落与远处隐约的山峦轮廓,低声道:“方位无误,确是北面。段千传若未虚言…这里一定另有玄机。”
村中死寂依旧,与他们离去时一般无二,仿若一座被遗忘的坟茔。唯有那些无处不在的藤蔓在阴影中悄然蠕动,平添几分诡谲。
李牧川带着阿絮在村中巡视半圈,最终再次驻足于那座庙宇前。之后,一阵极其微弱、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呜咽与求救声,断断续续地钻入耳膜。
阿絮立刻俯在地上,细细听去,随后和李牧川点了头,两人当即悄无声息地潜入庙内。
庙内光线昏暗,唯有几盏长明灯摇曳着惨绿的火苗。而神龛之上供奉的并不是任何他们已知的神佛,而是一尊扭曲怪异的雕像——形似一头匍匐的巨兽,兽首模糊,唯有一双空洞的眼眶俯视着下方,正是久攸。
雕像底座颜色深暗,仿佛被反复泼洒过什么液体,凝固成一层厚厚的、令人不适的污垢。
阿絮忍不住低咒一声,偏开了视线。李牧川眉头紧锁,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厌恶,仔细扫视着庙内每一寸墙壁与地面。
忽然,他心念一动,在那浓郁的化不开的妖邪之气中,捕捉到了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熟悉的灵气波动——那是独属于颜光阁,更确切地说,是独属于萧离的气息。
“是师父!”李牧川精神一振。他循着那缕微不可察的感应,走到一面爬满藤蔓的墙壁前,并指如剑,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令人不适的**藤蔓。
藤蔓之下,墙壁上赫然显现出几个已然黯淡的颜光阁符文。他毫不犹豫,依照符文暗示的方位,一掌按在墙壁某处看似毫无异样的青砖上。
“咔哒——”
一声机括轻响,神龛后方,那块沉重的石板应声缓缓滑开,露出了黑黢黢的向下洞口以及那令人心悸的呜咽声。一道向下的石阶显露出来,二人对视一眼,阿絮便举起一盏长明灯打了头阵。
走了不远就被洞窟中央矗立着一块近乎两人高的青石挡住了去路,石体表面布满纹路,隐隐有流光在里运转。而四周石壁上刻满了繁复符文,似是什么阵法秘诀。
李牧川想起拜神仪式指尖叶惊秋所说囚阵,又意识到段千传说的并非虚言:“这或许就是囚阵的枢机。若能推动此石,或许可以带动地下机关扭转地脉,暂时让阵法失效,所以段千传是从南面进村,只因那个时候的阵法与我们来时不同。”
阿絮“哇”了一声,他素日里不爱读书,听到这些只觉得李牧川博学,又问道:“这石头非比寻常,何人有这么大的力量可以推动呢?”
李牧川尚在思考,凄厉的哭声又传了来,听得二人寒毛直立。他屈起指头,用指节敲了一下阿絮的头:“你主子聪明,等之后你去问他,咱们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阿絮一边捂着脑袋嘟嘟囔囔,一边循着哭声被引至一处更为开阔的洞窟。
洞窟之内,是一个巨大的、由粗壮藤蔓自然形成的牢笼。牢笼中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村民,他们个个面色青灰,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每个人的胸口处都连接着一根如同血管般的黑绿色藤蔓,这些藤蔓向上延伸,最终全部汇入他们头顶上方一株巨大无比、散发着妖异红光的诡异花朵之中。
那花朵缓缓搏动,仿佛一颗巨大的心脏,花瓣的每一次扑簌,都让下方的村民们发出一阵痛苦不堪的呻吟和哭泣。
“疼……好疼啊……”
“放过我吧……”
哭声、哀求声、痛苦的呓语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绝望的哀鸣。
李牧川尝试着询问其中几人,但他们早已神志不清,对外界的呼喊毫无反应,只是反复地念叨着身体的剧痛。
强压下心头的寒意,李牧川的目光扫视全场,最终定格在那株妖异巨花正下方。那里,有一个由石头垒成的简易祭台。
他快步上前,只见祭台上放着一叠纸张,边缘已经泛黄卷曲,显然是有些年头了。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张,借着洞窟内微弱的光线,看清了上面以朱砂写就、字迹却略显潦草的内容。
这赫然是一份关于此地起源的手札。
手札记载,前朝皇室笃信长生,在此设立秘所。他们从各地搜寻幼童,令其从出生起便以各种珍稀乃至剧毒的药草为食,坚信长此以往,这些人的血液便会蕴含神奇药效。
最终,以这些药人的血肉魂魄入药,炼制成可令达官贵人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的仙丹。
李牧川的指尖划过那叠泛黄纸张,上面记录了近三十年来药人研究的详尽资料,其手段之酷烈令人发指。
忽然,他的目光被其中一幅手绘插图牢牢吸住,眉头不由自主紧紧蹙起。
那画上是一个初生的婴孩,身形瘦小,但诡异的是,其背后竟紧紧粘连着另一个几乎已成型的、更小的婴儿躯体。
旁边标注的小字虽已模糊,但依稀可辨:“……母体孕期服用‘融血草’及‘蚀心藤’……致胎儿先天连体畸变……”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他强忍着不适,继续向后翻去。下一页,是那连体婴孩长大些许的画像,当李牧川和阿絮看清那画像上清晰起来的眉眼时,两人几乎是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分明就是年幼时的皎儿。
“糟了!”阿絮失声低呼。李牧川的心瞬间沉到谷底,皎儿竟是这药人村里诞生的畸形双生子。
一想到叶惊秋可能面临的危险,李牧川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立刻就想转身冲出此地赶回孟府。
可就在他脚步将动未动之际,叶惊秋那句沉甸甸的嘱咐如同冷水泼下——“记住,没有我的传信,无论孟府发生什么,都莫要回来。”
一边是严令与大局,一边是叶惊秋可能身陷险境…李牧川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
就在这时,地道入口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熄灯!”李牧川当机立断,低喝一声。阿絮反应极快,瞬间拍熄了手中的长明灯。两人借着洞窟内藤蔓散发的微弱幽光,躲入一旁藤蔓相对稀疏的阴影之中,屏住了呼吸。
只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沿着石阶快步而下。前面那人正是皎儿,她刚站稳,便将身后的叶霁春拽出,毫不留情一把推搡在地。
皎儿一把攥住叶霁春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声音里压抑的怒火:“你竟敢在幻境中做手脚,向他传递信息?!叶霁春,你为何要背叛我?难道你不想等到你的心上人回来了吗?!”
头皮传来剧痛,叶霁春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凄楚。她手腕猛地一翻,一支藏在袖中的尖锐发簪寒光乍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刺向三更月的胸口。
阿絮吸了口气,被李牧川死死捂住了嘴。
“等他回来?”叶霁春手下毫不留情,簪子又往里送了几分:“我决定嫁给孟跃那日,他若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拦我!可他没来!这五年,他音讯全无!与其抱着这虚无缥缈的念想,不如我亲手掀了你这吃人的地方,到地下去问他个明白!”
她眼眶通红,恨意与解脱在眼中交织:“我隐忍了这么久…从听从你的命令嫁入孟家,到成为‘予奇’替你害人。若不是因为我是予奇,你这妖怪要靠我达成目的,我怕是也活不到现在。我手上沾的血,欠下的命债,早就还不清了!我早就该死了!”
她喘息着,看着皎儿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幸好……萧离循着久攸的线索找了过来。我才能借着除夕囚阵关闭的时机,在他的帮助下,让秋儿寻来。”
叶霁春的唇角勾起一抹近乎胜利的弧度,她逼近三更月耳畔,温热的呼吸拂过对方冰凉的耳垂,每个字都像淬毒的刀:“三更月大人,您千算万算…却忘了我和秋儿骨子里流着叶家的血。家国面前,儿女情长算什么?你拿江岐威胁不了我——”
殷红的血顺着簪头滴落在面前人的衣襟上,洇开刺目的花。
“同样的…”叶霁春突然抽出发簪,反手抵住自己咽喉:“也休想拿我威胁秋儿。”
就在叶霁春即将自尽的刹那,三更月的躯体发出清晰骨裂声,她惨叫了一声,背部竟被生生扭至前方。衣衫撕裂,背后钻出的两只枯瘦手臂死死掐住叶霁春脖颈,一颗仅有半大的头颅探出,发出阴厉男声:“坏了我的事——别想坏了我的事!”
眼见叶霁春命悬一线,李牧川再顾不得隐匿行踪。他如豹般窜出,手中长枪像是一道银箭,挟着破空之声直刺三更月后心。
这一枪又快又狠,枪尖凝聚的罡气在地窟中激起啸鸣。
三更月却似背后长眼,那具身躯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枯瘦手臂如毒蛇般探出,竟不闪不避,五指成爪硬生生抓向枪刃。
"铛——!"交击之声震耳欲聋,枯爪与枪刃相撞迸射出火星。一击不成,李牧川枪势陡变。长枪如游龙摆尾,枪气将四周藤蔓尽数绞碎。
三更月却如鬼魅般飘忽不定,背部的双臂时而格挡,从不可思议的角度袭来。枯爪所过之处,带起道道黑绿色的毒雾,腐蚀着空气,发出"滋滋"声响。
李牧川攥紧了枪杆,枪法大开大合,每一击都凝聚着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枪尖点、刺、挑、扫,将三更月周身要害尽数笼罩。
然而三更月的身法却太过诡异,那双臂更是防不胜防。一时间,李牧川竟与三更月形成了僵持之势。
数十招过后,李牧川窥得一个破绽,直取三更月胸前空门。三更月却不闪不避,背部的双臂突然暴涨,枯爪如铁钳般死死扣住枪杆。两人内力在这一刻轰然对撞。
气浪以二人为中心炸开,坚硬的地面寸寸龟裂,头顶的岩层承受不住这力量,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轰然崩塌,巨大的石块混着泥土如雨般坠落。
“不好!”李牧川脸色骤变——下方还有无数被囚禁的村民!
他毫不犹豫撤枪回防,双手结印就要张开设结界护住下方百姓。然而这一分神,却将后背完全暴露在了三更月面前。
三更月狞笑一声,这一爪几乎凝聚了它全部的邪力,爪风未至,那气息已刺的李牧川脊背生疼。
"小阁主!"阿絮刚将叶霁春安置在相对安全的角落,见状惊呼,却已然来不及。
"铮!"太平如同白虹贯空般,精准无误地穿透三更月的胸膛。三更月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攻势顿时一滞。
剑光未尽,一道身影已如惊鸿般掠至,衣袂翻飞间稳稳落在李牧川身前。叶惊秋面沉如水,竟徒手攥住三更月刺来的毒藤。那藤蔓触及他掌心,发出细微的灼烧声响,却无法再进分毫。
“找死…”叶惊秋声音不高,却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手腕一拧,毒藤应声而断,腥臭的汁液溅落在地,腐蚀出缕缕青烟。
与此同时,他反手格开三更月随之而来的拼死扑杀,一道清晰的传音已落入阿絮耳中:“快问我阿姐,如何毁去那妖藤本体!”
阿絮得令,连声呼唤昏迷的叶霁春,却得不到丝毫回应。眼见叶霁春气息微弱,他心下一横,转而扑向那诡异的祭台。
双手因焦急而微微发颤,他在堆积的泛黄纸页与零碎物件间急速翻找。指甲划过不知名的兽骨,翻起绘制着扭曲符咒的绢布,他必须在那妖物下一波攻势前,找到摧毁本体的关键!
三更月背部的枯瘦手臂表面浮现出与那妖花同源的狰狞纹路。他双足踏碎地面,竟同时向叶惊秋与李牧川发出致命一击!
"小心!"李牧川横枪硬接下一记重劈,脚下寸寸龟裂,冲击力让他手臂发麻,气血一阵翻涌。他心中骇然,三更月的力量仿佛无穷无尽一般,甚至越来越强。
叶惊秋见状,剑势陡然变得轻灵缥缈。剑招卸了力,改为牵引之姿,试图锁住三更月的行动。
无需多言,李牧川立刻明了其意。他将全身罡气凝聚于枪尖一点,身形如电,直刺三更月胸腹之间——那里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处!
果然,三更月攻势一滞,意图合力抓住这致命一枪。叶惊秋抓住这霎那的时机,弃了所有繁复剑招,精准无比地刺入双生的连接处。
“呃啊——!”三更月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动作瞬间僵硬了一瞬,周身暴涨的邪气也出现了明显的紊乱,下一刻攻势又席卷而来。
阿絮的惊呼从祭台方向传来:"花要结果了!"只见那妖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所有藤蔓疯狂蠕动,村民们发出濒死的哀鸣。花心处一颗猩红的果实正在凝聚成形。
“不行!她的力量源自本体,不能再这样下去!” 李牧川目光急速扫过整个地窟。视线掠过洞顶破口洒下的清冷月辉,掠过那株加速枯萎、即将结果的妖异花朵,最终定格在昏迷的叶霁春身上。
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如同电光石火般在他脑海中炸开。若叶霁春是予奇,那她在村口曾对惊秋说过:“若想走…待月皎。”
当时他只觉是故弄玄虚,此刻结合这深埋地下的本体、这畏缩于黑暗中的仪式...李牧川疾声喝道:“月光!惊秋!若想走…待月皎!”他话音未落,三更月的攻势骤然变得更加疯狂,仿佛被戳中了最致命的弱点。
李牧川话音如惊雷贯耳,叶惊秋霎时明了。
他虚晃一剑逼退三更月,身形翩然跃起,精准地落在那株妖花的正上方,脚下便是搏动不休的核心。
他双手紧握太平剑柄,将周身灵力毫无保留灌注其中,剑身清辉暴涨,竟与天上月华相互呼应。:“剑守清平...邪祟遁形!”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他倒转剑锋,将太平剑向着脚下地面,向着那妖花深植的根源,悍然刺下!
“轰——!”仿佛大地脉络被斩断的沉闷巨响。剑尖触地之处如同水波般荡开,地面应声塌陷,露出下方盘根错节、已然开始焦黑的巨大根茎。
月华再无阻碍,如天河倒泻,笼罩了妖花。在月光照耀下,那妖花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冰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枯萎、蜷缩、化为飞灰,连接着村民们的藤蔓也随之干瘪断裂。
地面下方,李牧川提前张开的结界光华流转,将所有坠落的碎石与邪气尽数挡下。
结界内的村民们胸口的藤蔓已然枯萎脱落,他们茫然地睁开眼,神智逐渐清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从洞顶破口洒下的、纯净而温柔的月光。
“不——!!!”三更月发出一声男女声混杂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叫,躯体从半空中无力坠落,“嘭”地一声重重砸在地面上,躯体一阵不自然的抽搐,那狰狞的背部头颅与手臂缓缓缩回,显露出皎儿原本的身形和面容。
她挣扎着爬起,沾满鲜血的手颤抖着,再次摇动了那枚始终未曾离身的铃铛。
“叮铃…”
铃声余韵未散,几人与刚刚苏醒的村民们便觉周遭景象天旋地转。
待视野清晰,他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二十多年前的杏林村,成了一个沉默而模糊的旁观者。
夜已深,一座破败的茅屋内却挤满了神色各异的村民。人群中央,一位面色苍白、发丝凌乱的年轻妇人紧紧抱着一个襁褓,跪在冰冷的地上,她的额头因反复磕碰已一片青紫,渗出血丝。
“我的孩儿这不是妖怪!” 她声音嘶哑,带着泣血般的绝望,将怀中的襁褓微微掀开一角,那赫然是一个背部畸形粘连着另一个弱小躯体的连体婴儿!
“是那些药…是那些他们逼我们吃的药草,害了我的孩子啊!” 她仰起脸,泪水混着额上的血污纵横交错,哀恸的目光扫过周围每一张熟悉又麻木的脸。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看在同村的份上,别把他们交出去!我夫君已经死了,我只剩他们了...”她仿佛不知疼痛般再次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周围的村民们沉默着,脸上交织着恐惧、怜悯与无奈。他们彼此交换着眼神,最终,一位年长的妇人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弯腰扶住了几近崩溃的母亲,哑声道:“造孽啊,都是造孽。孩子留下吧,我们…就当没见过。”
紧绷的死寂被打破,妇人眼中瞬间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光芒,她紧紧抱住怀中的孩子,像是抱住了全世界最后一点温暖,哽咽着,低声呢喃:“皎月…我的孩子…你以后,就叫皎月…”
纯净的名字,却这生于污秽的村中。
景象流转,时光悄然滑过数年。
依旧是那间破败的茅屋。长大一些的皎月坐在小板凳上,正侧着头,耐心地对着自己背后那半个躯体轻声细语:“来,叫…姐、姐。”
那背上的弟弟似乎努力地动了动嘴唇,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咿呀之音。这稚嫩的声音让皎月和一旁缝补衣物的母亲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或许是这个家庭仅存的、微不足道的快乐。
然而,这丝笑容很快便僵住了,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药味从灶上弥漫开来——药,熬好了。
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沉默地站起身,脸上是一种近乎麻木的隐忍。她端来一大一小,两碗浓黑的药汁。
“月儿,乖,”她的声音干涩,“只有喝了……我们才能活命。” 她说着,将自己面前那碗大的药汁一饮而尽,眉头因极致的苦味而紧紧皱起,却将那碗小的推到皎月面前。
“娘多喝一些,你和弟弟……就能少喝一些。”
小小的皎月眨了眨那双有着孩童光彩的眼睛,没有哭闹,也没有疑问,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她伸出小手,捧起那碗属于她和弟弟的药碗,像完成每日必须的功课一样,“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喝完药,她默默走到屋角阴影处,熟练地卷起了自己的衣袖,露出的那截细瘦胳膊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疤。
她拿起一旁生锈的小刀,面无表情地在手臂上划开一道新的口子,鲜红的血液渗出,滴落在地面。几条细小的、黑绿色的藤蔓如同嗅到腥味的毒蛇,从墙角阴影中悄然钻出,贪婪地缠绕上她的手臂,开始吮吸那些血液。
她安静站在那里,任由藤蔓依附,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凄凉。
幻境中的时光再次无情流逝。
茅屋依旧,但村子里熟悉的面孔却一个个减少。曾经在皎月母亲苦苦哀求时心软留下她的婶婶,那位在她饥饿时偷偷塞给她半块饼的叔叔……他们都因常年试药,在一个个寂静的清晨或深夜,悄无声息地走了。
小小的葬礼简陋而仓促,活着的人脸上只剩下麻木。皎月站在人群边缘,看着土坑被一点点填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过于早熟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沉淀了下去。
葬礼结束后,她没有回家,而是独自一人,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村子旁边最高的一块巨石。她站在上面,踮起脚尖,努力地向外望去。
可是,目光所及,只有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大山,像巨大的、青黑色的囚笼壁垒,将她牢牢困在其中。
她甚至看不到山下的任何景象,对她而言,整个天地只有杏林村这么大。
不知何时,母亲也艰难地爬了上来,默默地站在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的同样是令人绝望的群山。
“月儿,”母亲的声音很轻,带着被药力侵蚀后的沙哑,“你知道山外面,是什么吗?”
皎月茫然地摇了摇头。
母亲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至极的神情,有向往,有怨恨,有深深的无力,最终都化为了一片哀伤:“娘…就是被人从山外面骗进来的。”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山外面啊…有热闹的灯会,一整条街都亮堂堂的,有吃不完的香甜点心,有看不完的大好河山。在那里,普通人能吃得饱,穿得暖,也不用日日喝这穿肠毒药。”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皎月枯黄的头发,泪水无声地滑过她过早苍老的面颊,滴落在巨石上,瞬间洇开,又迅速干涸。
她一字一句,如同烙印,刻进了皎月懵懂又绝望的心底:“月儿,娘希望你走出去。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有多困难,你一定要…走出去。”
不久之后,村落里陷入一片混乱,火光映着哭喊的人影。官兵如狼似虎闯入,铁链与呵斥声不绝于耳。
皎月躲在母亲身后,清澈的瞳孔里映出这样一幅景象:远处,衣衫褴褛的村民颤抖着跪倒在地,将家里仅存的、稍微像样些的米粮,甚至传家的铜锁都拼命捧到那些官兵脚边,额头在粗粝的土地上磕得通红,只为了换来一句含糊的“饶了他”。
“阿娘。”皎儿轻轻拉住母亲的衣角,声音里带着孩童的不解:“他们为什么要把好东西都给那些人?为什么那么怕他们?”
母亲将她往身后又藏了藏,声音因恐惧而沙哑:“因为…我们斗不过他们。我们天生就…就怕他们。”
皎月沉默了。
她看着那些村民卑微的姿态,看着官兵脸上那种习以为常的、带着轻蔑的倨傲,看着那些被随意踢开的“供奉”。
一股陌生的、灼热的情感在她幼小的心里疯狂滋长,压过了最初的恐惧。
她抬起头,那双原本清澈的眼里,第一次燃起了而执拗的火焰:“阿娘,我不要再怕他们了。”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心:“我要他们怕我。终有一日,我也要他们…像今天这样,跪着把他们最好的东西,都捧到我的面前。”
幻境中的景象变得愈发灰败。
依旧是熟悉的坟地,只是新坟旁又添了数座荒冢。身形抽条、面容却依旧稚嫩的皎月,正用一双比同龄人粗糙太多的手,沉默地为自己病逝的母亲填上最后一抔黄土。
她没有哭,只是直起身,环顾四周。曾经还有些许人烟的村落,此刻已死寂得如同鬼域,放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几个活人的身影。
一种极致的孤独与冰冷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站在母亲的坟前,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仿佛要与这片埋葬了她所有亲人与过去的土地融为一体。
然后,她抬起眼,那双曾经清澈的眸子里,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情彻底湮灭。
她轻声自语,带着决定他人生死的漠然:“或许…该找更多外面的人来。让他们来替我们承受这些。”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她体内喂养的藤蔓般疯狂生长。
她转身,没有再看母亲一眼,径直走向村中那座最为破败、供奉着早已面目模糊神像的庙宇。
庙内蛛网遍布,尘埃在从破顶漏下的光柱中飞舞。她走到神像前,看着那斑驳的的面容,然后缓缓地跪了下来。她不是来祈求怜悯的。
“我想要力量。”她对着冰冷的神像开口::“能让外面的人,代替我们承受痛苦的力量。我想要……离开这里。”
死寂笼罩着庙宇。然后,一个带着几分慵懒与玩味的声音,突兀地从她头顶响起:“哦?有意思。”
皎月猛地抬头,只见那破败神像的肩头,不知何时竟坐着一位身着长袍,戴着面具的青年。一只形貌奇特、周身缠绕着不祥黑气的异兽,正温顺地栖在他的膝上。
青年垂眸看着她,如同审视一件有趣的器物:“我可以满足你。”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按我说的去做。我赐予你渴望的自由,以及…你希望施加于他人的,无尽的苦痛。”
幻境景象定格在幽暗的地底,那块刻满符文的巨石之前。
青年慵懒倚着冰冷的石壁,目光落在面前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却眉眼低垂的皎月身上。一年多严苛的、近乎重塑的教导,已将她身上最后一丝属于山野的痕迹磨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死水一般的顺从。
“这一年多,你的礼仪学得不错,倒有几分样子了。”青年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在评价一件精心打磨的工具:“可以为我效力了。”
皎月微微屈膝,姿态标准得无可挑剔,声音平稳无波:“是。”
“此次下山,你可以尽情享受。”青年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施舍:“吃喝玩乐,见识一下你母亲口中那个大好河山。”
他指尖轻轻点向巨石上某个关键的符文:“但最终,你要去孟宅。孟跃会助你一臂之力。”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掌心幽光一闪,一股无形的力量轰入巨石!
“嗡——”
巨石上的符文依次亮起又熄灭,整个“囚阵”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
与此同时,因孟家提前散布“杏林村有仙药可长生”而蜂拥而至的外乡人,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这将葬送他们一生的村落。
皎月最后看了一眼那幽深的地底与青年模糊的身影,向上而去,汇入了汹涌的人潮。这是她第一次凭借自己的双脚,踏出了这座囚禁她十数年的山村。
她走了很久,走过崎岖的山路,走过荒芜的田野,直到眼前豁然开朗——人声鼎沸的市集,琳琅满目的货物,食物的香气…母亲描绘的一切,真实地呈现在她眼前。
过于汹涌的冲击让她眼眶发热,视线瞬间模糊。她站在原地,贪婪看着这一切,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然而,那短暂的迷蒙只持续了片刻。
她用力眨了眨眼,逼回了那不合时宜的泪水。眼底重新凝聚起的,是更冷的恨意与决绝。复仇的怒火早已将初见繁华的悸动焚烧殆尽。
她没有在任何一处摊贩前停留,没有去看一眼那亮晃晃的花灯,没有去尝一口那香喷喷的点心。她只是低着头,一步步,一步步,坚定穿过喧嚣的市集,走过长长的街道,循着早已刻入骨髓的指引,来到了那座气派的孟府。
她没有走向光鲜亮丽的正门,而是绕到了一条僻静、阴暗的巷弄,在那扇毫不起眼、专供仆役杂役通行的后门前,停下了脚步。
她抬起手,指节轻轻扣响了冰冷的木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张警惕的脸。
皎月微微抬起脸,露出了一个训练过无数次、温顺而卑微的笑容,轻声道:“孟公子,奴婢名为,皎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