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马强也看到了苏眠，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划过一丝慌乱，手上动作笨拙地在手机平台上，点了退单。


    屏幕上跳出扣除配送费的提示，他却像是没看见。


    他缓缓走过来，昏黄的路灯在他光亮的头顶镀上油腻的光晕。


    “我，很没出息吧？”牛马强站定在苏眠面前，带着被戳穿后的窘迫。


    “最近缺钱？”苏眠问得直接，话里没有半分嘲弄。


    “嗨，缺了半辈子钱了！”牛马强干笑一声，试图用一个哈哈掩盖所有的辛酸，


    “儿子越来越大了，大学毕业后就得找媳妇，你嫂子…你嫂子打算在A市再买套房，没办法，只能拼了！”


    苏眠的心像是被戳了一下。


    这才是真实的人间啊！


    不是什么动辄几百亿项目的霸总，也不是什么神秘莫测的四大家族，而是一个为了儿子婚房，在深夜里穿着外卖服，奔波在一个又一个油腻小店门口的中年男人。


    她忽然明白了，牛哥白天在办公室里永远睡不醒的摸鱼状态，不是懒，是累。


    是生活这块千斤巨石，把他压得直不起腰。


    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被各种食物的香气包裹着，沉默了很久。


    “那…你的病…”苏眠还是问出了口。


    “嗨，能治就治。”牛马强说得轻描淡写，“如果是癌症的话，就不治了，白花钱！”


    他僵硬地扯动面部肌肉，想做出一个笑容。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在生命尽头再发挥发挥余热，挺好！只可惜啊！哎…”


    牛马强仰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


    “我可能，看不到我儿子娶媳妇了！那臭小子，现在都还没有女朋友呢！真是不孝！”


    “牛哥，我去帮你申请…”苏眠想说去找齐修晏，去申请集团的大病基金，她相信凭她现在的“面子”，这点事不难。


    话还没说完，牛马强就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然后摆了摆手，打断了她。


    “谢谢啦，组长，能在退休前这几年，遇到你这么个组长，老牛我值了！”


    “就不给公司添麻烦了！”


    说完，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发出“砰砰”的闷响。


    “你看，我还壮实着呢，就算真得了癌症，也能再跑三年外卖，没事的…没事的”


    这句话，他说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最后几个字，几乎消散在夜风里，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了。


    苏眠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里嘻嘻哈哈的老好人，在这一刻卸下了所有伪装，露出了一个中年男人最真实、最脆弱的底色。


    那不是钢铁，是已经有了裂纹的陶瓷，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伤感，像是深夜涨潮的海水，无声无息地淹没了这条喧闹的后街。


    就在这悲伤的氛围几乎要凝成实体时，一个尖锐得能划破耳膜的女高音，惊雷般在街尾炸响。


    “牛马强！”


    这声音中气十足，穿透力极强，瞬间盖过了所有炒菜的颠勺声和外卖员的催单声。


    苏眠一激灵，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烫着一头时髦小卷发，体型微胖的中年女人，正叉着腰，气势汹汹地朝这边冲来。


    牛马强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整个身体都僵住了，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那反应，比下午在医院听到“肿瘤科”三个字时还要激烈。


    “完…完犊子了……”他嘴里哆哆嗦嗦地念叨着。


    苏眠的八卦雷达“嗡”地一下启动了。


    【来了来了，她来了！传说中的母老虎，牛嫂！】


    【这出场气势，果然名不虚传！方圆十里，寸草不生啊！】


    那女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跟前，一双火眼金睛先是在牛马强那身显眼的外卖服上扫了一圈，然后，目光精准地锁定了旁边的苏眠。


    当她看到苏眠那张年轻漂亮的脸蛋时，女人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气氛，瞬间从悲情剧场切换到了八点档家庭伦理剧现场。


    “好你个牛马强！”牛嫂的声音拔高了八度，指着牛马强的鼻子，“我说你最近怎么天天晚上不着家，号称出去遛弯消食，原来是跑到这儿来会小姑娘了？！”


    “你行啊你！老牛吃嫩草是吧？！”


    牛马强吓得魂都快飞了，连连摆手：“不是，老婆你误会了，这是我们组长…”


    “组长？！”牛嫂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苏眠，“这么年轻的组长？你骗鬼呢！你那破单位我不知道？当领导的哪个不是跟你一样，脑袋比脸都干净！”


    这话一出，牛马强那片智慧的高地受到了二次伤害。


    苏眠站在一旁，感觉自己的CPU又开始发烫了。


    【救命，我只是来送个温暖，怎么就成了小三剧本里的狐狸精了？】


    【还有，大嫂，你这话攻击范围是不是太广了点？我们陆经理的头发还很茂盛的好吗！】


    “嫂子，你真的误会了。”苏眠不得不开口解释，“我是牛哥的组长苏眠，我找牛哥有点工作上的事。”


    “工作上的事要到这种地方谈？！”牛嫂显然不信，她指着周围油腻腻的环境，“你们单位开年会啊？在这儿开？麻辣烫配啤酒？”


    周围的外卖小哥们已经纷纷停下了脚步，掏出手机，一副准备现场吃瓜的架势。


    “不是，老婆，真不是你想的那样！”牛马强急得满头大汗，他一把拉住牛嫂的胳膊，想把她拖走，“咱们回家说，回家说行不行？别在这儿丢人！”


    “丢人？现在知道丢人了？！”牛嫂一把甩开他的手，战斗力爆表，“你大半夜不回家，穿着这身衣服在外面跟小姑娘拉拉扯扯的时候，怎么不怕丢人了？！”


    她说着，忽然注意到了苏眠脚上那双格格不入的居家拖鞋。


    这一个细节，瞬间点燃了她所有的想象力。


    “嚯！连鞋都来不及换就跑出来了？！”牛嫂的声音里充满了痛心疾首的意味，“牛马强啊牛马强，我真是小看你了！你这把年纪了，玩得还挺花啊！”


    苏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拖鞋。


    【……完了，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今天出门是没看黄历吗？先是撞破下属打工心酸现场，后又被当街误会成小三，我这人设崩得比A股还快啊！】


    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牛马强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他知道，绝对不能让老婆再闹下去了。


    他怕，怕她再多问两句，就会问出今天下午去医院的事。


    情急之下，牛马强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对着牛嫂大吼一声：“她真是我们组长！新来的！集团大老板跟前的红人！企划部的副总监！”


    为了增加可信度，他一口气给苏眠安上了一连串听起来就唬人的头衔。


    这一嗓子，成功让现场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牛嫂被吼得一愣，连围观群众都面面相觑。


    苏眠本人也懵了。


    【副总监？我什么时候升的？我怎么不知道？】


    牛嫂狐疑地重新打量苏眠，那眼神，像是在鉴定一件文物的真伪。


    苏眠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能硬着头皮，从外套兜里掏出自己的工牌，递了过去。


    “嫂子，你看，盛世集团，企划部B组，组长，苏眠。”


    牛嫂接过工牌，借着路灯的光，眯着眼仔细辨认。


    当她看清“盛世集团”那四个烫金大字时，她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A市的人，谁不知道盛世集团。


    她再看看苏眠，年轻，漂亮，气质不凡，虽然穿着拖鞋，但那件外套一看就价格不菲。


    最重要的，是那份从容淡定的气场。


    这……好像还真不是一般小姑娘能有的。


    牛嫂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惊天大逆转。


    她脸上那能刮下三层霜的表情瞬间融化，变得无比热情。


    她双手捧着工牌，恭恭敬敬地还给苏眠。


    “哎呀！原来真是苏组长啊！您看我这……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牛嫂一边说，一边抬手就给了自己老公一巴掌，虽然没用力，但声音清脆。


    “你个死老牛！苏组长当面，你怎么不早说清楚！害我误会了领导，你是不是想害我回家跪搓衣板！”


    牛马强捂着脸，一脸的生无可恋。


    苏眠已经彻底看呆了。


    【川剧变脸都没你这么快的啊，嫂子！】


    “苏组长，您别介意啊，我这人就是个粗人，嗓门大，没坏心眼。”


    牛嫂亲热地拉住苏眠的手，“我们家老牛，在公司没少给您添麻烦吧？他这人，笨手笨脚的，您多担待。”


    “没……没有，牛哥工作很努力。”苏眠只能顺着她的话说。


    “哎哟，那就好，那就好。”牛嫂笑得更灿烂了，“苏组长，您这么年轻有为，一看就是人中龙凤！还没吃饭吧？走走走，嫂子请你吃麻辣烫！想吃什么随便加！”


    说着，她就要拉着苏眠往麻辣烫店里走。


    苏眠连忙挣脱：“不，不用了嫂子，我吃过了。”


    “那怎么行！领导来了，哪有不吃饭的道理！”牛嫂不由分说，又把她往回拽，“对了，苏组长，您…您结婚了吗？有对象了吗？”


    来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苏眠的DNA动了。


    【救命！剧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被下属家属当街催婚的地步？！】


    “我们家那臭小子，跟您差不多大，也是个名牌大学毕业的，长得一表人才，就是有点内向，不会跟女孩子说话……”


    眼看着话题就要滑向相亲的深渊，苏眠感觉自己的头开始痛了。


    她看了一眼旁边已经石化了的牛马强，对方投来一个“救救我”的求助信号。


    苏眠深吸一口气。


    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她忽然一脸严肃地对牛嫂说：“嫂子，其实我今天来找牛哥，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宣布。”


    牛嫂立刻停下脚步，紧张地问：“什么事？”


    苏眠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宣布公司重大决策的口吻说道：“鉴于牛马强同志近期工作表现突出，为公司创造了巨大价值，经领导层研究决定，准备奖励他十万元奖金！”


    牛马强：“？？？”


    牛嫂的眼睛“噌”的一下亮了，亮得像两个二百瓦的灯泡。


    “十......十万？”她的声音都开始发颤。


    “对。”苏眠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编，“另外，公司还在考虑要不要升牛哥为组长，当然，这还在考察期。”


    “我们公司对干部的要求是很高的，不仅要看工作能力，还要看家庭是否和睦，另一半是否支持他的工作。”


    她说到这里，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牛嫂。


    “如果家属天天因为一些小事吵闹，影响了干部的工作状态和情绪，那这个提拔……可能就要重新考虑了。”


    牛嫂是何等聪明的人，瞬间就听懂了苏眠的弦外之音。


    她立刻站直了身体，一脸正色地保证道：“苏组长您放心！我以后绝对全力支持老牛的工作！他晚上加班，我给他送饭！他周末开会，我给他捶背！绝对不拖他后腿，坚决做他最坚实的后盾！”


    说完，她还转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对牛马强说：“老公，你辛苦了。”


    牛马强浑身一抖，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苏眠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搞定。】


    【只要我没道德，就没人能道德绑架我。只要我比你更能演，奥斯卡小金人都得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