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雨欲来(二)
作品:《犹见当年万里红》 何望初也不知道池止戈喊他去做什么,他只记得长老们告诉他面圣的时候要把那套最仙风道骨的衣服穿上,美其名曰当皇帝的都喜欢这样的。
何望初记得御前不能佩剑,于是思索了半天,把身侧的谛听解下来放到了桌上,又拎起一旁的拂尘。刚要拿在手里,就听见一道清冷的女声在他灵台里响起。
“何望初?”
“嗯,谛听。我要进宫一趟,御前不得佩剑。”
“嗯,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然后就没有后话了。
想着要换衣服,于是他拿拂尘的动作一转,身形一晃,几步就走到了窗边。
谛听是一把很老的剑,他是从何家家主那里传下来的,是六界闻名的美人剑。虽是美人剑,却也实力不俗,不是个没什么用的花瓶。他不知道谛听剑是从什么时候生出灵识的,他也问过父亲,得到的结果却是他也不知道,他的父亲告诉他,自从他接手谛听的时候,它就已经有灵识了。他也去问过谛听本人,但谛听却从来都不进行正面回答。
在六界,灵器不是附属品,而是修道者的同伴。每一件灵器都会认主,他们有自己选择同伴的权利。当他们的同伴死去后,他们会陷入沉睡,然后感受到喜欢的,合适的气息,他们会再次苏醒,然后择主。但总有一些灵器,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失去这一任同伴的记忆,甚至改变灵体。
谛听有没有失去过记忆,有没有改变过灵体,何望初通通不知道。他也曾问过谛听,就像他问她什么时候生出的灵识一样,她也从不正面回答。但有一点,他很清楚,谛听好像和别的剑不一样,她从来没有沉睡过。他去问过长老们,可长老们没有告诉他,他们只说到时候就会知道的。
后来何望初再也没问过类似的问题了,小时候问单纯是因为好奇,现在他已经长大了,再过一两年就要行冠礼了,作为她的同伴,他应该尊重她的一切。
这是他成为修道者后,长老们给他上的第一课,也是所有修道者的第一课。
尊重你的同伴。
谛听对于何望初的意义深厚,他的整个岁月,从襁褓到总角,再从总角到舞象,都有谛听的陪伴。就算何望初从没思考过,但不得不说的是,他内心里已经把她当成了长辈。
谛听也习惯了被当成长辈,所以每当遇到这些情况的时候,她都会多问一句,多嘱咐一句。
屋内灯火摇曳,红泪滚滚。屋外风雪依旧,现下金吾不禁,游玩之人接踵而至,提灯汇聚成河流缓缓流向远处;河流尽头是一段青石砖砌成的路,无灯无火,绵延而去。再往前去就是皇宫,宫城浩荡,红墙白瓦,庄严肃穆,却徒生悲戚之感。何望初紧盯着那里,漆黑瞳孔里倒映着的皇宫,如耄耋老人,朽朽老矣。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
一粒雪顺着窗口飘进屋里,沾上鼻尖。何望初回过神来,手上动作一动,合上窗,将冷气隔绝在外头。
他开始整理进宫的着装了。暖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衬得他面若冠玉。
先是把头发用鹤纹头冠束住,再窸窸窣窣地把配套的衣服穿戴整齐;顺完衣服上长短不一的佩环后,又从红木桌上捞起游神时穿的衣服,从里面翻出之前买的香囊和剑穗。
那剑穗比杏核还小,轻轻一拢就叫人看不见踪迹。银丝细线串作流苏状编织好,上面坠着个红玉挂坠和一排桃木珠子。那红玉品相极好,看纹路,雕的似乎是三色堇。
他把香囊放到一边去,把剑穗轻巧的绾在剑鞘上。
“红色的三色堇,很漂亮。回来的路上有家新开的店,这玉雕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一下就看见了。”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喜欢吗?”
“……”
谛听没回应他,但他能感觉到谛听还在。他的这个长辈向来话少,于是他继续说着,边说边系紧绳结。
“之前,我去上课,回来以后看到你不见了,就去找你。后来在三色堇丛里找到了你,我问你 ,你说你在那晒太阳。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种花,但你每次晒太阳都往那儿跑,我想,你应当是喜欢的。”
那时他尚年幼,还不知道有召剑术这种法子能把剑唤回来,于是,他就顶着大太阳,找了谛听一个中午。
后面他学会了召剑术,却也不怎么使用。谛听要是不在他手边,就会在那片三色堇丛里晒太阳,谛听似乎没有其他的爱好,所以他能轻而易举就找到她。
谛听还是没有回他的话,他也不甚在意,安顿好所有的事后出了门。出门的时候,还在门口下了个禁制。
他顺着楼梯下到一楼,木质的楼梯似乎已经很老了,嘎吱嘎吱的响。
楼下人鱼龙混杂,熙熙攘攘。他的衣服十分惹人注目,不过他本人却不是很在意,只是信步向前。
路过靠前的红木桌时,台上琴音铮铮然,他竟从嘈杂之声中听到了那桌人的谈话。
“哈,那家伙,可卖了个好价钱!”
“是啊,真不愧是妖族的东西——哼,早知道多扇两巴掌了,你看我这胳膊让他咬的,诶呦——”
那人摆出一副夸张表情,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话;手也不闲着,卖惨似的用手指着另一边胳膊上泛紫的牙印。
“嘿,真不是个东西!没事!买他的那位——”
那人不怀好意的哼笑两声,没在往下说了。
何望初也没再往下听了,蓦然停下的步子又开始动作。刚要往前走,方才讲话那人似是喝醉了,把一整壶酒都撒到了地上,正正好就撒在他面前。
他从那片水洼里,看到了自己漠不关心的脸。
向前的步子又被定格住,只一瞬,他便迈了过去。
“你你你!你瞧瞧你!以后就不能带你出来喝酒,你瞧,全撒了!”
身后的声音又响起,他没再管,只是一步步走下石铸的台阶,徒留那声音在身后。
游神的最后一站是渡生寺。
楚谢枝从莲台上下来时已近亥时,路上玩乐叫卖的人群都少了很多。
北洲的冬天从来不暖,楚谢枝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方才的盐粒已然变为鹅毛,映衬着墨色的天,作天女散花状簌簌落下,沾到她的羽睫上。
楚谢枝信步向前,庙里的参天古树上挂满冰霜,四下无人,独她一袭白衣踽踽独行,如九重天上的瑶池仙子。
白衣……?
她向下看,看到了印着云纹的衣角——那是扮观音的衣服。
头上半尺白绡随风飘荡,轻柔拂去发上的雪粒。
楚谢枝轻轻叹口气,心想一心惦记方才之事,竟是忘了还衣服回去。
“楚仙子留步——”一道声音穿过风雪而来。
楚谢枝转过身来,看见穿着灰色佛衣的小僧正朝她走来。
这人她认得,是主持游神的佛子。
小僧到她面前站定,伸出那只盘着佛珠的手朝她作了个礼。
“楚仙子可是要往悦来楼去?”
那小佛子瞧着不过**岁,说话却如此沉稳。说话间,楚谢枝正不自主的一直盯着他额间那点朱砂痣,半晌,才觉得不妥,将眼睛一垂,低下头去。
心里觉得奇怪,自己怎无端盯着人家瞧,脑海中又回忆了一番,觉着好似除了游神,还在其他地方见过他。可她想了又想,才确定自己是没有见过他的。
那小佛子似是清楚她在想什么一般,等了她半晌,又笑意盈盈地喊了她一声。
“楚仙子。”
“……是。实在抱歉,方才走神了。”她顺着佛子的话说下去。“确是正要往悦来楼去,佛子可是有事?”
顿了顿,她又说:“这衣服……明日我便打理干净送来。游神结束时心里正想着事,竟是忘了还衣服回去。”
佛子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温声道:“无妨,无妨。小僧只是来提醒仙子一声,近日大祉许不太平。打扰仙子办事,实是罪过。”
“怎会,佛子特来告知此事,也是一片好心,还要多谢佛子。”
二人寒暄一番,便去做各自的事了。楚谢枝还在想佛子的话。
最近大祉不太平?可是南洲……不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战乱吗?怎会是最近?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左脚刚迈出寺门一步,就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这么安静?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月亮还在照着,给街道都镀上一层透亮的素衣。
楚谢枝往外走,听见了促织的叫声。
觉得有些闷热,她抬起手来,看到了自己七八月份的常服,现在就在身上裹着。青鸾色的仙门校服规规矩矩地穿着,腰上挂着的羲华引令牌的流苏轻轻晃动。
居然已经到盛夏了吗?时间过得好快。
一群和她同样身穿羲华引校服的少年人突然出现了,他们从远处小跑过来,叽叽喳喳的叫着大师姐,神色看起来十分慌张。
“怎么了?一个一个说。”楚谢枝轻声安慰着,似乎并未察觉有哪里不对。
“大,大师姐!”是一个小师弟,他先急匆匆的喊了她一句,把气喘匀了以后又开口:“大师姐你可算来了!不好了大师姐!府衙那边出事了!”
“府衙?那边怎么了?”
“楚师姐,你刚来这边不知道,前段时间不知道哪来了一个妖,本来是没什么事的——”他朝左右看了看,见没其他人注意,凑到楚谢枝的耳边,用手挡住防止声音外泄:“就那位官大人,之前总是偷偷叫人去边境地儿抓妖,抓回来凌辱一番然后再丢到乱葬岗去,这会捉到一个厉害的,刚捉那会这大妖虚弱的很,现在恢复了许多,知道了这档子事正在那边咬人呢——”
“边境?这地离边境那么远,这么大动干戈?”楚谢枝越听越觉得奇怪,但她没急着处理这事,听起来这太守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恶人自有恶人磨,治治他也好。
那小师弟点点头:“是呀大师姐,这儿,是歧岭呀。”
歧岭?她刚刚在歧岭吗?
记不清了……
旁边有个小师妹见他们不说话了,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插了一嘴:“大师姐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歧岭边境上会有妖呀?歧岭明明紧挨着魔域,寐妖城明明应该在北茫那边——”
楚谢枝摇摇头:“这妖倒是遍地都有,寐妖城只不过是比较大的一个聚居地。”她话音一转。“这太守年年捉妖么?按理来说分明不会有这么多妖散在外面。”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没过一会,那小师妹又接话:“这段时间妖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变多了,至于旁的,大师姐都不知道,我们更不可能知道了。”
一旁的小师弟好像听到了什么,嘴角抽了抽,停下了拨弄剑穗的手,也抬头问:“大师姐,真不用过去瞧瞧吗?我听见有人在哀嚎。”
她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走吧,去看看。”
“叫的真难听。”那小师弟嘟囔着。
楚谢枝弯了弯嘴角,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