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雨欲来(三)

作品:《犹见当年万里红

    那大妖确实厉害,至于楚谢枝是怎么看出来的——


    当他们一伙人到达府衙的时候,红木制的门已经半开了,府衙里寂静无声,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无人居住。


    夜色浓重,远处闷雷滚滚。


    “这不是寻常天气,当心。”


    楚谢枝开口提醒,说罢,天边乍起的闪就照亮了每个人的脸,也叫人看清了面前建筑的惨状。


    那府衙前的鸣冤鼓和两侧的石狮子上有些斑驳的血迹,似乎是新溅上去的,粘稠的血聚集起来,顺着石塑的棱角滴落到地上。鸣冤鼓上有着厚重的尘土,不知是禁止使用还是真的无人鸣冤,总之是许久没有人使用和打理后形成的,血滴和印记和着灰尘糊在鼓面上,竟无端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感。


    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是能从半开的门里瞧进去一些的,地面上除了血还是血,满地的血,血腥味冲天。


    空气中浓厚的血腥气毫不掩饰的传进每个人的鼻子里,身旁都是些新进门的弟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楚谢枝皱了皱眉,身旁干呕声此起彼伏。


    她不动声色往四周看去,其他民用的建筑多是石头和土块堆砌的,这红木朱门竟是格格不入,好像是从两个不同的地方硬拆出来搭配在一起的。


    还没等楚谢枝开口,就有人先站了出来。


    那个打头阵的小师弟深吸了口气,压下不适感后自告奋勇作斥候向前探路,他壮着胆子,心里暗自打了下气,才踌踌躇躇往前走,最后在距离那朱门半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站定以后,他犹豫了半天,伸出穿着黑色露指手衣的手戳了一下那扇门。下一刻,府门轰然倒塌,扬起一阵尘土。


    “咔嚓。”


    楚谢枝境界比新入门的弟子高上许多,一下就听到了这轻微的声响,她抬头望去,发现写着“明镜高悬”几个大字的牌匾竟是偏移了原位,摇摇欲坠。


    “小心!”


    楚谢枝刚想喊那小师弟的名字叫他小心,却发现根本不知道人家的名姓,于是话音生生吞了回去,身体动了起来。


    那小师弟倒是争气,楚谢枝还没过去,他先诶了一声,脚步匆匆的往后踉跄了几步,堪堪躲过了那无妄之灾。


    那牌匾摔到地上,裂痕从明镜和高悬中间逐渐蔓延,最后断开,整个牌匾四分五裂。


    那小师弟两步走到楚谢枝身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给自己顺了顺气:“诶呦,诶呦。吓死我了,还以为要挨砸了。”


    给自己顺好气以后,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瞧着楚谢枝,那双眼黑黝黝的,带着少年独有的意气。


    “放心吧,大师姐,不会有事的。我叫朱煦,是歧岭朱氏的老末。”


    “嗯,没事就好。”她又揉了揉他的脑袋。“走吧。”


    这回是她先走在前面了。


    她拿出阳春横在身前,谨慎往里走。


    阳春是她的法器,是一支玉箫。


    眼球动了动,眼前景象从黑压压的天滑到手中的玉萧上,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些久远的事——


    她在羲华引长大,阳春是它抓周时抓到的第一个物件。


    自那时起,阳春就生了器灵。


    在那之前,大家一直以为阳春只是一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萧。


    羲华引里的修道者多用乐器,一些稀奇古怪的也有,比如书、笔,绸缎。所以,她还是第一次在羲华引见到剑修。


    那时,楚谢枝七岁。


    正值夏日,她无所事事的在仙门广场上数蚂蚁。数到第八十六只的时候,她眼前出现一道黑影,她抬头看去,看到那时九岁的何望初。


    那人朝她作了个揖,咬字稚嫩地问她议事厅在哪里。


    她还以为是新入门的弟子不认路,于是好心指了条路给他。


    何望初远了,她还在盯着那抹小小的身影发呆。


    她看见他的剑了,是把很漂亮的剑。


    羲华引剑修极少,小孩子总是对于没见过的事物十分感兴趣。


    那是她第一次在羲华引见到剑修,于是便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羲华引新入门的剑修。


    直到后面羲华引和问穹交好,两大仙门开交流大会的时候,她才知道那是问穹掌门座下大弟子,何望初。


    说来也算是命运使然,他们俩就这么认识了,然后一路相伴,至今已是成为青梅竹马的第十个年头。


    “大师姐……”有声音穿传来,是之前的小女孩喊她。


    眼前雾色散去,回忆戛然而止。


    “怎么了?”楚谢枝压低声音回复着,顺手下了个隔绝声音的禁制。


    “小宿儿想问你为什么我们看不见妖气,话本里不都说修道者能看见妖气吗?”朱煦接过话头回答她。


    “诶呀你别喊我小宿儿,多幼稚呀!我有名字的,我叫宿祯祯!”


    楚谢枝看着两个十二三的小孩吵嘴,无奈间让他们小声一点。


    “修道者是看不见妖气的。”她解释道。


    “其实抛开种族来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不管是人、妖,还是魔,我们都需要吃饭,需要喝水,需要睡觉。可能唯一不同的就是妖和魔的寿命可能会比人稍微长一点吧。


    “那话本里面,说的都是假的吗?”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宿祯祯看起来有些泄气,蔫蔫吧吧的回话。


    “嗯。不过如果是修道者的话,是可以感知到对方的修为以及存在的,当然是在没有施禁制的情况下。”


    “那妖和魔天生就比人厉害吗?”


    年纪尚小的孩子组织不好语言,楚谢枝大概能听明白她在问什么,她想了想,尽量简洁的回复她:


    “不是哦,魔也是要修炼的,不修炼的话,也是和普通人一样的。至于妖——如果他们不修炼的话,你可能见到的就是没有意识的他们,就是普通的小动物小植物。”


    “大师姐,那人呢?我听我爹爹说,我们变成修道者,就能活很久很久。”


    楚谢枝顿了片刻,斟酌着回答:


    “修道确实可以延长寿命,不过也是要看境界的,境界越往上,活的就越久。修道者结丹以后,容貌和身体状况往往会停留在状态最好的时候,女子的话应该是在及笄往后几年,男子一般是在弱冠左右。”


    两只小鬼头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了。


    “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现在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于是一群小鬼头都跟着点头。


    说实话楚谢枝根本不知道为什么羲华引要派一帮小孩来处理歧岭的事,虽说是历练,只是不大不小的调查一下。


    她看了看几个小孩的身形,顺便估计了一下他们的灵力。


    却也还是为时尚早。


    楚谢枝带着人往里走,脚底黏腻的血沾上又滴落在地,听的人心痒痒。


    月光撒在院子里,渡上了一层银光。楚谢枝往前看去,看到了一片荒芜。


    按理来说,官老爷的院子,不说别具一格,也应当是古色古香的,可四下,除了满地的血和月华,什么都没有,连个尸体都见不到。


    院子里有几支夹竹桃,被一旁乌鸦的叫声惊到,她才发觉。


    那夹竹桃似乎泛着荧光,叫人看不真切。一阵风起,嫩粉色的花瓣随风晃动,似玉宇琼楼上的粉面女郎伸出柔若无骨的双手朝她挥开。


    又一阵雷声轰鸣,白光乍现,楚谢枝从那片软香中看到了一只眼。


    那是一只有着黄金纹印的兽瞳。


    好像某种上古凶兽,带着层层诅咒,从酆都域下十八层朝她望来。


    那只兽瞳看清她的时候,她也看清了他。


    那是魅妖城亡故了许久的上古凶兽,也是上一届妖主。


    “退后!”


    比身体先行动的是长期形成的直觉,楚谢枝长臂一挥割出一块安全区域,另一只手捏着阳春一挥,流苏晃动,耀眼的法阵就此铺开。


    楚谢枝乘胜追击,手上一动,阵阵萧声倾泻而出,一曲《广陵散》随风而和,杀机四起。


    顿时几瓣残蕊落地,楚谢枝颊侧被不知什么物件刮出一到血痕,血滴落到青鸾色的衣袖上,洇晕开来,不见踪迹。


    耳边鹧鸪声起,血月当空,她却若万物旧主,不染毫分。


    一曲毕。楚谢枝摸了摸破了相的面颊,再看去,那里已经没了那只眼睛的踪影,只有几朵半残无害的花立在枝头。


    汗毛倒竖,危险气息徒然靠近,她顿觉不妙,端起手来就要再吹。


    又是一曲《霸王别姬》。


    若是自己回不去,也要护好小辈,她是这么想的。


    余音未绝时,她回头嘱咐,却发现身后早已空无一人。


    执萧的手愣住,微微嗡鸣的阳春也霎时噤声。感受到手中灵器的异变,她急忙在识海里呼唤阳春,却在不远处门户大开屋内的妆镜上,又看到了那只眼。


    “是你。”


    灵识内响起的,不是阳春的声音,而是一道陌生又熟悉的男声。那声音带着阵阵威压,直击她的脑海——


    她好像看到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那是一只化了形的幼兽,低下头来安安静静跪在她面前。


    二人一时无话,空气还在流动。


    “呃——”


    一支形似阳春的萧,携风而至,从背后穿过那只幼兽的心脏,最后落到自己手里。


    血溅到离她开外半步的地方,那幼兽有些跪不稳,却还是未动身形,压抑着口中的痛呼。


    她本来想再往下看看的,可被人强行从回忆了拽了出来。


    被人强行从识海里拽出的感觉并不好受,她只是强忍着。


    “嗬——”


    这声痛呼是她的。


    身旁被她斩落的夹竹桃似是生了根,猛然疯长成参天大树,尖锐的枝叶围绕在她身侧。她看见还是花苞的夹竹桃突然开始舒展花瓣,娇嫩的粉色从根部一点点变成诡异的红色,最后,从她的胸口穿心而过——


    剧烈的疼痛淹没了她,手指紧紧攥住,露出些许青筋。


    她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夹竹桃花瓣顺着藤蔓逆流而去,顺着伤口进到了血肉里。


    阳春动了,但只是一瞬。她不稳地轻飘起来,纹路明明灭灭,挣扎许久却脱力落到地上,上好白玉顷刻出现一丝裂痕;一旁凝好的阵法应声碎裂,徒留一地琐碎。


    “呵,真是意外。”


    那阵恼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现在,你的心脏是孤的了。”


    “你回去,告诉那酒囊饭袋的人皇,想要拿回来,便提头来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