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风雨欲来(一)

作品:《犹见当年万里红

    楚谢枝垂眸,也朝那方向点点头。


    当今陛下膝下三皇子,战功显赫,银鞍白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而今阶级观念森严,下位者无缘由是不得直视上位者的眼睛的。


    可池驭旌似乎毫不在意对方是否逾矩,他只是学着周围百姓的样子,从随身的口袋中翻出些银钱,放到轿撵上——不同的是,其他人放的多是一些铜板,吃食等不值钱的玩意,而他放了一整个银锭。


    “我在北边待的时间太长了,沾染了些许,北方小族的,率真。”池驭旌一字一句的说着,言行间,目光也一直追随着楚谢枝。


    垂眸时,他把自己放在低位。像祭拜神灵那般,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的带着希冀的目光,将那点虔诚都尽数奉上。


    “公子莫怪。”


    池驭旌嘴上说着莫怪,可浑身上下经过战争洗涤出来的内敛气度和那浑厚坚定的嗓音却从不让人觉得,他是什么身处于低位的人。


    何望初回神,看着池驭旌的动作,暗自心惊。虽说他们仙门之家不在乎这些个黄白之物,却也没像池驭旌这样把银锭当不值钱的物件随手拿着玩。


    锦阳街热闹非凡,他却没什么心思欣赏。把那银锭从脑袋里甩出去以后,开始思索池止戈给他下诏的用意。


    现下六界并不太平,不谈其他五界,单说九州。如今的九州,各个洲际对立,战火纷飞,民不聊生。其余的几个州他了解的并不深,他只知现下邺都和宁陵还相对平和些,毕竟是中枢之地,内有百官外有仙门,二者坐镇,也无人敢造次。


    只是——


    思绪被打断,观音座上一枚铜板倏地落地,将空气划成两半。


    四周似乎寂静了,霎时间,只有观音座还在向前。不远处传来了一片打闹声,闷闷的,像是拳头砸到肉里的声音。他看见池驭旌皱了皱眉头,随即二人间落下一道黑影,池驭旌用剑柄点了点自己围着寒甲的臂弯,那暗影便领命而去,不一会,那声音就消停下来。


    仙者,感官最为灵敏,毫无疑问,他闻到了空气里飘散的血腥气——那是刚刚那边打闹的人留下的。


    何望初不动声色吸了吸鼻子,再抬头看去,似乎有一团脏兮兮的布滚到了观音座下。再一眨眼,地上便什么都没有了,那团布连同那刚刚落地的铜板一同消失了,只留下点点血迹。


    战乱多,难民也多了起来,成堆的穿着破布的,灰头土脸的难民都往京城涌来。


    都说修道者爱怜百姓,他也不例外。何望初垂了垂眸,隐去眉间那点郁色,决计改天要往难民所去一趟。


    池聿书的马车就是在这时路过的。他听见不远处有敲锣打鼓声,于是刚撩开帘子,就和池驭旌的暗卫打了个照面。


    看清对方做的事,他不动声色地放下帘子,掩去了眼中神情。


    孤月垂幕,孔明灯满天,将夜幕烧了半边。池聿书掠过被风掀起的一角帘子朝外看,橙黄的灯火和暗红的血迹就沾湿了他的眼。


    似乎有些难以言说,池聿书眨了眨许久没有闭上的酸涩的眼,再睁开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雪。盯着逐渐被那一点点白色掩盖的亮色,他不由得发起呆。


    现在的邺都,有很大的问题。


    这里,有一部分人是从南边逃难来的。


    他望向百步外,残破屋檐下那片衣衫褴褛的人群。


    南边,不管是哪块地方,都属于南洲。南洲这个名字似乎在很多的话本中,都是个歌舞升平的好地方。


    不得不说,南洲确实是个好地方,可那只存在于平和的时代里。一旦战火烧至那片温和的土地,那里的气候和温度就会变本加厉的回报给那里的人们,届时,这片潋滟的江南会成为最大的蒸笼,把沉溺在温柔乡的人们扼杀,再埋葬。


    这些流氓在逃难路上会历经山匪和战乱,会历经生离和死别;这些磨难早已将他们的意志摧残,让他们激发最初的野性。


    把这样一群人放到繁华且平和的邺都,会发生什么?


    或许有些人,会安定下来,找回自己的人性,用余生来抚慰失去至亲的伤痛。可一座城池,最大可以容纳的人数是有限的,所以无论如何,总有些人,总有些被战乱和纷争左右的人,到了这里,依然只能选择继续逃难。


    在那些茹毛饮血的时代里挣扎过的人,蓦然把他们放到和平的时候,他们会恍惚;直到他们发现,这些地方没有自己的位置——再落入这种境地的时候,那些被尘封的不安被顷刻激发,为了活命,他们会在法度照耀不到的地方选择抢掠,然后安于一隅,或死于非命,最后结束此生。


    不管是刚才的乞丐,还是其他已经安定的人。当他人的既得利益落地时,他们会虎视眈眈的望过去,再去回想自己如今的身份和处境,到底该不该,合不合适直接抢过去。


    不止是邺都,几乎整个人间,人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安定。在乱世里,这是最简单的心愿,却也是最难的心愿。


    无力感淹没心脏,他把盯在帘子上的眼睛转回来,咳了两声,略感疲惫。车外风声如哀嚎,马车里药味萦绕,将他大氅上的狐裘浸透。


    一刻前,池聿书才刚忙完。他一踏进府门,皇帝那边的诏书就紧跟着传了过来。大大小小的家仆跪了一地,他也跪下接旨。诏书里池止戈要他即刻进宫,不得耽误。于是他又坐上车往皇宫走,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这些天,他一直在安抚流民。从南边来的难民,一批接着一批涌入京城,打的他措手不及。前阵子皇帝就下诏给他,要他安抚流民,无论以什么方式,只要这些流民不再生事端。池止戈没说后果,但是池聿书很清楚,下场总是那一个。


    他忙的脚不沾地,紧赶慢赶,总算是安抚住流民的情绪,和工部户部谈拢了设置难民所和登记户口一事。那时候经常两地奔走,寒气入体,染了病气,刚想着稍作休憩后联络亲信谈谈最近的形势,一封诏书又跟着来了。


    正处病时,他懒得再折腾,就喊桑梓随意收拾了一下自己。于是本应打理的一丝不苟的青丝现下用玉簪挽起,黑白相间,衬得他整个人苍白几许。身旁的桑梓瞧着心疼,把那件沾了药味的大氅又给他披上。


    他开口,声音微哑。


    “无妨,马车上暖。你且把衣服穿好,别叫染去病气。”随后拢了拢手上的暖炉,又嘱咐了一句。“桑梓,把香再弄旺些,再把孤的文书拿来。”


    桑梓瞧了瞧自己身上厚厚的衣服,又瞧了瞧池聿书身上的衣服,思考为什么自家主子就是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他把香炉捅的浓了些,转过身去整理狐裘,生了一小会闷气,才转身把文书给池聿书拿过去。池聿书也不恼,只是无奈地看着他。


    池聿书捏住发尾,在桑梓看不到的死角将刚拔下的白发顺着窗缝扔了出去,随即像丢弃物件一样将那发丝往身后一扔,就开始看方才被扔到腿上,被迫摊开的文书。


    可他意不在此,于是池聿书看了没一会,就又发起了呆。


    他从现在想到了过去,又从过去想到了现在。


    第一场战乱的号角吹响的时候,是奉安几年?


    现今距离平和年代,又已经过了多少年?


    他通通不记得了。


    或许第一次战乱比他诞生之时还要早,或许那时比池止戈登基之时还早。是战火迷了他的眼吗?他竟然不记得先前的九州是什么样子了。


    池止戈,池止戈。


    他心里念着自己父皇的名字,齿间也将其滚了一圈。他念了又念,最后只得悄声叹气,心想名字真是个好名字。


    或许,在臣民面前,他不能评价池止戈;可在他自己心里,他并不觉得他那好父皇有多么贤明,至少不像童谣里唱的那样,止戈出,天下平。


    他认为,他只能算是个无功无过的君主。可偏偏,无功无过就是有罪,作为君主,就只能十四岁马上平天下,十六岁治理的四海之内无闲田,十八岁时人人手里有余钱,二十岁时再从宗室里挑个贤惠女娘立为皇后开枝散叶,再然后……再然后就没有了。


    这才是一个合格君主该有的一生。


    马车急停,思绪被打断。池聿书愣了几秒,几秒后,适时想到了桑梓说的那句话。他轻笑摇头,心想还真是说对了,他家主子还真是思虑过重,估计是要早死的命。调笑够自己了,又觉得今天的状态实在不好,于是把奏折收好放到一边去,安稳靠着身后的软榻休息。说是休息,思绪却又不知跑到了哪个大人上奏的哪篇奏折里。


    窗外车夫的声音隔着帘子传进来,断断续续的:“公子,前面有人挡路。是个碰瓷的汉子。”


    池聿书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只是掀了掀眼皮,转头吩咐桑梓:“桑梓,拿上暖炉去瞧瞧。”


    桑梓放下拨弄香炉的手,脆生生的应了,下车去瞧。池聿书刚把手里的茶吹凉,桑梓就回来了,还带上来一枚刻着图案的红穗木牌。那上面刻的,是太子印。


    桑梓把那木牌递过来,叫那车夫接着赶路。


    池聿书捏着穗子往下捋,若有所思。桑梓撩起帘子,瞧了眼外面的人和风景,窗外风景流逝,他随手合上帘子,呼了口气,转过头去往池聿书那凑,压着声说:“殿下,安插在歧岭的探子有消息了。”


    这边游神还在继续。楚谢枝刚转过头去,就看见了在池驭旌身旁站着的何望初。她没想过何望初会来这里,她以为在锦阳街的那一眼就是今天的最后一面了。毕竟,他和她不同。她此次上京的目的是扮观音,而何望初却另有要事,他是被陛下一纸诏书硬请过来的,所以此时,他应当在皇宫才对。


    何望初似乎在想事情,他没注意到观音的柳条停了一瞬。当他听到池驭旌喊他的时候,楚谢枝已经过去了。


    “孤要进宫一趟,此次回京还未述职。何仙长,就此别过吧。”


    何望初回过神,低下头去行了个臣子礼:“是,殿下再会。”他没再掩饰,四周百姓已散去。


    池驭旌走远了,他想起诏书上的内容,决定先回客栈收拾一番,再去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