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咖啡冷的第三百三十天》 江临敲击桌面的手指停顿了。他缓缓转过头,目光第一次正面地、清晰地投注到林晚脸上。那目光沉静、深邃,带着一丝探究,一丝等待下文的不解。镜片后的视线,锐利而平静,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这目光,像冰冷的针,刺得林晚几乎退缩。但她强迫自己迎上去,强迫自己看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她吸了一口混杂着瑰夏香气和雨腥味的冰冷空气,那气息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
“今天的咖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砂砾摩擦般的粗粝感。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最后一点勇气,声音却愈发清晰、尖锐起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锋利,“…用的豆子,产自玻利维亚。”
她清晰地看到,在她说到“玻利维亚”时,江临那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掠过——一丝了然?一丝预料之中的平静?或者仅仅是对助理突然介绍产地这种反常行为的探究?太快了,快得无法捕捉。
但这细微的变化,像投入汽油桶的火星。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钝痛。指甲深深掐进托盘边缘的皮质包裹里,刺痛感让她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她微微昂起一点下巴,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目光里燃烧着一种混合着绝望和最后尊严的火焰,仿佛要用这目光在他平静的面具上灼烧出一个洞来。
“那里的高地,有一种传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尖锐,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雨声,“玻利维亚高地山谷里的风……吹过时,漫山遍野的野花……都在无声地喊着……”
短暂的停顿,寂静得可怕。窗外的闪电骤然撕裂了墨黑的雨幕,惨白的光瞬间照亮办公室,也照亮了林晚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她右眼角下那颗小小的、此刻仿佛蕴含着无尽悲伤的泪痣。紧随其后的雷声,沉闷地滚过天际,震得脚下的地板都在微微颤动。
就在雷声余音未绝的刹那,林晚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了那句埋葬了三百三十天的心声,清晰得像一颗碎裂的水晶砸落地面:
“……‘请看看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窗外的暴雨声、雷声,似乎都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瑰夏咖啡浓郁的香气,此刻变得无比沉重,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晚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只知道心脏停止了跳动,世界在眼前旋转、褪色,只剩下办公桌后那个男人清晰的身影。她在等待。等待审判的雷霆落下,等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成了坚硬的水晶。
那句“请看看我”的余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凄楚和尖锐的回响,撞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又被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声吞噬殆尽。死寂像浓稠的墨汁,瞬间淹没了所有光线和声音。
林晚站在那里,指尖深陷在托盘的皮质边缘里,几乎要嵌入其中。她感觉自己像一座瞬间被抽空所有灵魂的雕像,只剩下摇摇欲坠的躯壳,支撑在昂贵的红木桌边。目光死死地锁在江临脸上,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波动。胸腔里的那颗心,在短暂停跳后,疯狂地、混乱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喉咙深处翻涌的血腥气。
她在等待。
等待一场预想中的审判。冰冷的驱逐?带着怜悯的安抚?亦或是彻底的、将她所有卑微心思碾入尘埃的漠视?无论哪一种,她都做好了迎接的准备。这三百三十天积攒的勇气,只够支撑她发出这一声呐喊,之后,便是彻底的破碎与死寂。
然而,什么都没有。
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
江临的目光平静得可怕。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深邃依旧,却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任何涟漪,没有惊讶,没有愠怒,也没有丝毫被冒犯的痕迹。他甚至没有收回视线,就那样看着她,用一种近乎审视的、带着奇怪穿透力的平静眼神,将林晚此刻所有的狼狈、绝望和孤注一掷映照得纤毫毕现。
时间在凝固的空气中艰难爬行。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像是钝刀子切割着神经。
几秒钟,或者一个世纪那么久。
江临的视线,终于极其缓慢地,从林晚苍白如纸的脸上移开。他的目光像滑过一件冰冷的器具,没有温度,没有停留。最终,落在了面前那杯刚刚被她奉上、承载了她全部心意的瑰夏咖啡上。
那只骨节分明、带着上位者力量感的手伸了过去。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甚至没有一丝对于这杯被赋予了特殊意义咖啡的额外关注——就像他端起三百三十天里的任何一杯咖啡一样,自然得近乎冷酷。
白色的骨瓷杯被稳稳地端起。
杯口靠近他略显薄情的唇线。
林晚屏住了呼吸。心脏在那一刻被提到了喉咙口。她会看到什么?他会皱眉吗?会因为这杯瑰夏过于浓烈复杂的花果香而露出一丝异样吗?会……感受到那无声的祈求吗?
浓郁的、带着热带风暴般侵略性的香气随着杯沿的倾斜而弥散开来。
深琥珀色的液体,带着瑰夏特有的油脂光泽,缓缓流入他的口中。
林晚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喉结——那个她曾在无数个清晨和黄昏,在他低头喝咖啡时,被衬衫领口半遮半掩的地方。此刻,它清晰地滑动了一下。
吞咽的动作完成了。
咖啡被咽了下去。
江临放下了杯子。
杯底与光滑的红木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在死寂中清晰得刺耳的——
“嗒。”
一声轻响。
像一个冰冷的句点,突兀地敲打在林晚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
接着,江临开口了。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带着工作场合特有的那种不疾不徐的节奏感,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
“林助理,”他叫她的职位称呼,如同之前的每一天。目光甚至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随意地扫过办公桌面,仿佛只是在评价一项日常工作的成果,“你泡的咖啡……”
他顿了一下。
林晚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这一刻被高高吊起,悬在冰冷的刀锋之上,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总是太苦。”
“总是太苦。”
四个字。
语调平铺直叙,没有指责,没有抱怨,甚至没有一丝个人喜好的情绪。它像一个冰冷的事实陈述,一个客观的工作评价,轻飘飘地落下。
却如同一柄淬了寒冰的重锤,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砸下!
精准地、残酷地、彻底地——
将林晚从里到外,砸得粉碎!
轰!
世界在她眼前爆炸了。不再是旋转褪色,而是彻底地分崩离析,化为齑粉!
三百三十天的精心准备,三百三十种豆子的无声诉说,那些在茉莉香里藏匿的“早安”,在可可醇厚里包裹的“辛苦了”,那包珍藏许久、如同心头血般捧出的玻利维亚瑰夏,那耗尽毕生勇气喊出的“请看看我”……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痴心妄想,所有的卑微祈求……
在他口中,只浓缩成了这四个字,冰冷如霜的评价——
总是太苦。
原来,他喝了三百三十天的咖啡,唯一接收到的信息,不是她藏在豆子里的密码,不是她指尖的颤抖,不是她低垂眼睫下的心事,甚至不是她今日绝望的呐喊……只有味蕾上那单一的、被归结为“苦”的滋味。
原来,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幽微情愫,在他那里,从一开始就被翻译成了一个如此简单、如此粗暴、如此不值一提的瑕疵——苦。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林晚。眼前阵阵发黑,江临那张冷静得近乎冷酷的脸在视野里剧烈晃动、扭曲。身体里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竟不受控制地微微踉跄了一下,高跟鞋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摩擦声。她下意识地伸手撑了一下桌面冰冷的边缘,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指尖触碰到的红木坚硬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直抵心脏。
滚烫的羞耻感如同岩浆般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烧毁了所有的知觉神经。脸颊上那点因为激动和绝望而残留的红晕早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耳膜嗡嗡作响,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了窗外的暴雨,淹没了自己粗重到快要窒息的喘息,只剩下那冰冷的四个字在颅内疯狂回荡、撞击:
太苦——太苦——太苦——
像是某种恶毒的诅咒。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裸地扔在聚光灯下的小丑。所有的矜持,所有的自尊,所有小心翼翼的掩饰,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暴露出最丑陋不堪的内核——一个自作多情到可笑地步的暗恋者。在他眼里,她那些隐秘的心思,恐怕比咖啡杯沿残留的一点水渍还要不如。至少,水渍会被他随手抹去,而她那些心思,他连抹去的兴趣都没有。
她甚至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生怕在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看到一丝轻蔑,一丝怜悯,或是对她此刻失态的不耐烦。那会比死更难受。
就在林晚被巨大的羞耻和绝望碾得体无完肤,几乎要窒息的时候,江临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依旧是那副平稳得没有起伏的调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
“另外,”他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拿起桌上一份原本被压在文件下的、林晚从未见过的打印通知,动作随意得像是在丢弃一张废纸。那份纸页的边缘锐利,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光。
他将那张纸,朝着林晚的方向,轻轻推了过来。
纸张摩擦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沙”的一声轻响。这声音落在林晚耳中,却尖锐得像是指甲刮过黑板。
“从下周一开始,你去后勤部报到。”
冰冷的宣判,不容置疑的口吻,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甚至连一句“调岗”的理由都吝于给予。
后勤部。
一个远离核心区域,远离他视野,充斥着琐碎杂务、清洗打扫、和咖啡台这个精致小天地完全绝缘的部门。
这不再是忽视。
这是一种冷酷的、高效的、彻底的剥离。
像清除掉一件不再需要的、甚至有些碍眼的物品。
林晚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张被推过来的纸页上。白纸黑字,打印清晰。最上面一行加粗的字体,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调岗通知。**
通知正文简洁得残忍,只有职位变动信息和生效日期。
简单粗暴的一行字,如同一个巨大的、鲜红的、拒绝的印章,砰然盖在她破碎的心口上!比刚才那句“太苦”更直接,更彻底地宣告了她三百三十天独角戏的终结!
原来,连这杯苦涩的告别咖啡,都是多余。
连站在他办公室角落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原来,她连被他评价“苦”的资格,都要失去了。
撑在桌沿的手指,指尖因为用力而彻底失去了血色,白得透明,冰冷得像死去多时的尸体。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随着那张冰冷的通知单彻底流逝。林晚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掏空的壳子,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情绪都已被那两句话碾得粉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刺骨的寒冷和麻木。
她甚至忘记了该怎么呼吸。肺部僵硬着,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海水,无情地漫过头顶。
“……是。”
一个音节,极其微弱,带着濒死般的颤抖,从她干裂的唇缝中艰难地挤了出来。这声音轻得像叹息,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过身去的。
动作僵硬,像个关节生锈的木偶。双脚沉重地拖过厚厚的地毯,无声无息。她放弃了托盘,任由它孤单单地留在那张象征着权力和冷酷的红木桌上。她的目光空洞地掠过自己坚守了三百三十天的咖啡领地——那磨豆机、那温控壶、那摆放整齐的滤杯……它们沉默着,如同祭坛上被遗弃的祭品。
走向办公室那扇沉重的胡桃木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玻璃渣上。
手指冰凉,触碰到金属门把手时,那股寒意瞬间刺入骨髓。她轻轻转动。
门开了。
门外明亮的光线和隐约的人声涌进来,与办公室内死寂的冰冷形成刺眼的对比。那光,刺痛了她空洞的双眼。
她没有回头。
一步。
迈了出去。
“咔哒。”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那个充斥着瑰夏香气、雨腥味、以及将她彻底摧毁殆尽的冰冷世界。
走廊明亮的灯光刺得她眼睛生疼。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一下,一下,敲打着她空空如也的胸腔。四周是模糊的人影,低声的交谈,打印机工作的嗡鸣……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失真而遥远。
身体里那根一直绷紧到极限的弦,终于在这一刻,在隔绝了那道冰冷视线的瞬间——
“嘣”地一声。
彻底断了。
麻木的堤坝轰然决口!
一股无法形容的、滚烫的、带着腥甜气息的洪流猛地从心脏最深处汹涌爆发,蛮横地冲垮了所有的压抑和伪装,直冲上咽喉!
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模糊的水光吞没。视野剧烈地摇晃、扭曲。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沉重地砸落下来,砸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甚至无法抬手去擦。
双腿如同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叶子。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胸腔里那即将冲破喉咙的呜咽。牙齿深深陷入柔软的唇瓣,带来尖锐的刺痛和浓郁的铁锈味。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像刀子一样切割着气管。
她僵硬地迈着步子,每一步都沉重得像在泥泞里跋涉。泪水无声地、汹涌地奔流着,视线彻底模糊。走廊的尽头,洗手间那冷冰冰的银色门把手,在她模糊的视野里,像是一个遥远的、可以暂时躲避的、安全的洞穴。
她踉跄着,几乎是扑了过去。
手指颤抖着,胡乱地抓住冰凉的金属把手,用力推开。
“砰!”
门板撞击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闪身进去,如同逃命的猎物,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反手将门重重关上、锁死!
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的世界。
狭小的独立洗手间,只有洗手台上方惨白的灯光笼罩着她。镜子里的倒影瞬间撞入眼帘——
一张惨白得毫无生气的脸,被泪水彻底浸透。精心梳理的鬓发散乱着,狼狈地沾在脸颊和脖颈上。眼眶通红,像被揉烂的桃子。右眼角下那颗小小的泪痣,在泪水的冲刷下,如同凝固在苍白皮肤上的一颗破碎的墨点,无声地诉说着无尽的哀伤。嘴唇被咬破了,渗出一丝殷红,在惨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
空洞的眼神里,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
三百三十天的阳光、花香、小心翼翼的期待……
全都熄灭了。
只剩下这张脸上,冰冷的、止不住的泪痕,和那深入骨髓、刻入灵魂的——
“苦”。
镜子里的那个狼狈身影,仿佛也品尝到了那杯被弃若敝履的瑰夏的滋味,嘴角极其缓慢、极其痛苦地向下弯起一个破碎的弧度。
原来,这就是心碎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