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咖啡冷的第三百三十天

    暴雨敲打着落地窗,留下蜿蜒的水痕,模糊了城市辉煌的灯火。外面是喧嚣的雨幕与车流,而总裁办公室内,却只剩下咖啡机低沉的呜咽和豆子被研磨时碎裂的轻响,像某种压抑的叹息。


    林晚的手指很稳。细颈壶中的热水,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螺旋,缓缓注入滤杯。水流均匀地亲吻着深棕色的咖啡粉,粉层受热膨胀,旋即塌陷下去,蒸腾起一团带着浓郁果香的白雾。这蒸汽扑上她的脸颊,细微的湿润感,像一声无声的慰藉。


    她垂着眼,视线凝结在滤杯中心那小小的漩涡里。


    耶加雪菲。来自埃塞俄比亚高海拔的礼物。生豆带着干净的青草气息,经过恰到好处的烘焙,此刻在热水的冲击下,正毫无保留地释放着它标志性的白色茉莉花香,清新、纤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质,如同少女初次悸动的心跳。这是属于“早安”的密码。


    三百三十天。


    每一天,她都在重复这个仪式。从最初的笨拙紧张,到如今闭着眼也能完成的流畅。手中的器具,这狭长办公桌一隅她专属的领地,早已成为她世界的中心。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奇异地拉长、压缩,最终凝固成滤杯下缓缓滴落的一滴滴琥珀色液体。


    三百三十杯咖啡。三百三十次无声的告白。


    办公室厚重的胡桃木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室外的冷冽湿气,瞬间冲淡了空气中弥漫的咖啡香。脚步声沉稳有力,踩在深灰色的羊毛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却足以让林晚捏着细颈壶的手指倏地收紧,白皙的指关节微微泛白。


    她没有回头。


    继续专注着手上的动作。水流更细,更缓,精准地集中在粉层中心,进行最后的萃取调整。浓郁深沉的液体,带着油脂的醇厚光泽,一滴、一滴,落入下方温热的骨瓷杯中。


    水声停歇。办公室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只剩下窗外雨点密集敲打玻璃的噼啪声。


    林晚端起那杯刚刚完成的耶加雪菲,转过身。


    江临已经脱下了沾着雨气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随意搭在昂贵的真皮沙发扶手上。他身上是一件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炭黑色衬衫,领口解开一颗扣子,露出清晰的喉结线条。他正解开腕表的表带,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利落。办公室里顶灯的光线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显得有些薄而冷淡。


    “江总,您的咖啡。”林晚的声音不高,带着工作场合特有的平静克制,像一层薄冰,覆盖着底下汹涌的暗流。她将那杯承载着“早安”密码的咖啡,轻轻放在他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一角。


    江临的目光从腕表上抬起,掠过那杯冒着袅袅热气的咖啡,最终落在林晚的脸上。他的视线似乎在她右眼角下方那颗小小的泪痣上停留了一瞬,极其短暂,短暂到林晚怀疑那只是灯光造成的错觉。


    “嗯。”他应了一声,低沉而简略。这是他每一次的回应。从不评价咖啡的味道,也从不探究咖啡豆的来历。仿佛这每日一杯的手冲咖啡,只是这间办公室里一个理应存在、无需言说的背景,如同墙上的时钟,或是角落里那盆沉默的绿植。


    他开始低头翻阅桌上的文件。


    林晚退回自己的小桌区域,拿起干净的抹布,无声地擦拭着操作台上几颗溅出的细小水珠。动作轻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低头工作的男人。


    她的世界很小。


    小到只剩下这方寸之地,小到只装得下一个人的身影和三百三十种咖啡豆的心事。


    办公桌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巨大的霓虹招牌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团。江临签完最后一份文件,揉了揉眉心,身体微微后靠,昂贵的真皮椅发出一声轻微的承重声。他的目光投向玻璃幕墙外混沌的夜色,似乎有些放空,指尖下意识地拂过桌上那只用了很久、杯沿带着细微茶渍的白色骨瓷杯。


    林晚的心跳,在那一刻漏了一拍。她一直安静地用余光关注着他。时机到了。


    她起身,动作无声无息,像一片叶子滑落枝头。回到她的领地,磨豆机再次发出低低的轰鸣。这一次,选中的是巴西巧克拉。深烘焙的豆子,颗粒更大,研磨时发出更沉闷的碎裂声。热水注入,粉层膨胀,释放出的不再是清新的花果香,而是一种扎实的、带着烘焙谷物和坚果气息的醇厚感,隐隐透出可可般的深沉甜意,厚重、温暖,包容一切疲惫。


    这是“辛苦了”的慰藉。


    她将新冲好的咖啡轻轻放在他手边,替换掉那只几乎空了的耶加雪菲杯。


    江临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到那杯新咖啡上,深褐色的液体表面浮着一层诱人的油脂光泽。他端起杯子,没有立刻喝,杯壁的温暖透过骨瓷传递到指尖。他的目光再次掠过林晚,这次似乎在她微微低垂的眼睫上顿了顿。


    她没有抬头,只专注于收拾着滤杯和分享壶,水流冲刷着残渣,发出细碎的声响。


    “辛苦了。”他忽然说。语调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如同一个上司对助理完成例行工作的、最普通的肯定。


    林晚动作丝毫未停。“应该的,江总。”她的声音平稳如常,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像是被那三个字轻轻烫了一下,猛地悸动起来,带着一种隐秘的、近乎疼痛的甜意。他从未对咖啡的味道发表过任何意见,但这句“辛苦了”,在她构筑的密码王国里,却如同得到了某种无言的确认。


    她沉默地擦干器具,将它们一一归位。桌角的金属收纳盒里,躺着一小管几乎用尽的烫伤膏——那是某次她专注冲煮,手背不小心碰到滚烫的壶壁,瞬间红了一片。他当时恰好看过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第二天,这管药膏就出现在了她的桌上,没有只言片语。


    她以为那是超越工作关系的微小关怀,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光亮。现在想来,大约也只是他作为老板,对得力下属顺手为之的体面。


    午后的气氛沉闷依旧。


    办公室厚重的房门被象征性地敲了两下,旋即被推开。进来的是市场部的陈总监,一位四十岁上下、笑容满面却眼神精明的男人。他拿着一份厚厚的文件,脚步轻快地绕过林晚的咖啡操作台,直奔江临的办公桌。


    “江总,大喜事啊!”陈总监的声音洪亮,带着刻意渲染的喜庆,瞬间打破了室内的寂静,也像一把锤子,突兀地砸在林晚刚刚获得片刻安宁的心湖上。“旋转餐厅那边的档期,我亲自去盯着,硬是给您和沈小姐挤出来了!下周六晚上,顶层水晶厅,全包场!俯瞰全城夜景,绝对的顶级配置!保证给您和沈小姐一个永生难忘的订婚宴!”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文件摊开在江临面前,手指兴奋地点着上面的图片和日期。


    “订婚宴”三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林晚的耳膜。


    她的身体几不可见地晃了一下,手中用来擦拭咖啡秤的软布险些掉落。指尖瞬间变得冰凉,一股寒意从脊椎猛地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块柔软的布,指节绷得死白。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在这一刻被猛地抽离,周围的空气变得粘稠而稀薄,让她感到一阵阵窒息。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沉重的撞击声几乎淹没了陈总监那刺耳的、喋喋不休的恭维。


    “江总您看,这水晶吊灯,法国原装进口!还有这乐队,我特意请的布鲁斯蓝调大师……”陈总监的声音嗡嗡作响,像隔着厚重的毛玻璃传来。


    林晚强迫自己低下头,视线死死钉在咖啡秤那冰冷的金属表面上,仿佛要在上面灼烧出两个洞来。她不敢看江临,不敢去看他此刻的表情,是认同?是满意?还是对这场盛大仪式的理所当然?


    时间失去了刻度。


    陈总监什么时候离开的,她毫无印象。只记得那扇沉重的门再次关上时,隔绝了外面办公区的嘈杂,也带走了最后一丝虚假的热闹。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冰冷的死寂,还有窗外那似乎永无止境的、单调压抑的雨声。


    灯光惨白,无情地照亮每一寸空间。


    林晚维持着低头擦拭的动作,那块抹布在她手中已被无意识地揉成了一团。冰冷的金属秤盘反射着天花板的灯,刺得她眼睛生疼。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此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出尖锐的痛楚,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指尖的冰凉感已经蔓延至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三百三十天的隐秘期待,那些在咖啡香气里精心编织的无声密码,那些他偶尔递来药膏时心头泛起的微小涟漪……所有支撑她走过每一天的、脆弱如蛛网般的幻想,都在“订婚宴”三个字落下的瞬间,被冷酷的现实碾得粉碎。


    旋转餐厅……最贵的顶层水晶厅……俯瞰全城……


    陈总监那谄媚的声音还在耳朵里回荡。每一个字眼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她心上。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份无望的仰望,习惯了在角落里的守望,可当这结局以如此盛大、如此公开的方式砸落眼前时,她才明白,那所谓的习惯,不过是一层薄如蝉翼的自欺欺人。


    原来,他真的要属于别人了。在一个她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上,接受所有人的艳羡和祝福。而她,只是那个躲在阴影里,连名字都不会出现在宾客名单上的咖啡师。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像是世界在为她哭泣。林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一股血腥的铁锈味。她知道,该结束了。


    再留下去,只会让自己更加狼狈不堪。那种在他面前彻底失控崩溃的难堪,她承受不起。


    辞职报告。


    念头一起,便再也遏制不住。她需要一张纸,一支笔,离开这里,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空间。她猛地松开被揉得不成样子的抹布,几乎是踉跄地转身,朝着办公室角落那个存放办公杂物的小柜子走去。


    指尖颤抖得厉害,几次摸索才拉开柜门。里面整齐地码放着文件夹、打印纸、备用文具盒……目光急切地扫过,寻找着空白的A4纸。就在她的视线掠过最下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时,动作戛然而止。


    那里,安静地躺着一包咖啡豆。


    深蓝色的包装袋,印着连绵险峻的雪峰图案——玻利维亚?瑰夏(Geisha)。极稀有的微批次,生长在安第斯山脉云雾缭绕的高海拔地区。是她费尽心力,托了无数关系,才辗转弄到手的一小包。价格高昂得让她肉疼,却一直珍藏着,舍不得开封。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用它冲煮一杯咖啡,送到他面前。那是她能捧出的、最珍贵的心意。瑰夏独特而强烈的花果香调,层次复杂多变,如同最炽烈、最无法掩藏的爱意本身。她想象过它的味道在他舌尖绽放时,他会不会有一丝动容?会不会打破那层一贯的平静?


    原来,这包瑰夏一直在静静等待。等待着它最终的宿命,一场注定无人欣赏、撕心裂肺的告别。


    林晚的手,在冰冷的空气中停顿了片刻。然后,她几乎是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决绝,放弃了寻找纸张的动作,转而伸向了那包深蓝色的瑰夏。指腹触碰到粗糙的包装袋,一种尖锐的酸楚混合着某种奇异的平静,瞬间攫住了她。


    就用这个吧。作为她三百三十天暗恋的终结,作为她离开前,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勇敢的表达。哪怕注定石沉大海,哪怕换来的是彻底的粉碎,她也需要一个句号。


    她关上柜门,隔绝了那张最终没有被拿出的白纸。转身,拿着那包珍贵的豆子,回到了她的咖啡操作台。


    研磨机再次响起,声音却与以往截然不同。瑰夏的豆子被缓缓碾碎,释放出的香气不再是单一的耶加雪菲的茉莉或是巴西巧克拉的醇厚。那是一种爆炸性的、极具侵略性的香气,如同热带风暴席卷感官——熟透的芒果、成熟的桃子、带着露水的晚香玉、以及一丝清冽的佛手柑……强烈、馥郁、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绝望的芬芳。


    窗外,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雨水疯狂地冲刷着落地窗,水流一道道滑落,扭曲了外面的万家灯火,世界一片混沌。办公室里的灯光,在这片模糊扭曲的背景映衬下,显得格外苍白而冰冷。空气里,瑰夏那浓郁得有些呛人的花果香气,混杂着雨水带来的微腥冷意,交织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林晚站在操作台前,动作缓慢而凝重。她放弃了所有花哨的技巧,选择了最基础、最纯粹的冲煮方法。热水均匀地注入滤杯,瑰夏咖啡粉在热流中扩张、塌陷,深琥珀色的液体带着细密的油脂,一滴、一滴,落入那只她特意挑选的、没有任何装饰、最纯净的白色骨瓷杯里。杯身温润,映照着惨白的顶灯和她自己模糊的倒影。


    最后一点咖啡滴落滤杯。桌面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眼前这杯承载了她所有孤注一掷的瑰夏咖啡。


    她端起杯子,指尖感受着滚烫的杯壁传递来的灼热。滚烫的温度渗入皮肤,却丝毫暖不了心脏深处的冰冷。高跟鞋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她自己沉重如擂鼓的心跳。几步的距离,却像跋涉了千山万水。


    江临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他没有在处理文件,也没有看窗外,视线落在面前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屏幕上似乎是某个项目的复杂图表。他的侧脸在屏幕光线的映衬下,线条显得有些冷硬,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深黑色的衬衫袖口随意地挽起一小截,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腕。


    林晚将那杯瑰夏咖啡轻轻放在他惯用手的位置旁边。浓郁的、极具特色的花果香瞬间弥漫开来。


    他没有立刻去碰那杯咖啡,目光依旧停留在屏幕上,只是极其自然地抬起右手,指尖习惯性地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两下,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


    办公室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永不停歇地冲刷着玻璃,冲刷着人心。


    林晚没有像往常一样放下咖啡就立刻退回原位。她就站在那里,站在他昂贵的办公桌前,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指尖紧紧扣着托盘的边缘,用力到骨节发白。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如同即将冲破堤坝的洪水,带着摧毁一切的决绝力量。


    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彻底将自己暴露在他面前的出口。哪怕结局是粉身碎骨。


    “江总……”声音出口,干涩得厉害,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像绷紧到极限的弦即将断裂前的嗡鸣。这声低唤,终于打破了那层维持着表面平静的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