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而反
作品:《易江椿水》 “啪!”
鞭响破空,如裂帛穿殿,清越刺耳。紧随其后的是鞭落皮肉的闷声,殿中弟子皆屏息垂眸,指尖不自觉蜷起。
这般力道,寻常人挨三五下便要痛呼,更何况是已受近五十鞭者。
晨光穿殿门雕花棂格,在青砖上投下斑驳光影。
祝檀椿猛地睁眼,刺目光线令她下意识眯眼。
鼻尖萦绕熟悉檀香,那是师父盛济民常燃的凝神香;耳畔是师兄师姐压抑的呼吸,还有执鞭弟子略显急促的喘息。
此处并非话本中死后虚无之境,竟是她居住十载再熟悉不过的无痕宗大殿。
她怔怔立着,指尖无意识摩挲袖口云纹刺绣,这是去年师姐亲手所绣,针脚细密还带几分俏皮歪扭。
上辈子,临死前。
这袖口早被师父与自己、连同照淮江呕出的鲜血染透,绣纹模糊难辨,如今却完好无损,丝线光泽清晰可见。
祝檀椿强迫自己冷静。
她垂眸看手,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手腕无上辈子被魔气勒掐的青紫;身上碧水色弟子服柔软,带着皂角清香,绝非那套沾满血腥与绝望的染血衣衫。
她的目光飞速扫过殿内在乎的同门们:二师兄在殿柱旁安抚受惊小师弟,三师姐手中还捏着半块桂花糕,显然刚从膳堂而来,连最腼腆的四师兄都在偷偷对她挤眉弄眼。
还好,还好。
所有人一切安好。
没有血腥,没有背叛,没有死亡。
心口擂鼓般狂跳,一个荒谬却致命的念头如藤蔓悄然爬上心头。
她莫非……重活一世?
再抬眼时,目光越过攒动弟子身影,直直落在殿中跪着的人身上。
只一眼,心脏骤然一缩,滔天恨意如潮水翻涌,几乎要冲破眼底,却被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行压下。
宗门大师兄。
照,淮,江。
他身着玄色锦袍,墨发以暗红绳束成高马尾,垂落在疤痕交错的肩头。
后背裸露,新伤叠着旧疤,破烂皮肉粘连染血布条,鲜血顺脊骨淌下,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血洼。
膝下垫着十几片碎瓷,边缘锋利,破出的鲜血早已将裤腿染透。
可他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大腿与小腿呈标准垂直跪姿,双手贴在腿侧,若非紧抿唇角泄露几分隐忍,竟让人觉那剧痛对他无足轻重。
祝檀椿恍然想起,这是她十六岁时的光景,距师父遇难尚有一载。
彼时照淮江十九岁,已是宗门最年轻的金丹修士,却因宗门比试中伤了同门,正被师父罚在大殿受鞭刑。
念及此,她心底掠过一丝自嘲。上辈子的自己,竟还顾忌同门情谊,曾为这人哭哭啼啼抱着师父胳膊求情,巴巴护着这般狼心狗肺之辈,如今想来,半分不值!
“还敢犟?”执鞭弟子见照淮江脊背始终挺直,动了气,手腕猛地发力,又是一鞭破空落下,力道比先前重了数分,闷响更添刺耳。
照淮江浑身一颤,额前碎发被冷汗浸湿,垂落遮住眉眼,掩去眸中痛色。
可下一秒,他突然抬眼,目光如寒星穿透人群,精准锁在祝檀椿身上,唇角勾起那抹熟悉的笑。
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挑衅,几分若有似无的嘲讽,与上辈子她弥留之际所见,分毫不差。
祝檀椿浑身一寒,指尖下意识蜷起,上辈子被勒颈的窒息感似又漫上来。但这一次,她未像从前那般畏惧躲闪,反而迎着他的目光站定,眼底翻涌的恨意浓得化不开。
骤然,那恨意被压下,覆上一层恰到好处的温和担忧。
她猛地转头,目光急切而热烈望向殿上主位。
此刻,盛济民身着月白道袍,腰束暗纹玉带,面容温和间带着宗门之主的威严,眉宇间不见上辈子临死前的痛苦与绝望,眼底仍是往日澄澈。
师父还活着?
活着的师父……
活着的!
这失而复得的温暖,如温水注满心口空落的角落,瞬间涌遍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泛起微热的麻意。
祝檀椿再也顾不得殿内弟子诧异的目光,提着碧水色裙摆快步上前,在盛济民面前停下,宗门礼仪被她抛在脑后,她伸手抱住他的手臂,将头轻轻靠在他绣着云纹的衣袖上,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师父……”
再无多余话语,只一遍遍用指尖摩挲衣袖上的云纹,感受布料下真实的温度与脉搏,似要将这温暖一寸寸刻进骨血里。
殿中,本就因鞭伤疼得发颤的照淮江,目光死死锁着祝檀椿抱盛济民手臂的模样,喉结不自觉滚动。
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连后背伤口因动作牵扯又渗出血来都浑然未觉,只眼底翻涌着复杂情绪。
那抹碧水色身影依偎在盛济民身侧,他唇角先前的嘲讽,早不知散到何处。
盛济民素来面带柔色,此刻却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怔,手中扬起的鞭子顿在半空,语气掺了几分无奈与严厉:“檀椿啊,不得胡闹!为师罚他,是因他罔顾宗门规矩,伤了你林师兄,你莫要再为他求情。”
上辈子的她,此刻早该扑在师父臂弯里嚷嚷,哭着喊停手,说再打下去大师兄便要没命了。
可如今,祝檀椿缓缓抬头,眼眶虽微红泛着水光,却半分求情之意都无。
她抬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条理分毫不乱:“师父,弟子怎会为他求情?弟子只是想起上月李师兄的事,心中实在不安。”
盛济民温然抬手,轻轻拍着祝檀椿的后背,又取了绢帕,柔缓拭去她眼角溢出的泪滴,语气带着安抚:“檀椿莫急,此事为师误解于你,莫要伤了心神。”
祝檀椿顺势靠在他臂弯,声音添了几分恳切,补充着:“师父,弟子并非刻意较真,只是念及旧事心有不安。上月御剑考核,李师兄不过迟了一炷香时辰,便被大师兄罚在雪地跪足一个时辰,险些冻损根基;如今大师兄伤了林师兄,林师兄手臂骨裂,至少三月难御剑。这般重的伤,若只罚几十鞭便作了结,旁人难免会想,大师兄的规矩只约束他人,于自身却格外宽纵。长此以往,岂不是寒了同门之心?”
照淮江跪在下方,听着这话,投向祝檀椿的炽热目光如被冷水浇过般悄然暗淡。
他自嘲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苦涩笑,却终究未辩解半个字。
眼帘缓缓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将眸中情绪尽数掩去,只余后背伤口渗血更凶,鲜血顺脊骨淌下,晕开更大的血渍。
“小师妹这话,倒是偏颇了。”过了许久,照淮江才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间牵扯伤口,疼得指尖微颤,却仍强撑着开口,声音沙哑却冷硬不减,“李师兄慢了一炷香,是误了考核吉时,坏了宗门规矩,按律本就该罚;林师弟是在比试中不慎受伤,刀剑无眼,我并非故意为之,这两者怎能混为一谈?”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祝檀椿身上,尾音轻轻上扬,竟带了几分刻意的亲近,似在玩笑:“不过小师妹至今未参加御剑考核,莫不是觉得考核太过严苛,怕过不了关?若是实在怕,也无妨,大可以跟师兄说,师兄带着你飞一辈子便是。”
这话既为自己辩解得条理分明,又暗指祝檀椿因畏惧考核、故意借题发挥针对他,可谓一箭双雕。
殿内弟子果然窃窃私语,看向祝檀椿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连盛济民都微微蹙眉,似在思索真假。
祝檀椿被他气得指尖发颤。
自己为何没参加考核,他岂会不知?
她才刚满十六,十五岁选的剑,因为他莫名其妙的阻拦,至今还在铸剑炉里未成型,她拿什么去考核?
可她未乱分寸,只咬着唇,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委屈,倒让旁人瞧着,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般无措。
恰在此时,执鞭弟子似察觉她的气愤,明目张胆往鞭子里注了十二分内力,狠狠抽在被点了穴、提不出半分内力的照淮江身上。
瞬间见骨,激得照淮江连标准跪姿都维持不住,单手撑在地上,呛出一口黑血,撑地的手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祝檀椿压下心头暗喜。
中途抗刑,可是要重头罚过的。
缓了片刻,祝檀椿忽然上前一步,对着执鞭弟子轻声道:“师兄且歇一歇,打这么久,手臂早该酸了,这几鞭,便由师妹代劳吧,也好让大师兄瞧瞧,宗门规矩并非只约束旁人。”
这话一出,殿内弟子皆面露诧异。
谁不知往日里小师妹是唯一一个总在大家都避之不及的大师兄身旁乱窜,如今怎的这般狠劣?
盛济民也愣了愣,见她眼神坚定,不似玩笑,便点了点头:“也好,你下手有分寸些,莫要真伤了他根基。”
祝檀椿接过鞭子,指尖触到冰凉鞭身,想起上辈子的血海深仇,手腕猛地发力,一鞭狠狠抽在照淮江后背新伤上。
“啪”的一声脆响,鲜血瞬间溅起,照淮江肩头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却没哼一声,反而偏过头,看向祝檀椿的目光带着几分促狭:“小师妹力气倒是见长,只是这挥鞭的姿势不对,手腕太僵,力道散了大半。”
这话彻底点燃了祝檀椿的怒火,她咬着牙,手腕再次用力,一鞭接一鞭落下,每一下都精准抽在旧伤之上:“大师兄还是操心自己吧!若再嘴硬,我便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力道!”
“嘶——”照淮江倒吸一口凉气,后背伤口火辣辣地疼,却仍不肯服软,唇角勾起一抹笑:“小师妹一点就通!属实冰雪聪明。”
他这话,竟是主动为祝檀椿开脱了一二。
可祝檀椿哪里肯领他的情?
想起师父惨死的模样,她只觉得这是他新的伪装。
怒火攻心下,她将全身灵力悄悄注进鞭中,猛地一甩!
“啪”的一声,鞭子竟被生生抽断,断成两截落在地上。
这一鞭力道极重,照淮江后背瞬间又生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势之严重,竟比方才那执鞭弟子打来的更为狰狞。
鲜血如泉涌般冒出,染透了玄色锦袍。
他闷哼一声,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却仍强撑着抬头,回头望祝檀椿的目光带着几分无奈,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小师妹……这脾气倒是越来越我了。”
殿内弟子见状,皆面露惊色,私下窃窃私语。
“小师妹今日怎的这般狠?大师兄都这般了,她还下这么重的手……”
“是啊,方才那一鞭,怕是要伤了筋脉了……”
祝檀椿听着这些议论,却半点不在意。
上辈子他欠她的,欠师父的,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她冷着脸,将断鞭扔在地上,对着盛济民躬身道:“师父,弟子失手断了鞭子,还请师父责罚。只是弟子方才瞧着,大师兄的伤口实在诡异,寻常鞭伤虽痛,却只会红肿渗血,可他伤口边缘竟泛着黑紫色,倒像是动用了损伤经脉的邪门功法。宗门明令禁止修习禁术,若是大师兄真的……”
她故意顿住话头,留了引人遐想的尾巴,目光担忧地望着盛济民,眼尾泛红,瞧着全然是同门情谊的关切,半分诬陷痕迹都无。
盛济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照淮江伤口边缘泛着诡异黑紫,顿时怒火中烧,拿起另一柄鞭子便要再打。
祝檀椿见状,心中涌起快意。
上辈子的恨意,我们师徒二人都会宣泄的出口。
鞭声接连响起,落在照淮江背上,不给其开口解释的机会,溅起点点血珠。
起初他还倔强挺直脊背,对着祝檀椿投来挑衅目光,唇角勾起应战似的笑,仿佛在说“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可随着鞭子落下次数增多,他身体渐渐摇晃,额头渗出细密冷汗,脸色愈发苍白,却依旧咬牙,不肯发出半点痛呼。
直到盛济民亲手执鞭的第四十下落下,照淮江才突然伸手抓住鞭子,手掌被砸得鲜血淋漓。他声音沙哑如被砂纸磨过,却无半分愧疚,更像疼得发颤的妥协:“师父,再打下去,弟子可就真没命了。弟子冤枉,并未使用禁术,只是前些日子临危令中的余毒未清。如若不信,弟子愿意淌测遂池自证清白。”
测遂池是检验修士是否修习禁术的灵池,若修习禁术,池水便泛黑紫,只是每三月才开启一次,且无论是否为邪修,进入都会对灵力造成不可逆转的损耗,若非绝境,极少有人主动提出。
祝檀椿心中冷笑。
又是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
上辈子他便是这般骗过所有人,让师父以为误会了他,对他愈发信任,最终落得惨死下场!
可她面上却露出几分犹豫,声音突然带出几分体谅:“大师兄,测遂池开启尚需三月,谁知道你是不是趁机拔骨去邪?而且……你方才跪姿都维持不住,算不算抗刑?按理说,是不是还欠一顿重罚?”
她又看向盛济民,语气诚恳:“不过弟子觉得,大师兄或许只是一时失了分寸,并非有意修习禁术。不如先将他禁足思过崖,让他好好反省,每日抄写宗门戒律百遍,既全了同门情分,也能让他想想过错。等三月后测遂池开启,再让他自证清白,岂不是更好?”
这番话既给了照淮江台阶,又未放弃惩戒,还暗合盛济民“宽以待人”的处事风格。倒是让盛济民无法拒绝。
盛济民沉默片刻,看着地上气息奄奄的照淮江,又看向身旁言辞恳切的祝檀椿,最终点头:“好,便依你所言。照淮江,即日起禁足思过崖三个月,每日抄写宗门戒律百遍。三月后若测遂池显示你确未修习禁术,此事便既往不咎;若你真动用了禁术,为师定当废你修为,逐出宗门!”
“弟子遵命。”照淮江缓缓撑着地面起身,后背伤口被动作牵扯,鲜血瞬间涌得更凶,玄色衣袍染得愈发深沉,像是浸了墨的红绸。
他身形踉跄一下,手不自觉扶了扶殿柱,指尖攥得发白,却很快稳住身姿,转身朝着思过崖的方向走去。
途经祝檀椿身边时,他忽然微微俯身,气息带着血腥与冷意,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冷笑道:“小师妹长大了,师兄很开心。只是下次动手前,记得先活动活动手腕,小心扭伤自己。”
说话间,目光掠过她的发顶,那双尾微挑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失落,像被风吹灭的烛火,转瞬便隐了下去。
祝檀椿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只轻轻扶着盛济民抽得发酸的手臂,指尖替他揉着僵硬的袖口,声音温和得能滴出水来:“师父,您方才动了气,又挥了那么多鞭,手臂定是酸了。大师兄只是一时糊涂,等他在思过崖静思些时日,日后定会知错悔改的,您可莫要气坏了身子。”
直到照淮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的回廊尽头,祝檀椿才缓缓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将眸底翻涌的寒意与恨意尽数遮住,只余指尖轻轻摩挲着师父衣袖上的云纹,似在盘算着什么。
思过崖终年寒风呼啸,条件艰苦又偏僻,正是她动手的好机会。
师父素来看重宗门名声,平白无故死了个年年比试夺魁的大师兄,恐影响招生,她只能先找他修习邪术的证据
“宗门大师兄竟是邪修?小师妹忍痛杀兄正道”,这传出去,总比“宗门莫名失了位大师兄”好听。
夕阳西下,余晖透过殿门洒进来,落在祝檀椿身上,却没带来半分暖意。
她望着师父温和的面容,在心中默默起誓:师父,这辈子,我绝不会让你再次受伤。照淮江欠我们的两条性命,定要他一点一点,加倍偿还。
师父不方便杀的人,她祝檀椿来杀便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