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祸害遗千年
作品:《易江椿水》 大殿内鞭痕未拭,血迹犹存,檀香与血腥气缠缠绕绕,如无形罗网,将残余肃杀锁于梁间。
祝檀椿随盛济民步出大殿,往清修院而去。脚下青石板被夕阳镀得金红,庭院梧桐叶簌簌飘落,碎光满地,然那暖意落于她身,竟半分也渗不透心底寒凉。
思过崖在宗门后山,常年风啸如泣,照淮江被禁足于此,日日抄写戒律,瞧着倒安分。祝檀椿却知,这不过是他伪装。
以他心性,怎甘困于此地?
必是要寻机脱身的。
果不其然,未过五日,宗门便接临危急报:山下黑风寨勾连邪祟,残害百姓,更掳走十余名村民,要宗门派人剿灭。那黑风寨地势险要,寨中既有悍匪,又有修为不弱的邪修,往日这类凶险差事,皆由照淮江独力承接,如今他被禁足,竟无一人敢请缨。
消息传至清修院时,祝檀椿正为师父煎药。
药勺搅动陶罐,清苦药香弥漫,她心中却起疑云。
黑风寨与邪祟勾结,为何偏在照淮江禁足时发作?
莫非是他暗中安排?
思索之间,见两名弟子匆匆从门外过,低声议道:“掌门已下令,去思过崖接照淮江回来,让他接手此任。”
祝檀椿手中药勺“哐当”坠入罐中,滚烫药汁溅上手背,疼得指尖发麻,她却浑然不觉。
照淮江后背鞭伤未愈,师父怎会让他去涉这般凶险?
不合常理,倒像是刻意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
她越想越替师父不值,师父待照淮江如亲子,可他上辈子为何仍下狠手?
祝檀椿连药物都不处理,搁置一旁。
快步往书房去,想劝师父改主意,刚至门口,便闻盛济民对弟子道:“此番让照淮江独自前往,你们不必随行,只在山外等候便可。”
祝檀椿立在门外,心内矛盾。
让一个重伤未愈的人独自去出临危?
顾不得礼仪,祝檀椿推门而入,声音带着万分急切:“师父,大师兄伤势未愈,黑风寨凶险万分,您怎能让他独行?若他有个闪失,或是为邪祟所伤,岂非得不偿失?”
她面上是忧他伤势,实则是怕这照淮江就此脱身。
盛济民抬眸看她,眼神里藏着几分她读不懂的复杂:“檀椿,宗门弟子,当以苍生为念,岂能因一己安危而退?淮江伤势,我已令医修配了最好的生肌药膏,他修为高深,应付黑风寨邪祟,当无大碍。”
祝檀椿还想再劝,见师父神色坚定,便知多说无用,只得默默退出,心中疑虑更甚。
师父今日之举太过反常……竟似早已笃定照淮江能成此事。
甚至……在刻意为他铺路。
接下来三日,祝檀椿心神不宁,每隔半个时辰便派人打探消息。
直至第三日傍晚,才有弟子匆匆来报:照淮江已剿灭邪祟,救回村民,只是自身受了重伤,正往宗门赶来。
祝檀椿急忙往山门去,远远便见照淮江拄剑而立,玄色劲装被鲜血染透,后背伤口裂开,血顺着衣摆滴落。
他面色苍白如纸,脊背却依旧挺直,眼神里无半分虚弱,反倒藏着几分不易察的得意,身旁也无一人搀扶,仿佛这般重伤,于他不过家常便饭。
果不其然。
次日清晨,盛济民便在大殿宣布:照淮江剿灭邪祟、救民于水火,立大功,提前解除禁足,恢复大师兄身份。
往日对照淮江无好脸色的弟子,许是因盛济民在场,纷纷上前道贺,吹捧之声不绝,取代了往日尖酸。
照淮江立在人群中,坦然受着敬仰,眸中冷意却愈发浓重。
祝檀椿立在角落,望着与心念相悖的一幕,心头不安疯长,几乎要将她吞噬。
师父唤她往自己院子里去,说要找她聊聊天,顺道看看月亮。
最近回暖,月亮看着都有些暖人,然暖意落身,仍驱不散祝檀椿心底的寒凉。
清修院书房静极,唯闻烛火噼啪,盛济民亲手为她斟了杯温茶,青瓷盏上冰裂纹在烛火下明明灭灭,映得他眼底温和也添了几分深邃。
祝檀椿指尖摩挲盏沿,冰凉瓷意顺着指尖爬上心口,几次话到唇边又咽下。
重生之事太过匪夷所思,若贸然道出,温润的师父怕是会当她失了心智;更何况,照淮江在师父心中本是自幼孤苦、需多疼惜的孩子,若直白道破他日后弑师夺位,师父非但不信,反倒会觉她心存偏见,愈发护着那披人皮的豺狼。
“檀椿,前些日子在大殿上,你倒沉稳了许多。”盛济民放下茶壶,指尖轻叩桌面,语气温和却藏着几分审视,“只是你对淮江的态度,怎的突然变了这么些。”
祝檀椿心头一紧,抬眸时眼底已凝了层恰到好处的忧色,声音压得柔缓,却字字藏锋:“师父,弟子并非刻意针对大师兄,只是近来总觉他行事狠戾。更让弟子不安的是,近来总做荒唐梦……梦见有人背逆宗门,甚至对您拔剑相向,那人身形,竟与大师兄有几分相似。”
她故意顿了顿,垂眸掩去眼底恨意,只留几分惶惑:“弟子知梦境当不得真,可桩桩件件想来,大师兄后背泛紫的伤口、黑风寨恰逢其时的异动,都透着诡异。若您一味信他,他日真有意外,您让弟子如何自处?宗门又当如何?弟子斗胆恳请师父,若大师兄真有二心,不如早做打算,除了这隐患,也好以绝后患。”
盛济民脸色骤变,手中茶盏一晃,茶汤溅出几滴在案上:“檀椿!休得胡言!淮江怎会做这等事?你定是近日思虑过甚,才生了这般荒唐念头!”
“弟子没有胡言!”祝檀椿猛地抬眼,眼眶泛红,泪水在睫上打转却倔强不落,声音添了急切,“师父,您看他平日模样,对谁不是冷冰冰的?唯独在您面前装出温顺模样,这般两面三刀,您怎能不防?”
话音刚落,屋外忽炸响一声惊雷,“轰隆”震得窗棂颤栗,烛火“噗”地熄灭,只剩窗外清冷月光,将两人影子拉得细长。
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照淮江的身影立在门口,玄色衣袍被夜风拂得微动,他单膝跪地,一手捂胸,一手攥着盛器物的包裹,面色苍白如纸,额角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落,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满是委屈:“师父,弟子不知何处得罪了小师妹,竟让她对弟子有如此深的成见,甚至想置弟子于死地……”
盛济民眉头紧锁,看向祝檀椿的目光多了几分责备:“檀椿,你怎能说这般诛心的话?伤了师兄妹情分!”
说罢,他又转向照淮江,将人扶了起来,语气也软了下来,“淮江,你也莫怪她,她年纪小,性子单纯,只是一时想岔了。你身为大师兄,日后多带着她些,多与她亲近,也好消了她的顾虑。”
“弟子明白,定不与小师妹计较。”照淮江垂眸时,长睫在眼下投出浅影,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暗芒。
然而再抬眼,目光落在祝檀椿身上的时候,竟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灼热,似要将她从里到外烧透。
祝檀椿心头一跳,慌忙错开视线。
这眼神实在太过危险,与上辈子他掐着她脖颈时的狠戾不同,多了些缠缠绵绵的异样,竟让她指尖泛上麻意。
太恶心了。
自那日后,见无人相信自己。
祝檀椿便只好将满腔怨毒敛于心底,换了副温良眉目。
往日里她见他如避蛇蝎,连迎面都要绕着走,如今却常寻由头凑到他身侧:或是提一盏新熬的参芪汤,白瓷碗沿凝着细白的雾,汤勺擦得锃亮,递过去时指尖故意擦过他手背;或是捧一方刚晒透的金疮药,素色绢帕裹着草木清香,指尖还细心系了玲珑结。
说话时气息轻拂他耳畔,柔婉得连自己都觉陌生。
她攥着药篓的指尖泛白,心内却清明:自修为被奇怪的魔气禁锢后,她的灵力不及其他师姐师兄们四成,只是靠着脑子才走到了这个地步。
自己年岁又小那照淮江三岁,正面相搏无异于以卵击石,唯有先卸他戒心,待他视自己为无害的小猫,再寻夜深人静时取他性命。
可每回靠近,他身上冷冽掺着血腥的气息便缠上来,落在她腕间的目光带着探究,甚至趁她递药时,指尖若有似无蹭过她掌心,那点冰凉的温度却时常“烫”得她心头一颤。
她恨这不受控的烦躁,更恨他明明是刽子手,偏生有这般勾人本事。
这日午后,日头斜挂云梢,祝檀椿提竹编药篓往照淮江住处去,刚过山门,便见他自山外除祟归来。
玄色衣袍沾着山间泥土草屑,左臂素布被血浸透,殷红顺着布纹缝隙往下渗,在衣料上晕开小片深褐,竟似上辈子他剑上未干的血痂。
她心头猛地一缩,压下翻涌恨意,快步上前,裙摆轻扫他裤腿,面上堆起关切又带几分委屈的神色,声线柔婉如浸蜜:“大师兄怎又伤着了?快歇歇,师尊特意嘱我带了上好金疮药,是用千年松针混何首乌熬的,止血甚快,容我为你换药吧。”
说罢便伸手去解他臂上布条,指尖几乎要触到渗血的素布。
照淮江却突然侧身避开,眼底透着不容置疑的疏离,然垂眸看她时,黑眸深如寒潭,竟藏了几分不易察的灼热,连呼吸都重了些:“不必,些许小伤,我自能料理。”
祝檀椿手僵在半空,指尖凉得发颤,却故意垂下眼睫,长睫投下浅影,眼眶微微泛红,声音带了哽咽,似受了天大委屈的一样:“大师兄是嫌我笨手笨脚,连换药都做不好么?还是……大师兄觉我心术不正,信不过我?还是依旧对我那些日子的玩笑耿耿于怀?”
她刻意往前凑了凑,气息拂过他颈侧,果见他喉结滚了滚。
未等她再开口,照淮江忽抬手,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匕,寒光乍现,映得她眼底一片冰凉。
不等她反应,他竟毫不犹豫抬手,用匕首在自己掌心用力划了一道见骨的血痕。
刀刃入肉半寸,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绽成细小艳红的花。
“倒也好看。”
他歪了歪头,下巴随意点了点掌心伤口,似说寻常事,随即把流血的手掌递到她面前,嘴角勾着淡笑,笑意里掺了几分邪气,竟让他冷硬眉眼软了些,“师妹是修习包扎技艺未过,无处练手,才来找我?这个给你练,新鲜伤口,更适合练止血手法。”
他的掌心就在眼前,鲜血顺指缝淌下,带着血液的温热气息,祝檀椿心头猛地一震,惊悸如潮水翻涌,却又被异样压下。
祝檀椿飞快从药篓取出混了剧毒的金疮药,趁他垂眸看伤口时,指尖故意蹭过他掌心,将药粉尽数撒上。
指尖触到他掌心温度,她像被烫到般缩回手,低头用绢帕轻按,掩去眼中急切与慌乱,心内却乱作一团。
她恨他,可此刻竟被他方才划破自己手掌的动作弄得心神不宁。
然片刻后,照淮江却神色如常,甚至抬手扯过一旁绷带,用嘴叼住另一端,一手一嘴配合着,将那松松垮垮挂在掌心绷带的又绕了几圈,狠狠一拉,才勉强收紧。
他吞咽时,喉结滚动的弧度落进祝檀椿眼里,竟让祝檀椿莫名攥紧绢帕。
“师妹手法尚可,只是力气小了些,包扎不够紧实,日后还需多练。”他语气平淡,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却带着几分玩味,似已看透她心思,“寻常的毒对我没有用的。”
祝檀椿以前只是听说过照淮江六七岁就被扔到蛇窝给宗门试毒,慢慢变得百毒不侵的传闻,没想过是真的……
毒杀不成,祝檀椿回到住处,坐在桌前愣了半宿。
她恨自己方才失态,更恨照淮江总能轻易勾动她情绪。思来想去,终究觉趁他熟睡偷袭最稳妥。
人睡时防备最松,纵使他武功再高,也未必躲得过暗处一剑。
接下来三日,她每日借送药送茶为由,暗察照淮江作息,却越看越烦躁。
他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子时躺下,丑时便起身,打坐时脊背挺直,月光落于他身,竟有几分清绝。
她强迫自己冷静。
他是仇人,是弑师凶手。
这日深夜,月色如水,洒在无痕宗青石山道上,竹影斑驳,虫鸣也弱了许多。
祝檀椿换上玄色夜行衣,将磨得锋利的短剑藏于袖中,鞋尖裹了棉布,悄无声息摸进照淮江的破屋。
屋内漆黑,无灯无烛,空无一人,她才猛然想起:这个时辰,他定在镇妖封印旁守着。
在屏风后躲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听见门外脚步声。
照淮江脚步比往日沉重,推门时竟顿了一下,玄色衣袍沾着封印旁的朱砂灰,墨发也乱了几缕,面色苍白,少了平日冷硬,多了几分脆弱。
祝檀椿屏住呼吸,趁他转身关门时,飞快跃上房梁,双手抓着木梁,将身子贴在房顶,握紧袖中短剑。
只待他睡熟,便一剑刺穿他心口。
可刚藏好,身后忽来凉意,带着他惯有的冷冽气息,似有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冻得指尖发麻。
不等她回头,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指腹温度透过夜行衣传过来,烫得她心头一跳。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戏谑,气息拂过耳畔:“师妹深夜着夜行衣,在我房梁上藏着,是想偷我桌上的凝神丹,还是想做别的?比如……取我性命?”
祝檀椿浑身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转身将袖中短剑刺出,剑尖直指他心口,带着两世积攒的恨意与杀意,连灵力都灌注其上。
可照淮江却不闪不避,反倒伸手握住她手腕,指腹轻摩挲她腕骨,力道不大,却让她的剑完全失控。
短剑“噗嗤”刺入他心口,鲜血瞬间染透玄色衣袍,顺着衣摆淌下,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光晕。
他却笑了,不是平日冷笑,而是带着几分畅快的笑,握着她的手,将剑又往里捅了几分,声音低哑如情语:“反应尚可,只是力道差了些。今日起,你每日多加两节力量训练,练练臂力,下次或许能刺得深些,也不枉你熬夜来‘偷袭’。”
他的鲜血溅在她脸上,温热触感让她浑身一颤。
祝檀椿看着他心口不断涌血,他却无半分痛苦,眼底笑意反倒更浓,像个疯魔。
他松开她的手,抬手拔出心口短剑,鲜血顺着剑尖滴落,“滴答”声在寂静屋内格外清晰。
他用没受伤的手擦了擦下颌的血,指尖带着血珠,忽凑近她脸,低头时几乎要触到她唇,声音带着几分蛊惑:“小师妹想杀我,下次不妨用玄铁剑这类更锋利的兵器。或是……你若真恨我。便离我近些,日日看着我,总能寻到机会的。”
祝檀椿猛地偏头躲开,却被他伸手扣住下巴,被迫与他对视。
他眼底映着月光,也映着她的身影,竟有几分缱绻,掌心力道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强势:“怎么,怕了?方才刺我的时候,不是挺勇敢的么?”
祝檀椿攥着剑鞘,指节都泛了白,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却又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
她恨他这疯魔模样。
照淮江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抬手用绷带随意堵住心口伤口,语气恢复平日平淡,却带着几分不易察的训戒味道:“今日便先饶过你,不罚你力道不合格的事了。”
祝檀椿看着他转身往桌边倒水的背影,玄色衣袍上的血迹格外刺眼,可他抬手时,露出的颈侧线条竟让她心头一紧。
祝檀椿咬着唇,从窗口跃出,夜风卷着衣摆,带来阵阵寒意,却吹不散心头混乱。
真是祸害活千年,难杀的要命。

